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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毛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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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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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 玉兰

玉兰

我该怎样开始这个故事?毕竟这个拐角只是这座城市中那么多不起眼的拐角之一而已。

设若你那正下着小雨,设若你正有闲工夫来看这些或是听那些小小的故事,那么,请静下心来,关掉聒噪的音乐,容我倒一杯白开水给你,听我讲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故事吧,

 小城宜居,不喧嚣,略繁华。于拐角来讲,繁华是隔了一条河的,遥远的沸腾。拐角是这座城市中百来个不起眼的拐角中的一个。拐角边有棵玉兰树,每年春天走到这儿来闻花香的小年轻很多,过了夏,花凋谢了,人也就慢慢稀少了。过了拐角往南走十来米,是一个略显老式的小区-------建了许多年,入住的人近几年才多了起来。都说这小区好,是女子坐月子,学生中高考,年老者休养的极佳地点。车子的喇叭声,大商场的广告吆喝声,从来都离这块地很远,仿佛隔了一条河过来的,空荡,悠远。

 然而那是好些年前的拐角,近几年,小车越来越多。如今,有时候外头的大马路上堵车,就会有几辆小车寻了这些个拐角,绕个近路赶去上班,慢慢地,知道这个拐角处能走近道的人越来越多了。

 这天天气不错。老秦推了一车又一车的落叶,倒进拐角处的垃圾桶里。小花狗颠颠儿的跟着他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累了就蹲在垃圾桶旁,啃老秦丢给他的大半个馒头------垃圾桶里捡来的。

 都说老秦是个认真的人,实诚人,于是区里给他派了这么一个轻松的工作-------你别笑,环卫工也有工作轻重的,就这种领导不来,车子鲜有的地方,打扫起来可轻松了,要不是文化所里那个主任的三阿姨嫌这活儿脏,不愿意干这活,还轮不到他老秦呢!所以咱得谢谢区里领导对于老秦的体谅与关心。老秦太实诚了,拆迁后就把拆迁的钱全给了儿子-------那可不,就一个儿子,不给他给谁?然而分配到房子以后,儿子就做主把老秦那套小的给卖了,让他住到他们楼下的车库里,离得近,好照顾呐。至于卖房的钱,啊呀,现在孙子在学钢琴,练武功什么的,开销可大了,先给儿子用着吧。于是老秦啃了大概三两年老本,终于谋得了这个环卫工的职务,他很满足了,有时候深夜里打开那个大屁股电视机,他痛恨自己的“实诚”,又为儿子的“精明”欣喜,可不,走到社会上,太实诚,会受人欺负的,老秦吸了口烟,点了点头,是的,做人呐,不能太老实。

 老秦把这块区域打扫好了,准备去小区里找胡大爷唠一会儿,刚把垃圾车放下,小汽车就探头探脑的驶进来了。唔,许是前一天下雨,道路湿滑,大马路上的车子行驶缓慢,又或许是天突然冷了,孩子们都需要家长们汽车接送了,所以路上的车子多了起来,总之,堵车了。于是几辆不愿跟着这长长的车龙的车子,会在这个城市里的无数处拐角里穿梭,并为他们高超的车技洋洋自得-------那可不!小小的拐角一般也就两米多宽呀!

 老秦把垃圾车靠墙竖起,和垃圾桶并排放在一起。点了根烟,蹲在小花狗旁边。说来也怪,老秦从前不吸烟不喝酒的,近年来慢慢地都会了,可是现在会吸烟会喝酒了,还是觉得日子难熬的很。一根烟点着了,吸了一口,胡思乱想了个海阔天空,低头一看,烟还是那么长。老秦咳了一声,小花狗立刻站起来摇了摇尾巴。第一辆车慢悠悠的通过了,老秦弹掉烟灰,兀自笑道:“这人的驾照肯定是自己考来的。”第二辆红色小车里坐了一对小年轻,女的在副驾驶车窗上探出头指手画脚:“往前,往前,往左一点,再往左一点点。”然而副驾驶的反照镜还是刮到了垃圾桶。女的似乎白了蹲在墙边的老秦一眼,老秦想,这烟不好,烟雾飘了起来,他肯定是看错了。小红车驶远了,副驾驶车窗边伸出一张纸巾,擦了反照镜后,随风飘落,这时只差了一段煽情的音乐,不然倒像那些感人的电视剧里的场景一般了。老秦摇了摇头,站起身,慢慢走过去,捡起这张散发着香味的纸。

 事实上老秦并没有看见事情发生的经过,可是当交警小徐问了他三遍后,他觉得也许他看到了-------那辆车子往前窜了一下,那位骑着电瓶车的女人皱了下眉,他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现在,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依旧坐在电瓶车上,左脚依旧撑在拐角处的那个水坑里,车子的前轮胎已经压了过去,今天没有下雨,女人的太阳穴边流下了些许汗。车子里的黄头发小伙在打电话:“对,对,我现在等着,嗯......好的,好,爸爸。”交警小徐一边在对讲机里喊其他的同事过来,一边赶后面堵着的车子们退出去。

 老徐掐了烟,他盼着那些手忙脚乱却又井然有序的医者门说一句:“来,大爷,搭把手。”可是等了好久,没人说。老秦怕自己贸贸然过去会干扰了他们的工作。他听见几个声音说,“轻一点,轻一点。”“慢一点,别碰到那里。”他想凑过去看看,又怕他们嫌他占了地方,碍手碍脚。

 赶来的似乎是小伙的父亲。小伙儿拿起手机,想跟他们一起去,被他父亲拦下了,父亲瞪了他一眼,小伙便放下了准备迈上救护车的腿。“我们随后就到,我们随后就到。”小伙的父亲摘下墨镜道。

 有时候日子过的快起来,真的就像流水一样的,一瞬间,哗啦啦的流下去,那些特别开心,特别悲伤的事,是水底里的小石头,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却在水的心底深处划下一道道难以忘怀的伤痕,旁人却只看见他欢快地流淌。

 老秦算了算,老伴走了有五六年了。都说他老秦没福,老秦的老伴没福,没等到拆迁,没享受到她个人应该享受到的份额。老秦摇摇头,各人有各人的命,再伤心也没用。现在他的伴儿是这只捡来的小花狗,有人说这是什么柴犬和本地土狗交配的崽,你瞧这脸笑的;有人说这是柯基和本地土狗的串串,你瞧这腿短的。老秦茫然的盯着那些对他的小花狗的身世感兴趣的人们,他对于柴犬,柯基,一概不懂。小区里的胡大爷说,那柴犬啊,是日本人的狗,扔了扔了。那柯基啊,是英国人爱的狗,不要不要。要养,就养咱中国人自己的狗,狮子狗,大黄狗,都比这些国外来的乱七八糟的狗好。老秦摇了摇头,日本人也好,英国人也罢,他都接触不到,现下里跟他作伴的,就是这只小花狗。无关国家,无关他人,这狗和他一起呆的时间,比小孙子和他呆的时间还要多------小孙儿每天那么多功课,礼拜六礼拜天还要去学弹琴,练什么拳道呢!

  老秦点了根烟,刚抽一口,胡大爷的老伴和几个太太拿着小本本,在他面前停下了:“老秦啊,我就说你去我们家拿个小椅子,你看你老蹲着,老蹲着,站起来,腰疼。”老秦笑了一笑,点了点头。“或者,你去找我们家老胡聊一会儿去,呆这儿,可是越来越冷了啊!”老秦还是点了点头:“哎,好,好。”她的姐妹在催她:“快走了,金兰。”老秦想,今天不是礼拜三吗?走远了,老秦听见一个尖锐的嗓音:“你看他怪孤独可怜的,你怎么不向他传......”金兰轻声道:“哦!上帝啊,我会的。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老秦站起身,烟屁股烫了他的手指。都打扫好了,时间还早,他准备去小区里瞧瞧。一句低沉的男声从拐角那边传来:“我说了不要,陈老板,我们本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你说白白的拿你这些,这叫什么话!”那位陈老板道:“不,不,这次多亏了您呐。我们异乡人在本地做生意不容易。您不要,这个我早晚还要送到您家里去的。”另一边坚决道:“不,不!我不能要!”顿了顿,又问:“那个脚骨压伤了可能好几个月不能干活的,他们有没有提出误工费?”陈老板道:“暂时还没有。他们要说了,我还得再麻烦您呐。”对方道:“放心,放心,一句话的事。”隔了好久,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这钱我真不能拿,政策你是知道的。”陈老板立刻道:“那,今年生意还可以,您侄子在我那的份额再加两个点。”“啊哟,我那个呆侄子哟!”陈老板的话语里有笑声:“应该的,应该的,您救了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就是救了我呐!”

 老秦靠在墙边不敢动,怕走路有脚步声-------他年纪大了,一走路鞋子就会“嚓嚓”的拖在地上。陈老板和那位“领导”走进拐角,见到老秦,领导愣了愣,陈老板立即迎上,把手里提的东西放下,掏出一根玉溪,道:“老大哥,老大哥,幸好那天你看见了,要不被他们讹一个'故意伤人',我儿子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啊!”老秦木木的瞧着他拿出古铜色的打火机,火苗点着了烟,老秦木木的吸着烟,终于摇了摇头。陈老板抱了抱拳,又把满地的盒子拎起,道:“李局,麻烦您陪我走这一趟了。”李局背着手,咳了一声,向老秦点了点头,就跟着陈老板过去了,他的皮鞋“噔噔”直响。

 从前的弄堂里有“磨剪刀”,“卖小灶豆腐,油条”,“卖脆饼,麻油馓子嘞”的叫卖声,热闹,欢腾,现在没了,现在的弄堂,拐角静悄悄的,静的仿佛能听见地球那端的声音。老秦打了个哆嗦,天越来越冷了,还没下雪,他听到了雪落到树叶上,落到地上的声音。你知道吗?雪花落到树叶上的声音是轻快地:“嗒。”而落到水泥地上是沉闷的:“啪。”老秦笃定地这样告诉我。

 再见到那个脚被压的妇女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扶着她,轻声说:“姨,慢点儿。”

 胡大爷告诉老秦,那女人的儿媳照顾了她半个多月,又放心不下自己刚上幼儿园的孩子,回去了-------小两口的家在另一个城市,距离这也就两三小时的车程。她的儿子让她过去,她怕自己打扰了他们,不愿意过去,老头子在另一个区里给厂子看门,三天回一次,实在不方便。这个小丫头是她的内甥女,初中才毕业,不愿意上学了,想去当兵,奈何身体一向柔弱,身高体重又都不达标,父母舍不得,正好喝了回来,现在在这个城市里的某个学校里上中专,正好娘姨家离得近,她住一阵子。

 老秦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连垃圾车也拉不动了,拐角有颗小石头,轮胎压不上了。老秦愤愤的咳了一声,小花狗在旁边摇着尾巴。老秦“嘿--哈--”了一声,觉得车子轻了,一鼓作气拉到垃圾桶旁,回头一看,那个小丫头和一个年纪相当的小伙子笑着。老秦挠挠头,道:“这车,脏着呢。”“没事儿,大叔,我们正好经过嘛。”小伙子也挠挠头道。小花狗开心的在这两个小年轻身边蹦跳,摇尾巴。老秦心想,这笨狗,生人也这样亲近,真不能让他看家哩。

  老秦去拉小区里的垃圾,胡大爷给他的保温杯里倒好了滚烫的开水。老秦看见金兰和她的姐妹们在剥长生果:“啊哟,那可不,现在这电脑上啊,什么都有得卖的。衣服,鞋子,油盐酱醋。”说着压低了声音,“就我们这啊,一个小丫头,买了个男人回来呢!”“哦哟,这怎么......”一众姐妹放下手中的花生壳,抬头看着她。“你们说说,人还有得卖呢!现在的小年轻啊,不知道他们脑子里想些什么哟!哪像我们那时候......”“啧啧啧......”大家都称奇。白开水太烫,老秦喝了一口,呛了一声。小姑娘又扶着她的娘姨出来了,大家忽然都噤声了。

 “我说啊,一个人啊,绝不能有贪欲。”金兰低着头,剥着长生果道。“是啊,特别是小年轻,不能有邪淫之念,邪淫误青年!”一位姐妹附和道。

 小姑娘搀着她的娘姨,慢慢地踱出了小区,老秦捂着保温杯,听见她轻声笑道:“一帮老学究呢。”“什么啊,一帮子喜欢嚼舌根的人而已。”中年妇女道,“从前在乡下,现在在类似于城市的高层小区,变了住的地方,人是一丁点儿都没变。”小姑娘道:“不管怎么样,他们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呐。对了,你那个误工费怎么算的?”“他们说我没有正式工作的,没有误工费的呀。医药费全赔了都不错了,算了算了。”中年妇女轻声叹道。“那可不行,法律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小姑娘的语气急了起来,然而过了拐角,她们的声音越来越低,老秦听不见了-------他不想听,他懒得听,是的,他怕听。

 老秦把水都喝了,觉得身子暖和了一点。冬天快要到了,冬天一到,垃圾就少了。老秦想,为什么动物都可以冬眠,人就不可以呢。人怎么就不能冬眠呢?老秦抬头看看乌蒙蒙的天,低头看看吸了一口的烟,笑了,我真傻,我真傻,老秦想,人这一辈子就应该是劳碌的,怎么可以冬眠呢。

 这阵子隔壁那一块区域的老陈因为什么事请假一个礼拜多,上头就把附近的环卫工排了个代值班表,老秦被安排在第三天和第八天。

 这天老秦推了半车的奶茶瓶和塑料袋之类的东西,向拐角走去,远远的就瞧见那个小姑娘蹲在玉兰树下,灰色的长围巾都快垂到地上了。老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走近了才发现小姑娘在抽泣:“不是的,他是我同学,不是网上认识的。嗯嗯,我知道的。哦......元旦我回去的。”一辆黑色车子驶过,小姑娘的围巾飘了起来。老秦急得往前走了跑了一步,轿车刹车了,老秦的垃圾车蹭到了轿车的左边车灯。车主下来了,老秦低着头,搓着干燥的满是裂痕的手,车主笑了:“老大哥,老大哥你走的也太急了呀,马路这么宽呢。”老秦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陈老板又道:“小漆补补,便宜的很,三五百就够了。”老秦茫然的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建议报警。”小姑娘转过身来。“嗨,嗨,别这样,小事嘛,小事。不用报警的。”陈老板依旧笑道。小姑娘举起手机道:“你这个车已经跑到道路偏左的地方了,为什么要行人赔?我已经帮你们报警了。”“哎,哎,别呀!”陈老板摆摆手,“老大哥你把车子把手往那边移一点,我自己去把漆补了就好了。我都忘了我还有张黄金卡了。小事,小事嘛。”老秦把手在外套上擦了擦,伸出手,又立刻缩了回去:“我,我是走得急了点。那个,补个油漆要多少钱的?”陈老板皱了皱眉道:“算了算了,都认识的,不用了不用了。”顿了顿,又笑道:“我和老大哥都是老朋友了,真不用了。”交警小徐是这时候赶到的,小徐绕过去,先看了下车子被刮掉的漆,叹道:“啊哟,蛮大一块啊。”陈老板递了包烟,点头道:“是啊,估计没个七八百补不下来。”小徐推开了烟,想了想,道:“这位大叔在这边打扫有些年头了,周边居民都说他不错的。你想想,一个环保工人也没多少收入的。这样,我们哥几个身边凑个小几百给你怎么样?”陈老板立即摆摆手道:“那使不得,那使不得。”小徐绕回来看了看车子停的位置,道:“啊,但是这条道路应该是禁止机动车行驶的,进入小区的车,都是要从小区东南大门进入的,而不是从这里。”陈老板抓住小徐的手握了握,笑道:“我错了,我错了,交警同志,我立刻走。”

 小姑娘和小徐帮老秦把车推到了垃圾桶旁。老秦递过一支烟,小徐摆手道:“大叔,我不抽烟的。”老秦嗫嚅着,说了声“谢谢”。小徐道:“别这么说,他自己开车不守规矩,我们不帮你帮谁!”老秦想哭,年纪大了,眼睛被北风一吹就会不由自主的流泪。

  几片玉兰树上枯黄的叶子飘落了下来,落在了小姑娘的围巾上,小姑娘拿下叶子,轻轻的放进垃圾桶。老秦想,冬天终于来了。

  我后来才知道,老秦叫秦清翔。

  你瞧,拐角就是那个我们时常见到的拐角,他有玉兰花开,他有桂花香飘,他有绿绿的冬青,嫩黄的腊梅陪着,他从不觉得孤独,所以他就这样淡然的看着在他身边穿梭而过的人们,偶尔为那些洋溢着笑脸的孩子们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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