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往年这个时候还是黄梅，今年这时候已是连续一个多星期三十六七度的高温了。小华坐在空调房里不想动，人生最惬意的时光应该是蜷着腿，脑袋放空，窝在沙发上刷没意义的视频，快乐的，让人难过的，或是一些曾经念叨了许久想看却一直没看的电影的简介——哪怕看过后隔了几个小时就忘了，看的那一刻也是快乐的。

小华刚刚刷了一会儿视频，现下心里有些烦躁，好好的学生家长会白天不开，孩子们上学的时候不开，偏偏挑这个暑假伊始的晚上开，晚上七点至八点，老师说这个会很重要，老婆也说很重要，小华表示不满的时候，老婆说，你以为老师们也会愿意？都放了暑假了，还特意地挑大晚上给你们开会？还不是为了咱们的孩子？老婆撂下话就去丈母娘家了，这个天就是不好，怪这个天，往年没这么热的，今年丈母娘这么早就有点中暑的迹象了，丈母娘一中暑就要刮痧，一想要刮痧就要喊到唯一的女儿——小华的老婆，老婆带着孩子去外婆家了，家长会就由小华去开吧。老婆说，难得的，幼儿园三年，都是老婆去开的，这次难得的，小华没理由推脱。其实早上老婆出门前换鞋的时候，小华嘟囔了几句“晚上省里有书法家来本市指导开会的”云云，老婆瞥了他一眼，笑道：省里领导以后还会来吗？你的毛笔字至今得了几次奖？我们嘉嘉有几次一年级家长会可以让我们去开？小华被问得哑口无言，默然。

天太热了，热的做什么事都迷迷糊糊的，即便呆在空调房，也是一会儿就是一身的汗。午饭也吃不下，最好是白米饭，生拌黄瓜，或是清粥加个咸鸭蛋，可是去食堂，一进去就是油腻腻的味儿——还能挑了不是？食堂师傅每天煮鸭烧鸡的不辛苦？

一切都是热腾腾的，刚出了空调房，热气便由小腿窜上来，进而钻进前胸后背，钻进咯吱窝，钻进鼻孔，让人禁不住想咧开了嘴呼吸。

部门修改年中总结的通知是下午发出来的，本来说下个星期大家再一起改，可是眼看着邻部门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已经在讨论了，小华的主管抓着一个邻部门新进的00后小姑娘问：你们已经开始改了吗？下个星期六才交呢！小姑娘皱了皱眉头：王姐，可不是嘛，领导要求，我们也没办法，只好点杯咖啡提提神喽。小姑娘晃了晃手里的咖啡，水汽结成小水珠，沿着她贴了钻的食指指甲溜下来，一溜烟地往地上跑。

大家一起加个小班，稍微先改一下。下周初就交给上级，上级会再打回再改一下，那么再下一次差不多到周四周五就可以直接通过了。主管分析了一通。这个时候主管为大家点的汉堡可乐正好送到。本来嚷嚷着今天晚上要约会的90后小姑娘露露摇了摇头，抿起嘴打开了电脑。

小华想着加会儿班也没事儿，平时五点下班，加一个小时，就算一个半小时都没事儿，半个小时去学校足够了。

六点，整个办公室灯火通明；六点二十，都没有一个人站起身甩甩胳膊踢踢腿的。

大环境难啊！开总结会的时候老总在会上说。

PPT在小华眼前自动跳了起来。PPT吹出了冷风。那可不，为什么天越来越热？还不是大家自个儿闹的？一热就开空调，一热就开空调，把热风哗哗的往外排，从前才不这样呢，蒲扇摇着，树儿爬着，萤火虫追着，不管和谁都热切地聊着，夏天也就这么过了。一天到晚哪有这么多事儿的？喜欢跳舞，穿着喇叭裤踏脚裤就去跳！喜欢唱歌，放开了嗓子拿起话筒就去唱！喜欢写字，毛笔买回家，摊开了笔墨纸砚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人于浩渺的宇宙来讲，不过一瞬，那么所有的廉耻，羞辱，快乐，悲伤，难过与兴奋又如何呢？

可是当下，当下他沉浸在这里。

书法会那边，小华下午就请假了，经常一起交流书法的前辈老郑表示了遗憾。现在小华几次欲开口和主管说早些走的事情，主管一直在打电话，一会儿安抚家里闹腾的娃娃，一会儿和客户那边沟通新下的订单进度，一会儿告诉自己老公明天去市里开会要穿的衬衫是哪一件，领带在哪一格......部门里的老大姐看到了如坐针毡的小华，问了以后惊到：都快六点三十五了呀，万一晚上堵车呢，你快走吧，过会儿我帮你和领导说下就行。小华感激地点点头。80后小陈凑过头来：暑假里的家长会嘛，不重要的，我们都开过啦！没事儿的，过个暑假换个老师，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去呢......老大姐斜了一眼：现在都不用签到的吗？小陈撇了撇嘴，没说话。小华把车钥匙攥在手里捏出了汗，手心被空调的风吹了又吹，冷飕飕的。窗外的车灯飞过了一辆又一辆。良久，大叔老李突然轻声惊呼：大转盘那里有个骑电动车的被撞啦，还带着个孩子！是个女娃娃咧......现场没几个人！群里刚发呢，快来看......对啊，就是不知道联系方式呢......小华飞奔过去凑近看了一眼，蓦然疏了口气。

五秒后，他走近老大姐：麻烦您过会儿帮我和主管说下，我先走啦！

公司里的一排路灯亮得晃眼。树荫下，早上停得满满的二三十车位里，少了两三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