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要落山了,夜凉,偶有归家的人在东侧五六十米远的那条大路上疾驰而过,车灯远远的晃过来了,别眨眼,一眨眼车就过去了,留下悉悉索索的压着小石子的声音,电车是没有声音的,轻轻的来了,又轻轻的过了,留下漫天的黑暗。
夜凉,小孙儿楠楠喊了红珍几次吃饭了,红珍倔强地坐在小板凳上,试图挽留右胳膊上的最后一抹夕阳——明早的阳光又是不一样的,每天的阳光都是不一样的,人也是不一样的,今天的人经历了一些事就会长大,明天的人再去听一些别人的故事,又会长大。
红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慢慢萎缩,可是她的眼神好的很,天暗下来的时候,楠楠又来唤:卜哇(奶奶),吃饭了——红珍摆摆手,手指着西南天:你看见那边的星星了吗?楠楠应了一声,瞪大了眼睛看,摇摇头:看不见,我刚看了手机呀,出来就觉得一片黑黑的。红珍摇摇头:出来看看天么——楠楠笑了:天有啥好看的呢?红珍别过头:看大路也好玩的,路上车子可多了......楠楠摇起了红珍的手:去吃饭啦!红珍缓缓站起身,现在的她和十一岁的楠楠一样高了。
晚饭是小儿媳做的,糖醋排骨,中午没吃完的红烧小肉圆,蛤蜊炖蛋,扁豆香芋鸡蛋汤。他们都说孩子在长身体,一定要吃得好,吃得饱。他们说股票涨了,他们说最近菜价也涨了。他们说别的国家打仗了。然后他们转过头来:姆妈,你吃呀,这么多菜,你吃呀!他们从不厌恶她,这点让她觉得安心。去大儿子家时,她是乖巧地坐在桌边,乖巧地等他们单单地给她盛了饭,又将菜直接浇在饭上端给她吃的,他们夫妻三个坐在饭桌那边,她自己一个人坐在这边,闷着头扒拉菜下边的饭——她知道人年纪大了总会有些不自知的脏,所以她自觉的很,自己吃罢自己洗碗,那个碗是她独用的。即便如此,大儿媳还是说,他们的小儿子快要小学考初中了,每日晚归早起怕扰了老太太的安歇,要不去小儿子家住一阵吧,红珍点点头——除了点头,她决策不了什么。临走的时候,大学归来的大孙女送了她一个手表——后来才听说本来送的是一个电子的,能测心率运动什么的,后来大儿媳说,你弟弟正用功读书呢,奶奶身体好好的用它做什么?于是那个电子表给了备考的孙儿,大孙女又特特地买了一个石英表,特别大的表面,她说走了特别快的一个顺丰才到的。
红珍年老了。
老这回事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十岁出头开始感受到学业与饮食压力的时候?十七八岁看到喜欢的同村小伙不断与邻村两角辫秀英攀谈的时候?二十五六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想象着如何才能在漫漫岁月里把他养大的时候?三十多岁难产,被男人抱起放在独轮车上,仰头眯着眼睛对着刺眼的阳光的时候?
老就是唠叨。孙儿楠楠如是说。
红珍不唠叨。刚来的时候,红珍喜欢坐在车库前和邻家老太太聊天,可是聊着聊着,她发现那位老太太嘴碎,总是数落她家人的不是,数落她老头子活着的时候怎么不好好待她。
“过去的都过去了啊。”红珍说。
“大雨天啊!他在老李家打牌,让人喊我去接孩子。我在干什么啊?我在踩绣花枕头啊,我不是在玩啊!我接了孩子回来伤风了啊,那黄油伞再大有什么用呢?漏的啊!我伤风了他都不睬我啊......”老太太穿着红格子反穿衣,仰着头絮絮叨叨。红珍看着一辆又一辆的车在那条大马路上晃过去。“他情愿打牌输了继续打都不愿给我煮碗热腾腾的面。我怎么能过得去啊?”
从前的事,谁知道呢?再难过去也过去了。
可是谁都有自己的倔强,放不下才有趣。什么都放下了就可以去当和尚了吧?有时候红珍这样想。
老太太的名字年轻时是“金叶娘子”,中年时是“明娟妈”,老了便是“婷婷奶奶”。
才结交了半年都不到,老太太现在躺在那儿,活着的人在旁边落下几行泪,然后探着头问“到底赔了多少”。
红珍后来在孙女的监控里回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个穿着蓝色衣服送外卖的人背着个孩子,瓷砖落下的一瞬间,婷婷奶奶推开了他,砖似乎打在了她的太阳穴上——也不知道平日里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她在那一刹那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现在红珍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这里晒太阳——一个人。
一个人好,吃饭的时候乖巧地拿大调羹舀汤,坐得离他们远远的。“你别这样,我们都会老的。”孙儿楠楠说。红珍笑着点点头。
一个人好,一个人的时候坐在墙边,定定心心看阳光长了脚,在那些年轻人身上跳舞。要是阳光能在厉害的人身上长出来那该多好。红珍笑了——那不就是发着金光的菩萨了吗?
一个人好,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红珍把耳朵靠在手表旁,听“滴答滴答”。说也奇怪,有时候人们和她说话她会听不见——真有些耳聋,断断续续的,可是手表的“滴答”声她听的清楚的很。
一个人好,到最后,总归是一个人的,由父母怀抱中而来,到结交了多好多好的一群朋友,再到夫妻二人,再到几个孩子,老伴走了,又剩她一个人了。
也许,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会那样义无反顾地救一个小娃娃——反正都已经一个人了。
红珍坐在夕阳下——夕阳倔强地还没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