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喜酒,老陈嗜赌,老张好色,唯有老李,滴酒不沾,坐怀不乱,不过啊,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现在每天的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坐在院子里眯着眼睛晒太阳,唯有老李闲来读读报看看书。
今天下雨,不出去晒太阳了,大家坐在食堂里眯着眼睛小憩,偶有几位年纪没那么老的在看短视频,那视频里的笑声“嘎嘎嘎哈哈哈”,只有在看视频的笑得前仰后合,旁的人要么一脸茫然,要么昏昏欲睡——都耳聋了,能听得到什么呢?
老李坐在靠窗边,那里光线好,窗外油菜花已开,蜜蜂已舞,老李边看春光边读古诗,惬意的很;老张坐在老李对面,从这里看出去,油菜花看不到几朵,养老院里那几位四五十上下风韵犹存的保姆在厨房择菜的情景倒是看得格外清楚;老王坐在老李左手边,他的千元老人机在桌上一会儿振动一下,一会儿又振动一下。“让你把那个什么扣扣删了啊,那玩意儿装了手机就特别卡!”老张右手边的老陈腾地站起来,大声道。食堂里的大多数人抬眼望了一下,又低下了头。老王摇摇头:“那不行,那不行的,万一里面还有他同学呢!”老陈咳了一声,坐下了,嘟囔了一句什么又眯起了眼睛。老李摇头晃脑轻声道“呼儿将出换美酒……”“这个我会!与尔同销万古愁!”老王点头笑道。
“你说什么?那里有一只猴?”隔了两桌的那位烫了卷发的八十多的老太太探过身子。“猴子?我还老虎呢!”老张抱起手肘,嗤笑道。他盯着窗外看,雨停了,这家养老院的老板娘来了,她从她的小车里下来,她穿着长长的改良的旗袍,那旗袍的裙摆围了一圈小花边,走一步,粉红的花边们细细地飞舞一圈,真是好看;老板娘身材也好,前凸后翘,老板娘头发也烫的好,深棕色的大波浪显得人很年轻,老板娘的声音也好听,柔柔的嗲嗲的,一点儿也不像个老板娘。从前老板娘就住在这养老院旁边,可惜后来在市区里买了房,她不太回乡下了,今天不知有什么要紧事让她赶来了——你看她的步履很急的样子。
老板娘和正在晾衣服的阿姨聊了几句后就奔食堂而来。老板娘手里有两瓶小酒和一盒吃食,老王看到酒,眼睛都冒光了。老板娘走到四位老者的桌子旁,轻咳了一声,笑道:李叔叔,您在这儿呢!老张急忙站起:小黄啊,难得来啊,你坐这儿,坐这儿,你李叔看书呢!小黄的皮鞋踢踏了一声,没有动:谢谢张叔,我站会儿。这时老李才从诗中脱离开来,他抬起头:黄老板,有什么事吗?小黄扭了扭腰,将酒与一小盒糕点放下:哦哟,李叔见外了!小事小事呀!老李点点头,等着她说下去,可是小黄又不说了,老李道:小事的话就在这儿说吧,这几个老哥们现在是我舍友。小黄“呃”了一声,道:那个,最近市里边办一个什么幸福老人的征文,我想着,李叔您是知识分子,能不能帮着写写咱们温馨养老院,要是能得个奖回来,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了!老李合上书,抚摸了一下书的封面,道:细则你发我微信吧。小黄笑了:好咧!李叔祝您中奖哈!一等奖是一千块钱呢!说着将手中的酒与糕点推向老李,老李摆了摆手,正欲站起身,小黄却笑道:那回头我发您链接,我先走了啊!
老李毕竟年纪大了,站起来的那一刻觉得腰酸疼得紧,都没有回答她什么话。
晚饭后照例是看电视,今天的电视是就着小酒看的,格外好看,那个胖胖的女的演的小品让人笑得合不拢嘴,一百毫升的酒四个人喝,也都有些微醉。看过小品,喝过小酒就用老王的手机放老歌听——老李不屑于这些靡靡之音,他都没有下载那些软件;老陈和老张的是纯老人机,压根不能联网,里面就自带的那几首歌,动不动就“嗷”一嗓子大喊的那种。音乐放起来了,是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小城故事多……”这个小镇上的故事也多,每个故事都少不了人,小徐小何刘姐姜哥老王老李老陈老张……每个人最后的归宿是不是都是这里或那里的养老院呢?谁也不知道,管他呢!当下,还是当下最重要!当下就是把这盒糕点吃掉!包装这么诱人:粉红的纸盒,粉红的提手,提手上还有两个小啾啾——老张说那是迎合了盒子上的兔子图案,那是兔子耳朵!管他什么耳朵!吃!大家盯着老李分开了拎手,三个小透明盒子乖巧的蹲在盒子里,透明盒子里的每个糕点都金黄诱人,上面还点缀着芝麻。“蛋黄酥!”老张笑道。“这怎么……”老李皱眉。“这怎么只有三个?”老陈心疼道。
酒可以分着喝,三个蛋黄酥,四个人怎么分?众人面面相觑。良久,老李朗声道:“你们吃了吧,我要是得了奖,能买更多呐!”老张笑道:“那不是还没得奖嘛,你就…..”“这个本来就是老板娘买给你的,我已经喝了酒了,心满意足了。”老王认真道。老李摆摆手:“我要是得了奖……”然而他终究没有说下去,能不能得奖,得什么奖,谁都不知道。静默了约有三两分钟,老陈忽笑道:“抽签吧!抽签最公平!”众人都没有接话,良久,老李轻声道:“我知道大家都想吃这零嘴,说句老实话,我也想,不是说我老头子馋,而是,而是这零嘴让我想起我的小孙孙,他已经三个多月没来看我了……他就喜欢吃这种……”“那不是娃儿上学嘛!别往心里去!小娃娃想来,肯定没空呢!”老陈笑道。“对对对!”众人附和。
老陈说抽签也要讲究运气,众人把那个盒子里的三个蛋黄酥轻轻地拿出来,放在电视机旁边,老陈说拿四张纸,抽着三张纸写每张写个“吃”字就行了老李摇摇头:太俗了太俗了,要有仪式感。于是众人瞧着老李打开了自从他来这养老院以后从未打开过的那个小箱子,箱子里是一支细细的毛笔,一个砚台,一块磨过的墨块。众人手忙脚乱地帮着老李磨墨,铺纸——这种事儿,小时候多多少少都做过一点,老李眯缝着眼睛笑着:慢点儿慢点儿,别急啊!四张红纸,各四种字体:美酒,赌王,佳人,这三个是他们自己要求写的,老李给自己的那张纸上写了个“空”字。老王的鼻子上溅了一点墨水,惹得老陈一直逗他是“长胡子黑鼻老头”,老王嘴笨,不会回嘴,央求着看向老张,老张左手叉着腰,右手抢过老李手里的笔往老陈耳朵上划了一道:大胡子黑耳朵!老李也不嗔怪老张抢他的笔了,四人哈哈大笑。
把四张纸放进那个本来装蛋黄酥的粉红盒子,四人又大眼瞪小眼了:这怎么样才算抽着了?是拿到自己的那个才算还是拿到别人的那个就算?
最后是谁吃了蛋黄酥?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场春雨下得很大,雨打玉兰花,我都听不清谁吃了蛋黄酥。
我只知道,次日清晨他们睡到很晚。来喊他们的保姆徐阿姨说,他们昨晚喝醉了,所以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哪几个人吃了那几个蛋黄酥。
蛋黄酥的屑屑洒在了电视机前,老王的手机依旧在振动:小孙子在扣扣里发“爷爷,把QQ卸载了吧,这个QQ上都只是我玩王者荣耀的队友。”可是老王不会看。
五个月后,征文得奖名单出来了,老李得了三等奖,奖品是一套唐诗宋词,绝佳的是书里还有丰子恺的插图,老李爱不释手。
据说——只是据说,过了夏以后入住养老院的人莫名多了许多,老板娘开心得不得了,送了二十来个蛋黄酥给老李他们宿舍,酒是不敢送了,怕他们再喝醉。——这一次,不用再抽签决定谁吃蛋黄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