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又下雨了。风是微风,雨是细雨。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上的叶子随风摇摆,摇摆,摇的窗内的陈恩邻头疼。
这样稀稀拉拉的雨在记忆里永不停歇,从屋檐上缓缓滴下,春日滴出一朵红花,夏日滴出几只闹腾的蛤蟆,秋日滴出满树的桂花,冬日滴出一根根冰棱,孩子们举着玩耍。然而现在的屋檐都那么高,遥不可及了------笑话!现在哪还有绿瓦的屋檐呢?陈恩邻摇摇头------唔,真是老糊涂了吧。
陈恩邻睡不着,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惊异于周柏春的良好睡眠-------十分钟前,周柏春还在厕所里尿滴沥,现在他已经鼾声如雷了。
这样下雨的夜静的让人害怕,滴答,滴答,滴答,雨是和心跳一个频率的。年轻时这样的夜陈恩邻时最容易入睡的,可是如今睁着眼在黑暗里胡思乱想了几个小时,还是全无睡意,也许是没有了蛙鸣虫语吧?陈恩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窗外漆黑一片,远处偶有几声车子喇叭声,狗吠声,像在梦里经过,轻声的,一晃而过。
“我哦,不喝白酒。”周柏春又做梦了,陈恩邻转过身,周柏春略显花白的胡子在黑暗里隐隐发亮。“唔,不了不了。”周柏春依旧在呢喃。陈恩邻别过头看着天花板,一股浓烈的酒味在黑蒙蒙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是高度酒,浓,醇,烈,香,易醉。“不,真不了……救……”周柏春的声音急促起来。陈恩邻转过头,周柏春蜷缩起了身子,双手在被子上乱抓:“不……救命!救……”周柏春在不断的咕哝。陈恩邻撑起胳膊肘坐了起来,拿起拐杖探身用力敲周柏春的铁床沿,“嗒嗒,嗒嗒”,周柏春终于睁开了眼。
陈恩邻顺势用拐杖开了灯-------这里的老板娘说,不是为了节省才不在他们每个人的床头装电灯开关的,其实他们当初是预算放的,哪知道电工拉错了线,把开关线都装在了两张床的中间了。
“你们听她瞎说!墙上的槽子早就开好了的,哪有那么容易就改了?以为我们是傻子呢!”然而这里的一个煮饭阿姨常常这样说。陈恩邻时常庆幸自己有一根拐杖,开关灯方便,不知道其他房间里的人是怎么在黑暗里探身去摸开关的呢?
周柏春坐了起来,五六秒的一脸茫然后,对着陈恩邻笑了:“嚯!他们逼我喝酒呢!”“你不是蛮爱喝酒的吗?”陈恩邻道。“那可不一样,我自己要喝,我喝他个五六瓶都可以,我自己不想喝,我就一滴也不碰。被人逼着喝,我可不喜欢。”周柏春点了根烟,又道:“你说是伐?陈老?哦哟,出了一身冷汗,谢谢你啊。”陈老轻声道:“谢我就把烟灭了吧,本来下雨就有泥土腥味,抽了烟就更……”“哦哟,年纪这么大了,鼻子倒是蛮灵光的。”周柏春笑着掐灭了烟。
良久,烟味在屋里徘徊不去,雨似乎渐渐小了,有风轻轻吹过,院子里的那些树叶被吹的“沙沙,沙沙”。周柏春哑着嗓子道:“我有一年多没见到小宇了。”陈老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小孩子嘛,也许要考试了,没工夫来。”“唔,年前我家健儿来的时候也这么说的,小孩子嘛,七七八八的兴趣班啊,形形色色的考试啊,忙着呢。”周柏春叹口气,笑道。房间里静了有一两分钟,于这两个男人来讲却似乎是过了一个世纪。“可是他自己应该是想来看看我这个爷爷的吧?是吧?”周柏春拉了拉被子,右脚边一侧的被角里露出了指甲盖大小的一些棉絮。见陈老不回答,周柏春探了探身子:“你说是吧?老哥?”“是的,小孩子肯定想你的,你放心。”陈老突然讨厌起这样的雨来,这雨真是没来由的让人心生厌恶。周柏春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可是我堂兄在市里的那家养老院,他每天都用手机和孩子视频的呀,小孩子在画画准备送给他,小孩子在楼下和人家小孩玩,他都能看到。”陈老不知道说什么了。“再怎么说,用我的退休金给孩子报什么练武的敲鼓的,给我看看成果也好呀……”周柏春抽泣了一下,似乎落泪了,陈老觉得奇怪,他能在黑暗里看见周柏春花白的胡须,却看不见他的泪。是吧,应该是老眼昏花了。陈老想。“算了,你又没有儿子孙子跟你讲你也不懂,睡觉了,睡觉了。”周柏春摆摆手,钻进了被窝。
一夜小雨,幸而清晨太阳略略的透出了光。陈老起床刷牙的时候,周柏春已经和二傻聊了好一会儿了。“二傻,你的狗呢?”“狗不听话,瞎跑,让人抓走了。”“那这只羊哪来的啊?”“这羊聪明,看我是好人,自己跑来要我养的。”“噗!”陈老笑出了声,嘴里喷出的牙膏泡在清冷的阳光下飞舞。“你这么早出去,带羊去哪儿玩呀?”周柏春继续问。“去吃草啊,你怎么这么笨的!”二傻对这样简单的问题不屑一顾,顿了顿,二傻忽然转过头:“周家伯伯,我和你讲,你不要和别人讲哦!”周柏春已经把电动轮椅转过去了,听了这话,又转回来:“你说,我保证不讲。”“那里。”二傻往西边努努嘴,“他们给那里的一个老太婆打针喏。细细的针尖,好大一筒药水!”“二傻,这话可不能乱说的。”陈老吐了嘴里的泡泡道。“我骗你干嘛?我早上和我的羊出去吃草的时候看到的。”二傻道。“你可不要跟别人说啊。”周柏春点头道。“我晓得,骗你是小狗,周家伯!”二傻笃定道。
初春的太阳终于爬上了石榴树的枝丫。阿姨们皱着眉,拎着桶出来洗衣服了,周柏春拍拍二傻的肩:“去吃早饭吧。”二傻点点头,把羊拴在了桂花树下。那羊时不时啃几口树根上新近长出的嫩叶,才十来分钟,树根上那些嫩绿嫩绿的叶子就被啃了个精光。
周柏春儿媳妇小玉和陈老外甥媳妇小华来的时候,老人们都还在小食堂吃早饭。“啊呀,早饭怎么怎么简单的?就白菜豆腐怎么吃呀?也不弄点有营养的!阿爸,我们帮你买的电动轮椅好用的吧?走路不吃力了吧?喏,我帮你买了蛋白质粉和氨基酸……”周柏春头也不抬,只是一个劲的点头。有几个正在吃饭的老人抬起头,略略艳羡的目光落在了那些红盒子蓝盒子的营养品上。“诶,你看看你这衣服和我的差不多呀?你哪买的啊?买了多少钱啊?”小华经提醒才发现她们都穿着鹅黄色长裙。“哦,哦,街边小店买的,才一百多,你这个……”小玉笑道:“我这个专柜里买的,八百六十九,打了折七百八十多,划算的。”“到底是专柜的,仔细看针脚更细致啊。”小华点头道。“啊呀,其实都一样,你看你皮肤这么白,穿的比我好看多了!我和你说哦,现在专柜里在做活动……”小玉挽起了小华的手准备往外走。“那个,舅舅,小面包和牛仔在你的床头柜上啊。”小华转过头。“哦哟,跟老头子们有什么好聊的,常来看看才是最重要的。”小玉轻声道。两条鹅黄色的长裙走出了门,小玉又转头对着吃饭的人群道:“陈家伯伯,我阿爸比你大了那么一点儿,有点老糊涂了,有些事情还要麻烦陈家伯照顾照顾他的哈,毕竟一个宿舍的呀。”一阵笑声过后,初春的东风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好几个老人都冷的打了寒颤。
“说我老?”周柏春冷笑道,“你还用着拐杖呢!”“喝!那你还用着轮椅呢!”陈老笑道。“屁!我那是方便!”周柏春点了根烟,又道,“别让我掐烟了啊!我们又不住这儿!”“可是说实话,你腿脚还蛮利索的,应该多走动走动,少做坐轮椅的。”陈老觉得自己略略啰嗦了,又道,“你还让二傻叫你伯伯呢,二傻都快六十了,你自己也才七十刚出头呀。”“嚯!那个傻子!”周柏春闭上眼,烟从他的鼻孔里缓缓而出。
这个养老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院子里两棵观赏石榴和三棵桂花树--------石榴不能种真的,不然老人吃了噎着了,就麻烦了,桂花是用来熏掉一些老人臭的--------老板娘这样说。平日里大概有五六十个老人住在这里,逢年过节,有些人家会把老人接回去,这里就略显清静了,周柏春数过,人最少的时候才九个。平日里这些老人在院子里活动筋骨------大门锁着,不能瞎跑出去的呀。院门对过是一大片长满了草的荒地,往东隔了四五百米才是大马路,往西一百多米是一条小河。那么大一块土地,就这样一所养老院孤独的立在这里,这里的老人也是终日立着的,哪怕借了拐杖,他们抬头看天,看那些叫不出名的鸟儿在天上飞,看那些白云乌云在天上变幻,看那些石榴慢慢变红,看那些桂花满树芬芳,看着看着,他们的头发全白了,看着看着,他们的视线模糊了,于是太阳升起又落山,叶子绿了又黄,他们再也看不见了。
最西边那个屋里的老人是在半夜嚎叫起来的,陈恩邻最先听到。“啊呀,啊哇呀”的叫声逐渐小了,有些房间的灯亮起来了,然而亮了十来分钟又关了。---------院里的扫地阿姨不厌其烦的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解释:“喏,不过就是有人梦魇了而已,你们安心睡。”陈老想,我又不是没见过梦魇,周柏春常常梦魇呢。于是他和周柏春讨论这叫声的来源,周柏春肯定这是二傻说的那个被打针的老太太,并且应该是如昨天那个洗衣保姆所说的,她老年痴呆了。陈老则不然,他觉得既然痴呆了,她的子女应该不舍得把他送到这里来的吧?哪怕选一个离他们自己近一些的养老院也好啊,毕竟这里太偏僻了。讨论了许久,两人都觉得应该自己说的才对,于是陈恩邻和周柏春打了个赌,赌老人是否真的有痴呆--------这赌可真无聊,谁输了谁就在院子里唱首歌。
二傻是在三天后告诉他们的:“哪有什么痴呆啊?那个阿姨可乖了,一直在床上睡觉呢!”东院的一个瘪嘴老太太拄着拐杖也掺和了两句:“可不!就前一阵她还跟我聊从前漂亮的虎头鞋,时兴的假衣领呢,我说她没痴呆!”陈恩邻和周柏春面面相觑,输赢已经不重要了。
于是依旧是百无聊赖的夏天,拐杖还是那么长,拄拐杖的人却不知不觉地缩短了身子骨了。
西风吹起的时候,周柏春的营养品还没开箱,陈恩邻的小面包小蛋糕已经吃了好几次了-------他的外甥媳妇,侄女们常来。
西风吹起的时候,周柏春终于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站在院子里唱了一首《滚滚长江东逝水》,一开始他是期盼着有人鼓鼓掌的。“唱的真难听!”二傻说。老人们站在院子里,无人应答。“昨天早上西院那个他们说痴呆的老太太死啦!他们把她接回去啦!”二傻又说。大家都在听周柏春唱歌,没人理二傻。“嚯!自己的孩子都不来听你唱歌,凭什么要我听你唱那么难听的歌?”二傻见没人理他,急了。有几个老人转过头看他,二傻愈发得意了:“本来就是嘛!自己孩子都不宝贝你,凭什么要别人宝贝你呀?”
夕阳下,石榴树上结满了果,周柏春的歌还没唱完,二傻的羊在石榴树下盘绕,一个石榴滚了下来,陈恩邻举起拐杖敲了敲石榴,“假的!那个石榴子是假的!不能吃!”二傻喊道。大家看着那只羊啃了一口石榴,又吐了出来。“这石榴子果然是假的。”还未唱完歌的周柏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