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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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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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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婆

 一

我最喜欢去看的亲戚是大舅婆。

我最盼望来我家的亲戚是大舅婆。

大舅婆来了有糖吃。糖不经常有,那只是在过年时母亲才会准备的一点奢侈零食。一袋一斤的硬糖,留一部分管客,其它的分给我们兄弟姐妹,到我手上没几颗,所以那糖娇贵的很。而大舅婆一来,就会塞给我一两颗只有过年时才能享受的高级待遇。因为这待遇,我喜爱大舅婆,盼着大舅婆经常来作客。

大舅婆来了,还有红、水喝。即使不是逢年过节,大舅婆来时也会带点小礼物,至少有一包红糖,玻璃一样的塑胶包着,像染过血的沙子,只需一小匙,倒进一杯温开水里,血色的薄雾就会在杯中一圈一圈地升起,数最后像夕阳下的水塘,“半江瑟瑟半江红”似的,美在眼前,甜到心里。再或者大舅婆来时会带盐水煮过的花生,油炸的蚕豆。蚕豆平扁的一头正中间被剪了一个小口,油炸后前面四角裂开,一颗蚕豆便像一朵盛开的小兰花,我们又形象的称它兰花豆,兰花豆脆香脆香的,嚼起来如战士出征时密集的鼓点声。还有云片糕,像从云端剪下的一小块白云,上面撒满星星似的芝麻,入口甜而糯,可终究我们的牙齿太好使,我们的嘴似风卷残云似的,几片云片糕瞬间会烟消云散。大舅婆好像会变魔术似的,每次都会变一些零食来馋我们这些馋猫。

这在祖母是看不惯的,好好的饭不吃,去吃那些费钱的玩意儿,这是败家的相啊。所以常常在大舅婆走后,唉声叹气地说:“败家子啊,真是个江败人啊。”说完,又不忘补充一句:“也多亏这江败人呢!”我只是不懂,但我也从祖母的骂声中,我大约是知道大舅婆是姓江的。不过,祖母骂归骂,我还是看得出祖母是挺喜欢大舅婆的,只要大舅婆一来,祖母总会把她拉到一旁,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这也难怪,要说我们家一大家子人谁和大舅婆最亲呢,当然是祖母,妈妈说,她们是姑嫂亲呢。

妈妈还说,你们可别小看了大舅婆,大舅婆原来是资本家的小姐呢!

说大舅婆是资本家的小姐我倒是相信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听我分析给你们听。

我家爸爸抽烟,叔叔抽烟,大哥哥抽烟,湾子里我所称呼的爷爷、伯伯、叔叔.哥哥们也抽烟。祖母是不抽烟的,妈妈是不抽烟的,婶婶们,姐姐们是不抽烟的,湾子里我所称呼的奶奶丶婶婶,嫂嫂,姐姐们是不抽烟的,仅仅除了地老婆汪玉贤抽烟外,据说她也是资本家的小姐。所以我相信,除了男人能抽烟外,就是地主婆或资本家的小姐才能抽烟了,而大舅婆是抽烟的。

说地主婆是资本家的小姐,我是有点不相信的,因为她和大舅婆抽烟的方式完全不同,一点排场也没有,完全像一个大男人一样抽烟。田间、地头她能抽,做饭烧灶时她能抽,做针做线,闲话家常时她能抽。而抽烟时一点姿式也不讲究,在田间地头她蹲着抽,或者干脆坐在草坡上,田埂上抽,做针做线时是坐到哪一家或者哪一家的槐荫树下,苦楝树下就可以抽。而且抽烟也和祖父们,伯伯们,大哥哥们没什么区别,直接把烟一头含在嘴里,吸一口,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从嘴里拨出,吐一口烟圈,然后再吸一口。如此简单地往复着,直到冒火的烟圈快烧到手指了,才仔细地审视一番,依依不舍地把烟头弹到树下,路边,田里,粗俗的姿态更似地主崽才对。

大舅婆抽烟可不同了,不是所有的场合大舅婆都抽烟。大舅婆有三不抽,小孩子围在身边时不抽,和人说话聊天时不抽,上桌吃饭时不抽。而且大舅婆抽烟是很讲究排场的,要么是正襟危坐的坐在木椅上,要么是眼睛微微脒着斜身躺在纳凉的躺椅上或者斜靠在半圆形的藤椅上。拿出她的一尺来长的铜烟斗,将烟小心翼翼地装在烟斗里,然后拿出专门备用的火柴,开始点烟。哦,对了,大舅婆用的火柴都和地主婆的也不一样呢。地主婆用的是大路货,不仅爷爷有,爸爸有,伯伯有,大哥哥有,就是祖母,妈妈,小姐姐也有,应该是家家户户都有。一盒差不多是正方体的小木柴盒里装着百把根火柴,火柴头上戴的小红帽也是别别扭扭,不是东缺一角,就是西掉一块,仅有少数穿戴整齐的,想是火柴根中的贵族了。而火柴皮又不禁划,划拉划拉着,薄薄的黑色火柴皮便发了光,打了滑,或者干脆破损了。往往火柴皮坏了,火柴还剩了二三十根呢,丟掉又可惜,不丢吧,留着也没多大用,常让地主婆纠结半天。大舅婆的火柴盒是小巧的长方体,大概只有“大路货”体积的一半,而里面只装有二三十根火柴,而且根根胳膊粗壮,衣帽整洁,火柴头的红帽儿戴得严严实实的,像小姑娘的红唇一样光滑。火柴皮又长又厚,我想应该比“大路货”厚了一半,长了一半。火柴根在火柴皮上轻轻一划拉,立马就燃,像神枪手,百发百中。常常是火柴根划拉完,火柴皮还大部分没动。地主婆便不止一次地找大舅婆要空火柴,然而大舅婆只是不给,只是要不过了才给一个。是不是大舅婆很小气呢?不是,大舅婆要留给爸爸、妈妈用呢,僧多粥少,应付不过来。哼,再说这金贵的东西怎么会全给地主婆。

有一天我问妈妈,为什么我家不用大舅婆那样的火柴,妈妈说那要两分钱一盒呢。祖母听了,说是败家子用的,而我只是搞不懂,一盒火柴怎么会败家。

大舅婆抽烟是很讲究的。她喜欢静静地一人将躺椅搬到堂屋一角,或者门口的大槐树下,又或者湾前的池塘的塘埂上的柳树荫下。抽烟时,常常是狠狠地吸一口,眼睛定定的看一会儿前面忽明忽灭的烟圈,轻轻地将烟斗从唇边移开,将头微偏,对着屋顶或天空,慢慢地吐出一圈、两圈、三圈……的烟圈来,饶有余兴地欣赏着一圈圈的烟圈像白玉兰一般盛开,凋零,飘散,惬意地闭目暝想。世界在她面前仿佛安静下来了,仿佛天地、山河、岁月也如这一圈圈烟雾,兴旺着,衰败着、宠着,辱着,最后随风飘散;又仿佛这一切都和她不相干,她的世界中空明到只有一根烟,不忧不喜,不惊不扰,沉浸在一根烟的世界中,安祥静谧地享受着,物我两忘。烟雾在她苍老的容颜前缭绕,恍若洞悉世事的仙人,已非人间凡品,只不过她没有画中的女神仙年轻,靓丽,倒是和精神矍铄的男神仙的气韵相仿,仙风道骨,祥瑞缭绕。

大舅婆抽烟是很细致的。大舅婆抽烟的烟灰从不任意让它随风飘散。大舅婆随时随地地备着一个碧玉般的烟灰缸,总是轻轻地将烟灰准确无误的敲打到烟灰缸里,烟头从不乱扔。那烟头扔哪里去了呢?烟头哪里都没有扔,在烟斗里烧尽了呢。

大舅婆抽烟又从不吝啬,见到抽烟的人,她都要递一根,所以一盒烟很快抽完。抽完了怎么办呢,就在藤椅上斜躺着,眼睛半闭微睁,好像在慢慢回味抽烟的幸福味道。

我有一段时间沉迷在其中,也学大舅婆的样子,绻缩在藤椅上,狠狠地吸口气,然后用手指敲敲椅子,向空中哈着气,闭目养神。可是我总觉得缺少什么,哦,缺一盒火柴,一根烟呢!

有时被心慧的祖母看见了,就会骂,不学好,学江败人,败家子相。这让我知道女人抽烟大抵是不好的,小孩子抽烟就更不好了。
 


还有大舅婆的脚,也显示着她的高贵,不一样呢。这当然是和祖母比,大婆比,三婆比,湾子里我该称呼婆婆的,或者和祖母年龄不相上下我称呼伯母,婶娘们比,她们都是小脚呢。三寸金莲的那种,鞋子尖尖的,呈三角形,走路一摇三晃总像站不稳似的,如疾风下的劲草。赶路时,要一个拐杖衬着,赶几步路,喘几口气,让我常想弱不禁风便是像祖母这般一双小脚的缘故吧。而大舅婆像妈妈一样,像小姐姐们一样,像伯伯婶婶们一样,也是一双大脚呢!走起路来四平八稳的,刚健而有力气,有行如松的气慨。依我看啦,大舅婆脚步稳健,完全可以不用拐杖来扶,只是大舅婆的年数太大了,银丝鹤发的,难免走路长久了颤巍巍的,所以拐杖是必备的了。大舅婆的拐杖上面有一个精致的龙头,暗红色的,如开在拐杖上头的龙头兰,龙头一点也不恐怖。我想应该是被大舅婆的心性潜移默化了,所以显得慈蔼可亲。

我又想,祖母年轻的时代,也应只有资本家的小姐才能够拥有一双大脚吧,而到后来妈妈小姐姐伯伯婶婶们都是大脚呢,难道她们一夜之间也变成资本家的小姐了吗?这似乎是不可能的。我带着这些狐疑的问题问妈妈时,妈妈笑了,问我,“妈妈是大脚好还是小脚好?”我说,当然是大脚好。妈妈说毛主席也说大脚好呢,脚大才江山稳,毛主席要让每一个新时代的女性都能过上过去资本家小姐的生活呢!

资本家小姐过怎样的生活我不知道,但大舅婆的生活我是知道的,和我家的生活也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大舅婆不像祖母,妈妈样深夜还纺纱织布,闲得无聊时也是干的败家的事。拿一根针在一块绷在一个蔑圆圈的布上绣呀绣的,在一些布料上绣上老虎头呀,在一些布料上绣上对对水鸭呀,或在一些布上绣上一对喜鹊、百灵、画眉等等,倒把小姐姐吸引了。有事无事拿一根乱树枝在地上戳呀戳,模仿绣花针似的绣呀绣的,绣得灰尘抖乱。

我想,资本家的小姐小时候应该是学刺绣的,穷人家的姑娘应该是学纺纱织布的。而祖母对大舅婆的刺绣是嗤之以鼻的,完全不屑的,浪费时间不说,还浪费灯油呢,而绣好的东西也没什么大用。但大舅婆乐此不疲,常常一个人在堂屋幽暗的一角,一丝不苟地绣着,绣完了又到处送人,送得最多的当然是妈妈,妈妈把它们用针密密的缝在鞋帮子上,顿时一双双布鞋便虎虎生威,或者百鸟朝凤似的,别提在小朋友面前多长脸呢!

和我同龄的小军.小明便羡慕的不得了,在家里闹着,哭着,在地上翻滾着朝他们爸爸妈妈要。可这是他们要得着的吗?哼,谁叫他们没有这么好的大舅婆!
 


让我惊奇的还有大舅婆的一双手!

我觉得大舅婆的一双手也与众不同,她的手不像妈妈的手,倒像我的手一样,怕茅草,怕荆棘,更怕荆棘上坚硬的小刺。

砍茅草,晒茅草,抱茅草时我都是全副武装的,长衣长袖还戴上帆布手套,但这还是不管用,茅草上的倒刺常锥得我大呼小叫的。当然有大部分是我撒娇做作的夸张,茅草也仅仅是从衣服的破洞处划了一道浅浅的红痕,血都没有流,能有多疼?但有时也是真实的锥心刺骨般的疼,那是荆棘上坚硬的刺硬生生的穿透手套扎进了手掌。妈妈是知道我哪些是故意做作装的,哪些是真正被刺扎了的。妈妈的眼睛狡黠的很,从我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哪些是真实的疼痛,哪些是假装的夸张。眼眶没泪水时是假装,眼眶里有泪水时是被刺扎了。这时候妈妈就会迅速地跑过来,小心翼翼地用针将刺挑出,涂上点云南白药,用碎布条儿扎着。

这时候我总是羡慕起妈妈的双手。妈妈的双手不怕茅草,不怕荆棘,不怕刺。妈妈总是裸手砍茅草,茅草的倒刺划过妈妈的手掌就像大雁飞过天空,一点痕迹也没有。那荆棘上的刺见了妈妈的手,也像小职员见了大领导似的弯了腰,低了头,软了骨头,老老实实地在妈妈的手掌里呆着,乖巧的像个吃饱了的小花猫。

妈妈的手掌有厚厚的茧呢,像是练了失传很久的神功——铁沙掌似的。十指短而粗,肥壮而有力气。而祖母,爸爸,大婆,三婆和妈妈一样都拥有这门绝技,湾子里的一些婆婆爹爹,大伯大婶们有一些也和妈妈一样似练就了铁沙掌,可以横扫整个武林的荆棘。

不过,大舅婆的双手不行。大舅婆的双手虽然也像妈妈的手一样粗糙,也像祖母的手一样瘦若古藤,但很明显,大舅婆的双手似青色的古藤,光滑的古藤,受不得半点委屈和刺激似的。也正因如此,大舅婆一看见我和妈妈绞茅草靶子时,便会嘟嚷,说我妈妈一点也不知道心疼孩子,一堆茅草也节约不了多少钱,十块钱可以买一堆稻草呢,何必让孩子受那份罪。

可妈妈哪来的十块线啊!

大舅婆哪知道呢,茅草比稻草好烧呢。第一它起火快,茅草脆,稻草软,一根火柴便可将茅草点燃,而稻草有时两三根火柴都点不燃,不得不用废纸或锯木的刨花做火引子。第二它比稻草火焰大,热值高,一餐饭做下来差不多要节约半小时呢。第三它比稻草易燃,烟少,不像稻草一顿饭做下来满屋烟雾缭绕。第四它比稻草经烧,做饭炒菜时一个茅草靶子烧好几分钟,常常一个人做就够了,不需要人专门在灶下烧火。但茅草也有缺点:它的缺点是取之不易,数量少,湾子里家家户户都抢着砍茅草呢,哪家哪户不知道茅草的这些好处呢,在抢砍茅草上,谁家也不是省油的灯。

但大舅婆是从来不去砍茅草的。没柴火烧了,她便去镇上买蜂窝煤,就像祖母说的,完全一副败家的算计。
 


最让我惊讶和佩服的是:大舅婆是识字的。大舅婆不仅会认字,还会讲故事。祖母是不识字的。爸爸妈妈是不识字的。祖母一辈的,爸爸一辈的,在我认识的人中没几个会识字的。

大地主陆世祥是进过学堂,很读了几年私塾,应该是湾子里最有权威的学问家,也许只有他才能胜任生产队里的记工员和会计的职务吧。但据祖母讲,他是很笨,学了几年,斗大的字也没有识一箩筐。祖母还讲了他的个笑话故事:他初入学堂,第一天老师教了一个“一”字,老师好像也知他笨,一天也就让他写了一个一字。第二天又教了个“二”字,也写了一天。第三天又教了他个“三”字,也写了一天。第四天,他心想,这简单啊,没必要再学了,就不去学堂了,每天背着个书包就在外面随心所欲的逛,哄着他父亲。有一天,他父亲要给友人写封信,想考考他的学问,就叫他代写。谁知他从早晨写到晚上也没写完。他父亲感别奇怪,便进书房看,只见地上铺了无数张白纸,上面用毛笔画满了“一”,他父亲问他在干什么,信写完了吗?他说,萬伯伯姓什么不好,偏要姓萬,写到现在还只写了几千呢?



我怀疑他认识的字还没有他婆娘王玉贤认识的多。

还有一个是我喊伯伯的陆佑文,大家都称他“文先生”。听爸爸讲,文先生要是生在富贵之家,一定会成为大学问家。小时候他是和爸爸一样的贫穷,跨不进学堂门,读不起书的。可他偏又聪明,乖觉。凭着自己的聪明,站在私塾外偷听,见一字默记下来,没有笔,便拿一个树棍在地上划,边放牛时边划,日积月累很快便超过了地主崽陆天祥,后来居然能作对联,写对联了。文伯伯写的对联我是见识的,是四平八稳的楷书,字长得胖嘟嘟的,肥肥润润的,很有喜庆气和富贵气。所因湾子里大凡有红白喜事都是要请他去润笔的。润笔费是没有的,不过,红喜事可以陪主客坐一席,白喜事可以和抬重的人一桌,这是乡村红白喜事里最尊贵的一桌席了。我最佩服文伯伯两幅经典对联,略改几字,处处通用。比如有叫佑富的结婚,对联就是“佑禧千祥名扬四海,富贵万年德播九州”,如有叫康佳的,对联就是“康禧千祥名扬四海,佳云万里福播九州”。洞房门联永远足“洞房美人迎宾客,华堂高朋贺新婚。”这让我有点怀疑偷来的学问必竟有限。

文伯伯也常感叹,新社会好呀,新社会人人有书读,再也没有人会做睁眼瞎,想看书而没有书看,也不用像小偷似的偷私塾的学问了。

最让文伯伯羡慕的是大地主陆天祥了。他不甚读书,却有四本古籍线装书。文伯伯是想看的,可陆天祥家宝贝的不得了,任何人借他都不借。文伯伯也没奈何,只有咂嘴的份。这四本神奇的书,也一只揣我心口上了。

还有一个会识字的是,说书的先生;那是一个有满肚子学问的人,他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叫他“三爹”,湾子里的人也大多数称呼他“三爹”,但别人喊三爹和我喊“三爹”是不同的,我喊得亲密些,他是我本房的三爹。

“三爹”身材高大,不像祖母、二婆、三婆她们弯着。三爹的腰杆是挺直的,头发是稀稀疏疏的白,倒是一绺白胡子挤得密密匝匝的,有点像泡开了水的羊毫大字笔。他常年驻着一根光滑的泛红的竹权,倒不是因为老态龙钟需要竹权扶持,他老当益壮,精神着呢。那竹权干什么用的呢?

用来探路,因为他是个瞎子。

大舅婆第五节

三爹眼晴瞎,但心不瞎,学问不瞎,人的气势不瞎。

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就一条浅白色的缝,像死鱼似的眼睛。我审视见他的脸,不是鸡皮鹤发的那种,是一种自然的方正,方正的脸的茶杯中舒展的一瓣菊花。而最让人亲切的是三爹的笑声,那笑声爽朗,明快,流畅,如在微风中从荷叶滚下的晨露,一点也不做作,像浮云一样自然。

他的笑似乎可以感染每一个人,让每一个人都感觉今天天气真好,活着,便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腹有诗书气自华,我想:应该说的就是三爹这种人。

三爹也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不干农活的人,所以他的蓝布大褂永远是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的人,这在短衣短衫赤着上身露着腿的人面前,本就是独特的一幅靓丽的风景。

三爹不干农活,干什么呢?

说书。

三爹也是十里八乡唯一的一个说书人。

一杯茶,一个快板,一把二胡,一个架子小皮鼓,一把竹靠椅,就是说书的全部家当。

农村有三闲。一是春节过后清明之前,春耕未天始,谷子还未浸种时比较闲。二是夏收秋种之后,双抢忙完了的一段时间比较闲。三是秋收之后冬播之前比较闲。当然,四海无闲田,农人无闲时。这闲也是相对播种,插秧,收割较繁忙时闲,白天事还是比较多的。只是夜晚没有什么事,早睡又睡不着,晚睡又无事可干还费灯油。这时就是听说书的最好时节了。

这时候就是三爹最忙的时候,十里八乡都有请三爹说书的,但无论别的湾子怎么出价,只要我们陆家湾有请,他必然是先回湾里来说书。

讲书的地点就在湾中间第一排陆世界的房子前面一块空地上。空地大约两亩见方,是全湾共有的一块地。主要是供大队干部召集湾里人开会和春节玩狮子时全湾抢香案之用。平时里,大家没事就会晃去互相问好打个招呼,然后三五成群咵会儿天。夏天,也是部分人歇凉的地方。

空地的前方有两个池塘,一个圆圆的,像面镜子,叫圆塘。一个狭长狭长的,像一卷白布带,叫长塘。两塘的四周种满了杨柳,刺槐,苦棟,泡桐等树。

夜晚是比较静谧的。

但只要是说书,就会无比热闹了。

大家似乎都喜欢听说书,各家各户的小孩每到傍晚都会搬出自家的小凳,椅子,长凳去占位置,都希望靠拢说书的位置,而我是不用去抢位置的。

我的位置永远在三爹的旁边,我要给三爹倒水呢。

三爹说书,开场总是不紧不慢,先必定是要说些和戏文无关的几句,乡里叔叔婶婶们把这叫打闹台。譬如:

板再打来鼓再定,听我瞎子讲书文。今日不把别的讲,还是继续来《封神》,这是预讲《封神榜》呢。

三爹对全湾人总会郑重重申:列位,《封神榜》不是随便就能讲的,讲之前要斋戒五日,淋汤洗浴,最见不得晦气的。讲的这段日子也是见不得浑的。那里面都是神仙,神仙在天上看着呢,你亵渎了神仙,神仙就会惩罚你的。然后打一串竹板,继续说,封神更是丝毫错不得,把神仙们的官封过了,神仙会愿意吗?不瞒列位,我就是十多年前封错了书里的神,被神仙惩罚,眼睛才瞎的。

所以奉劝各位,听完书后,回去点那一二两清油,敬敬神,神会保佑你们的。

这当然是闲话,我多少有点不相信。

还有就是——你说奇怪不奇怪,咸菜缸内长白菜,癞痢头系红飘带,白虎青龙又作怪,等等不一而足。

但我对这些灰谐,插浑,打科根本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还是书中故事,常常听得有滋有味。只是大人们似乎乐意听这些打诨插科,常常笑得前仰后合。

大舅婆第六节

三爹说书,先是端坐在凳子上,不紧不慢地讲着,时不时拿起茶杯呷一口,然后接着讲。讲到激动处,便站起身来,拿起他那紫金溜光的叫板,一连串的激打,声音高亢婉转地唱起来:

凤辇龙驹出帝京,拈香祝女中英;只知祈福黎民乐,孰料吟诗万姓惊?目下狐狸为太后,眼前豺虎尽簪缨;上天垂象皆如此,徒令英雄叹不平

仿佛他身在朝歌,正手持芴板,哀叹着成汤满朝奸巨当道。

一曲唱完,便是一通鼓。鼓点时急时缓,最后慢慢的缓下来,半空划一个孤线,才将小鼓槌挂在鼓壁。似乎似老道忘情的入定去了书中一回,方才醒转。

接着念白:列位,自古是国之将忘,佞臣当道。家中不和,妇人掌权。奉劝各位听完书后回家去管好自己的婆娘。

然后男人们哈哈大笑,女人们一阵窃窃私语,小孩子们托着腮帮盼着故事演绎,而三爹也不着急,悠悠的品茶去了。

待是时候了,又开始讲,讲到费仲、尤浑大奸之人,咬牙切齿,讲到比干大忠大勇之人击节赞叹,讲到贾皇后被逼饮酒坠楼时,愤慨涕泣,讲到妲己惑乱君王时深恶痛绝。三爹也时不时变换着嗓音,一时是莺声细语的玉面琵琶,媚态十足;一时是声若奔雷的武成王,威风十足;一时是声音浑厚的商付王,君临天下;一时是娇声怒叱的女娲娘娘,柳眉倒竖;一时是姜太公滑水直钩垂钓,愿看上钩,真正是说尽书中事,演遍书中人。让人仿佛如临大戏院,各色演员按着顺序出场,唱的,跳的,做的,说的,一丝不乱。叫板打出了风声的急缓,鼓槌敲出了湖水的振荡,月明中天偷眼望,三山仙老辞梦乡。

当此时,三爹也不坐了,也不喝茶,也不插笑打浑了,任由故事从嘴里滔滔流出,成溪成河,成湖成海,浩浩荡荡而去;也仿佛六月的聚雨,先是风声急,后是乌云翻滚,然后雷电交加,最后暴雨倾盆,一环套一环,容不得缓急似的。

正当紧时,只见三爹将口突然一闭,缓缓坐下,呷茶去了。此时人们才感觉微风扑面,咳嗽叹息声此起彼伏,有些婆婆大妈大娘们掏出了小手绢,为书中壮男烈女们去轻轻拭泪,小孩们像我一样还紧巴着眼,等待着故事再一次的潮起潮落。

三爹看人们意犹未尽,似满足慰籍人们似的,接着讲,但也只是唱了两三句:纣王无道宠爱苏坦己,贾似夫人坠楼死,黄家父子把兵起……然后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让人盼一天去。

《封神榜》应该是一本很好看的书吧,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希望能看一看这本神奇的书,但谁家也没有这本书,书只在三爹的肚子里。

大舅婆第七节

大舅婆说书和三爹是完全不同。

和三爹比,大舅婆不应叫说书,叫讲故事最恰当。

三爹说书是长篇累牍,一本书差不多要讲一个半月,其中故事一个接一个,人物又众多,关系也错踪复杂,常常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故事情节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而从三爹口中讲出,却条理清晰,件件分明,而故事人物也都有背景,不是普通的平头百姓演绎的。如宋仁宗是赤脚大仙下凡,铁面包公是文曲星转世,展昭展南侠是武曲星投胎。想那包公最是可笑,急急忙忙和同时下凡来保护赤脚大仙的武曲星投胎时,投错了方向,错投了武曲星投胎的地方,武曲星没法,只好投了原该文曲星投胎的地方。因此,大宋一朝,便出了一个奇怪的事,文生武相,凶神恶煞似的,武又生文相,玉面罗刹娇滴滴似的。更有青龙三扰唐,白虎三保唐,说的是天上的青龙下凡来投胎为安禄山,白虎便下凡来投胎为郭子仪,和祸害大唐的青龙作对制伏青龙的故事。凡此等等,似世间的热闹,也只是天上神仙闲得无聊,故意安排的是非,闹此故事出来好打发人闽清闲寂寞的时光似的。

大舅婆讲故事,干脆、利落、简短,有头有尾,半个小时准完。有的几分钟就讲完了,而且也不需三爹的排场,只带一张嘴就够了。

三爹说书,不是在任何场所下都讲。三爹有排场:一要有故定地点。二是定时,定时开讲,定时结来,其余时间,一律不讲。三是敬业,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四是说书是计酬的,一本书说完,是要几担谷子的,不然,三爹喝西北风去。五是卖力。讲书时,吹拉弹唱,恨不得样样都来,装扮着各种角色,像演皮影子戏的,只不过戏里的皮影子都只他一人。

大舅婆讲故事就简洁得多,永远是一副波澜不惊气定神闲的慢慢叙述,真正做到故事中的人和事和她全不相干,她是她,故事是故事,哪怕听的人义愤填膺,哪怕听的人已涕泣满面。

三爹说书,平常场合是不讲的,更不会对小孩子们专门讲一场,哪怕他最疼爱的侄孙陆世文他都不讲。白天,男人们女人们出工去了的时候,他便反关着门,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他家后院里,在青竹翠影里拉他的那把二胡,让那二胡浄浄淙淙的声音飘满满屋满院,飘入池塘树林,飘进我和小伙伴们的耳中,让我们对那小竹林充满无限好奇,引起我们讨论三爹的阵阵骚动,而我们竟也只是乱揣度今天的故事而已,好像对三爹还是一如既往的神秘。

不像大舅婆,一目了然,青布对襟小褂,蓝色宽口长裤,黑色镶边布鞋,一根黑色发卡卡住银丝白发,这打扮和祖母,大婆二婆们没多大区别。讲故事也不分场合不分人。几个伯伯大娘围在一起做针线,她也能把儿女英雄传讲的眉飞色舞;在爸爸、大叔、哥哥们等大老爷们在场时,她也能把《宋公明三打祝家庄》讲的引人入胜,如果是几个小孩子,她也会不厌其烦地给我们把《哪吒闹海》,《大闹天空》等讲的精彩纷呈。

大舅婆故事当然没三爹讲得好听,但对我们小孩子来说,却喜欢听大舅婆讲故事,每个故事当场便有结局,不让我们瞎悬心,而且,有疑问可当场提问,还可以打被砂锅问到底。

我喜欢大舅婆,喜欢大舅婆爽朗的笑声,喜欢大舅婆的和蔼,亲切,喜欢大舅婆柔和的手摩娑着我的头顶,亲切地叫我“小六子”。

我是很敬佩三爹的,眼晴看不见,却有满肚子的学问,但除了敬佩,好像也没别的了。我和三爹好像疏远着,三爹和我好像疏远着。仔细一想,三爹和大家都疏远着。除了说书时神彩飞杨,不说书时,静坐如山,形容枯槁,像一桩老柳树,树皮斑驳的露着,任凭风吹雨打,内心已宠辱不惊。除了说书,他似乎也不愿意接近人,人们也似乎不愿意接近他。

若干年后,发现农村像他这样的老人比比皆是,只是相对那时热火朝天的生产队才显得格外突兀。

大舅婆第八节

说书的那段时间,我对三爹似乎着了迷。

凡事需要多问,多问才会明白。

“三爹的眼睛怎么瞎的呢?”我问祖母。

“小孩子家家,乱问个啥。”我知道祖母不会告诉我,但我还是忍不住去问。她是斋公,吃饭不沾荤,对别人的事也不谈论,也不批评。闲时便坐在门口的大槐树下,数着她脖子上挂的长长的木樨梨念珠。一边翻来复去的数,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尘埃驮着树叶罅隙的阳光在她眼前飞舞,她视而不见;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的树叶落在地的蓝褂上,她也不去拂拭;树叶间的光与影在她脸上漫漫流动,也改变不了她的神情。天地的人和事仿佛都和她全不相干,和她灵魂交融的似乎只有她心中的佛了。“花花三千界,众生如泡影。我自若尘埃,尘该亦若我。应作无上嗔,凡是无烦心……”等等默念那些稀奇古怪的句子。



祖母一念经,任谁也打扰不了,佛珠数到堂了,自然不念了,我也不会再去接着问。

“三爹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呢?”我问妈妈。

“妈妈不知道,我来到陆家湾的时候你三爹就是个瞎子”妈妈说,我想妈妈肯定知道,只是不愿意告诉我,妈妈太圆滑了。

“三爹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呢?”我问小姐姐。

“说书说瞎的,三爹不是说书时说了的吗。”小姐姐说。

但我不相信。小姐姐也只比我大五岁,知道的也并不多。

“说书把眼睛都说瞎了,那三爹还怎么那爱说书呢?”我将我的疑虑说出来。

“就你的怪问题多,是不是太闲了,走,陪姐姐打猪草去。”小姐姐不能答,还强行的把我拉到了旷野。

我想,还是只能去问大舅婆。大舅婆疼爱我,一定会告诉我的。

于是我天天盼,盼大舅婆来我家作客,或者是爸爸带我去大舅婆家作客。

白雪化了,杨柳青了,梨花白了,燕子飞回来了,大舅婆没来。

桃花谢了,小青桃脸上都扑满了白粉了,西红柿开始挂上一个个的红灯笼了,大舅婆没有来。

姹紫嫣红的荷花开满了池塘,圆圆的荷叶挤满了水面,池塘里的小鱼儿在丰茂的水草中嬉戏,打谷场上,青蜓已铺天盖地地迎着西风飞,大舅婆还是没来。

真是越盼越出鬼,越盼大舅婆越不来!终于等到信息了,大舅婆湾子里的人赶集时对碰到的父亲说:“大舅婆生病了。”我便闹着祖母带我去看大舅婆。

祖母拗不过,终于签应了。

还好,大舅婆不是什么大病,我们去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正在重重叠叠枹桐树的叶影下躺在躺椅上惬意的抽着烟。我一下子就飞跑到了大舅婆跟前,先是问好,然后就默默地看着大舅婆出神。

“小六子,在想什么呢?”大舅婆慈爱地问。

“什么也没想,我只想陪着一舅婆”,我心不在焉地随口答。

“是不是想听大舅婆讲故事了?”大舅婆像我心里的蛔虫似的。

“嗯”,我点点头,可马上又摇摇头说:“不想听,大舅婆生病了,还是多休息好”。

“你这小鬼头,说话言不由衷的,也学着骗大舅婆”,大舅婆神目如电似的,总能把我心事看穿。

“我还是给你讲故事吧”,大舅婆说。

大舅婆刚起了个头,我便说“不听,《大闹天空》我都听了不下十回了”。

大舅婆又换了《哪吒闹海》,我吵着还是不听。

“《四郎探母》《杨绊娶亲》《定军山……”大舅婆一连报了几个故事名。

“不听,不听,我都听你讲过了。”我今天是存心刁难大舅婆。

“那大舅婆没故事可讲了,大舅婆休息喽。”大舅婆似乎看出了我的伎俩。

“大舅婆骗我,你知道的故事那么多,怎会没故事讲,大舅婆就会骗小孩子。”我轻轻摇着大舅婆的大腿,撒着娇。

“真的没故事可讲了”大舅婆沉思了一会。

“今天不讲故事也可以,但大舅婆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是希望大舅婆逼得没故事讲,好回答我憋了大半年的问题。

“好。”大舅婆似乎被我缠得无计可施,想快点打发了我这小鬼,想也没想就说。

“大舅婆要一定要告诉我哟,不行,我要和大舅婆拉钩钩”。

“拉就拉,大舅婆还骗你这小鬼。”大舅婆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说。

“三爹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呢?”

“这……”大舅婆一下愣住了。好半晌说:“说来话长,大舅婆告诉你,你可不能到处乱说哟”。

“我绝不告诉任何人,就是大哥哥小姐姐我也不说”我立马保证着。

“有些故事呀适合于烂在心里,永远都不要去说它”,大舅婆望着天际的云霞,叹了一口气。“我今天破个例,就讲讲你三爹的故事吧”。大舅婆说完,就开始给我讲起了那段烽火岁月,让我异常吃惊的故事。

大舅婆第九节

这还要从你三爹父亲陆智正说起。

陆智正是这一带有名的蔑匠。经过他的手补的簸箕,筛子,箩筐,畚箕,筲箕,撮箕无不严丝合缝,竹蔑儿用得细密紧凑,仿佛比新的更加牢靠耐用,而且收费又公道,童叟无欺,因此十里八乡的人蔑器坏了都要找他补。有时不凑巧,他不在家,也会放置他家中等他回来。那时他走街串巷,十里八乡的跑,但也只是农闲时月出去找活,帮撑家里。后来名声大了,找上门来补蔑器的越来越多,便丢下了哪佃的薄田,在杜家集上土地庙旁搭了个茅棚,专一做起修理蔑器的活儿。他又心慧手巧,在旁边的竹器店里闲坐了几回,又学会了做竹椅竹凳等竹器活。后来手头活络了,便撒去茅棚,盖了三间宽敞明亮的土屋,开起了竹器店和蔑匠铺,还收了几个小徒,不几年日子便红火起来了。最后做到了甩手掌柜,已很少自己动手做蔑器活儿,都是手底下的徒弟干活。

首先,他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陆世礼,娶的是徐家湾徐尚财的女儿。生了个男孩叫陆佑启。二儿子叫陆世义,尚未娶妻。两个儿子都生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不喜文,只喜欢弄刀弄枪,都投身了国民革命军,在胡宗泽手下当兵。不几年因作战勇敢便升到少尉排长。不曾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一九二九的中原大战中双双阵亡。本指望两儿子光宗耀祖的,谁知都化作了泡影灰飞。

幸好还有三儿子陆世仁。

“哦,三爹原来叫陆世仁”,我插话道。

“是的,三爹名叫陆世仁。”大舅婆回应说:“你这小鬼,刚才故事我讲到哪啦,都被你搅乱了,下回再讲”。

“讲到三儿子陆世仁”,我提醒大舅婆,也为我的莽撞而后悔,生怕大舅婆不讲了,正听到兴头上呢。

“陆世文是陆智正四十岁得子,也算是老来得子”大舅婆继续讲,而我就两双小手托着小腮帮,估睩着两只小眼晴,安静地听着,再也不敢出声,插话了。

“自然十分宝贝。五岁不到便给他骋了西席,学习古典文化。谁知陆世仁也是乖觉怜俐,仿佛天生就是读书的料,不到几年便把四书五经背的滚瓜乱熟,更有一项本领是过目成诵,诗词歌赋一入他的眼,他便朗朗而背。喜得陆智正如得珍宝,更加舍得花钱培育他。十岁上请了木兰山上的武术教师来教他武术,又送他去汉文化国书馆去学习汉剧。而他也是学么样是么样,到后来是吹拉弹唱,琴棋书画,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十四岁便进了学,考取了秀才。不曾想发生了辛亥革命,皇帝被赶下了龙庭,伴随的科举制度也废除了。这无疑似一桶凉水浇到了陆智正身上,本指望儿子陆世仁考取功名,出仕为官,从此彻底翻身,光宗耀祖。现在看来,读书当官已是没有戏了。从此,陆智正对儿子陆世仁的功课也不再紧盯紧逼,已不似先前放在心上重视,倒放纵了,随了儿子去。”大舅婆突然停下了,不讲了,说:“小六子,给大舅婆倒杯茶去,大舅婆讲累了,休息会再讲”。

我只好极不情愿的去倒茶,心里还记挂着“三爹”,脚步便生了风,快着跑去。

大舅婆第十节

“俗语说的好,学好三年,学坏三天”,大舅婆抿了几口茶,抽了几口烟,眯了一会眼,养了一刻神,接着讲。

这陆世仁一是少了父亲拘管,对学业也松懈起来,便不是先前那么上心,也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看书。二是废了科举,绝了他的仕途之路,便也有几分心灰意冷,更不把心放在学业上。无事便常出门要么在集上溜达,要么寻芳问胜的到处野游。

俗语又说的好“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起初,陆世仁致力于学的时候,集上的那些游手好闲的泼皮儿倒也没去骚扰他。这在集上一闲逛,倒是送上门去的认识了这些人。这些人自是吃喝玩乐的高手,再加上陆世仁一是少年贪玩心性,二是一直以被父亲拘束的紧,今日散漫了的,三是自制力差,必竟年少心性,自然和这些人一拍即合,和他们情投意合起来。在这些人的引诱下,不过几月功夫是吃喝嫖赌,寻花问柳,学得有模有样,乐不思蜀,五毒俱全了。从此,陆世仁便把书本抛到了爪哇国去了,每天和这些人厮混在一起,日久天长,陆世仁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反倒比他们学得更坏,更会玩耍,又仗着肚中学问与心计,在玩的方面更是花样百出,层出不穷。

一日,在县城的庆芳斋酒楼摆酒,狐朋狗友式的结了十三兄弟,号称十三太保。陆世仁又以喝墨水多,鬼主意多,又会几手拳脚,又舍得撒漫的用几个钱,反倒添为老大,做了十三太保的头儿。

这陆世仁每天和这些泼皮儿吃喝玩乐,很快就兜中见底,没钱了又不敢找他父亲明仗执火的要,便开始和这些地痞流氓干起偷鸡摸狗,开赌博场,吃拿卡要,欺行霸市,拦路设卡,到处收保护费的勾当,还给他们一群狐朋狗友起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叫“保乡团”。这“保乡团”闹得十里八村是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更兼陆世仁有一癖好,爱好风流。见了那标致的小媳妇儿,大姑娘儿都要去嬲一嬲,惹一惹,想尽千方百计搞到手。而那些大姑娘儿,小媳妇儿也是巧的很,有的爱他的钱,有的爱他的貌,有的爱他的势,主动投怀送抱的到不少。

陆世仁对女孩子又有几样好:说话儿开着眉儿,办事儿撒着腿儿,低声下气的无限体贴。一是舍得花钱,也会花钱,时不时买些时令小巧玩意送她们,又时不时买些精美小食请她们。二是细心。记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的生辰八字比谁记的清,时不时嘘寒问暖,讨好卖乖。下个雨儿必定要提醒她带个伞儿,刮个风儿必定要提醒她披个围巾儿,出个门儿必定事先给叫个车儿,恨不得她只要想到,他立马就办到,她没有想到的,他都预备到。三是会逗趣儿:一会儿扮戏丑儿,逗得她捧腹大笑;一会儿又说书儿,听得她津津有味,欲罢不能;一会儿又写诗作赋儿,迷得她神魂颠倒。更兼又舍得花钱儿,又拼得为她出气儿,受得委屈儿,一时不知多少良家妇女被迷。

这陆世仁也只是卖弄卖弄手段玩儿,显他的本领儿罢了。初时,未得手时,她浑身似宝,低眉顺气的捧着。及至得手,不消几日,玩腻了,便不再搭理,喜新厌旧,始乱终弃。更有甚者,手中缺钱时,便将掌中玩弄之人,诱骗远城窖子中卖钱,或者姿色差点的便卖到僻远地区的深山老林的穷汉痴男做媳妇儿,一时上当受骗的不计其数。而他又做得巧妙无影,人们只是怀疑,倒还赖不上他。

也有抱屈找上门来的她们的亲族,或父或兄找他理论,他又三拳两脚将人打倒,甚至打残。

也有人去县府状告的,他为人又狡黠善辩,一概推委。又善于经营使钱,一来二去查办他的官员倒成了他的朋友,和他一起作奸犯科,同流合污起来。从此他如虎添冀,更加变本加利的为非作歹起来。十里八乡里远近闻名,人送外号“南霸天”。

只把他那一生爱惜名誉的父亲陆智正气个半死,而他羽翼已丰,翅膀已硬,竟也拿他无可奈何。

俗语说的好“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世上总有不信邪的侠肝义胆的人。这个人就是你未见个面的爹爹陆世和。

大舅婆第十一节

一说到我爹爹我更加来的兴趣,两只小眼儿骨碌碌的转,看着大舅婆,生怕她停嘴不讲。

幸好大舅婆讲得也来了兴,入了迷,倒没觉察我的小动作。

“想那陆世和也是这一带响当当的人物。”大舅婆继续讲。

“当时陆家湾有两个大力士,一个是陆世和,一个是陆世福。都生的五大三粗,身似铁塔,声若巨种。脚步过去像刮一阵旋风,喊声过去像打了一记焦雷;真是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又天生神力,别人挑一担箩筐稻谷,走路还三喘两喘,几步一换肩,他们挑两麻袋稻谷,轻轻松松脸不红面不改色。没牛磙谷时,他们是赤膊上阵可以当牛使;打豆腐磨浆儿时更是不歇气儿的转,比驴儿还耐力;一个人差不多可打一顿糍粑。附近十几个湾再也找不出有他俩力气大的。

话说那一年陆家湾闹花灯玩四十八节龙灯,那来看灯的似人山人海。湾子里本来就选好他两人捏头棒,撑龙柱。正月十三开光上庙两人却为头一棒起了争执,都要当先,互不相让。大头人们调解,两人兀自坚持,互不退步。这也难怪,都是二十四五岁年轻气盛的年龄,这龙灯也是湾中年轻人一时兴起,百年一遇。那时节哪个湾子里敢兴这个头,这不是好玩,是玩人,是玩钱,是玩财。先不说捏棒的四十八个后生要统一的呢子大衣,黑色的皮带,黑色的皮鞋;且不说各路祭台,土地庙,财神庙等的猪牛羊祭物,且不说一路噼噼啪啪的鞭炮要放多少响,光是湾子东边的大戏台从正月初一唱到正月十五的半个月的大戏得花多少钱,每家每户的亲朋好友来观灯的看戏的更是络绎不绝,哪家哪户每天不是像过流水席的。俗语说的好,一场龙灯会,三年红薯羹。这龙灯也不是小孩子做家家说玩就玩的。所以龙灯也是偶然兴起,百年一遇,这要农家连续赶上几年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好年景。也难怪他们起争执,机会难逢,谁不想万众瞩目下出出风头,玩回人,要玩人当然是擎龙头第一棒。

头人们没法,终不成让他们刀枪剑戟的比试一番,刀枪又不长眼睛!又或者让他们现场摔跤定输赢,但后果是不管输赢都会伤了两家和气,冲了节日的喜庆。最后有一个头人想了个馊主意:抱石磙,比力气。



熟话说的好:“一不比力,二不比吃”,这馊主意出的,直接害死了一条好汉性命。

早有好事者从打谷场上推来了石磙。两人拈勾,陆世和先。

陆世和先将石磙倒立,大头朝上,小头朝下,然后扎了个稳稳当当的马步,两手往石磙中间一抱,也亏得他臂长,居然还来了个十指相扣,深呼吸,屏住气,内心喊一声“起”,只见石磙慢慢离开了地面,陆世和也慢慢伸直了腰杆。想那石磙本身有四五百斤重,加上周身光滑,不便使力,即使有四五百斤力气的人也是抱不起来石磙的,起码臂力也得千斤左右。众人见陆世和抱起了石磙是大声喊‘好’,喝彩声不绝。陆世和也是一来动了兴,来了劲头,二来也是有意卖弄,先迈右脚,后迈左脚,憋着一肚子气,踉踉跄跄的迈了十步,方把石磙掼下,大口的喘着粗气。

接着陆世福上场,一样的使着力气抱起了石磙,但觉有一股气似千斤重似的压在心头,脸胀得紫红,一点气也不敢出,脚也千钧重,心里头想挪步,就是挪不动,迈不出脚儿去。当此时陆世福放下石磙认个输,也就没事。偏那好事的硬是看不出来陆世福已是强弩之未,或者看出来了也只一门的私心只顾看戏,不怕事儿大,在那里大声呐喊着喊‘加油’,这陆世福也是年轻气盛,当着万众的面不愿服输,脸皮薄,要面儿的。心里一憋劲,迈出了右脚,刚落了小半步,只听‘噗’的一声一口鲜血直箭而出,‘咚’的一声石磙重重的摔在地上,人也歪在了石磙上。大家赶紧上前将他扶回了家中,后来由于家贫,终究失了调养,病了半个多月就走了。

从此以后陆家湾里人是禁止比力气的了。

陆世和的大力士名声便传播了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大舅婆第十一节

一说到我爹爹我更加来的兴趣,两只小眼儿骨碌碌的转,看着大舅婆,生怕她停嘴不讲。

幸好大舅婆讲得也来了兴,入了迷,倒没觉察我的小动作。

“想那陆世和也是这一带响当当的人物。”大舅婆继续讲。

“当时陆家湾有两个大力士,一个是陆世和,一个是陆世福。都生的五大三粗,身似铁塔,声若巨种。脚步过去像刮一阵旋风,喊声过去像打了一记焦雷;真是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又天生神力,别人挑一担箩筐稻谷,走路还三喘两喘,几步一换肩,他们挑两麻袋稻谷,轻轻松松脸不红面不改色。没牛磙谷时,他们是赤膊上阵可以当牛使;打豆腐磨浆儿时更是不歇气儿的转,比驴儿还耐力;一个人差不多可打一顿糍粑。附近十几个湾再也找不出有他俩力气大的。

话说那一年陆家湾闹花灯玩四十八节龙灯,那来看灯的似人山人海。湾子里本来就选好他两人捏头棒,撑龙柱。正月十三开光上庙两人却为头一棒起了争执,都要当先,互不相让。大头人们调解,两人兀自坚持,互不退步。这也难怪,都是二十四五岁年轻气盛的年龄,这龙灯也是湾中年轻人一时兴起,百年一遇。那时节哪个湾子里敢兴这个头,这不是好玩,是玩人,是玩钱,是玩财。先不说捏棒的四十八个后生要统一的呢子大衣,黑色的皮带,黑色的皮鞋;且不说各路祭台,土地庙,财神庙等的猪牛羊祭物,且不说一路噼噼啪啪的鞭炮要放多少响,光是湾子东边的大戏台从正月初一唱到正月十五的半个月的大戏得花多少钱,每家每户的亲朋好友来观灯的看戏的更是络绎不绝,哪家哪户每天不是像过流水席的。俗语说的好,一场龙灯会,三年红薯羹。这龙灯也不是小孩子做家家说玩就玩的。所以龙灯也是偶然兴起,百年一遇,这要农家连续赶上几年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好年景。也难怪他们起争执,机会难逢,谁不想万众瞩目下出出风头,玩回人,要玩人当然是擎龙头第一棒。

头人们没法,终不成让他们刀枪剑戟的比试一番,刀枪又不长眼睛!又或者让他们现场摔跤定输赢,但后果是不管输赢都会伤了两家和气,冲了节日的喜庆。最后有一个头人想了个馊主意:抱石磙,比力气。

熟话说的好:“一不比力,二不比吃”,这馊主意出的,直接害死了一条好汉性命。

早有好事者从打谷场上推来了石磙。两人拈勾,陆世和先。

陆世和先将石磙倒立,大头朝上,小头朝下,然后扎了个稳稳当当的马步,两手往石磙中间一抱,也亏得他臂长,居然还来了个十指相扣,深呼吸,屏住气,内心喊一声“起”,只见石磙慢慢离开了地面,陆世和也慢慢伸直了腰杆。想那石磙本身有四五百斤重,加上周身光滑,不便使力,即使有四五百斤力气的人也是抱不起来石磙的,起码臂力也得千斤左右。众人见陆世和抱起了石磙是大声喊‘好’,喝彩声不绝。陆世和也是一来动了兴,来了劲头,二来也是有意卖弄,先迈右脚,后迈左脚,憋着一肚子气,踉踉跄跄的迈了十步,方把石磙掼下,大口的喘着粗气。

接着陆世福上场,一样的使着力气抱起了石磙,但觉有一股气似千斤重似的压在心头,脸胀得紫红,一点气也不敢出,脚也千钧重,心里头想挪步,就是挪不动,迈不出脚儿去。当此时陆世福放下石磙认个输,也就没事。偏那好事的硬是看不出来陆世福已是强弩之未,或者看出来了也只一门的私心只顾看戏,不怕事儿大,在那里大声呐喊着喊‘加油’,这陆世福也是年轻气盛,当着万众的面不愿服输,脸皮薄,要面儿的。心里一憋劲,迈出了右脚,刚落了小半步,只听‘噗’的一声一口鲜血直箭而出,‘咚’的一声石磙重重的摔在地上,人也歪在了石磙上。大家赶紧上前将他扶回了家中,后来由于家贫,终究失了调养,病了半个多月就走了。

从此以后陆家湾里人是禁止比力气的了。

陆世和的大力士名声便传播了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大舅婆第十一节

当然,让陆世和扬名的还有另一件事。

“你该听过陆罗不通婚吧?”大舅婆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左手摩挲着我头顶问。太阳从宽大的泡桐树叶中穿过,洒在大舅婆的头发上,银光闪闪。

“这倒是听妈妈说过,可我不知道为什么?”

“今天大舅婆就给你讲原因,看来大舅婆比你妈更疼你哟!”大舅婆笑着说,枯老的脸上起了微澜,似乎掠过了一世的苍桑。

“大舅婆快七十岁了吧!”看着大舅婆满脸的皱纹,我心里想。

“话说当年你们陆家湾有一个人叫陆富”大舅婆又接着讲。

“这陆世富身材短小,精瘦精瘦的;喜欢贼眉鼠眼的滴溜溜地看人,看他的目光总让人凉嗖嗖的。背又有点驼,大多时是低着头佝偻着腰走路的。和人说话时总爱尽力的仰起脖子抬起脑袋,两只老鼠般的小眼睛滴溜溜的转,活像离了水爬上岸的伸着小脑袋狐狐疑疑探着空气的大乌龟。行事有点疯疯颠颠,说话也是掺杂不清。一个人一间土屋,中间隔了一段土墙,前面做了灶屋,后面做了卧室,一个人进进出出的,平时也没人搭理他,他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的也不知念些什么,只见上嘴唇和下嘴唇在打架。在湾子的东边有两亩黄土地,每年主要靠种一季西瓜过生活。

说来也怪,上天造人,没有给你天使的容貌必定给你一颗聪慧的心。这陆世富为人尖酸刻寡,是一点亏也吃不得的一个人,也得了神明的惠顾似的,他别的手艺也没有,唯一的手艺是种得一地好西瓜。每年六七月,他地里的西瓜是又大又圆,一个个似琉璃翡翠,碧玉玛瑙一般,那西瓜也是水份又足,味道又甜,更得瓜瓤殷红如血,十里八乡闻名,每年西瓜成熟的季节慕名找他买瓜的人络绎不绝。他的瓜地又正好在赶集的路旁边,所以他就在靠近路边的地方用几根木料塑胶和稻草搭了个凉棚,地里摘些成熟的瓜摆在路边,卖给赶集热了渴了的人。棚内摆了两张红油漆的条凳,供吃瓜的人歇歇脚。

话说那年六月初,连续下了几场雨,雨水泡湿了瓜地。瓜厢上的土有许多坍塌到瓜沟,堵了水流。此时正时结西瓜之时,一个个的西瓜都有脑袋般大小,西瓜嫩着呢!最怕浸水,西瓜易烂。一待天晴,陆世富便赶忙使铁锹掀沟通水,这一干就是几小时,日已当午,太阳又毒,瓜地湿气又重,不觉太热,便去瓜地半里之遥的双墩塘洗澡。说是洗澡也不安神,时不时站在水中往瓜地里瞅。其时旷野无人,赶农活的都回家吃晌午饭去了。但他还是格外小心,倒不是怕西瓜被偷了,西瓜还未熟,正长个呢!那他怕什么呢?一怕猪来拱,二怕牛来踩,三怕不懂事的小孩子来糟踏。

说来也巧,这一天罗家寨罗家湾的罗仕英从县城走亲回来,头上太阳晒,脚下水汽蒸的,刚好那天暴雨后天放晴,蓝天和大地连接得严丝合缝的,愣是一点风儿也不透,热得罗仕英娇喘连连,口干舌燥,眼也冒金星似,头晕脑胀的,正想找个荫凉的地方歇歇脚。这旷野哪有歇脚的地方,除了荒山和梯田,道路附近连树也末有一棵,即使有也是横着坚着乱窜的亚麻或蔻树,怎能避荫。四处细看,也只有路边瓜棚可以歇脚。一看瓜棚无人,还有条凳,罗仕英也没多想便走进了瓜棚歇脚,顺便取下她的太阳帽在那里当扇子扇风。

可偏巧陆世富看见了,又看得不太真切。想那老鼠般的眼睛能有多大光芒,只看见有人进了瓜地,也未分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小孩,迅速的钻出池塘,急急忙忙的小跑着往瓜地赶,嘴里叽叽咕咕地喊着,衣服也顾不得穿,赤条条的像白山羊一样在田野间窜着,一刻就到了瓜棚前,一看瓜棚里坐着一个大姑娘在歇凉,再一看自己赤身裸体的,怔了片刻,立刻不好意思地转身跑掉。

这里罗仕英突然看见一个光身子的猥琐男人也是大吃一惊,吓得花容失色,不知他要干什么,正要大声呐喊‘救命’,没想到眼前的男人什么也没干,转身跑了。定下神来仔细一想,知道是看瓜人误会了。略坐了一坐,心定了,不觉得热了,便起身回家去了。

这原本是一场误会,双方不说,别人也不知道,过去就过去了。坏就坏在这陆世富该说的他不说,不该说的他偏说,回到家立马把他光身子碰见人家大姑娘的事当笑话说给左邻右舍听。左邻右舍又添油加醋的说给左邻右舍听,不一天工夫便在村里传开,不几天工夫便传到了集上,更有人打听出那大姑娘是罗家寨罗家湾人,叫罗仕英,是罗家湾大名人罗志雄的妹妹。

等到传到罗志雄的耳朵里故事已成这样的。

大舅婆第十二节

话说有好事者编的故事是这样的:罗志雄的妹妹罗仕英走到陆世富的瓜地附近时,有点内急,看西瓜地藤蔓相连,叶密沟低,便去西瓜地小解。不曾想陆世富在瓜棚偷偷看着,故意认为是偷瓜贼急急地从瓜棚窜出,原意是去占占便宜,饱一饱眼福。谁知一看见罗仕英唇红齿白的花容玉貌便动了淫心,动手动脚的去扯罗仕英衣服,意图不轨。没想到罗仕英力气大,陆世富本就身子骨单薄,年龄又大,被罗仕英用双手使劲一搡,推了个陆世富饿狗扑食,啃了一嘴黄泥巴,罗仕英是一泡尿没屙完,哭哭啼啼,急急忙忙提着裤子跑了。

这罗志雄听了,那是七窍生烟,气不打一气来。妹妹被人如此侮辱,如何忍得住。又不好细问妹妹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样的事做哥哥的怎好启齿相问,就闷在心里瞎猜度,越想越气,便喊来他的两个弟弟罗志信,罗志义,身上藏了短刀,一人拿了一个碗口粗的木棍去瓜地来寻陆世富。结果那几天陆世富受了暑热在家养病并没去瓜地。罗志雄们寻他不着,一时气愤便推倒了瓜棚,点燃了瓜棚上的稻草,一把火把那瓜棚烧了,这才觉得解了气,耀武扬威的回了家。

陆世富知道罗氏三兄弟烧了他的瓜棚是气得直跺脚,前五百年没来往,后五百年没过节,不知怎的烧了他瓜棚。这像要了他的命,必竟对他来说搭起一个瓜棚也不容易。但天生又胆小如鼠,遇到不平你找去理论去,他又不敢。害怕罗仕三兄弟孔武有力,理没有理直,倒吃不了兜着走,挨了窝心脚。他又不甘心,小眼睛贼溜溜的一转,想了一个办法。

他找来一把锣,沿着陆家湾敲了一圈,来到人们经常聚会聊天说书的湾前空场,开始大声鬼哭狼嚎起来。骂着陆家湾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一个个的缩头乌龟似的,生怕别人砍了乌龟头,揭了乌龟壳,晒干乌龟底似的,任由别人打到湾子里来,掀了瓦,推了墙,烧了屋,也没人敢放个屁,说个不。他是老了,不中用了,要是年轻二十岁,也是舍得一身剐,敢把太岁摔下马的。想他年轻时那一代是怎样英雄,哪一个人见了陆家湾的人不点头哈腰。看看现在,哪些屄屙的,屙出一堆孬种。不说自己没用,杂七杂八的在那里骂个不停。

这一下真的还激起了湾中年青人的义气。便有人说,罗氏兄弟也是欺人太盛,有什么不是好说好商量,还值得动刀动枪的。有人说烧人家一个鳏夫的瓜棚,欺侮人家一个又瘦又驼的人,算什么英雄……大家议论纷纷,其中有一个好事者提议,你会烧我家瓜棚,我就不会烧你家茅棚。便有几个不听族中老人规劝的年轻人,冒冒失失的相约趁天黑人静摸到罗家湾前一里之遥的沿河的一片沙地,这沙地是罗家湾人的菜园,种了大片大片的白萝卜,也搭了几十个小菜棚,供晌午歇凉。他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点燃了一个菜棚就走。他们本想烧一个菜棚报复一下罗家湾,回去在陆世富面前有个说辞,好堵住他那张臭嘴。谁知那晚风大,火借风势,一个菜棚一个菜棚的被点燃了,烈焰升腾,倾刻几十个莱棚化为灰烬。



第二天罗家湾人发现了,便派人来找陆家湾理论,陆家湾却没有人承认去放过火。这事他们也只是怀疑,又没抓到证据,不好强。

而集上是谣言满天飞,大多数是说罗姓二千人,湾子是白大了的,个个像乌龟,任人欺侮,被人烧了屋也不敢放个屁,只怕有一天被陆家湾的人随便给罗家湾的人戴绿帽子,恐怕也没人敢吱声。

罗家湾的人脸面挂不住了,又不想把事情闹大,搞得不好收拾,又想挽回面子,堵住世人的嘴。他们族中一商议,想了个办法,学书中两国交兵样,下战书——给陆家湾下战书。想来陆姓一族这一带只有一千二百人左右,和他们罗姓大族二千多人是不能比的,陆氏一族借他十个胆也是不敢应战的。到时陆家湾自然会派人低头认错,这样既显了威风,又不伤一兵一卒。

然而,天常常不遂人愿。战书一下,世人皆知。好事者的兴趣更大,各种猜测是层出不穷,世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向了陆家湾,有一点小道消失便似大新闻似的传播开来。

陆家湾族中老人倒建议息事宁人,受点辱认个错算不了什么。但年轻人不同意,说您们百年归世,进了黄土,可他们还要做人呢。难道低着头走一辈子路不成。结果商量来商量去就是应战,也想了一条不把事态扩大又保持面子的万全之策:应战,只是去摆摆样子。

两族隔着一条河,河宽四五十米,夏初正是河水湍急时,决战地点就选在正对两湾的河中段。

大舅婆抬头一看,太阳中天,湾中已有袅袅炊烟,看我意欲未尽,说“小六子,吃过午饭,下午再讲吧,大舅婆给你做荷包蛋去。”

被大舅婆一说,还真想觉肚子咕咕叫呢。

(大舅婆)第十三节

“话说陆罗两族在河两边剑拨弩张,紧张对峙”日落黄昏时,大舅婆搬出躺椅,躺在大门口的桂花树下,一边享受着夕阳的余辉透过树叶的罅隙温情地在脸上打着闪的柔和抚摸,一边惬意地呷着桂花茶,又慢悠悠的清了清嗓子,开始接着给我讲故事。

“虽然是准备去摆样子,但陆族族人还是做了精心的准备,集中了上陆湾、下陆湾丶大陆湾丶小陆湾丶陆家院、陆家坡附近六个陆姓湾子里的青壮年十百二十几号人,又把这一百二十几号人分成四队:第一队是长竿手,就是一丈多长的竹蒿的较细的一端装上铁枪头;第二队是大刀手;第三队是短刀手;第四队是后勤队(如果打败了迅速撤退,拉起内河吊桥,阻延追兵)”,又选了两名力气大的做投手,其中一个就是陆世和。又安排了两个放冲手,那冲就是土炮。那冲的杀伤力巨大,只是有两个缺点:一是射程有限,有效距离只有几十米;二是填装麻烦,放完一次填装火药和沙子石头大约二十分钟左右,而这又是个细致活,填快了压缩过紧过密撞击激烈容易自爆,所以冲不到万不得已不用,主要起威慑作用。

陆氏一族想的计策就是,敌不动,我不动。只要相互对峙,互不发动进攻,坚持到日落黄昏就万事大吉。主要也只是争个面子,显个不示弱不服输吧。

天下事又常常事与愿违,那个按照人们的意愿发展呢!”大舅婆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那一天也是风和日丽,罗氏一族也集中了两百二三十个年轻子弟,也作了周密安排,声势也是完全盖过陆氏一族。更兼罗氏三兄弟的老大罗志信在武当当了两年俗家弟子,又在汉口码头飘荡了两三年,一套外家横练功夫已有七八年火候,生来孔武有力,天不怕地不怕。先是两族对峙,罗族有几个冒冲的跃跃欲试,但河水湍急,终究也只是骂骂咧咧的不敢过河。这罗志信看不过,一来卖弄他武艺高强,二来也是艺高人胆大,只见他手握四五丈多长青篙把篙端向河心一插,双手改握蒿尖得竹蒿压成弓型,双脚向江堤用力一蹬,身子附在竹蒿上如急箭向对岸投来,这边陆族人一见,大吃一惊,急急忙忙伸长枪迎敌,看着人影就刺去。这罗志雄也真英雄了得,只见得半空中已腾出右手,抽出背上大刀,向如林枪尖砍去,一下子就削去了三四枝枪尖,枪尖纷纷掉进了河里,长枪也成了光秃秃的竹竿。而他也机智,并不恋战,而是借势双脚急蹬河堤迅速返回,稍作休息又再出击,如是者三,陆族长枪已去一半。这一下可惊呆了陆氏子弟,没有长枪做第一道屏障,等别人长枪过河,罗氏一族已似鱼网,陆氏一族已似鱼鳖,而更让人悬心的是罗氏子弟已有十几人拿长枪涉水。摆在陆族面前只前两条路:一条路抱头鼠窜,一条路当着千万看客的面跪地求和,无论哪一条路都是颜面扫地,从此夹着尾巴做人。但如果选坚决抵抗,恐怕只会一败涂地,不说别的,一个罗志信恐怕便无人能敌了。

正在陆氏子弟踌躇,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心惊肉跳之时,情况却发生了飞天逆转。当罗氏子弟快半渡,罗志雄第四次出击时,陆智和大喝一声,看着罗志雄返去的背影全力投掷了手中长枪,还顺手抢了身边的两技,望着空中黑影使劲掷去,这也是人急生智,死马当活马医。而没想到陆志和投掷技木高超,一枝长枪枪尖从罗志雄后背入,前胸出,枪借去势,又借篙势,直接将罗志雄钉在了河堤上,枪杆犹自颤抖不止,罗志信啍都来不急啍一声,便一命呜呼了,血水也迅速染红了他的一袭青布衣。水中罗氏子弟一见,个个义愤填膺,奋勇争先地向陆族趟水冲杀过来,他们要报仇雪恨。

这边陆族迅速下了撤退的命令,古来哀兵必胜,罗氏已势不可挡。

这边陆族甫一撤退,那边土炮齐鸣,漫天沙石倾向追赶的罗族青年。

两族最后相恃于黄冈山。

此时,得到准确信息的县保安大队才倾巢而出,去维和。

从此,陆智和开始流亡天涯。

从此,陆智和大力士之名传播天下。

后来,罗族人褪下了罗志雄身上的血衣,供奉在罗氏祠堂,发誓要找到陆世和报仇雪恨,罗氏族长也下令禁止两族通婚。”

“小六子啊”,大舅婆总爱抚摸我的小脑袋,这不又用她柔和的手在我头顶摩着说:“从这件事你想到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感到很奇怪,只觉故事精彩,还真没去想到什么。幸好大舅婆并不等我回答,接着说:“不要小看了世上的小事,世上有多少大事是由小事逐渐积累演变过来的。有多少人就是因为小事不能冷静处理,将小事中的矛盾逐渐激化,先是恶语相骂,最后拳脚交加,动刀动枪,互相械斗,演成全武行,最后闹的或死或伤或逃亡或坐牢的大有人在。所以啊,看一个人的涵养好不好,就看他怎么处理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的小事;看一个人的担当,就是看他处理大事情时能不能将一件大事化作无数小事有条不紊地去处理。世上小事处理好了就无大事了,就象这两族械斗,也只是由误会而生,双方都得不偿失,一方死了人,一方赔了四十八厢良田,还结成世仇。”

“好了,闲话少絮,还是接着给你讲吧。”大舅婆沉思了一会儿说。

大舅婆(第十五节)

话说陆世和因陆罗两族械斗,惹上人命官司后,便逃夜逃亡,流落在汉口江边的码头,当了一名码头工人,平时极少回乡。即使偶尔回乡,也是连夜来,连夜去的。一是怕官府的缉拿主凶,二是怕罗氏两兄弟的复仇。虽然对陆世仁的胡作非为早有耳闻,但也没奈何自己的逃亡之身,无力去管身外的闲事。可陆世仁做了一件事,彻底激怒了陆世和,让侠肝义胆的陆世和忍无可忍。

“哪一件呢?”大舅婆摩挲着我的头说:“听大舅婆给你一一道来”。

夕阳的余辉洒在大舅婆平静的脸上,树叶罅隙透过的光与影开始在大舅婆脸上五彩缤纷地流动,大舅婆好像一点感知也没有,沉浸在过去烽火岁月的刀光剑影里。

“话说陆家湾有一户人家姓谭,男主人以做木匠活为生,附近人家都称呼他谭木匠,由于去世的早,记了他的名字。此人生的五短身材,尖嘴猴腮癞痢头,鼠目寸光,人又瘦俏,活脱脱像《水浒传》里走出来的时迁。年少时给大地主陆世祥家放牛为生,后来有一个游方的木匠一方面看他可怜,一方面自己也需要个下手帮衬,便收他为徒,他也聪明伶俐,不几年就把铣、刨、斧、锯、凿运用的娴熟自如,大有青出如蓝而胜于蓝。由于面貌丑陋,家境又不太好,三十多岁才在媒人的撮合下娶了夏家寨的聋哑女夏友英为妻,不久生了个女儿叫谭巧英,一家人日子虽然清贫,但也其乐融融。谭木匠靠着他的一门手艺,勤劳地走乡串巷地搅活计,日子倒还过得去。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谭巧珍三岁多的时候,谭木匠又发了急痧症,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疼了几天,去世了。那谭木匠也无甚积蓄,夏友英无钱安葬,还是陆世和带头号召族人筹资,买了一口薄棺才出殡的。从此孤儿寡母的,就靠夏友英给人纺纱织布渡日,日子久了,人人称呼她夏大娘。而恰好夏友英家和陆世家上下屋,所以平时两家多有走动,陆世和对夏大娘家也多有帮衬。

闲话少叙。那年陆世和流亡时,谭巧珍应该只有十二三岁,还是青涩的大丫头,不打眼。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几年后谭巧珍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生的楚楚动人,俏丽多姿,是十里八乡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了,怎见得呢,当时有轻浮的酸秀才作诗填词为证:

梨花初绽冰肌雪,小何初露丁香结。

蛾眉轻蹙秋千歇,玉齿小叩梅花节。

其词说:

一枝梨花春带雨,雨后初阳风荷举。

弦上黄莺语,画屏金鹧鸪。

八十张好古,风流掩不住。

倚杖长叹息,暮年才相遇。

人们都说夏友英余生有福了,几世修来那么漂亮的女儿。时常也有媒人提亲,多有门户好的,可谭巧珍总看不中,其实谭巧珍有她的小心思,一来看母亲的不易,想多陪母亲几年,二来想自己挑一个如意郎君。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一年,轻浮子弟陆世仁清明回乡祭祖,正好碰见了也提着小篮,装着祭品的谭巧珍给亡父上故。那谭巧珍虽然荆衩布裙,却也难掩天姿国色,乍见之下,陆世仁惊为天人。

原本陆世仁看中谭巧珍也无可厚非,只需三煤六骋,诚心上门提亲,夏大娘家愿意就行。可那陆世仁偏要卖弄他的风流手段,今天借口回乡办事,给夏大娘顺带一袋米,明天借口回乡采莲,给夏大娘送一瓶油,口称世侄俗事繁忙,平时少有看顾,望夏太娘多多海涵。

陆世仁的一举一动,夏大娘心中雪亮,但看他的言谈举止,斯文有礼,对谭巧珍也目不斜视,一规一距,不像传说中的轻浮之弟,日久天长,夏大娘逐渐喜欢上了这个风趣幽默的后生。

这陆世仁也会时不时说些笑话儿逗夏大娘母女开心,大舅婆给你也讲讲其中一个笑话:

北宗仁宗年间,有一个洛阳张秀才进京赶考,路遇一大水沟,不知怎么过去。打开随身携带的圣贤书,书上说,单足为跳,双足为蹦,遇沟可蹦或可跳过沟。那秀才就照书本,先是双足蹬地,一蹦,掉进沟里了,溅了一身泥。好不容易从沟里爬上来,又改单足跳,也跳进沟里了,这回更惨,还来了个狗啃泥。爬上坡,坐在沟边,摇头叹息。这时过来一个扛着铁锹的老农,只见右脚一用力,左脚前奔,轻松就跨过了沟。张秀才看了,大呼:“老伯错了,双足为蹦,单足为跳,您那既不是蹦,也不是跳,不合圣贤书!”。
 
大舅婆(第十六节)

却说谭巧珍到底是涉世未深的姑娘,哪能识别男人温柔攻势后面的险恶用心。一来陆世仁生的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二来陆世仁又口蜜嘴甜,温和敦厚,风趣幽默,很快就赢得了谭巧珍芳心。两人背地无人私通款曲,上演了几回月下西厢后,很快两人便如胶似漆了。不久,谭巧珍就有孕娠反应。而黄世仁天生的风流性情,新鲜感一过,就觉得枯燥厌烦了,籍口县上有事,又溜去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寻花卧柳,花天酒地去了,一古脑儿把谭巧珍忘了个干干净净。

夏大娘看着女儿一日日隆起的肚子,就怕纸包不住火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天三番四次在村口张望,希望看到陆世仁的到来,然而一天又是三番四次的失望。

夏大娘没办法,只好拉下脸面,反倒托媒人去向陆世仁提亲。

这陆世仁奸钻狡猾的很,要么是避着媒婆不见,要么是遇着媒婆了,也冷言冷语地打发,一来二去,媒婆也心寒了,夏大娘再托时,媒婆必借口忙推托了。

这边谭巧珍盼的是欲哭无泪了,几次上吊跳河的寻死,幸亏夏大娘盯防的紧,才让谭巧珍幸免于难;可那边陆世仁又勾搭上了县城中开裁缝铺的生得有几分姿色的王二寡妇了,只顾他风流快活去了。

俗话说的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时有邻村徐家寨的后生徐长厚,因那年天干少雨,庄稼多半旱死,生活一时无着,也投奔汉口大舅爹处,做一名码头工人。正好遇见了同在汉口码头上做苦力的陆世和,聊起家乡事,聊起寡居的夏大娘和谭巧珍,摇头长叹,不胜唏嘘。

这陆世和不听则已,一听大怒,世上竟然有如此奸猾狡诈之徒,连聋哑的寡霜遗孤也不放过,而这干尽伤天害理之人还居然是自己的堂弟陆世仁。“是可忍,孰可忍,”陆世和觉得他应该去找陆世仁好好谈谈,他答应迎娶谭巧珍则罢,如若不然,就狠狠教训他一顿。

那陆世和也不是莽撞匹夫,私底下寻思,去县城寻他,只怕他占尽地利,人和,恐怕对自己不利。必竟陆世仁狐朋狗友多,老话说的好,双拳不敌四手,好汉也怕人多。陆世和自忖,要等陆世仁落单时才好说话,思来想去,觉得清明节那日最好。清明节,家家户户上坟祭祖,想那陆世仁回乡祭祖时,他那些结拜的兄弟也要回乡祭祖,不会相随。计议已定,陆世和耐心等,终于等到冬去春来,清明节到了,便提前准备,看好地形,将身子隐藏在坟场附近的一棵大枹树下,专等陆世仁回乡。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向来,清明节时,大多数时没有个好天气,那一天也是天青青欲雨,阴风朔朔,但陆世仁也还算有良心,提着大袋小袋的祭品,坐着马车回来了。

陆世和等陆世仁在他祖坟烧过纸烛,燃过清香,祭祀完毕后,才闪身而去,拦住陆世仁去路。

陆世仁乍一看见陆世和,内心也是暗暗吃惊,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早就听闻这位本房大哥最爱打抱不平,今天肯定是找茬来了。但还是强作镇定,强颜欢笑,抱拳一揖道:“大哥好久未见,别来无恙,小弟公事繁多,少有拜访,还望见谅!不知大哥今日找小弟有何贵干?”

“兄弟干的好事,我也不去追究了。我只问你,夏大娘的女儿谭巧珍你怎么办?你是娶还是不娶”陆世和快人快语,单刀直入,可不卖陆世仁咬文嚼字的酸腐一套。

“大哥此言差矣,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假,但时代在变迁,过去是皇帝坐龙庭,现在是中华民国,婚姻里讲究自由恋爱,再说强扭的瓜不甜,娶不娶是我的自由,大哥不应该强加干涉吧!”陆世仁狡辩着说辞。

陆世和一听大怒道:“你小子就会奸嘴滑舌,你不愿娶谭巧珍,又如何伤天害理玷污人家姑娘清白。”

这陆世仁见陆世和不吃软,心想,“我也是县城首屈一指响当当的人物,难道还真怕了你不成”,于是狞笑道:“莫非是大哥看中了巧珍,自已想娶作小妾来试探兄弟,正好小弟也做个顺水人情,还让大哥当个现成的爹。”

这陆世和一听这话,被气的七窍生烟,没想到这个兄弟竟是这么的无赖,当下也不搭话,直接挥出右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打在陆世仁左面颊上,这一招叫先下手为强。

陆世仁来不及预防,等到察觉,拳已落在左颊,顿时一阵天旋地转,趔趄后退了一步,才稳住身形。

这陆世和见一拳得手,身子向前大跨一步,第二拳又到,直击前胸。

那陆世仁也异常了得,少年时学的功夫并未撂下,只见他身子略一倾斜,闪身让过陆世和凶猛的一拳,顺势用左手搭上陆出和右腕,轻轻用力一带,同时伸出左脚横跨在陆世仁身前,这陆世和前冲之势已未收住,脚又被一绊,顿时身子如离弦箭般扑倒在地。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四两拔千斤,饶是对方千斤神力,也无济于事。

这陆出仁见一招得手,也是心中大喜,赶紧连环出击,抬起右脚,一脚狠狠地踢在陆世和后脑袋上,顿时陆世和如看见北风乍起,把满树桃花、梨花吹的籁籁而落,满天飞舞。然而陆世仁已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已面露杀机,一不做,二不休,又是一脚,恶狠狠地踢向陆世和小腹。霎时,陆世和腹内像开了个大染缸,只见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布衣布料一时在缸内翻滚,一团血腥气直往喉头冒,终于忍不住,哇地吐了一口鲜血。整个身子似乎软了,再也控制不住身势,身体如石磙般顺势向山坡下滚去。

这陆世仁也是得势不饶人,抬脚准备追赶,欲赶净杀绝。

正当此时,天下起了一场雨,一场乳白色的雨,又似飘起的满天迷雾,只往陆世仁头顶盖来,陆世仁迅速扫视,只隐隐绰绰看见一个坟顶上升起一个身形瘦削的青衣人,陆世仁再要细看时,双眼一阵灼痛,一霎时,青衣人不见了,坟场不见了,陆世和不见了,不见了的还有浅草如茵的大地和阴沉沉的天空,陆世仁只感觉周围一片黑暗,而黑暗向他吞噬而来……。

陆世和急忙用双手揉眼,哪知越揉眼睛越刺痛,心下暗惊,知道中暗算了,当下也顾不得眼睛了,强收心神,用心戒备。只听风声渐紧,四周传来淅淅沥沥声,原来一场积压几天的春雨开始漫天飞扬。

原来,是我祖母知道无力劝说住祖父,在祖父出发时,隐匿跟随,然后密密匍匐在野草丛生的坟后,静静观看。其时陆世仁和陆世和打斗时,祖母已悄悄站起,爬上了一个坟顶,只是两人谁也没注意。当祖母看见祖父落败滚下山坡时,迅速双手向陆世仁抛掷准备好的洋灰(注:生石灰),不在于伤害陆世仁,只想阻止陆世仁杀人。

原来,这一切也是大舅婆的巧妙安排。让祖母暗随,以防不测,洋灰就是大舅婆特意为祖母准备的,还再三叮咛,不到万不得已不用,毕竟洋灰呛眼,可令人致盲。

大舅婆这一招,有个名堂,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陆世仁也是合该运衰,洒进眼的洋灰本来不多,还不致于致盲,可天公又不作美,天下起了小雨,沾在头发上,额头上,眉毛上的洋灰被雨水打湿,又有一些流进的眼睛,再加上陆世仁一时慌张,用双手用力揉眼睛,而又没有得到及时医疗,从此,双眼就失眠了。

大舅婆说那叫“天网恢恢,疏而不露,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大舅婆(十七)

大舅婆故事讲完,长嘘了一口气,开始拿出那细细长长的铜烟杆抽烟,仰面看着徐徐下落的夕阳。而我也终于明白三爹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可故事听完,我又疑问丛生:“谭巧珍后来怎样了呢?我祖父怎么去世的呢?还有三爹眼瞎后无人照顾怎么生活的呢?……”一大堆问题盘旋在脑海,纠缠不去,终究忍不住,还是连珠炮似的去问大舅婆了。

“你这小鬼,早知道你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纠缠不休的。”大舅婆摩挲着我小脑袋爱怜地说:“好吧,我就把他们的故事细细讲给你听,你不听个水落石出,看来是不会和大舅婆善罢干休的。”

“哪里呀,大舅婆,”我撒着娇,摇着大舅婆的手说:“是大舅婆疼爱我。”

闲话少絮,大舅婆的故事是这样的:

却说陆世仁中了暗算眼睛看不见后,一阵急疯心,手足乱舞,迎着雨水,踩着泥浆,乱跑,终于累倒在一个乱草坡,昏昏沉沉的躺下去……醒来时已躺在温暖的床上。原来是陆智正看他夜深未归,发动亲戚好友把他找回的。后来延请老中医,上西医院诊治眼睛,终究无力回天,陆世仁还是瞎了。

其时中原战事吃紧,陆智正接连收到大儿子陆世礼、二儿子陆世义阵亡的讣告,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悲痛欲绝,又遇三儿陆世仁出事,终于忧疾过度,病倒了,不到一月就去世了。一只兴旺满门的陆家,只剩下陆世义遗孀徐尚香,遗孤陆佑启和瞎眼的陆世仁,在风雨里飘摇。

得知陆世仁眼睛瞎了后,他那些结义兄弟起初还看陆世仁颇有家财,不时走动,掇窜着哄两钱花,后来看见陆家日逐凋零,都作鸟兽散,不再踏门。而那些畏势,图财的和陆世仁相与的女人们,更是趁火打劫,尽量卷带些家私跑了,而陆智已雇请的那些伙什,眼看势头不对,大多另谋出路了,只有吴秉程和李国璋跟随陆智正多年,不舍离去,帮陆家坚守着竹器店和蔑匠铺。

一日,吴秉正向陆世仁建议,请媒人去向夏大娘提亲。陆世仁摇头叹息说:“我无脸见大娘呀,现在这境况,不是害了谭巧珍一生。”可不几日,夏大娘请的媒人上门提亲了,原来谭巧珍是义烈女子,好女不嫁二夫,非陆世仁不嫁,并不因陆家衰败而变心。

话说陆世仁和谭巧珍成亲后,依仗其父陆智正的遗产和谭巧珍对店铺的精心打理,虽然没有恢复其父在世时的辉煌,但一日三餐也不缺粗茶淡饭,日子倒还过的安逸。而陆世仁一连遭遇家庭那么多的变故,性情大变,反而看淡了一切,也不再交朋结友,一心一意地陪着谭巧珍度日。闲时,就凭着记忆,教谭巧珍识字,读书,拉二胡,弹琴。夜深人静时,陆世仁便给谭巧珍讲书中的故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八年光阴一晃而过。那谭巧珍性本聪慧,在陆世仁教导下,七八年下来,已是琴、棋、书、画件件皆通,成了远近闻名的才女了。起初是陆世仁讲故事谭巧珍听,后来已是谭巧珍读书给陆世仁听。陆世仁也博闻强记,在谭巧珍的指点下,说书也是越说越好。夫妻俩夫唱妇随,恩爱无比,照顾寡嫂,养育侄儿,生活也快乐、美满、幸福。只有一件不好,就是那年谭巧珍难产,孩子胎死腹中。谭巧英也留下产后后遗症,失了生育,虽后来百方医治,但收效甚微。

再说陆世和在你祖母熊巧娥的掺抚下,也不敢归乡,直接投汉口大舅爹去。大舅爹又怕陆世义寻仇,毕竟当兵的不好惹,一纸荐书,把陆世和推荐到了上海黄浦滩轮渡码头,融于了千万码头工人当之中。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丧心病狂的日子鬼子炸毁沈阳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并栽赃嫁祸于中国军队。鬼子以此为借口,炮轰沈阳北大营,制造了震惊中外约“九一八事变”。次日,日军侵占沈阳,并全面挑起事端。面对来势汹凶的鬼子兵,张学良做了逃跑将军,三十万人狼奔豕突,已无一人是男儿,日子鬼子兵不血刃,占领东北全境”,说到这,大舅婆一改往昔平稳讲述故事的风格,站起身来,出离愤怒了。我想那一段历史尘烟也只有大舅婆亲身经历的,才有切肤之痛。

“但日本鬼子吞并全中国的狼子野心,并未停止。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鬼子又制造了“芦沟桥事变”,打响了全面侵华战争的第一枪。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上海码头工人一部分参加了抗日救国,一部分回乡。陆世和这一年就携着妻子回乡。一九三八年十月武汉沦陷,一九三九年,鬼子在黄陂制造了惨绝人寰的“沈家田惨案”、“石丘惨案”,鬼子兵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仅这两个惨案,遇害的村民就有一万多人,还挖了个万人坑掩埋。”大舅婆的心情越来越激动。

大舅婆(第十八节)

大舅婆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西边的天空,残阳如血,仿佛沈家田惨案时被百姓鲜血染红的大地。

“小六子呀,一定要牢记国耻,振兴中华,人人有责!”大舅婆长嘘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

大舅婆缓缓坐上藤椅,右手端起茶杯,呷了几口胡椒茶,闭目镇定了一会儿,接着讲:

“却说一九三九年六月十六日,谭巧珍应邀参加青梅竹马的好友陆小娥儿子百日宴,不提防一小队鬼子兵流窜进村,村民躲避已来不及,吴厚才率先操起农具和日本鬼子搏斗,终究不敌训练有素的鬼子,被残忍杀害,随后鬼子们大肆搜捕百姓,抢劫财物,纵火焚烧房屋。凡来不及逃避的百姓,被日军捆绑在长凳上,用刺刀在颈项上拉锯式残酷宰割,许多百姓被割破喉管死亡。更有孕妇吴厚清怀孕6个月,被割去双乳,剖腹戮胎。谭巧珍也不幸被四个鬼子绑架,欲施兽行。谭巧珍誓死不从,并趁鬼子不防备,拔下头上发钗,狠狠地刺向一个鬼子左眼,被激怒了的鬼子惨无人道的地把谭巧珍身体刺成马蜂窝。不仅如此,鬼子们还把谭巧珍尸体运去县城,裸体捆绑悬挂县城城墙示众。

其时,你大舅爹在武汉大撤退时,也购买了二十多支长枪,秘密在乡下组织了一支抗日义勇军。义勇军分三队每队十五六人。一队负责锄奸,一队负责打游击,伏击落单的鬼子兵,一队负责侦察和收集情报。陆世和是义勇军伏去组的队长。

得到消息时,义勇军队员个个义愤填應,开会一致决定一定要抢回谭巧珍尸首。

先由负责侦察的小分队队长熊遵胜带领几名队员白天化装成卖菜的小贩和卖柴火的樵夫侦察地形,画好地图,计划好营救方案。

那夜,零星小雨,正是月黑风高,大家商议零点准时行动。

行动一开始,陆世和、陆世利,熊遵厚甩出飞虎爪,牢牢抓紧城垛,三人如猿猴,攀蝇,猱身而上,上到城墙,猫身而行,直奔谭巧珍尸首。甫会儿解下尸体,正巧有两个鬼子巡逻兵走来。

大舅爹叮嘱,遇见鬼子兵切不可和鬼子正面冲突,要迅速撤退。鬼子兵训练有素,单兵作战能力强,刺刀术快、狠、准,白刃战时,三个训练有素的国军士兵还难以对付一个鬼子兵,而队员们没经过系统军事训练,白刃肉博战肯定不是鬼子敌手。然而,陆世利,熊遵厚看见明显矮半截的鬼子兵慵散地走好,觉得大舅爹夸张了,他们今夜就要杀两个鬼子证明给大舅爹看。两人不约而同弯腰全身而上,手握剜骨的尖刀,向鬼子心脏突袭。然而,机警的鬼子反应更快了一步,一听到脚步声入耳,刺刀已直直刺出,正中两人左胸。同时,陆世和滚身而来,挥起大刀直砍鬼子小腿。鬼子步伐也灵活,迅速闪开,挺刺刀反击,一瞬反客为主,陆世和成了地上翻滚的鱼。陆世和暗叫不好,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抡取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但还是慢了半拍,俩鬼子的刺刀斜挑,一左一右扎进了陆世和小腹。这陆世和也神勇,忍着剧痛,一手握一鬼子枪尖,在鬼子拔出刺刀的一刹那,双膂一齐用力后拽,两鬼子一个趔趄,纷纷前仆陆世和双肩,陆世和抡圆胳膊,一左一右,将两鬼子脖子夹进腋下,用力一箍,只见两鬼子兵眼睛翻白。只可惜陆世和腹部血流太多,已是强弩之未,双手不听使唤地渐渐松开,怒目圆睁,身体缓缓倒下。正当此时,只见两把雪亮的匕首从俩鬼子背后入,穿前胸而出。陆世和定睛一看,来人身体高大俊朗,正是已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兄弟——陆世仁。陆世和赞赏地朝陆世仁点点头,身体便仰倒下去,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这真是“渡过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原来陆世仁得知爱妻惨死,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依着平日对地形的熟悉,也趁黑探路而来,想将谭巧珍的尸体解救回去,让她入土为安。没想到正遇陆世和带队营救,所以潜伏在一墙根,一直静听动静,一听不对,及时出手。也亏得陆世和暂时遏制了两鬼子,若凭陆世仁一人之力,是很难得手刺杀鬼子的。



闲话少絮,炮楼里的鬼子兵察觉动静,成队赶来,大舅爹早有安排,接应及时,将鬼子追兵甩在芦苇丛生一望无际的白水湖岸边,几叶轻舟消失于芦苇荡中。

气急败坏的鬼子们进行了疯狂的大扫荡,又制造了石丘大惨案。”

“小六子,鬼子的罪行磬竹难书呀!”大舅婆感慨道:“亡国必亡家,亡国奴的人民有如猪狗,任人宰割。”

夕阳的余辉散尽,我想,和平是多么一件美好,幸福的事呀!
 
大舅婆(第十九节)

盼呀盼,终于盼到大雪纷纷,满天琼花飞舞,山河一片银白。

大雪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父母,哥哥,姐姐都不出门,围着小火炉转似的,也似围着我转似的。有大哥哥给我在小火炉上炕糍粑,有二哥哥烧豆丝角,有小姐姐教我翻彩丝线,手指在拉成长方形的彩线中穿来穿去,变幻各种几何图形。而我还可以学习母亲描红识字和玩“上大人”的游戏,把家中小猫小狗赶出家,看它们在雪地上画梅花。

当然,更有趣的是听大哥哥吹新闻,聊故事。

为什么大哥哥讲故事用聊呢?因为大哥哥根本不会讲故事,讲故事像说话聊天似的。

虽然没有三爹说书声情并茂的精彩,没有大舅婆讲故事的曲折动人,然而,在百无聊籁的大雪天听大哥哥胡侃,也是挺不错的享受,就像渴了的人遇到了一杯水,饿了的人喝了一碗白米粥。何况,大哥哥除了神侃,也还是有真学问的。毕竟他是黄陂三中的高才生,虽然刚一进学,就遇上了百万红卫兵大串联,荒废了学业,但在我家中算是最有学问的了。

而我正好心中有些疑问问大哥哥。

“大哥哥,大舅婆又热情又开朗,又会讲故事,怎么外号叫姜败人呢?”

“败家呀,才叫姜败人。”

“大舅婆家比我家还寒碜,就几间土砖房,还四处漏风,有什么可败的呢?”

“原来大舅婆家可发达了,是被她败成现在这样的。”

“怎样发达?又怎样败的呢?”我紧追不舍地问。

“你这小鬼,二弟三弟大妹们都说幺弟最难缠,还真是。”

“大哥哥……大哥哥是不是找理由想耍赖,不想回答。”我右手食指弯曲成半环,在右脸上反复摩擦着、刮着。

大哥哥一看,知道我在羞他没学问,见识短。大哥哥瞬间脸胀红了,说:“谁不知道呢!听我慢慢讲来。”

对付大哥哥就要用这种激将法,大哥哥瞬间上当。

“大舅婆名叫姜育英,是汉口大资本家姜天赐唯一的女儿。”大哥哥说道:“那姜天赐在汉口从粤汉码头到王家巷管理着七八个大码头,有上十艘远洋货轮,手下有码头工人四五千。”

我有点不信,大哥哥说话有点爱吹牛,但也不敢打断大哥哥讲话。

“当时大舅爹熊天富就是姜天赐码头工人中的一员,不过,大舅爹是五千码头工人的总代表,也是姜天赐的得力助手。

闲话少絮。话说那一天大舅婆去东方马城练习马术,中途大白马突然受惊,驮着大舅婆冲出了马城,在宽阔的街道急如流星地飞驰,突然冲进了汉正街小商品市场,行人和小贩急匆匆避让,但街中心还是有两个小孩面对奔驰而来的骏马吓的呆若木鸡。眼看一场惨剧不可避免,大舅婆也是惊吓的花容失色,眼睁睁看着大白马扬蹄飞奔,向孩子面门踢去……。说时迟,那时快,只有一只有如苍鹰的巨大黑影,迅速扑向俩小孩,两胁夹紧小孩,敏捷如猿猴般的一个大翻滚,动作迅捷,一气呵成,已从马蹄下救出小孩,一个鲤鱼打挺站起,兔起鹘落般的几个大箭步追赶,接住马尾,一用力,飞身而起,已稳稳地落在马背上,一手环抱大舅婆,一手迅速紧拉马缰,大马白徐徐停下。这一切变故来的如此突然,大舅婆还惊魂未定呢。”

“哦,就因为这,大舅婆就以身相许了,对吗?”我打岔道。

“你这小鬼,谁让你瞎打岔!”大哥哥嗔道:“还早着呢。听我讲。”

“却说那天也是事有凑巧,大舅爹无事,正和几个码头工人在汉正街逛街,一时遇见,是毫不犹豫地奋力相救。一时,大舅和大舅婆在马背上面面相觑。

大舅婆见大舅爹人高马大,体格魁伟,英俊挺拔,又见他舍己救人,侠肝义胆,一颗芳心已是怦怦乱跳。

大舅爹看大舅婆一身西装,不掩巾帼风姿。杏儿眼,瓜子脸。桃花髻,梅花脚,格外漂亮妩媚,心中也动了几分。”

“不对,大哥哥,”我忍不住又打岔道:“瓜子脸,梅花脚,不是《杨绊娶亲》里描写狗的吗?”

“人就没有瓜子脸,梅花脚的,”大哥哥狡辩道:“再打岔,不讲了。”大哥哥也有蛮横的时候,我只好默不作声。

大哥哥继续讲道:“却说大舅爹和大舅婆一见钟情,大舅婆便嘱咐大舅婆去向她父亲提亲。上门那日,大舅婆特意给大舅爹买了一身西装,将大舅爹打扮的格外英俊潇洒。其时,姜天赐对大舅爹已很熟悉了,但这次不同,姜天赐还是要考察家世的。

姜天赐问大舅爹:“贤侄,家中有几亩田,几间房?”大舅爹心想,家中兄弟姊妹七八个,仅有破屋一间,油盐还需两只老鸭下蛋换钱去买,这怎么好启齿向准岳父说呢!诚信回答,说不出口,可又不想去欺骗,灵机一动,回答道:“愚侄家道寒碜,房屋仅有四十八个窗户,三十六个天井,而家中又人口稠密,还需靠两只洋船走水供油盐。”姜天赐一听,自忖,这家境还算殷实,已是乡下大户富室了。其实是大舅爹用了夸张比喻,将漏风的墙洞比作窗户,将漏光的屋宇比作天井,将两只老鸭比作洋船,既没诚实回答也没心存欺骗。”

姜天赐也很满意,大舅婆和大舅爹的婚礼如期举行。
 
大舅婆(第二十节)

“该败家的时候就必须败,”大哥哥道:“这是大舅的口头啴。”

“家还必须败”,这我不懂,也无法懂。

“大舅婆一生就演绎了个败家,但有更败家的,把国家都败了。”大哥哥道:“一九四五年八月,毛主席巨手一挥,签下《双十协定》,奠定了全国人民久以期待的和平。一九四六年六月,蒋介石撕毁《双十协定》,将全国人民再次拖向内战的深渊,蒋介石也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大的败家。一九四八年,林彪率领东北人民解放军渡过白山黑水,打响三大战役的第一战——辽沈战役,国民党昔日的抗日名将黄维、黄伯韬、杜律明,谬輝湘,薛岳,汤恩伯等等都开始了人生战场上的滑铁卢,成了屡战屡败的将军,国军二级元老陈诚被人民解放军打成逃跑将军……”大哥哥兴致勃勃的讲道,大哥哥喜欢谈今论史,特别是解放战争的故事,可我久听生厌,所以插话道:“这和大舅婆败家有什么关系呢,应该是风牛马不相及吧。”

“怎么没关系,”大哥哥提高了嗓门:“每一场战争会和每一个平民百姓的生命、财产息息相关。譬如说,一九三八年武汉大会战,姜天赐不幸死于一次日本鬼子的空袭,一时当家作主的大舅婆向国家捐出了全部的大洋船,并号召手下的码头工人投军报国,参加坑日守土之职责,不愿从军的码头工人也每人发放了一笔遣散费,这就是因为战争,大舅婆做的最大一次败家。一九三八年十月,武汉沦陷,大舅婆又拿出家资,秘密购买枪支弹药,组织抗日义勇军,以白水湖八百里芦苇荡为倚托,坚持敌后抗日,救孤恤寡,七年时间,又不知败了其父姜天赐留下的多少家产。看看,哪一场战争不关系着大舅婆败家。”大哥哥口内似装了弹簧似的,说话像扣动板机的机关枪,叭、叭、叭地响个不停。

“哦,哦,哦……”我嗫嚅着,不敢作声。

幸好,大哥哥已讲忘形,根本没注意我的难堪。

“一九四八年,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三大战役,解放大半个中国时,大舅婆就开始大量卖田卖地,还唆劝从不打牌的大舅爹去打牌,打什么牌,“花牌”。什么叫“花牌呢,就是打牌时扎个大戏台,牌桌中间,两边是请来当红的花旦,给打牌人执扇、唱戏,牌局中人只输不赢。为什么呢?因为一局牌不管谁赢,都需向台下观众撒现大洋打赏,当然,一局牌四个人,基本有三个是雇请的陪衫。大舅爹一生也只打过一场牌,就是一九四九年解放军百万雄狮横渡长江时,大舅婆安排的。那一场牌,大舅婆又败了两担现大洋。只要有记忆的老年人,都会记得当年的那场豪赌。大家对大舅婆的所作所为,常常搖头叹息,无法理喻。””

我听了,也无法理喻。

“自从那场牌后,大舅婆家境很快衰落下去,到那年年底,已入不敷出了。大舅婆又开始拆屋卖檩,只到将一个大大的四合院拆卖的七零八落,不反如此,还不忘把卖檩的钱拿出少部分救济附近周边村子的鳏寡孤独。爸爸曾说,要不是有那个会败家的大舅婆的暗地支助,我们家哪会有现在的人丁兴旺,全国大饿饭时,说不定你们都做了饿死鬼!”说到这里,大哥哥露出对大舅婆钦佩感激的神情。

“一九五零年,全国土地改革和农村阶级成份的划分时,大舅婆家以赤贫被评定为贫农,躲过了一系列对地主戴高帽的游街批斗。相反,农村公社合作化时,大舅爹还被村民选举为生产队小队长,大舅婆被选为村妇女主任。”

“然而,大舅婆的传奇中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传奇的是在一九五八年全国上下大跃进时,大舅婆号召全村上下种藕,大舅婆更是身体力行,闲时带领全家到去撒栽藕,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零年,全国大饿饭,饥浮遍野时,那些生长在白水湖中一望无际的莲藕不知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哦,难怪大哥哥那么会挖藕,估计是那两年练会的吧!”我心想。

是的,大舅婆行动办事说话,总是异于常人。我还零星地记得大舅婆的一些经典语录:

能用钱买来的快乐时,就一定要舍得钱。

财富能制造一时的幸福,但也会制造一生的悲剧。

人为财死,鸟为食忘,离不开欲望的贪念。

散财看似败家,其实是在祈福。

财该散的时候,要有壮士断腕的块心,散的及时。

聚财不易,审时度势的散财更不易。

有时财丢了,平安才会来。

拥有财富,并不一定就拥有快乐,财富和快乐不成比例。

快乐的人是心在快乐。

人的一生不应该仅仅为攒财而生,应该还有点别的。

平安和健康是一个人修行的最大福祉。

……

每每想起大舅婆慈祥的面容,含笑的眼睛,心瞬间就会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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