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

老顾一走进店面，营业员就知道他的钱肯定好赚——后边跟着个小孩儿呢，这小孩儿肯定是他的孙孙呗，营业员笑着走上前：您好，请问需要多色笔还是新到的手账本呢？老顾正欲张嘴回答，晓晓清脆道：阿姨，我只要一个橡皮，一个有猫儿爪爪的橡皮，粉色的那种。营业员收了现金，装袋，送客，利落的很。

婷儿看到橡皮的时候是有些恼怒的，昨天不是说了不买这个橡皮的吗？不过就一个橡皮而已，小孩子学习重要，买这些花里胡哨的学习用具只会注意力不集中，婷儿正欲批评，老顾笑道：我带着她去散步呢，看到这个，我说挺好看的，就给她买了。婷儿知道这不过是个托词，然而在小孩面前批评爷爷又不太适合，便作罢。

老顾有钱。老顾有农保，闲来帮人家翻方角靠垫，两分钱一个，有时候也能多赚一两百一个月。老顾觉得老屋好，离干活的地方近。

老顾来这里已经三天了，三天前从老家带来的新鲜小毛菜已经快吃光了。老顾想回去了，亲家母笑着说，你就再待几天呗，难得的。是啊，难得的，老顾难得来婷儿这，小孩子生活的好好的，来打扰她做什么呢？

可是这一次，老顾忍不住，老顾一定要来。

老顾的老伴儿走了二三十年了，老顾一直一个人，去年年末，老顾在床上熬了五天，昏昏沉沉的五天，吃了什么，都忘了，做了什么，也忘了，只记得迷迷糊糊用手机录音了好多好多话，后来又写了封长长的信，写给婷儿的，信改了又改，后来想着来看婷儿，就把信折折好，放在了包的最里层，可是临了来这里前，又把信放家里了。

老顾想发信息的，这年头不管啥事儿，微信说几句就行，但老顾总觉得要去找婷儿一趟。村里头的张家老太给他说合了邻村的美娟呢，美娟是个好女人——张老太这样说。美娟的丈夫走得早，美娟一个人拉扯大了她闺女呢。老顾一听，确实不错。趁着一次去菜市场买菜，老顾远远瞧见了美娟，长得也清爽——不妖艳，看上去大大方方。老顾觉得真是不错。

老顾想了两天，这两天里，老顾把年末写给婷儿的那封信拿出来看了又看，微信上的语音发了又撤回。两天后，老顾带上新鲜的小毛毛菜和二十来个鸡蛋，坐上小长途去找婷儿。

车程两个半小时，可是从婷儿定居在那个城市起，老顾只去过两次，老顾知道小娃娃们应该有小娃娃们自己的生活，年纪大了，能少啰嗦就少啰嗦几句。

现在是老顾在这儿的第三天了，老顾想了无数遍怎样跟婷儿讨论这事，以后的日子，家里的老屋，甚至于屋旁的那一棵大桃树和小小的海棠们该怎么处理，老顾都想好了，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头，有一次，老顾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剧，他候着女婿回了，候着婷儿回了，候着亲家母带着晓晓回了，于是所有房间的灯都开着了，整个房子亮堂起来，老顾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老顾在这里呆了三天了，老顾准备后天回老家。婷儿决定明天再请一天假。

城市里路边的花花树树们多，开春了，路两边尽是粉红。婷儿却无暇顾及，婷儿走得飞快，这样子的气喘吁吁学生时代才有，婷儿有些恼怒：爸，不管坐到哪儿，都是两块钱车票，不像从前，少坐一站少多少钱的，我们没必要跑这么多路的。老顾拎着大袋子小袋子的左右手轻轻晃了晃：啊我晓得的，晓得的，我记得这一段有个卖头绳的……

婷儿站在发饰店门口，只觉得好笑：夸张的大红的发箍戴在她头上，她已经三十多了啊！店员在旁边不停地夸赞：好看的，青春有活力的，对吧叔叔？大红显得肤色嫩白。

热，燥热。春才刚到就燥热。婷儿赌气走在前头，不远处就是地铁口。老顾在后面边走边唤：你不喜欢戴，晓晓也可以戴的嘛……

地铁里人多，老顾站在婷儿旁边，不时换一只手握扶手，他茫然地看着车里不停变换的人群，许久，老顾转过头，嘟哝了一句：你张家阿姨介绍了一个邻村的……

婷儿侧过头，只听到了“邻村”两个字，她直视老顾，问道：我听不太清……老顾点点头，心道，那回去再说吧。

老顾终究是与婷儿说了的，年纪大了，孩子也大了，孩子的决策能力比他强，老顾想，总要问问她的。老顾问的时候还多嘴问了一句，要不要问问女婿的意见，婷儿笑了，婷儿说：你要为自己想想啊，你开心那是你的事，不要在意我们怎么看，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收好，该对她好就对她好……说了一会儿，婷儿拉开窗帘，月亮在旁的那幢高楼屋上探出头，一丝月光照在老顾小床的枕头上，浅白。婷儿举手握拢了头发，一抹月光落在她宽大的睡裙上，老顾心想：真好，胖一点好。婷儿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的月光，说，我们二三十的人看你们六七十的人，似乎都是老人了，七十和九十有什么区别呢？无非多一个长寿的美名罢了，可是小时候明明是一年一年不一样的啊，三年级的小孩都要称呼一年级的小娃娃们为“小屁孩”的……这么多年你怎么过来的啊……爸，你怎么突然就这样子了……婷儿还未说完就捂了脸，怕泪掉下来，老顾淡漠地看着月光，轻咳了几声，正欲说话，婷儿又道：你要觉得自己开心才好，也不要别人说好你就没心没肺地……去年那样，你都不知道我和你聊天的时候有多担心你，我还有晓晓她爸能照顾我……那时候每天深夜里都有救护车的声音从马路上飞过，我一听到就想给你打视频……

月光在枕头上挪了位，照在了床边的毛拖鞋上。

小孩子要保暖，天还没暖和透呢，不能穿薄薄的衣服，要穿马甲，要穿毛毛鞋，要穿厚袜子…

老顾听说过现在有那种专门陪人看病的职业的。老顾听说还很贵。

美娟开玩笑说要给老顾钱的时候，老顾是拒绝的。

美娟孙孙流感。美娟孙儿在这里幼儿园上，小学了再去女儿工作的那边上——你说巧了不是，美娟女儿和老顾女儿在同一个城市呢，那里工资高，一万多一个月呢！

小孩子不诈病的，说没精神就没精神，老顾拿着艾莎公主逗了老半天，小娃娃就是没劲，老顾抬头一看，快到他们的号了，美娟把大包小包一股脑儿地往老顾身上一放，“我的头发乱了”，美娟说，“抱了这么久，我的头发乱了，等会儿医生看到了尴尬。”老顾抬起头，看她轻轻地托着娃娃的头放在他膝盖上，然后扎她的齐肩小卷发。

这春天忽冷忽热，得流感的人很多，老顾跑上跑下，现在什么都是电子的，报告出来需要刷卡，卡没带就手动输入号码，急起来，老顾都不等电梯，“噔噔噔”跑楼梯，跑得一身汗，美娟抱着孙孙儿在四楼候着，“啧啧”地夸老顾厉害，老顾问，那以前你怎么办的呢？美娟撩了撩耳边的卷发，低头浅笑道：那不是以后有你了嘛。

老顾抱着娃娃坐在站台里的长凳上，美娟站在路边翘首盼着公交车。许久，老顾探头道：要不打车吧？公交还要转车，小孩子这阵子也别吹太多风……美娟摆摆手：小娃娃肉厚实着呢……能省一点是一点吧，我们又不比小年轻，赶趟儿干什么去，我们有的是时间……老顾抬起头，春的阳光耀眼，一只燕子的尾巴飞过柳条儿，奔向路边的粉色海棠里去了。

天慢慢暖和起来了。美娟穿着加绒的长旗袍站在老顾的院子里，夕阳在她的身旁投下长长的斜影。美娟说，我们老了，还是要努力攒点钱的呀，不能指望小孩儿。老顾点点头。美娟说，女的持家，你要放心，钱就放我这儿，我们俩伴着到老。老顾思考了三秒，点了点头。美娟说，花花草草的没意思，自己种的菜才干净卫生呢，把这些桂花树啊海棠啊草莓啊都搬了吧，我们春种番茄夏种黄瓜秋种菠菜冬种萝卜——我家那小毛孩喜欢吃水萝卜骨头汤呢！老顾抬起头，看见美娟的左手叉在圆溜溜的腰上，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老顾却只见着她的上下唇翻动，听不见她说了什么……斜阳在美娟染了的头发丝上抹了光，小小的光晕铺散开来，一圈又一圈……

春末的阳光暖人，老顾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燕子筑巢了，远处的路灯上也有一个小小的扁扁的巢，不知是哪种鸟儿做的。张家老太说了好几次老顾傻——她做的狮子头可好吃了啊！她还会纳鞋底呢！老顾点点头，老顾吃过一次美娟做的狮子头，确实好吃，糯，微甜，他吃了两个。

老顾也觉得自己傻，可是人活着，何必那么执着，傻一点又如何呢？

天热了，婷儿去上班就不坐地铁了，开着电瓶车正好。

这天等红绿灯，一位老者在马路牙子边踮脚拍海棠。暖阳落在身上，婷儿闭上眼，忽然想起中学时候问老顾以后的梦想是什么，彼时老顾笑着说：我只要能躺在藤椅上，看看我们这一块蓝蓝的天，一把蒲扇手中摇，一只黄狗脚边卧，一群娃娃绕膝跑，听听书，读读报，看着你们嬉笑打闹……

一朵暖风由老房子间的弄堂里吹来，汽车们在旁缓缓而过，婷儿睁开眼，绿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