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

下雨了，微风。

烈日下的微风尤其可爱，凉风吹进心里，于是每个毛孔都是舒展的，路旁的一排芦稷随风摇——马上可以吃了啊，甘甜的芦稷。

老张买了只鸭，晚上做鸭煲——自己做的，不是正宗的鸭煲，无非是把鸭子开膛破肚，往肚子里塞些肉糜，浸泡了半小时的大米，葱姜蒜，八角之类，糯米小孩儿不能多吃，索性就不放。然而只有这不正宗的鸭煲，才显现出家常的温暖来。除了鸭煲，还做了糖醋排骨，在老家时小孙女婷儿就常说，爷爷做的糖醋排骨好吃，甜甜的酸酸的，嫩嫩的糯糯的。老张今天做了两大盘糖醋排骨，也拌了腐竹，拌了海带，蒸了一大碗蛤蜊炖蛋——靠海的地方，海产品到底是新鲜，这时节梭子蟹还没上市，小婷儿开学前一定要给她尝尝梭子蟹，还有带鱼，小黄鱼......暑假长着呢。

小婷儿从老家来，姆妈小玲在家纺厂里做缝纫，爸爸小张在家纺厂里做跟单，爷爷老张在邻镇的家纺小店里做打包工。

小婷儿以前没来过，小婷儿以往暑假跟着奶奶去的表姐家，今年小玲说，我和孩他爸有宿舍了，把孩子接过来住一段时间吧，于是小婷儿来了。

小婷儿很兴奋，满街的车——大货车小汽车三轮车......那么多车上都是布，一卷一卷的，一匹一匹的，做成了成品一套一套的，五颜六色的......

可是小婷儿在饭桌上没表示她对于那些布的好奇，她说的是鹦鹉，一只鹦鹉。

小婷儿说她在过来的车上看到一位大姐姐拎着一只鹦鹉，红色的，粉红的，会说话，它说：爱你哦，爱你们哦！我是小乖乖，爱你们哦！

小玲笑着把咬了一半的排骨放下，道：“傻孩子，鹦鹉有什么好的，花里胡哨的，过年的时候，我们回老家给你买只八哥，八哥聪明，学啥都快！”小张严肃道：“不要瞎说，八哥现在是保护动物了。”小婷儿扭了扭身子，道：“我现在就想要嘛，暑假两个月呢，能教会它说话了呀！”老张点点头：“那我明天带她去买，这两天那边店里正好也不忙。”小张喝了口啤酒道：“爸，你别惯着她，才来第一天，暑假可长着呢！”老张摩挲着光头嘿嘿的笑。

天热。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会很热，沙土慢慢有了裂缝，风都是热烘烘的。

老张和小婷儿在马路边的候车亭里等公交车，远远地，车子来了，老张让小婷儿先上车，司机转过头：师傅，口罩。老张张了张嘴，掏了掏口袋，又掏了掏随身带的小包。司机道：您别掏啦，这边车上有，五毛一个。出示一下码吧。老张又张了张嘴，不知道司机要什么。小婷儿跑过来，抓过老张的手机：爷爷，你都没开流量！小婷儿想了想：司机叔叔，我们不坐这趟了，再见！

小婷儿背着手，踢着小路边的石子儿，百来米的路，爷孙俩走了五六分钟，闷热，燥热，汗由每个毛孔滋出来，再泡湿衣服，爷爷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咧嘴道：我不知道这么热的天还要口罩咧，我好久没去市里了......

小婷儿背着手慢慢地往前走，路边的小石子儿咕噜噜地溜进路边的杂草堆里。

这么热的天，谁还会带着口罩呢？小玲会，缝纫的时候，面料裁剪下来的那边会有很多很多小毛屑屑，闻多了就会打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所以小玲戴口罩，幸而厂里有空调，戴着口罩也不觉得闷热。老张会，老张打包，帮他们打快递小包，一套床品套件扔进箱子，扑出来一大片毛绒屑屑，闻多了容易打喷嚏，打在客户们收到的箱子上可不好，所以老张戴口罩。

现在老张在打包，小店里没有空调，空调是开在门市那边的，老张去过，清凉，凉到心底。打包的小房间是隔了一条街另租的，因为房租相对便宜一些。小小的库房里是热烘烘的一切——纸箱，套件，铁架子，一起打单子贴发货单的老王......排风扇里出来的风是暖的，带不来一丁点儿凉意，嗡嗡嗡地，徒增人的不耐烦。小张曾说再去找一家吧，这个环境那么差。老张却知道，这么大岁数了，再去哪个正经厂子找活呢？有人需要他这种零时工就不错了。小张也知道，小张也就只能嘴上说说。

老张老了。老张的背已经很弯了。老张打包的时候尤其明显，有时候打同一款枕头，正好蹲着连续打十来个包，再站起来，腰就挺不直了，老张觉得那不是自己的腰，那是一根铜丝，它需要有人用力掰一下才能恢复原位。

老张老了。老了的老张只能干简单的体力活儿，老张老花眼了，老花眼的老张今天又被批评了——那一套大红的，人家买了结婚用的，你怎么放那个绿色logo的箱子里了啊？没让你贴单了啊都，最简单的颜色你都能看错你还能干啥？去扛包裹？去扛面料？你这瘦削的身子能干？这套件要是发错，人家投诉起来，我们要赔钱的你晓得伐？老张挠挠自己的光头，咧嘴道：下次不会了不会了。

小张上班的时候摸鱼被老板看到了，小张低着头说：下次不会了不会了。老板坐在办公室里生气，老板在规划图上写写画画，老板说：要让他们忙起来，忙起来，他们才不会没头没脑的浪费时间；忙起来，他们才不会浪费时间去瞎想，幻想！

于是忙起来了，整个家纺行业下半年就忙起来了。三轮车最喜欢插队了，那突突的声音往车队里一拱，不管你是豪车还是面包车电动车，都得给人让着——人家车上几十卷面料呢！急要的！

忙起来了，小玲一天能做30套套件，老板还让她们提高效率，要增加产量，要在同类企业中独占鳌头！

忙起来了，忙起来就没人顾得上小婷儿了。小婷儿不愿意住大厂的宿舍里，她喜欢爷爷租的那间小房子。

晚上小婷儿和爷爷一起赏月，风从芦稷的高高的穗头缝里吹来，爷爷笑：一把扇子呐七寸长，爷爷扇了么大家凉…小婷儿笑：我不！我要教鹦鹉小白兔白又白…

小婷儿赤脚去跟着娃娃们挖花生米，煮花生糯糯的，水水的，真好吃啊；去跟着房东阿姨砍芦稷，芦稷甜甜的，真好吃啊！小婷儿看书，看《西游记》，看房东大姐姐借的《明朝那些事儿》，看不懂也看，跟着大姐姐看抖音，偶尔哈哈笑，为什么笑也不知道。小婷儿做手工，房东阿姨家有些小小的裁下来的床笠角，十来公分见方，小婷儿就拿了做小钱袋，做小笔袋。房东阿姨看着夸了又夸，说这小姑娘人又伶俐，手又巧，夸得老张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天老张请了个假，带小婷儿去小玲厂里看看，来了这么久，还没去姆妈厂里看过呢。

老张满是老茧的手指在手机上划拉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打开那个码，小玲迎出来的时候是有些气恼的：爸，你让婷儿站阴凉点的地方啊！站大太阳底下那么久！女孩子都晒黑了！别进来了啊，今天我可能还要加班，你们回吧。老张点点头，老张右手牵着小婷儿，左手把手机揣进口袋里，喃喃道：上次坐公交车，我后来学会了啊......试过了好几次呢，我明明会了啊…

小婷儿不说话，小婷儿还有十天开学了。

老张又摸索了一边手机，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去市里的花鸟市场买鹦鹉。

天热。老张不想让小婷儿跟着跑了，他要给小婷儿一个惊喜。

老张起得早。五点不到就起了。

天热，天亮得早。

小婷儿房间的空调还开着。老张骑电动车去的市里。

老张买的红色的鹦鹉，叫玄风，老板说这鸟最好，学话最快。

老张还买了菜，小婷儿快开学了，梭子蟹也上市了。菜市场里，有个老太太喃喃道：这老头儿那只绿鹦鹉倒蛮好看。老张没听见。

老张回去的时候，小婷儿已经回老家了。

老张急的打电话问小张，小张说，老师要求的，开学前十天，外省外市的要回去的，不然要影响开学的。老张点点头，不说话了。

秋凉了，晚饭后老张常常逗鸟说话，村头小陆道：绿毛鸟，有啥好玩的，又不会讲话。老张急了：它是红的！小陆笑道：你不会是色盲吧，它是绿的！

老张攥紧了拳头——这帮本地人永远都是这样子瞧不起我们外地人，色盲又怎样，买鸟被你们欺负，买回来还是被你们嘲笑，小孩子好不容易来玩一次，什么好玩的都没给她！干活干活，大热的天，好不容易赚的钱到最后没由头的这个扣那个扣......

鹦鹉翘了翘尾巴，“啾”了一声，老张放下了拳头，背后莫名起了一层汗。

腊月的时候，鹦鹉开口说了一句“爱你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