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与床单

猫的量词是条，床单也是。

佳琪说，儿童节和国庆的心境是完全不一样的，前者是撸起袖子欢笑，满眼笑着准备迎接即将大汗淋漓的酷暑的，后者是慢慢沉寂下来，偶尔回望一下这一年做了些什么，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然后怯怯又切切的盼着过年的。

老陈笑着拍了拍佳琪的小脑袋，笑道：小孩子，上了班么酒席会多的，出去少喝点酒。佳琪点点头，天黑了，佳琪放下了盘起的发髻——齐腰的黑发，佳琪人又高，一甩头，头发似水。爷爷捧着一个小青瓜进门来：佳琪归家啰？刚采的菜瓜喏，新鲜的，你吃伐？佳琪笑着摇摇头：我在公司吃过啦！我们出去聚餐的。爷爷高兴地点点头：公司不错啊，还留你们吃晚饭。就是下次得回来早点，你看天都黑啦！佳琪握住爷爷的手摇了摇：知道啦。爷爷的手臂很瘦，上臂比手腕处还要细，形容枯槁似乎吓人了点——但确实如此，皱巴巴的皮包裹在骨头架子上，背一年比一年驼，从前那个高大威猛的爷爷呢？年轻时也是快一米九的人物啊，现下里却眼看着比一米七二的佳琪都矮了。

晚风凉，爷爷开始自言自语：佳琪最喜欢吃瓜瓤附近的么，说又甜又软糯，现在出去吃了好吃的啦......不稀罕老头我种的啦......老陈朝佳琪努努嘴，佳琪本欲上楼，这时候只想着摆个大字往床上一躺，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手机都懒得看。爷爷唤了，佳琪便转过身来，如瀑的长发往左侧一甩：爷爷你切菜瓜给我们吃吗？外边的菜到底是有点油腻......老爷子开心地举起菜瓜去洗了。

老爷子知道二儿媳看不惯他惯着佳琪——老一辈嘛，多多少少就是应该有点重男轻女的吧？可是老爷子就偏袒佳琪一家。二儿媳可是生了两个儿子呢！那又怎样？有时候老爷子笑着摇摇头：两个孙子工作了就工作了，逢年过节还要来跟我老头子要零花钱呢！哪像我们佳琪，第一个月工资给父母买了酒买了小金坠子，给老爷子我买了合身的保暖内衣——老婆子走得早，都说男人心没那么细，可老爷子我心啊可是跟明镜儿似的啊！谁好谁坏我还分不清吗？

黄猫小黄这时候跳上水池，尾巴高高地竖起，老爷子嘀咕：你别碰，这是给我们佳琪吃的夜宵呢。猫低低地“喵呜”了一声，跳下水池，走了。

快国庆了。什么活儿都最好赶在国庆前做完——国庆后就要加足马力准备过年了呀。床单好做，两米三两米五的，或者两米五两米七的，铺在一米五一米八的床上，每个侧边各垂下二三十公分，正好；床笠就不行，床垫高度多少，床垫下边要裹住多少，皮筋用多少，裁布的时候要多大的弧度，都是问题。佳琪加班了，佳琪知道也可以明天做，可是明天有明天的事，佳琪喝了咖啡，学生时代她都不爱喝咖啡的，现在为了做好这件事情喝了咖啡，咖啡苦，佳琪情愿不放糖，喝了苦咖啡脑子清醒点。隔壁营销部的小王探过头：佳琪加班呢？佳琪点点头。

窗外汽车的鸣笛声渐渐密了起来，又渐渐稀疏了。外放的是老式的粤语歌，隔了虚空的满足与快乐，一切都是空空的，飞在空中抓不着。床单是可以在脸上拂过的，床笠就不行，床笠里头裹着皮筋，每一个尺寸都要算的仔仔细细。

再难的问题也能解决。夜深了。佳琪的车还没驶进院子，黄猫就已经跳到了院子里堆的玉米垛上，那猫的尾巴竖得老高老高，远光灯打在猫眼睛上，远远地只看见两个小黄灯笼。佳琪深吸一口气，心莫名地安定下来。车还未停好，爷爷的小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暗黄的廊前灯，老爷子抱着双臂站在门前，不说一句话。佳琪看了眼手机，又看了看佝偻的侧影，忽然哽咽——小屋未变，许多年前，常常出去贪玩，黄梅季节疯狂地踩水坑，被爷爷喊了回家，乖巧地坐在廊下的小竹椅上，雨沿着屋檐坠落成一条线，爷爷一边用刷子刷她的小雨靴一边嗔怪她：下次别那么皮啦！总有一天，爷爷蹲下来就再难站起来啦！那时候佳琪不懂，只知道翘着小脚丫让爷爷闻闻臭不臭。那时候没有猫，也不用测算被套床单的大小。那时候会背乘法口诀就是爷爷能在村里炫耀了一遍又一遍的天之骄子。

谁知道呢？猫也会又老的那一天，某一天猫忽然开始挑食，以往喜欢的猫粮喂到它鼻子前，它也只是缓缓地转过头看一眼，而后眯着眼睛不理你；某一天猫不再是跳上水池，而是抬起头看看水池，然后懒怠地蜷起身子，缩在水池边晒太阳；谁知道呢？做多了家纺，闭着眼都能测算带边枕信封枕糖果枕床单床笠的大小。

谁知道呢？这个秋天又快过了，冬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