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毛豆的头像

张毛豆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2/20
分享

欢乐颂

                欢乐颂

 雨,春雨,春雨润物细无声。路凯喜欢这样的雨,和老家的一样,淋在身上让人莫名的雀跃,虽然少了些老家特有的泥土腥味。

 路凯去送外卖需要经过那个小广场。那些门面房前面的广场并不大,被几辆车停了以后更显得狭小,这狭小里还要挤这家水果店的西瓜葡萄框,那家早餐店的馒头蒸屉,这样一来,就只能走的过几个行人了——连年轻妈妈推着的婴儿车都挤不过。沿着小广场和路的接口处有一道狭长的小小的裂缝,也就两三个指甲盖那么粗,平日里走不到,基本没人会注意到。这天下雨,有些右转的车子耐不住那么长的车龙,就走到了非机动车道上,路凯小心翼翼地从一辆辆的车的右边缓缓驶过,快到红绿灯时,摇晃了一下,路凯心里一惊,轮子已经扭在了接缝处,路凯刹住车,摔倒在了地上,胳膊肘钻心的疼,想爬起来,膝盖处似乎擦破了点皮,隐隐的有些血渗出来。远远地,马路对过一位交警急跑过来,路凯只看到那黑色的皮鞋晃得飞快,皮鞋跑到了眼前:“怎么样?没事吧?”对讲机里不知乌鲁乌鲁在喊些什么。路凯咬牙笑道:“没事,您忙。”交警想要扶路凯起来,路凯摆摆手,一咕噜地爬了起来,笑道:“您忙,没事儿的。”交警却拦住他,要了个电话号码,然后敲开了旁边几辆车子的车窗,不知在询问什么。右胳膊肘那里肯定流血了,路凯想。“您忙,我还得去送面条,不然坨了。”路凯笑道,交警伸手想要拦住他说些什么,路凯已经跑远了。晚上,路凯带了些从以前一起干活的老哥那里要来的水泥,把接缝处填满了。小雨好,润这刚浇的水泥。交警打电话给路凯告知赔偿的事已是后话了。

 这水泥第二天就干了,春天也有落叶的,落叶们挤在这新鲜的水泥上,感慨再也不用像前辈们那样闷在那个狭长的窄缝里不见暖阳了。

 新鲜的水泥过了两三个月也就成了老路了。

 现在是晴天,黄梅日子里的晴天,水汽一褪去,知了们就迫不及待地唱起歌来,盼着夏日快快到来。路凯也希望夏日早点到来,今年的黄梅日子太长了,从六月中旬就开始下,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下到七月中旬,还没有停的趋势,同事们每天在办公室里讨论手机上看到的预报:喏,预计还有一个礼拜样子就要出梅啦!路凯向来不爱看天气预报,从小就不爱看。

 不爱看天气预报的路凯小时候去学校的路上常常会被雨淋湿,那时候大人们急着种田或是出去找活干。从来没人对他说“带把伞啊,今天要下雨的。”每每到了学校,看到几个女同学带了伞,他才晓得,哦,今天可能要下雨的。有时候下大雨的天,曾祖父会穿着黑雨鞋送一把老式的大油纸伞来,那把伞有一股馊味——直到如今,一下雨,路凯就觉得那馊味在鼻子边环绕,馊味是老式木门的味道,是一股经历了黄梅天特有的雨腥味和土腥味,是经历了夏日烈阳依旧发霉的味道。儿时的路凯不是很喜欢那把大黄伞,可是有总比没有好,他知道曾祖母脚小,想要给他送伞却不能走那么长的路,他能听见曾祖母的唠叨:快去给他送把伞,等会儿要落大雨的喏......是的,路凯听过这样的话语,这是他后来中考过后在曾祖父家修钨丝灯的时候听到的,那是曾祖母在催老爷子送伞给路凯的堂弟,路凯知道。

 印象里这样的雨总是不停地下,下到人头疼,下到一起床,打开窗就能闻到雨打在树叶上的清香,空气清新,清新之余还有湿漉漉的烦躁。

 学生时代似乎就是这这绵绵的雨里度过的,仅有的阳光也是冬日里才有,新年里必是暖意浓浓的,因为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春日里是不停地小雨,小雨过后是暴雨,台风过后是桂花香。路凯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一次去送外卖,通道狭长,那一头很远,路凯站在这头,走廊灯倒映在光滑亮堂的地砖上,路凯往前一步,灯也往前一步,那个女人说:“我肯定要给差评的!”路凯向来内向,内向到连祈求一句“求好评”的话都没有;路凯再往前一步,灯又往前一步,路凯忽然想起幼时姆妈唱的“月亮走我也走”,很好听的一首歌,回去一定要用WiFi查一下,这个叫什么歌,现在用流量的话太浪费了;路凯接着走一步,灯再往前一步,回去?回去让那些叔叔婶婶们笑他吗?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对爷爷说,可是他知道,有些话不能让老爷子知道,所谓儿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能让老爷子开心的话是可以说的,可是很少,少到几乎可以无言。让他们笑话吧!路凯忍住快溢出的泪,这通道昏暗的很,所以活着是为了什么?凭什么?为什么?路凯低着头,愤愤然准备出了通道就做某一件大事。通道很长,足够他想清楚某一个细节。路凯看着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出了大门,他的电动车停在大门外,阳光照在电瓶车的反照镜上,在大树的阴影里折出一个小小的太阳,真暖和啊!路凯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莫名的香气,那几个蹦跳的孩子在讨论:桂花开了。路凯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桂花开了,桂花每年都开,一如雨每年都下,下了以后又是晴天。路凯现在是后勤科副科长,说是科长,其实什么事儿都要他烦的,哪里没电了,立马喊电工一起去,哪里空调坏了,立马联系维修工,厕所堵了,窗户把手松动了,办公桌的抽屉锁不上了......什么事儿都是需要他来烦的,一天连轴转;科长是要跟着老板开会的,发表发表他的意见和建议,这是正理。人都说,路凯才三十多都是科长了,不错,很厉害。于是顺口再问问他孩子多大了。刚开始路凯总是羞于启齿,岔开话题,现在路凯就打个哈哈笑:娘子都不知道在哪儿咧!于是人家热心的询问对对方的要求,路凯也是笑笑:有啥要求么,人好就行了啊!盼着,盼着,这样一位“人好”的可人儿什么时候会来到路凯的身边呢?

 是呀,路凯房也有了——虽然不大,路凯车也有了——虽然车子一般。可还是寂寞了这些年。有时候自己在家做菜,笨手笨脚的被油溅了手臂,那油给手臂抹上了红红的一层,半个鼠标那么大,路凯会想:没关系,不疼。可是晚上躺床上的时候,看了几眼手机又会忍不住去看那块被烫伤的地方。

 今天路凯的左手又被油锅里的油溅了。现在路凯睡不着了,看一下闹钟,才三点半过一点,可是他睡不着了,不想看手机,于是点一根烟,坐在阳台上看夜景:那远远的马路上慢慢移动的亮光,路凯猜是从乡下早早赶来卖菜的农民,也许有他的妻坐在车厢里,也许天太热,他让妻呆在家里,不要去菜市场那样一个热烘烘闹哄哄的地方。路凯现在已经不羡慕了,单身久了,突然就不再羡慕那些神仙眷侣了,曾经幻想过娶个妻,妻与他讨论菜是不是辣了,他的领带好看不好看,哪怕嗔怪他衬衫的脏,老妻唠叨啰嗦的样子,孙儿们调皮捣蛋的样子他都幻想过了,可是他终究还是直到现在都没娶妻,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也觉得莫名的。路凯想养只狗,但想到自己一个人对着狗说话的样子就觉得可笑。于是路凯每天对着空落落的屋子,虽然小,然而一个人的时候,这房子就显得特别大,大到让人想大吼。路凯想找个人说话,咳嗽,大喊大叫,路凯想有个人在他感冒的时候怪他不多穿衣,想要有个人吼他让他洗碗,想要有个人笨手笨脚地拧螺丝,然后求助他......可是没有,没有,有时候路凯想:也许要单身一辈子了吧。每天晚上,把手机关上,把灯全部关掉,躲在被窝里的时候,路凯才觉得温暖。

 有时候楼上那户人家的孩子在弹《欢乐颂》,稚嫩的,时快时慢的,夹杂着大人呵斥声,路凯裹紧了被子想:如果我的孩子学琴学得不好,我一定不会骂他。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好多娃娃都在学琴,乡下也有。

 路正柏躺在床上,听得到谁家的娃娃在弹琴。他想抬起手,他想喊小孙儿们来他跟前给他讲笑话,可是他没力气,他觉得那手不是他自己的,也许在抖抖索索,也许纹丝不动,他看不到自己的手。路正柏知道自己睡了一会儿,他觉得他出汗了,背后热腾腾的。

 路正柏想路凯那些孙子辈的娃娃们了,他后悔自己年轻时没有好好地学木匠活了,现在那些年纪轻的顶喜欢喊村里老人拍这些手工艺活,去年小凯就跟他说过,问他会不会,路正柏记得自己不好意思地说,嗨!年轻时没跟师傅好好学喏!此后小凯再没提过,路正柏想,要是我那时候不偷懒,师傅做什么我就好好地,仔细地看,现在肯定能为孙孙们做一些小板凳小椅子之类的玩意儿了,让他们拍照片,拍视频,骄傲地给人家看,他们有一个多么厉害的老爷爷......

 路正柏想告诉他的孙孙们,不要懈怠,做什么都努力去做,可是他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不过这世间万千蝼蚁中的一个,他晓得孙儿们将与他一样,年老时才后悔,难得老五家的那个姑娘,小小年纪,自己便会给自己列学习的时间表。那学习表飘了起来,在空中飞舞了一阵又飞到窗户外头去了。路正柏看到自己在无数的人群中徘徊,他看到那么多人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又没头没脑地回过来,有几个人奔跑着,振臂高呼:快点呀!来不及了!路正柏跟着他们跑起来,跑着跑着,路正柏累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在眼前,路正柏一个深呼吸,他张了张嘴,想喊“小凯”,可是他翕动嘴唇,只发出了“K”的声音,三儿媳耳朵尖,听见了,嚷嚷道:喏喏喏,临死了还不忘记那家的乖孙子......路正柏想哭了,哪怕幼时大人们说过“男子汉不要动不动就哭”,可是他现在想哭,又想想,有什么好哭的呢?哭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能让眼泪流出来最好!不要过几天,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一滴浊泪由眼角滴下,但似乎没人看见的。

 大儿媳和三儿媳在大声和来看他的人解释:“三天没吃饭了呀!我们家那个灌了点汤给他喝,这才......”“对对,我们家那个昨晚上也喂水给他喝的,要不然都撑不过两天!”“那个味道啊,幸好大热天还没到!啊呀,你要是闻了三天都吃不下饭,啧啧,反正我是不弄得,都是我家那个弄得!”“我家的也弄得,我们毕竟女的嘛,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呢,大姑妈你说对吧?”路正柏想睁开眼看看大姑妈是谁,是远房的那个比他小了二十来年的徐家妹子,还是小时候隔壁那个叫顺口了的沈家姐姐,不对!路正柏一个激灵,沈家姐姐好几年前就没了的,那就是徐家妹子了。正想着,小孙儿媳柔柔的声音传过来:“婶婶啊,别在这说了吧,爷爷还要休息呢,到外面吧,凉快一些......”大儿媳的声音大起来:“有什么关系哦?在这里热闹呀!”“好了,好了,我们到外面去吧,这里头怪闷的,黄梅天么就这样,外头肯定凉快一些的!”这是三儿媳的声音。吵吵嚷嚷的声音过去了,过去了,“爷爷,爷爷......”这是孙儿媳在喊他,可是现在路正柏累了,想睡一觉。

 那时候他还小,大人们出去,把门锁上:乖乖的,有人敲门不要开门啊,我们有钥匙的。于是他一个人坐在家里翻书看,看了一会儿就抱着膝盖坐在窗户下面——这样外头的人就看不到屋子里有没有人了。有整齐的脚步声经过,小小的他趴在猫洞口往外看,灰黄的靴子,尘土在那些靴子边飞舞,有人敲门,不知道叽哩哇啦说了句什么,小小的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脚步声终于远了,后来跟着孙子一起看打仗的片子时,他才怀疑,那是日军;大一些,扛着锄头和人一起去挖河,现在村子旁边那条十几米宽的大河就是他们挖的,路正柏看见了前面那个人锄头上的泥,黄黄的,再前面那个人的锄头上还有一只干了的小田螺;现在是夏天,夏天该烧薄荷了,越是烈的太阳越是好,大薄荷灶那么高,滚烫的油,一身的汗......跟着曾孙去过长江对岸,一下车就昏头昏脑,满眼的高楼大厦,我老了,路正柏想,老了,该睡了。

 那时候看妻生孩子,一次又一次的睡过去又疼醒,是不是也是现在这样的呢?路正柏想,现在我又要睡了。

 “是的呀!年纪么确实大了,都九十三了......”路正柏看到他们在屋外这样讨论。

 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吹《欢乐颂》的曲子,以前路正柏不会听,这是小孙孙小凯学校回家以后教他的,路正柏听了两遍就会哼曲子了,真好听啊,路正柏想:小凯应该快要回家了吧。

 路正柏知道自己快死了,小时候倚在小小的纺车上,他问:姆妈,什么是死啊?姆妈轻轻拍了下他的小脑瓜,嗔怪道:小孩子,别瞎说。

 现在不是瞎说的时候了呀,路正柏知道,自己快死了。

 每个人都会死,课本里面也讲过,可是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好像都对这个字讳莫如深。路宇就不再说这个字眼了,哪怕动漫里的主人公被对手打死了,他也会和同学们一起笑:哦!他狗带了!

 当然路宇的生活离这个字很远。路宇顶喜欢每天清晨上学路上的风景:清晨边快步走边忙不迭地往嘴里塞着油条的大姐姐;坐在电动车后座,伸手想抓住落叶的低年级的小朋友——夏天的时候那些小朋友的小腿白白嫩嫩的,和前面的爷爷或是奶奶黝黑的小腿形成鲜明的对比,路宇想:我年纪大了也会晒成这样黑黢黢的吧?然后带着自己的小孙孙去上学——不对,到那时,应该有简便的低飞行器了吧?有了飞行器就爽快多了呀!要去哪就去哪,哪像现在,天天上学!

 路宇曾经很羡慕那些同学的,今天这位同学的奶奶过世了,再过几天,那位同学回老家了,路宇曾想,自己的曾祖父那么大了,怎么还不死呢?他的曾祖母早在路宇出生前就已经走了,现在曾祖父都那么大了呀!路宇愤愤的想。路宇不喜欢英语,英语学了有啥用?凯哥哥说了,现在科技那么发达,有英语翻译机的,所以还学英语干什么?英语老师还总是针对他,单词不会,罚抄!单数复数分不清,罚抄!进行时过去式分不清,罚抄!整天都是罚抄罚抄!抄到连做数学语文的时间都没有了,上个礼拜就是因为急着罚抄英语,语文才背不出的!所以......曾祖父什么时候死呢?死了就可以好几天没作业了,多痛快!

 路宇是在下午被爸爸接到医院的,一大家子人都围在那里,大爷爷,二爷爷,他们都在吵吵嚷嚷,说什么还呆不呆重症监护室了,说什么医生都摇头了。路宇想进去看看,可是爸爸说,护士说了,现在不可以,路宇趴在玻璃上看,朦朦胧胧的影子,那一瞬间,路宇哭了,他不希望自己的曾祖父死,那是小时候常常写毛笔字给他看的曾祖父啊,那是夏天用葫芦瓢和他打水仗,冬天和他堆雪人的曾祖父啊,他想他活,他不会再讨厌英语,他在心里想,我会把英语单词背好的,“老公公”你不要死。

 路宇跟着大人们坐在走廊里的长凳上,四处都是闹哄哄的,路宇忽然想起老师新教的分数,他想,昨天数学考试中的那道判断题错了,分数啊,平均分啊!老师说过一遍又一遍,可他还是错了。

 大人们忽然忙碌起来,莫名其妙地手忙脚乱。

 路宇又想起昨日老师新教的歌: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路宇皱着眉想:我不想什么再过二十年,我现在只想老公公好好地。

 也许路正柏看到了玻璃外的路宇,他努力地挥了挥手,一个微笑,作罢。

 雨,懵懂的雨珠们不知将去向何方,为何到地面。路凯知道,自己在路上,堵车也挡不了他回去的决心;路正柏知道,他在路上,旅途才刚刚开始;路宇知道,他在路上,昨天老师还教了呀:学习嘛,路漫漫其修远兮......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