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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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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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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小船

1

爷爷拄着拐杖站在胡同口,直直地向着大街上那辆喷着黑烟的拖拉机望去,车上拉着的两条小船颤微微地围困在尘土飞扬中,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视野尽头。他花白的胡子被风吹得徐徐斜飘着。

此刻,爷爷的心情就像眼下凉飕飕的晚秋霜意,他知道,从此将再难见到跟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伙计”了。

接下来几天,爷爷都闷闷不乐,每顿饭勉强喝一点粥。他提着个撑床子悻悻地去渔台子上转悠,一会儿瞅着湖野发呆,一会儿眯着眼跟睡了似的,长吁短叹,却就是不吭一声。

渔屋后面的高大毛白杨和垂柳上两只强脚树莺对答般发出听似:“你回去,我不会去……”无忧无虑的欢快啼鸣。

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外甥找来,不放心地上前搀扶着,说姥姥烧中火了,等着他回去吃饭。

老少二人这才慢腾腾地朝着炊烟四起的村里走去……

“回家,回家……船不在了,要我还有啥用?……不中了,老喽!”爷爷叨念着,继而,发出弱弱的苦笑……

2

我和外甥把那只俗称“溜子”的小船拉上湖陂的那个下午,原野上正金麦鼓浪,稀了了的布谷鸣叫从幽远的树林里有一搭无一搭地传来。

在我憋鼓了两腮蛮劲的抬掀配合下,爷爷给溜子塞垫了八九个玉米秸捆,以便使小船隔开潮湿的地面。他拍拍满是泥巴的双手,卡着腰,沧桑的脸上挂了掩饰不住的颓然,半天,才取过别进后领和脊梁之间的烟荷包,掏索着,按了按鼓胀的铜锅子,点上,就地一蹲,沉沉地抽起来。

那“滋滋——啦啦——”的吧嗒声拖得特别长,仿佛后面绑着一队漫漫黑夜、袅袅云烟。看到这情景,我更坚定地觉得爷爷这一辈子“河崖上人”和这百里锦秋湖有着缘情割舍不了的蛊连。

小船慵倦地躺在茅草丛上,昔日的碧波水床那柔和的爱抚已然没了踪影。这让一生穿河闯湾伺候主人打鱼摸虾、运送粮果的它很不适应,心里自然就翻腾开了忙忙碌碌漂泊、打拼中的一幕幕难忘场景:鸬鹚扑棱着油黑矫健的身羽,扬起带钩的长喙,一次次被爷爷用竹篙挑上船来,吐出一串串鳞光闪白、活蹦乱跳的鱼儿;还有采菱姑娘水灵灵的浅唱;更忘不了迎娶新娘敲锣打鼓的热闹与婶子大娘满月去“圆耳朵”的祥悦说笑……那会的它活得滋润、“瓷实“,生龙活虎又心甘情愿,白天欸乃赶行,夜晚渔火点点,伴了爷爷鼾声阵阵和四下里的莹灯扑闪,欣然入眠。

然而,谁会想到,年复一年的干涸、湮填颠覆了传统生存秩序,不情愿的退役让它闲得发慌,没事干的日子里它心情撂荒,变得空虚、恓惶,百无聊赖。风吹来荡去,耐不了燠热的蝉儿噪鸣起伏,没有人体会到溜子此时酸楚的心情……

爷爷清楚地记得,四十年前,省吃俭用的他请来东西水庄有名的老木匠兄弟俩扎扎实实干了大半个月,解树板、创骨架、拼接、襻钉子、捻船、刷桐油……牛筋拔力地忙活,才算打造成功。他请来巫师作法,宰了一公一母两对鹅鸭祭祀祝捷,哥几个喝酒啦呱,好不爽快。

八月里,下水时,正值生产队里运玉米,颀长、矫健的俊俏小船在爷爷手里满载窜出了不负众望的轻盈,顺风顺水,也让这个蒲柳人家的光景多了一份不小的鼎持和光采。

此后,历经多少风霜雨雪,小船“兄弟”总一直陪伴爷爷左右,和他厮混生计,艰辛度日,撒网、挥叉、踩藕、下迷魂阵、放抬杆、打野味……这些,锦秋湖每条河沟,每片湾塘,每个季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可眼下,时过境迁,被沦落的小船没了用武之地,和他一样作别了昂扬、热闹的青春岁月,闲置在角隅里那样可怜兮兮,敝帚般默默发着呆。

小狗从它怀里走着、跳着,猛一耸身跳了下来,母狗在旁看着,狗崽又来了劲,伴着汪汪汪几声,复又爬了上去,站在溜子头的蒙板上,炫耀似的摆尾吐舌,哈着热气。

溜子身边的阡陌上,村里年轻人骑着摩托,“嘟嘟嘟嘟”按得喇叭山响,一阵烟消失在了芦苇荡出口。爷爷叹了口气,“哎!”盯着老伙计,向我抛了句:“再这样下去,撑舟打鱼摸虾就成瞎话了” 。

爷爷脸上暴起不易察觉的愁纹,低头扯起了爬过溜子大梁上的丝瓜蔓儿。他要嫁上两根榆树枝子,好让那一咕噜紫色的花更自由地生长,以便香透“老伙计”落寞的梦,说不定结出的胖胖的弯月荚里也纳进些小溜子不曾眠去的凌飞心语呢。

阴雨连绵过后,我和外甥进到南洼湖野的台子上,去察看搁置的溜子,用铁畚箕刮干舱里的积水,回家向腿疼走不动路的爷爷报了安好。

3

有个下午,西天忽然就架了彩虹,小船经雨一淋,出窕得像才落生似的,看上去帅气朗朗。我就想哦,莫非它又在等待着爷爷一朝握篙在手,猛一执,“唰唰唰”,就要再现当年那股子离弦之箭般驰骋于水脉贯通的“西大白”湖心大场子上的堂皇劲吗?

作为六十年代的后生,爷爷和溜子都年轻气盛的激越岁月我没见过,可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畴昔烟波浩渺里,爷爷他们那一代憨厚淳朴的老渔农不畏艰险、辛劬劳作的模样。

那年伏天里,一场整宿没停的豪雨就“哗啦啦”浇出了锦秋湖二十年多前的洸洋。外甥兴冲冲地来找暑假里回老家的我,说是想和我撑上溜子去“大水头”里开开“眼界”,玩玩,也顺便碰碰运气,看能否发一笔不大不小的“水财”。

哎嗨,正合我意!

当下摸了竹篙往爷爷的渔台子走去。心想这小家伙也跟我一个派,看来血脉里传下的习性改不了的。

来到爷爷拴着的小船边,码头早已淹没了,不少旱田水也涨到了墩腚,带着少有的欢欣,我爷俩麻麻利利驾着溜子往大湖里猛跑去。

嚯!满湖芦苇蒲草都抿抿着,杨柳树分外苍翠,簇新的嫩绿、淡绿、浓绿、黑绿满衍醒目,蔚为大观,在这样的笼罩下是久违的黄白汪汪的洪大水流,宛如羊颠猪嚎,浩浩汤汤,一眼望不到头……

我们像是被拦在窝里许久的鱼鹰子,二话不说,几声“嗷嗷”疯唤,“噗通”、“噗通”,跳进汹汹大湾里,好一个尽情地游啊游,激起团团浪花。来回折腾够了,才恋恋不舍地爬上溜子。继而,抡网捕鱼,还打捞起了七八个上游冲下来的西瓜、南瓜。原本都快要露出湖底的光景了,一下子生出忒多的鱼虾,大部分是鲫皮子,还有鲤鱼、鲶鱼、泥鳅、黄颡鱼、黑鱼和麦穗鱼等等,争先恐后,横冲直撞,好不带劲!

我纳闷着:平时没见过湖里有这么多鱼呀,一下子从哪里就冒出了忒许多?

外甥和我八卦道:“天河里倒下来的呗。”

我迷惘又半信半疑,乐呵呵地点着头,转身遂索性飙开嗓子高唱:“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地道战,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心满意足地和一身泥水的外甥顺流往回撑着,荡去……

快到台子了,远远地看到爷爷弓着身子在渔屋前侍弄板桥。我们笑嘻嘻地向他得瑟自己的战果,他则平静地问我们可曾见到别人家驾了溜子进湖?外甥摇摇头,爷爷倒乐了,“不愧是我的孩子们!”他上前慢慢伸出右手抚摸着船头,又顺着侧舷滑着、拍打着,就像迎接出征回来的骏马、勇士。

我们把小点的白鲦、黄颡鱼、泥鳅、虾都炖上,挑出大些的鲫鱼、鲤鱼、鲶鱼、黑鱼盛了两个葫芦篓子系在船尾的铁环上沉入水中,又插了四根棍子插到沟底护着,准备让爷爷赶个早桥集卖个钱添还日常开销。

很快,烟熏火燎里,一锅杂鱼烩飘得渔屋内外香喷喷地叫人生馋了。

门外老柳树上几只小杜鹃又不失时机地叫唤开了——“阴天打酒喝……阴天打酒喝……”我噗嗤一声笑发了,米汤喷了外甥一前襟,随即不好意思地丢了句:“你瞧,天下雨,万物兴,咱们还好人缘,又有来找着入伙闹腾的,‘好好好,好哇,桃园三哦,魁五大手啊!’这鸟儿倒是怪灵性的!”

爷爷也被逗得咧着缺了五六颗牙的嘴,大笑着。

舀了一小盆端上桌,外甥早已急不可耐地捏了条小鱼丢进了嘴里。他一上午撒欢的狗子似的,折蹬累了。

爷爷从屋山龛里拿出两大半瓶过年没喝完的乌河大曲,解开缯了麻线的塑料袋封口,和我咂嘛了两三茶碗,却没有吃鱼,只是挤了几筷子藕块。而被他喊来的邻居俩叔许久没见我了,揣了几瓶东北烧刀子,高高兴兴,摽着我吆五喝六地续新捯旧,不多会,我们竟咂出二斤多酒。

又有“汪汪,汪汪,汪汪……”的声音从芦苇荡深处传来,外甥不解地望着,望着,大惑不解地自言自语道:“谁家的狗狗也漂下来了?”

爷爷边咳嗽边老气横秋地跟他说:“你这娃娃,不懂了吧?那是鹌鹑叫,是雄的找寻雌鸟,看这大雨大水的,准是冲散了帮。”

我俩禁不住一齐向爷爷投去朝觐般的目光。

饭间,我借着酒劲大谈不愧为“鱼米之乡”,还是老家好。

爷爷说:“大雨一洼满,几天就得干,长堂时候是抗旱。天本不负这湖哦,就是各村只顾眼前,没有统一管好,撤了湖坝,掘掉围岸,还不就都泄了?破皮囊,兜不住汤哇!再有,这几年抽采过量,地下水位低了很多,能不耗尽?我看用不了几年,溜子老兄弟们也没栖身之地了!”

我不得不承认爷爷虽不是生态维护专家,但他看问题鞭辟入里,直击要害,可是,任凭哪个管事的成天价“忙”得不亦乐乎,除了看护着辖区不出大事和自己的升迁,把拉些GDP外,谁又有功夫去听一“渔猫子”老汉的絮叨?……而在外地上班的我空有一腔热情又复何处挥洒?亦听到过同学们有关“江湖水深”的“劝导”,弄不好便被攻讦为回老家挑拨“不济”。不好掺和家乡的“政”事,空晓原结、曲直,却堕讷讷懦夫,远不如爷爷的性情豁达、鲠实,遂惭愧地低下头去。

走到屋外呼吸着负氧离子爆棚的新鲜空气,爽朗又快慰,可一想到几十年来锦秋湖的身世变迁,生态环境每况愈下,心里头随即泛腾起了团团挥之不去的烦恼和惆怅……

4

粉红玉米缨子正铺天盖地怒吐的时候,一个周末,我带了文友回老家小学赠送自己刚出版的新书《‘北国江南’锦秋湖》,为不给母校添麻烦,谢绝了负责人的挽留,径直穿过青纱帐去爷爷的渔台子上故地重游,捎带着探望他老人家素昧平生的心爱“宝贝疙瘩”小船怎么样了。

那个中午,无精打采的小船睡眼惺忪地陷于一群无聊的鸡羊踩踏中,仿佛蛟龙搁浅忍受着曾经的辉煌名号被“旱作”禽畜的慢待、戏耍和嘲弄着,它在苇莺们此起彼伏的悠扬鸣唱里,瑟缩着僵硬的身躯,像是诘问着什么,又像是堕入沉思,依然英峻的首尾默默高翘着劈风掣浪,宛如不屈的落魄子弟,蹙眉运眸,暗自较着内功。

我得承认,小船和它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主人一样虽然悃怭无惊,但矍铄犹鼾,只要形势需要,重出江湖,再展雄峰,没甚担忧。

外甥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坷垃,向鸡羊掷去,咯咯咯,咩咩咩,它们一帮立马四散开去。继而,他红着脸害羞又诡秘地笑着开口给我解了一个爷爷和他的秘密行动:“那次咱养到小船尾水里的鱼,后来是我倒了的,姥爷逮了一辈子鱼,晚年变得越来越慈悲了,他说听着鱼们夜里扑啦啦乱撞,翻来覆去,心里慌得睡不着,五更天就起来让我放了生”。

登时,我对爷爷陡然顿生倾慕。

而更教我惊异的,还在后头。

临近中午,我到村里老槐树下买了些猪下货、烧鸡、五香豆腐等,请文友到爷爷那里吃饭。

在来人恭维了爷爷几句后,爷爷和文友孙老师借着酒兴越拉越近乎,话闸子一开哗啦啦直泻,只见他双眼泛起了神采,讲了个我们从未听他提过的故事:1941年傍麦口上,近千日伪军,趁八路军山东纵队、县大队在现今兴福镇大小王桥及附近村庄新区工作开辟团活动之机,突然于一个早晨,合围过去,战斗进行的相当激烈,虽歼敌170余人,我军也有18名指战员英勇捐躯,伤员30多人。为了安置和治疗伤员,爷爷接受了党组织的安排,运送他们到西边的锦秋湖心野战诊所。当时,湖东南院庄、安柴一带鬼子的炮楼有五六个,交叉火力封锁着几条进湖水道。下午,爷爷撑了小船躲在芦苇荡里,晚上悄悄拐弯抹角前行,为了安全起见,他凭着对湖里小路的熟悉让村里的民兵一个人背上一名伤员,蹚水走羊肠小道拱苇地绕过刘家口子的鬼子炮楼。他自己则撑着小船大摇大摆地装成去看护下箔的“迷魂阵”逮鱼,以此吸引敌人的炮楼和巡逻艇的注意力。爷爷临危不慌应对敌人拉鸡队的盘查,却被敌人壮胆的胡放枪,削去了小半边右耳朵,险些丧命。半个时辰后,他绕到约定好的三棵树沙洲,接上八路军伤员走“颜道”(即孝妇河水路)直奔西大泊的湖心野战诊所。

钦佩之余,我笑着“埋怨”爷爷为啥不早提这等“壮举”?

“都老黄历,没谁愿意听!”

我和文友感慨着着像爷爷这辈子的老人们算是厚道到家了,在外面干了啥好事也不说,更不愿给村里和上级政府添麻烦,与眼下网络时代纷纷弄事、作红两相反扭着。

我们顺便告诉怀旧优物的爷爷,渔台子上庄稼长势不错,小船为一嘟噜一嘟噜的紫扁豆环绕着,“去年您上桐油的‘新模样’扛住了风吹日晒雨淋,看上去还结实。”

爷爷早听说河崖上东西诸村原来的小船卖的卖、劈的劈、丢的丢、烂的烂,确乎没有几只了。他知道我们的话很有安抚自己的成分,遂捋一把一拃长的花白胡须,显得有点怪怪的“丑俊巴”,随后虚笑着说,“保不准喽!”

正月里,戴了老花镜的爷爷端了个白碗,手握大小刷子,挪动着膝盖高的大撑床子给小船一遍遍涂抹桐油时,外甥曾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句:“湖都干出底子来了还要这咋撑?”爷爷很不高兴,他抬起头,直愣愣地瞅着他,末了说,“不喜欢大湖的人,才不喜欢溜子呢。”我在一旁听着,尽管此话颇带情怀意味,却逸了生态式微之下无助的自怜中的叹息。

爷爷原本打算趁自己还爬得动,沿着门前的这条孝妇河支汊,撑着小船再上西大泊去做点水里营生的。那样,他浑身会舒坦些,没营生做的日子他心里头痒痒得难受,双手往哪里搁也不是。

在他缠绵不已的梦想纵深,那是个水最深湖嘴开阔的埝子,不仅寄存着他们哥几个“渔猫子”与锦秋湖半辈子打交道的苦乐情结、掌故,更镌刻着整个这厢“北国江南”千百年的率璞诗经与苍茫史记,可眼下一切不算奢望的正当诉求都在旱魃煎熬和愚昧填垫之下粗暴、无奈地碾碎了,撕裂了,抛弃了。湖底露出来了,阡陌一天天膨胀成了机耕路甚至硬化路,迅速蔓延的健忘症让大家早就疏落了过去汪洋泽国的动荡和众相攀附的小船建功立业的担当。

更没有谁再理会小船曾经为“一溜边河崖”这方人所做的一切。沧桑更迭,嬗变无情,人心不古。

当冷漠和寂寥普降,仅有的一丝暖意咋能左右得了气候?就像很少有人懒得和爷爷搭讪什么一样。

而百感交集的爷爷无法将小船撑起的那些岁月撇到一边,那些经久不息的记忆一铺一盖穿越梦境浮现在身旁,现实和玄幻搅扰成一团,扑朔迷离,让他实在难以解脱,平静下来……

不久,乡里博安路施工,当挖掘机刨开一条废弃的小河铺垫的黄土层后,令人震撼的一幕出现了——两米多下出现了一条小舟,虽然身躯一侧有些腐烂,然而,舟子的头依然矍铄,这还不要紧,蒙板低下的灰色泥、大树枝子、水草里竟然活跃着一些黑鱼、鲶鱼、粗泥鳅和鳖……机手惊得目瞪口呆,在场的人们唏嘘着渐次围了过来。

正在附近看光景的爷爷也提着撑床子凑了过来,他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当年他运送八路军伤员时撑过的小船,他指着横梁上被鬼子子弹打穿的小孔给大家看,引得年轻人个个像听天书似的,双眼睁得圆亮望着他……

1956年入社时,它和五十多条小船连同艄公们都加盟了集体,80年生产队分地,那条小船又落到了胡同口的爷爷的堂兄手里。堂兄去世后,小船一直拴孝妇河边的一个码头上无人管护,过了几年,村里填河顺道就一块被拖拉机拉来的土掩埋在了下面。谁成想,鱼们的生命力那么强。当下,所有人遵照爷爷的提议装到个大水箱子里运到湖区才修的水库里放生。而小舟更是爷爷心中的宝贝,施工队拴上大绳,挖掘机猛一开,慢慢拉了上来,直接拖到了爷爷的鱼台子上。随后几天,爷爷可有了活干,仔仔细细清理、冲刷了若干遍,和自己早停放的小船并摆在天井南头。

风吹日晒了多少年,不少街坊们纷纷劝爷爷,留着这些老古董又有何用,不如劈柴烧火算了。爷爷头摇得拨楞鼓似的,拿老眼瞪内卷的人。而串门的走后,他却无奈地唉声叹气,愣愣地瞅着,双眼眯着人似睡非睡地陷入深沉的回忆之中……

如何处置小船成了爷爷的一块心病,他想先把这牵情扯魂的事打理好了,也就不白天转悠,夜间失眠,满腹叠绞,放心不下了。可合村并居迫在眉急,年轻人没有谁会稀罕两条破船的,自己家境又条件差,我等在外头上班,顾不上,身边的外甥也面临到县城上学。

就在无所适从的爷爷一筹莫展的时候,我打听到西河崖有个建筑包工头发了财要建“渔农文化博物馆”,便打过去电话,一谈也是“病恋”湖崇渔文化磁场的主儿,于是,就促成这桩相见恨晚的“拍拖”。但爷爷的逻辑是不受人家一分钱,前提是:要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自己的“老伙计”。

爷爷无助地按着我递茶水的手,然后,蹙着眼睛发呆,小船离开了水命的八字,远“嫁”他村成了观赏标本,他和小船与大湖的那些相通相融、如胶似漆,或凤翥鸾回,或娓娓不倦,或风诡波谲的故事就此发苶,以后再也不会起伏跌宕、生动感人了。我不免深有同感地泛起了惶惑,没有了小船,还有谁来打捞光景鲜活、生猛的内涵,又如何点染得出水乡如诗如画的品位和风情呢?

昨夜快明天时,爷爷做了一个梦:锦秋湖里又发大水,他被漩进激流,高声呼唤着“船,船,船……”伸出双手却不扒不着心爱的船,一个激灵醒了。我正好在家陪他,忙问不要紧吧,他没搭话,我告诉爷爷下个月博物馆剪彩请了县市领导,还要你作为老打渔人代表去讲讲。

沉了半天,他撂了句:“最该讲的早都到那边去了,我去白话,脸红哦!”便再不吭声了。

可我仍能觉察得出他的喉咙因激动的发沙下,说话的声音因为内心无限的感喟而显得有些泞潦与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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