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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毛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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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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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人俗事

我小时候就是个话痨,我的姆妈常常这样说。我的故事总是拖沓又冗长。

我喜欢蹲在花花草草旁看她们。

她们总是没劲地耷拉着,吊兰垂着脑袋不想晒初春的暖阳,仙人球仙人掌高举着满身的刺嘲笑人类虚假的亲密,芦荟似乎不想被掰了叶子去做面膜,瑟缩地倚在墙角,假装没看见任何人。她们应该是自由的长在野外的啊,而不是和我们这种满身烟味满身油腻味的人在一起,我们有什么权力把她们收揽到这个充满奇奇怪怪的人类气味的居所来呢?

说好的,一片绿叶,一片欢欣,一朵红花,一朵欢喜呢?

我好像常常发牢骚,抱怨,却总是词不达意。

世界上不善言语的人多着呢,你看他人前是个话痨,人后却安静的很,一句话都不愿多说的;你看她人前从不多说一句话,自言自语的时候倒是很多的,多到让人害怕。

(一)

陈丽娟从前是个话痨,现在不是了。

照理说,陈丽娟今年应该有六十三了,然而年纪大了,有时候,她都不记得自己的岁数了,去买菜的时候,偶尔会遇见个熟人,谈论的无非是天气,岁数之类的话题。别人问她多大岁数了,她都会笑笑,说:“我属龙。”于是别人掰着手指头算她几岁,遇上难缠的,不会掰着手指头去数的,就会挽着她的胳膊,不停地问:“我看你今年有六十了吧?肯定有了!我们同一年生的孩子啊,你今年六十一还是六十二了啊?”陈丽娟觉得头疼了,菜市场周遭喧闹的很,她觉得这喧闹让她不能思考了——他们一会儿虚岁一会儿又实岁的算,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几岁啊!

陈丽娟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人,许多这个年纪的人,做奶奶是肯定的了,然而当年陈丽娟晚婚晚育,三十五六才生的孩子,她儿子也是前几年才结的婚,孙子还未曾有。

 陈丽娟对于孙儿一直是欣欣然的期盼着的。

初春的晚饭后,人们时常会见到头发略有些白的陈丽娟在小区里散步。这一刻,海棠是微笑的,早樱是欢欣的。

陈丽娟左手腕挽着放毛线的无纺布袋,一针一针喜悦地织着她孙儿的衣服,她织的是黄色的,“男孩当自强,女孩暖心窝。无论男孩女孩,黄色都可以穿。”有时候她想着想着,嘴角浮起一层笑意。偶尔遇着推着婴儿车的比她年纪还小的邻居,或是刚吃了晚饭,挺着肚子出来散步的小夫妻,她都会羡慕地点头微笑。

王阿姨只是这么多比陈丽娟略小的中年妇女之一。小镇的妇女,热情的很,有些却也是长舌的很的。这是陈丽娟初为知青下乡时的感受。

王阿姨彼时是新结婚的王小姐,二十五六的年纪,挺着肚子,时常要好地挽着陈丽娟的手去买菜,买婴儿的虎头鞋,买男人的假衣领,买冬日里防寒的雨鞋芦花靴。然而即便这样好的友谊,王小姐在人背后,也是要嗤笑陈丽娟是“一只生不出蛋的公鸡”的。在她看来,这个比她大了十来岁的女人,无非只是有着城市里的轻傲而已,然而她结了婚,嫁给了这个小镇上的男人,从此以后,她将永远留在这个小镇上了——永远。

生活是什么呢?没有孩子的时候,生活于陈丽娟而言,是寡淡无味的,有了孩子,生活就是五彩了,漫天的缤纷的花草们从天而降,时光如梭,如梭,一眨眼儿子都娶媳妇了。

无论别人怎么说,陈丽娟的内心一直都是高傲着的,他人的话,只是一阵风而已,随他们怎么去说。当年她生孩子晚,这条小镇上的人也是这么说她的,如今她儿媳妇才结婚不满三年,他们又说了——啧啧,该不是生不了吧?这让陈丽君皱眉,她觉得,有什么事,冲她说便可以了,不要去说她的儿媳妇。

从春天到冬天,从冬天到春天,陈丽娟觉得过了几个世纪了,人们的闲言碎语跟着春风,跟着夏日,跟着秋雨,跟着冬雪,不断地飘进她的耳中。

陈丽娟依旧就着春日的柳叶织着她孙儿的毛衣,有条主人未曾拴着的狗绕着她走了几圈,闻了闻她的脚背,又走开了。这狗真聪明,陈丽娟想。什么柯基,什么泰迪,或是比熊,她一律不认识,她只知道,温和的,不咬人的狗,听主人话的狗,就是好狗。唔,小孩子也要这样,乖乖的,不吵不闹,听大人话——太过听话也不好,木木的,最好稍微有点小调皮,揪爷爷胡子,拍奶奶肩膀之类的事,偶尔做做就可以了。她想着,不禁轻声笑起来。一对小夫妻抱着孩子从她身边走过,小小的孩子趴在母亲的肩膀上,吮着手指,看到她,嘴里“阿姆,阿姆”地吐起口水小泡泡。陈丽娟觉得可爱的很,这样的小孩子。

“啧啧,织了不下十件了吧?”“是啊!看谁有福气去穿她织的衣服?”

“他家儿媳妇不会生吧?都结婚四五年了吧!”“啊哟,倒还没听说,生不出来可也是会遗传的哟!”

陈丽娟一向不觉得自己是个倔强的人——从前没有这么高科技的烫染发的时候,每每新做了头发,她都会恨恨的把开叉的头发一根根拔去,而不是去修剪;虽然手指纤长好看——她男人一直这样说,她却总是把指甲剪得短到不能再短。

东风吹了又吹,偶尔会有人微笑着和陈丽娟打招呼——“奶奶!”有人喊我奶奶了,陈丽娟心想,从放毛线的布袋里拿出一包小饼干,她的布袋里放了好几包小饼干,等着散步的时候有孩子和她搭话,然而一向没有。今天有人喊我奶奶了,她想着。

天黑了,陈丽娟抱着她的小毛线衣服回家了。“以后有了小孩子,不能多买糖呢,现在年纪轻的都不喜欢给小孩子吃糖。”陈丽娟的老伴听在黑暗中听见她这样说。

陈丽娟梦见她抱着个孩子,婴儿软软的头枕在她的右手上臂处,暖暖的,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偶尔侧过头去看,孩子的眼睛大大的,眸子乌黑发亮。孩子兀自“阿姆,阿姆”的吐着口水泡泡,一股奶香氤氲开来,陈丽娟醉了,她想,这孩子要喝奶了。

没有人知道陈丽娟为什么自杀,她吃了许多安眠药——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什么时候买到的。

陈丽娟的老伴说,她有抑郁症,很久了。可是小区里谁都不知道。如果有人知道,会不会收敛点自己的舌根呢?

(二)

黄家奶奶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民国十五年生的,你问她几岁了,她就只是咧着嘴,微笑着朝你摇摇头,算起来黄家奶奶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的,在他们那个年代,她还是上过私塾的,无论是“寒潭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还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再或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圣人知时识势,因时用势,因而治世”,她都是熟稔于心的。如今她的年纪大了,那些老的规矩就随着她的年纪远去了,那些动听的诗词,慢慢地浮上来,为人们品读,称赞。

说起来,这块算是城中村,从前广袤的大地,被一个又一个工厂覆盖了,村民们的住房也被高耸的小区取代了。考虑到黄家奶奶年纪大了,爬楼梯不方便,众儿女决定让她住在老大家正下方的车库里。床啊,干干净净的抽水马桶啊,电磁炉啊,大屏幕的电视机啊一应俱全——老大家的媳妇是这样说的,可是谁知道她这样,有抽水马桶不用,非要尿在尿壶里,咦——那个味道!她还非要倒在前面的小菜地里,你们大家多担待点啊!老大家的媳妇扇着鼻子,似乎那味儿正从绿化带里绿油油的小青菜们身上散发出来,往她身上奔。

严格算起来,老大并非是真正的老大,那个她十九岁时生的小男孩,因为感冒——也许是感冒,在和她一起生活了一年半后离她而去,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年代,走了个孩子,似乎是稀松平常的事,然而她到现在都记得,他的闪烁着泪光的眼,他不住的哼哼声:姆妈!姆妈!一次又一次的把她从梦魇中惊醒。

这是梦,这是梦啊。

从前没拆迁的时候,黄家奶奶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夏种花生,冬种油菜,春种番茄,秋种蚕豆,那时候总有东西可以拿去菜市场卖,而且能卖个好价钱——因为她的菜不打农药。端午时节的艾草,有时还带着黄梅的雨珠,更是能卖个漂亮的价——虽然这么点钱儿女们不屑的很,却是够她一天的饮食费的。实际上上面有款项拨下来的,年满九十的老人是每个月有小几百的——她也不知道是多少,及至大儿子交给她,就是一百六十八了。儿子说,六是六六大顺,八是子孙们发大财,政府对你们老人家真好!话真好听,她心想,然而她心里清楚,肯定是被克扣了的。但是到了这个年纪,有些时候,不傻也要装的傻一些,不然他们不放心。

你瞧,虽然黄家奶奶近百岁了,她心里可是明镜似的,算算每日的饮食钱,总是能够赚到的,有时甚至还有些多余的,因为年纪大了,儿女们都不让她出去送人情了,亲戚邻居朋友家结婚,生了孩子,生日,或是老了人,她都不必出份子钱了,当然她自己也不想去凑热闹了,虽然儿女们都有车子,但她觉得,不出钱便去凑热闹,怪不好意思的,更何况谁知道会不会有那么几个特别爱干净的小年轻会嫌弃她这个瘪嘴小老太太呢?她的儿孙们,结婚,生子,她是必须出一份红包的——无论大小。生了孩子的,她尤其高兴,还会送上自己纳的虎头鞋,从前的老邻居们都羡慕她有这样的好福气,第几代的孙儿,他们是分不清的了,他们统一称那些小孩为她的“小孙孙”,她却能清楚的分辨,哪个是曾孙,哪个是玄孙,甚至于他们的生日,她都细细的记在小本子上——都是农历的。哪天哪个孩子生日了,她会在卖菜回家的路上顺带去超市里捎回一个小小的面包或者蛋糕,兴许是牙口的原因,她觉得面包比蛋糕好吃,然而孩子们喜欢吃蛋糕,男孩子喜欢那些穿着红裤头的人或者小火车之类的蛋糕,而小丫头们喜欢那些穿着花花绿绿裙子的少女或者做成小花朵的蛋糕。老五家的孙儿和老六家的孙儿尤其调皮,有两次把蛋糕涂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他们的父母喝止了多次才住手,她却及其喜欢这样的嬉闹,她渴盼把孩子们抱在膝头——却又怕他们嫌她脏。她是见过大媳妇皱眉的表情的,有一次老五家的曾孙女和老大家的玄孙拿了一把花花绿绿的头绳要帮她扎小辫儿,她配合地拿一张小竹椅,坐在车库前春日的阳光下,任孩子们嘻嘻哈哈的摆弄她的满头白发,觉得这或许是余生里少有的温暖了。

不远处的花坛旁,大媳妇在向邻居们打听车库的租金——许多外地来的小年轻来这里创业,刚开始租个小车库是最划算的。黄家奶奶眯着眼,她不聋,可是这时候她可以让自己聋了,兀自沉浸在春风里,沉浸在孩子们的笑声里。

大媳妇有意无意的来说过好几次了“阿妈——西头陆小明家,他们车库才十六多平米,租了七千多一年呢。你看咱们住的这个车库,挺大的,您一个人觉得孤独吗?”黄家奶奶看到一只蜗牛在花坛边的瓷砖上爬,身后留下一道浅浅的线,嗯,她觉得自己耳朵聋了。大媳妇凑到她身边,又不敢大声说话,怕隔壁人家和小区里散步的人听见,她轻声道:“有小年轻住这儿,你也热闹一些。您要是嫌吵闹,我们把这个大车库用木板分成隔间也可以。”黄家奶奶朝她笑了笑,假装没听清她的话,走到屋里,从五斗橱里拿出未绣完的鸳鸯帕子,继续一针一线绣起来,生一个小孙儿,送一块帕子,这是她的习惯,老三家嫁出去的曾孙女已经怀孕了,这是给她的孩子准备的。

黄家奶奶心里也清楚,实际上大媳妇人并不坏,就是太宠着她那个爱赌博的儿子了。有时候黄家奶奶也觉得奇怪,她的这些孩子们,没有一个是爱赌博的——莫说爱了,那些孩子,有好几个,连牌都是不认识的,唯有这大孙子,似乎是八十年代初,下海经商染上的赌瘾——商没经到,赌瘾却切切实实的染上了。

黄家奶奶有好几次听见大媳妇和三媳妇商量是否把她送去养老院了。据说像她这种能自己吃饭,自己穿衣,自理生活的,养老院一个月才八百,这八百,每一家分摊下来,才一百多一家,可是空出的这个车库,简单布置一下,一年起码能租一万多。黄家奶奶坐在小竹椅上,瞧着她们一边讨论着现时的物价,一边用食指在另一个手掌心里比划着,不由想起年轻时和她的姆妈出去买衣服料子,老板在噼里啪啦的打算盘时,她已经用食指在手掌心里算出应该是多少钱了。

现在的许多小年轻,觉得必须是男女之情才能用到“缘”这个字,殊不知,万物相遇,皆有缘,今日你遇见我,我遇见一只路边撒欢奔跑的小狗,小狗遇见一只空中飞舞着的蝶,蝶遇见一朵绿荫丛中默默开着的小花,小花遇见空气中一粒小小的粉尘,粉尘遇见那从遥远的地方来的温暖的阳光,都是缘。

我见到过黄家奶奶的小摊,我想这便是缘。人家都放在一米多高的长条形水泥台面上,唯有她在地上铺了两个大米袋,上头铺了一层塑料袋,塑料袋上再铺一层报纸,一堆翠绿的蚕豆静静的躺在上头,看着就惹人爱。她坐在一个简易木头布凳上,拿着一把老式的秤,在给人称蚕豆。

今天黄家奶奶的蚕豆卖了三十多块钱,去掉米饭钱和菜钱和电费,水费,能省下十来块钱,黄家奶奶觉得知足了。

晚饭后最热闹的,当属那些啃着了骨头的狗和还未曾尝到骨头滋味的狗了,“汪汪汪”的叫声此起彼伏。陈家奶奶一边散步一边和她儿子叨叨:“你说他们也好意思的,那么大年纪了,送去养老院,人生地不熟的,她那个人我知道,她就爱个热闹,你说送她去那种地方,啧啧!”黄家奶奶知道他们在说她,也在说她的孩子们,她觉得无所谓了,这个年纪了,很多事情本来就不是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的了。

过了一个知了声寥寥的夏天——这地方本来知了挺多的,拆迁了以后大树少了,知了也就没多少了。黄家奶奶终究没去养老院——社区里也不建议让她去呢!

我后来又见过她一次。红绿灯口,黄家奶奶一手拿着小板凳,一手挎着花布袋,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着,绿灯已经亮了,最前面的那辆车不管后面车子的喇叭声,坚持等老太太过了马路才开动车子。

镇上的桂花们又开了,黄家奶奶在一棵桂花树下仰起头,桂花真香啊!

忘了说了,黄家奶奶有个挺好听的名字,叫黄文蕙。

(三)

要下雨了,李大爷蹬着自行车,飞快的穿过人群,桂花树浅浅的影子被他的自行车轮打得粉碎。

近几年有几个孩子称呼李大叔为李大爷了。现在没有几个人记得李大叔叫李仁秀了,很秀智的名字,怀天下仁心。

李大叔是看着多少人家的孩子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跟着奶奶去菜市场买菜,戴着红领巾,背着小书包去学校的呀。那时候小小的孩子,抱在手里的,咿咿呀呀的,被抱在父母怀里去门市做生意了,彼时李大叔的小吃摊刚开始摆起来,打饭时有小孩子坐在大人自行车后座的小座椅上,他都会征得大人的同意后,用小勺子舀一些凉拌番茄的甜汤汁,或是茄子炒毛豆的汤汁,细心的剔了毛豆,让孩子舔两口。

快二十年了,李大叔的小吃摊成了快餐车——菜还是那么几个,却都是大家喜欢的,清口,干净,味道好。

说起来,李大叔算是个知识分子,他是80年被录取的大学生,师范毕业一出来就当了镇上这所唯一的中学里的副领导。供销社里的李常如立马把女儿嫁给了他——李常如的堂哥是市里教育局的头把手呢——不说到这层面,姑娘也是很漂亮的,大家都说,郎才女貌,般配的很。

小镇上的桂花树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栽种起来的。李大叔的儿子也是那个时候出生的。89年初,孩子蹒跚学步的时候,李大叔当了校长。李大叔当了校长,还是教书——他喜欢,他对国文(彼时似乎不叫国文,而应该叫语文了)有一种孤傲的爱,他觉得应该是先爱文字,再去爱爱文字的孩子们的,他的教学风格别具一格,他没有备课笔记,讲到某位名家的话,顺势把其他几位相同或相似的名家梳理一遍,譬如讲到“喜怒衰乐之末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他便要把“存天理,灭人欲”的贬一番,再艳羡一下化蝶的庄生,然而说着说着,却又似乎可以统一起来——本来嘛,人就是属于自然的,这时候他便挠挠头,告诉孩子们,自己看会儿书。学生们上他的课是不需要做笔记的,听着听着,笑着笑着,该记的知识,都熟稔于心了。

许多人都不记得了吧,92年还是93年?再或者是94年?李大叔的妻子又怀孕了,因为之前一直瞒着,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五六个月的大肚子了。村里的妇女主任说:“我们要切实贯彻落实计划生育政策。”李大叔笑笑,说:“有缘我就想留下。”市里领导也来找过李大叔几次——不生,三五年内升迁,是铁定的;生了,第一,要罚款,第二,兴许你的职位也会做出相应的调整的。李大叔依旧笑着,笃定道:“唔,我和这孩子有缘吧。”市里领导离开的时候嘟嘟囔囔,为局长的侄女嫁了这么个愣头青不值。

李大叔心里一直是切切盼望着有一个丫头的,扎一个两角辫,糯糯地叫他一声“爹爹”,他觉得他的心都会融化的。罚款的款子早几年他就预备好了,和妻子商量了以后,就准备好再要一个孩子了。至于职位,他觉得,只要他有这个能力,他不会被降到多低的。

差不多是那年冬天,生了个丫头,李大叔满足了,特特地给儿子也改了名字——儿子原名李宇浩,现在儿子叫李瑾怀,女儿叫李瑾瑜。他的职位到底是降下来了,校长由原来那个嗜赌的副校长当了——据说,只是据说,他有个亲戚在省里头是个大好佬呢。

生了女儿的第二年,镇上又栽种了五六十棵桂花树,现在镇上的那条街,都是桂花绿油油的叶子,真香啊——树多了,叶子也是香的。那一年,李大叔辞职了,即便教一二年级的孩子们他也是欢喜的,毕竟是对孩子们国文的启蒙,然而每每星期二,上头便会来查备课笔记了——这真头疼!查了不算,还要把做的不好的人批评一通——就在全校教师的大会上,新校长在大喇叭里说了不下三次“李仁秀,备课笔记字迹潦草,教学目的不明确,条理不清楚,你这样怎么教育祖国未来的花朵?”这之后,李大叔就辞职了,唔,也许是他老了,不太会教祖国未来的花朵了。

起初是在镇上租了一间小门市卖茶叶——彼时喝茶叶的人不多,然而他想着,从前的同事,总会用到的,瞧着他们曾经同事一场的份上,应该会到他这里来买一些的。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新校长的老婆也开了一家茶叶店——就在他的对过,不仅卖茶叶,还有报纸,孩子的学习辅导用书,文具用品和小玩具之类。这些怎么能混在一起卖?李大叔摇摇头。

茶叶店也就开了大半年吧,茶叶没卖出多少,朋友倒是交了好几个,还有早放学的孩子们并排在他那儿的玻璃大柜子上做作业,候着大人骑着自行车来接了,孩子们收拾起课本铅笔,摆摆手:“李老师,我回家了。”

唔,朋友很多,可是没生意。人活着,首先要为一口口粮,更何况他有妻子儿女——理想会实现的,然而先要有面包。

小镇上新开了个家居类的大市场。李大叔关了茶叶店,支起了小摊,卖起了早餐,豆浆,油条,馒头,麻团,夏天的时候,酸梅汤,绿豆汤也是必须的;慢慢地,九十年代后期,李大叔开始卖早餐粥了,红豆的,绿豆的,长生果莲子的。大人来了,舀一大碗,一块钱,小孩来了,就几调羹的粥,不要钱,帮人家做木工活的工人——那时候没有装修这一说,新开个门市,一般只是请几个木工做几个好看的隔板——他们是舀足足一大碗,是一般人吃的两倍,也收一块钱。你问我他这么卖粥,赔钱不?唔,我可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年的春天,李大叔开始支起大摊子卖午餐了,冬天的时候,糖醋鱼,大白菜炒回锅肉;春天的时候,清炒蚕豆,红烧狮子头;夏天的时候,青椒土豆丝,咸瓜炒毛豆;秋天的时候,水煮花生,糖醋排骨。大家都喜欢吃李大叔做的菜,那个年代,许多人都还是习惯带着保温桶去门市吃午饭的,两层或者三层的,底层是饭,上层是菜,三层的话,最上头是一些汤。然而李大叔卖午餐后,许多人都不带饭了,他们都喜欢吃他做的饭菜。

小镇上的桂花开了又开,香气一年比一年浓,李瑾瑜都已经大学毕业了,李大叔依旧这样做着他的午餐生意——习惯?挣钱?回忆?我不知道。

有一阵,下雨天,他发现来打饭的人越来越少了。偶然在看报纸的间隙,听见两个路过的小丫头在谈论“今天叫的外卖好辣!说了不放辣的!”“好啦,本来就下雨天,他们很忙的,过会儿多喝点水啦。”是了,李大叔想,他们是怕踩湿了鞋,都去点送货上门的了——把这事儿忘了,儿子女儿上大学的时候也老点外卖呢。

李大叔也想做外卖,可是他都不太会用智能手机,问孩子们,女儿说:“爸,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权当卖午饭玩玩,真让你一天到晚接那么多单,刮风下雨去送货,我也不放心呀!哪怕请了人帮你送货,或是让人接单送货,你怎么接单,怎么派送,怎么提交,怎么完成订单,你都不会呀!忙起来,你这个脾气还是要自己出去送的。所以我说,你还是悠悠的卖卖午饭吧!”李大叔倔强地把头一转:“我要学嘛!”儿子说:“我有个同学在做这个,你要愿意的话,我什么时候带你去看看。”然而等了小半年,这个“什么时候”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

李大叔不想去卖午饭了——没有人买,做好的菜不能浪费,只能自己吃。第二天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买,怕做多或者做少了。

然而突然地就那么几天,来买菜的人又多起来了。李大叔觉得惊奇。卖四件套的张家大姐一边打饭一边说:“还是李老师的饭好吃!那些外卖啊,辣的辣,咸的咸,让他们别放香菜,他们还偏要拾掇几根进去!”李大叔笑道:“也许他们忙,不小心忘记了呢。”

总会有人记性好的,下雨的时候,李大叔有时候半躺在藤椅上,听隔壁卖羽绒枕的张家小妹唱儿歌给她的娃娃听:

郎郎郎

马来了

骑马到哪里

骑马到宋江

宋江外婆做衣裳

做给谁人穿

做给郎郞穿

......

雨打在桂花树叶上,树叶摇啊摇,就像从前孩子们在学校里的树上绑了绳子荡秋千,那些树的叶子也是这样一晃一晃。一晃,三四十年就过去了的,雨还是那样的雨,人却都已经变了。

两鬓斑白的李大叔可能不知道,当年嗜赌的那位校长,已经被抓了有七八年了。

我在写这些故事的时候,又落雨了,总有春雷响起的时候,总有伴着雨声入睡的时候,然而明天总会是个好天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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