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汉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抽着卷烟,吸一口再吐出去,烟草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只剩下余香在陈老汉的面前萦绕,逐渐飘散而去。有那么两口烟,陈老汉将其咽进了肺里,再从鼻子呼出来。烟雾在喉管那么一过,就像是为他的胸腔做了一次按摩,别提有多舒坦了。虽不是什么名烟,烟吸到烟蒂那儿,陈老汉也舍不得扔。他猛地抽上几口,直至闻到焦糊味,烟火烫了手,陈老汉才慌忙扔到地上,对着吐口唾沫,再用鞋底狠狠踩几脚,然后在嘴里骂着:“操他奶奶的。”
陈老汉捏了捏被烫的手,闭上眼睛,靠着墙根懒洋洋晒太阳。冬天刚刚过去,春天就悄悄来临了。春风一吹,冰雪化了,树桠绿了,连燕子也回来了。风像个报信的使者,策马扬鞭,八百里加急,昼夜不歇,边跑边沿途递信,“春天来了,气温马上就回暖了。”还不忘为雨水捎信,“春雨择日就到,过期不候。”于是,大地上的生灵万物收到消息,齐刷刷地直起身,仰起头来,举绿芽为旗,大肆地释放生命的活力。
唯独陈老汉独自靠在墙边,晒太阳,抽闷烟。
陈老汉今年五十有五,他腿脚不便,先天性的,出不了远门,连村子都没出去过几回,更没看见过外面的天地。陈老汉的母亲在去年秋天走了。走了的意思就是去世了,入土了,再也回不来人间。母亲一走,陈老汉就孤身一人生活了。往日里,母亲还可以上街赶集,买点菜、买点鱼、买点肉。现如今,陈老汉只能自己自个儿设法种点,养几只鸡,或者托人从集市上捎带些东西回来。陈老汉好吃的不多,可他不觉得自己是在过苦日子。只要能填饱肚子,不管吃的是什么,对陈老汉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他难过的是自己将要独自忍受孤独。
陈老汉是个单身汉,因为腿脚不利索,只得跟自己的母亲生活。年轻时给他说媳妇,没有女人看得上他那双木偶样的腿。陈老汉虽是一个人生活,但他的兄弟姊妹多哇。母亲去世时,他的那些个兄弟姊妹都从外面回来了,拖儿带女的,站在门前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人乌央乌央的,挤在一起坐,连呼吸都能感受到彼此的热度。陈老汉的母亲去世,陈老汉说不上来难过,反而还有点高兴:一来母亲是寿终正寝,算是喜丧,母亲人缘好,年轻时帮助过的人多,十里八乡口碑也好;二来是他的兄弟姊妹、外甥外女都从外面回来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过这么多自家人一起挤在母亲的家门口了,他觉得热闹,心里踏实。
可三天一过,母亲的丧事一完,临时聚在他身边的人就都如鸟兽般散去了。母亲走了,陈老汉感觉心里像丢了什么东西,总空落落的。加上兄弟姊妹不在身边,他就更加难过了。难过怎么办呢?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他就掩上门,没事去村里找人说话,聊聊天,谈谈心。村里的年轻人少,即使有,跟他陈老汉也碰不到面,也聊不到一起去。用年轻人的话说,就是没有共同语言。村里的年轻人要么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暂时没找到工作,回家来把自己关进屋里闷头学习,考公考编的,有种“不破楼兰终不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架势;要么是女儿家的恋家,铁了心地回来跟着父母一块生活的,可村里的活有什么好生的呢,除了种地,就是养鸡养鸭养鹅,终日繁琐、枯燥;还有就是到村上来工作的年轻村官,他们除了有新政策到每家每户宣传一下,平时就很难见到他们的踪迹了。和年轻人聊天,陈老汉指望不上,他就把目光转向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人身上。
陈老汉拄着拐杖,沿着村上唯一的那条路走,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一个人影也没瞧见,只有不时从身边经过的过路人。路两边的房屋绝大多数都是插门背户的,偶尔有嬉笑怒骂从院里传出来的人家,院门也是虚掩着的,陈老汉不好意思进门去打搅他们。像陈老汉这样岁数的,多数都是儿女双全、子孙绕膝,即使不带孩子,他们闲了也可以看看电视,打打牌,或者刷刷短视频,自己拍个段子玩乐,怡然自得。别说和村上人闲聊了,就是老两口,躺在同一屋檐下,也是闷头看手机,互不打扰。陈老汉从村上转了一圈,郁闷地回到了自己家,他把手里的拐杖一扔,懊恼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没过两天,陈老汉想了个法子。他托人从集市上买回来几箱方便面,放在家里,逢人就说:“去我那坐坐不?免费送方便面。”一开始,人们都不搭理他,觉得他是因为母亲刚去世不久,有点神经不正常,说胡话。后来有天早上,有个过路人打他门前经过,瞧他坐在门口石墩上晒太阳,便停下车子,走到他跟前向他问路。过路人递了根烟给陈老汉,陈老汉接过烟,那人打火给他点上,二人开始吞云吐雾。陈老汉给过路人指了路,又聊上几句无边无际的话,目送那人离开。过路人远去,碰上了村里人就说:“你们村上人真热情,不仅问路给指路,还免费送东西。”打那以后,就有人开始到陈老汉家来了。陈老汉跟他们说:“到我这啥也不用干,只要坐够一下午,陪我说几句话,就可以免费拿走两包方便面。”
来陈老汉这坐的不止老头老太,年轻人也来。年轻人来了什么也不干,端个凳子坐在那里,自个儿捯饬手机,好像手机里有另外一方天地似的。陈老汉连村外的天地都没去过几回,没功夫瞎操心手机里的那方天地。只要年轻人手里有手机,他们就有耐心,一坐就是一下午,等时间坐够了,他们就拿两包方便面,扬长而去。也有特殊的情况,就是他们的手机突然没电了,一没电,他们的灵魂就像丢失了一样,再也坐不住。陈老汉心疼他们,即使没坐满时间,也会好心送上一包方便面。那些老头老太很有耐心,不管遇见什么情况,他们都能坐满半天。家门口的人多了,即使不说话,陈老汉光听他们叽叽喳喳,自己就能高兴上好一阵子。有的老头老太甚至戴了副扑克、麻将来他这儿打。于是,陈老汉的家就更喧闹了,树枝上的麻雀都没了声。为了让比赛有点公平性,他们一致商议,打牌的人中只有赢牌了的才能从陈老汉这儿带走两包方便面。陈老汉自然是没有什么异议。渐渐地,打牌的人多了,看牌的人也多了起来。陈老汉家的桌椅不够用了,他们就自带桌椅板凳来。不知是真的是喜欢凑热闹,还是为了那两包免费的方便面。
人多了,陈老汉的方便面送出去得就快。往往是一天下来,两箱面就已经分发散尽。陈老汉不得不加急托人从集市上再送货过来。陈老汉是五保户,他买方便面的钱是政府给他发的,他再发出去给别人心里也没有什么心疼,再说,他拿着这些钱有什么用呢,图的就是个心里畅快。人们从他这儿拿走方便面时,都问他:“真的可以免费拿走吗?”“真的可以。”陈老汉笑着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人们还是将信将疑。“拿走吧。”陈老汉把拿着方便面的他们往外推。他看着一群人带着方便面从他家离开,朝村里走去,在他们身后注视的他,不时还挥挥手,笑得像个傻子。
好景不长,人们来陈老汉这儿待的频次就降低下来。打牌的人少了,看牌的人自然也少了。有次陈老汉偷偷问人为什么,那人说:“天天都吃方便面,这谁受得了啊。”陈老汉又从集市上买回来挂面,但终究于事无补。有运气好的打牌人,从他这儿拿走的面堆积如山,甚至比陈老汉自己进的货还要多。“整天不是吃方便面,就是吃挂面,不仅看着糟心,胃口也没了。”人们一致说。后来不管陈老汉再用什么东西替代,也没人来他这儿打牌了。而且天气也一天凉比一天。
村西头不知何时新开了家小超市,仿佛是一夜时间开起来的。商品琳琅满目,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不仅如此,还提供娱乐场所,年轻人可以去喝奶茶,去看书;老头老太则可以去打牌。那儿的棋牌室很高档,桌子既可以自动洗牌,又可以自动发牌,省去了很多手上功夫。不仅如此,房间免费提供炭火,酒水饮料一律免费。赢牌的人按照点数,想从超市里拿什么就从超市里拿什么,选择可比陈老汉那儿多太多了,费用自然是由输家承担。人们把这些说给陈老汉听,陈老汉假装充耳不闻,在心里骂道:“操他奶奶的。”陈老汉家又如同往日那样沉寂了下来。当然,这些都是年前的事了。
过年时,陈老汉的那些兄弟姊妹又回来了。他们的母亲刚走不久,陈老汉最小的小妹打电话挨个跟哥哥姐姐们商量,说:“俺妈走了,这是她死的头一年,俺小哥一人在家过年不合适,这个年我们就都回家陪他一起过吧。”于是他们就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来到了娘家。人一多,气儿就足,陈老汉家再次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兄弟姊妹一多,陈老汉的那些个外甥外女就多,呼啦啦赶羊似的,都往他家里涌。孩子们在他家又吵又闹,弄得鸡飞狗跳,可陈老汉不觉得吵闹,只觉得热闹,心里踏实。他们把他的瓶瓶罐罐、锅碗瓢盆都打碎了,他也不在乎。跟鞭炮一样,只要能听个响,他觉得就是好事儿。几个兄弟姊妹给陈老汉选购了合身的衣物,买了足足的烟酒和稀罕的瓜果蔬菜,只为让陈老汉能大饱口福,生怕亏待了他似的。他们心里明白,也正是陈老汉腿脚不利索,才能让他一直待在母亲身边,虽说不能照顾周全,但只要陈老汉在,他们在外面打拼就可以多放一份心。
年过完了,陈老汉的兄弟姊妹陆陆续续都要走了,不仅他们,村上回来过年的人都是这样。春节是聚集的盛会,也只有春节,能让一年到头不见面的人见上一面。他们像候鸟一样,时节一到,就该奔赴远方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留不住他们,反而那些无边无际漂泊的居所,才是栖身之地。他们要到城里去打工,谋一份营生,养一个家庭,过一段人生。正月十五一过完,年就算真正过完了,陈老汉的兄弟姊妹全部走光,孩子们也都返校去了,村子里又恢复了一年当中的宁静。往日的喧闹好像一场梦似的,梦一醒,只剩下空旷的三间屋了。
陈老汉闭着眼睛打了个盹,他坐在那里,能感觉到太阳光线穿透眼皮的光亮,和脸上的温热感觉。一阵哈哈哈——咯咯咯——吼吼吼——的声音飘进了陈老汉的耳朵,他听得出来,这些是手机里的那些魔性笑声。陈老汉不懂得什么事情可以让人笑得这么开心。有人从他家屋后走来了,那些声音就由远及近地跟着来。那人拿着手机边走边看,边看边笑,像个“水公鸡”。
陈老汉问那人:“你他娘的看的什么,一天到晚嘿嘿嘿的,笑那么开心。”
那人找个石墩坐下去,没理他,自顾自笑。
陈老汉说:“中东有国家在打仗呢,你还搁这笑得这么开心。”
那人瞥陈老汉一眼,说:“那俄罗斯和乌克兰都打了两年多了,也没分出个胜负,只要我吃饱了饭,管那球事!”
陈老汉无言。那人接着刷视频,又是一阵哈哈哈——咯咯咯——吼吼吼——
那人终于把手机移到陈老汉的眼前,悄声说:“你看这娘们怎么样,奶子是真大,屁股也肥……”
陈老汉看着那人的手机屏幕,是个女人在里边晃荡。女人年轻,漂亮,有气质,衣少肉多,胸脯上的两颗肉球上下颤动,屁股也来回摆动,左冲右突,眼睛还不时放出电来。陈老汉哪里见过这个,只觉两眼发懵,脑袋一阵燥热,耳朵也火烧火燎。他慌忙半推半就似的推开手机,换了坐姿,翘成二郎腿,佯装对那人不耐烦:“去去去,没事看这些干啥!”那人一时匪劲儿十足,满脸坏笑。过了劲,陈老汉又靠在墙根,唉声叹气,心里只觉阵阵空虚。那人似乎看出来他心思,说:“叹什么气啊,都活了半辈子了,该吃吃该喝喝,等过年,你那些外甥外女自然就回来了,就又是一大家子了。”
那人拿着手机走远了,陈老汉坐在那里若有所思。是啊,等过年了就好了,等过年了他们就都可以回来了。陈老汉现在突然开始渴望冬天,尽管现在将将打春,保不齐倒春寒还会卷土重来。可陈老汉一想到冬天,一想到过年,他的心底就有种说不出的热流涌出来,浑身暖洋洋的。
如果冬天来临就好了。想着想着,他就一下子从石墩上跳了起来,像几十年的腿脚一下子恢复正常了似的。
在陈老汉每日的打鸡血中,春天真的来临了,它像个忠实的伙伴那样,知晓陈老汉的心思。东风呼朋引伴,带来了暖阳和雨水,大地上的生灵统统出来凑热闹。一整个冬天的寒冷,让此时它们的孤寂到达了顶峰,于是纷纷探出脑袋,大肆呼吸。在这一呼一吸,一俯一仰之间,天空变得透彻,大地变得澄明。陈老汉也脱下他那厚重的衣裳,享受着融融春光。厚衣服一脱掉,仿佛一整个冬天的苦难和伤痛都被卸下似的,陈老汉只觉身心轻盈,无比畅快。
春天的到来,意味着一年之中的耕作开始。你只需把种子撒进泥土里,春风和雨水自会让他们生根发芽。陈老汉不用种地,政府给他每月发的钱都够他吃喝了,不仅如此,还有盈余,他每个月领的钱甚至比村上那些在外边上班的年轻人的工资还要高。可陈老汉却打算今年种点什么,不是为他自己,是为了他的那些兄弟姊妹、外甥外女们。如果他能在春天播下一些种子,那夏天它们就会长高、长大,秋天就会结果,获得收成,等冬天它们回来的时候,他就可以拿着他种得的东西给他们瞧,然后送给他们,让他们知道他陈老汉一年到头在家里也没闲着,也是和他们在外边一样忙忙碌碌。那些自己种得的东西虽然品相不如外边的好,但吃起来觉得放心。他们不用再去买些粮食,可以省下一笔钱,这就相当于他们在外边打工,他陈老汉在家里帮着他们打工。陈老汉想到这,心里有一丝的骄傲。
陈老汉充满了干劲。他叫人从集市上买回来稻种,在春分时节浸泡,打算将头二年荒废的田地再耕作起来。他的那块地半亩不到,交给别人种他不放心,打出来的粮食多了少了的,也没底。清明时节,陈老汉去自己的母亲坟前看了看,也哭了哭,哭过了他又笑,他急等着回家种他的蜀黍呢。屋后有块空地,他就把蜀黍种子撒在那里。蜀黍的命硬,不用怎么管理,就可以很快拔节,长得老高。等谷雨了,陈老汉又在屋前不远处的空地里点上了玉米、黄豆和绿豆。玉米长得高,黄豆和绿豆长得矮,陈老汉就把他们交错着种,这样互相既不影响,又可以充分利用本就不大的土地。
别看陈老汉腿脚不利索,干起活来却很是顺溜。几十年如一日地照顾自己的母亲,让他很多事情做得比女人还要细致。只要拐杖能让他到达干活的地界,他就可以坐在那里慢慢做。他将腿盘起来,坐在地上,两双手就是他的两只脚,很受用。他亲自搭建育秧棚,将泡好的稻种撒进去,等待它们成为秧苗。等秧苗成熟,他叫人帮他把它们移植到他的那块田里,亲自给他们浇水、施肥、除虫。陈老汉闲下来,就窝在屋子里打盹,有时会听他的收音机。他没有智能手机,小妹给他配,他说不会用,成了压箱底的稀罕物,只每半个月拿出来给它充次电。
一天之中,等太阳不再炙热,陈老汉吃过晚饭,就端个凳子坐到门口听收音机。他会把收音机音量开得很大,像是极力要让那些生长的植物听见,怕它们也孤独寂寞似的。那些被他从鸡圈放出来的鸡,都能被吓着,咯咯咯地跑开老远。鸡是他春上托人买回来的,从鸡苗一点点喂大。像他这样腿脚不利索的人,自己干不了的事总是托人干,有什么办法呢。村上的人愿意帮他,过路的人看见他这个样子,只要他摆摆手打声招呼,也大多愿意帮他,等人把东西捎带回来,他再给他们钱便是。鸡跑到玉米窠和豆子地里去了,他们能很好地分辨出哪些是野草,哪些是豆苗,它们把草地里的虫子一扫而光,于是那些豆秧的长势就变得十分的喜人。陈老汉亲眼见证了他的玉米一点点地拔节、开花、生穗,亲眼看见玉米穗上的胡须从青白到青绿,再到棕黄。
陈老汉从新闻里得知,中国的南方正在遭遇台风天气,很多地方狂风暴雨,湖南的那个洞庭湖让很多地方都决了堤、受了灾。南方有多南,湖南有多远,陈老汉心里不清楚,他只知道他家屋子的前边就是南,屋子的后边就是北。他还知道美国是在他的脚底下踩着,因为地球是个球嘛!陈老汉听新闻的时候,手里正摇着蒲扇。他抬头看了看天,天上连一丝云都没有;他又转头看了看树,树上连一阵风都没有,树枝死气沉沉,树叶一动不动。他低下头叹了口气,一想到第二天还要继续给田里、地里浇水,他就在心里骂道:“操他奶奶的,什么时候能下场雨啊。”
天遂人愿。半月不出,雨水就来了。雨水的到来是有警示的。头两天风平浪静,热度一如往常,天空中的云多得像地上的羊群,在幕布一样的蓝色天空下飘来荡去,走了一批又来新的一批,像赶大集的人们,络绎不绝。第三天风走了,更多更大的乌云赶过来了,没有风的推攘,它们走得很慢,一层叠加一层,层层叠叠,绵绵密密,像是吸了许多泥汁的灰毛毯。到了第四天,云没散,风又恋家似的回来了,把更大的阴沉甩向了大地。第四天夜里,上半夜安静如常;到了下半夜,陈老汉正准备熟睡的时候,狂风骤然而起,暴雨倾盆而至,呼啦啦——哗啦啦——,要把陈老汉的房屋给掀翻似的,他一下子就从床上惊坐了起来。
暴雨变成了中雨,中雨变成了小雨。陈老汉早起出门去看他的玉米,不少茎杆已经折断,歪着身子折在那里,有不成气候的玉米穗干脆从茎秆上脱落了下来。许是玉米种植得密,加上豆秧的挡风作用,受灾程度可以接受。但蜀黍就不一样了,陈老汉绕到屋后一看,折断了一大片,个个像伤残的士兵,缺医少药,萎靡不振。陈老汉心疼地挨个扶直它们,但它们就像男人阳痿的阴茎那样疲软,刚扶正一松手就耷拉了下来。陈老汉不信邪,非要让它们站立起来。他找来一节一节的小树枝,绑在它们折断的地方,营造出它们坚强不屈,至死挺立的景象。不管怎么说,他希望他的庄稼能活过来,他希望这个冬天的到来。
忙完屋前屋后的事,陈老汉拄着拐杖去到他的那块田里。田地像被榴弹炮轰炸过一样,稻子清一色地倒伏在那里,只半圈田埂稍高的地方,一些稻子身残志坚地立着。陈老汉站在田边,满眼心疼地看着,嘴上嘟囔:“我的个乖乖,你们现在可不能倒啊,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啊。”陈老汉走到倒伏的稻子旁,将拐棍插进缝隙中,再慢慢地将稻子朝倒伏相反的地方赶去,试图将他们拨正。但稻子们有它们自己的性格,一旦倒下,再拨正就不是一番功夫可以解决的了,拨正得好好,拨正得不好,那些稻谷就罢工,直接睡进了田里。陈老汉望田兴叹:“老天爷,有本事你就再刮大风,下大雨啊,我就不信你还能厉害到哪里去。”
说来也怪,陈老汉的嘴就像被大师开过光,次日,说下雨就又下雨了。这回的雨像爱上了陈老汉家的地一样,不大不小,不徐不疾,跟着他的那些庄稼粮食缠绵、交织,一连停留了数十日,不求饶绝不放过,陈老汉拿雨水是一点办法没有。他听新闻说,美国遭受“帕克”山火的侵袭已达数日之久。一边是火,一边是水,陈老汉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好在陈老汉跟着村里的大部队将地里的稻子收割了,连日的雨水不仅让水稻减了产,品相也是不太好看,又黑又瘪。陈老汉趁最后的暑热将它们晒干,归仓。陈老汉正忙着收粮食,有人给他说他的小妹可能过一阵子会回来,说等他们的母亲周年祭时回家去,给母亲上上坟。陈老汉听见这个消息,就像平地惊起一声炸雷,又惊又喜。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能和兄弟姊妹、外甥外女见面,虽然已经大半年过去,可对于过去的他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母亲还在世时,他们之间的见面多的也就是过年回来一次,少的三五年都不会回来,除非母亲生病。
陈老汉提早着手准备,他将屋子整理了一番,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即使没讨到媳妇,一个男人过日子也不能自己亏待了自己。这是他母亲教育他的话。陈老汉将玉米晒干,将蜀黍晒干,将黄豆、绿豆晒干,也将自己在等待中潮湿、发霉的心晒干。庄稼生长的那些日子,雨水连绵不绝的那些日子,陈老汉就躺在自家床上,缓静而孤独。日子虽是很多个日子,可过法却只是一种。
暑气不在,秋风乍起,它们不知打哪儿来,往哪儿去,胡乱地那么一吹,心就凉了。陈老汉的兄弟姊妹、外甥外女回来了,他们没有像过年时那样大包小包,也没有给陈老汉买礼物,他们就是空着手回来的,好像他们这大半年在外边没有赚到一分钱似的。当然,陈老汉不图他们的那些钱,有东西没东西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只要人回来了,陈老汉心里就敞亮,心里就畅快,就有无数股暖暖的激流,生生不息。
他们要去给他们的母亲上坟。他们买了许多的烟花,许多的炮,还有许多的纸钱。他们烧了钱,放了烟花,点了炮,还磕了头。他们有说有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看不透。他们像秋天的风一样,来了,很快就又走了,很快便消失不见,好像从未曾到来过,好像他们的到来只是为了迎接冬天。
他们给自己的母亲上完坟就又各自离去了。回到家,陈老汉给他们讲自己种稻子、种玉米、种蜀黍、种豆子的经历,他遭到他们的埋怨:“你一个人在家还种那么多的粮食,养那么多鸡,又吃不完,政府发的钱还不够你花吗!自己腿脚本身还不利索,非要去受那个罪。身体好好,身体不好,万一有个闪失,摔倒累倒,还不得我们回来,花钱事小,回来一趟你不知道多么的不容易。你这不是变相给人添负担吗!”陈老汉像个受气的孩子,默不作声。临走前,陈老汉细细地分包打包了他的那些粮食谷子,还从冰箱里掏出冰冻了许久的莲蓬、菱角,这些东西虽说在乡下不起眼,可到了城里,就都成了高价的紧俏货。他拎着包裹朝他们手里递,可他们什么也没接,还从自个儿的兜里掏出些钱儿塞给他。
他们坐上车走了,陈老汉领着手里的东西,在路边站了好久,一直到他们的影子消失不见,一直到夕阳沉下遥远的天边。陈老汉身边的袋子个个装得满满当当,可他还是觉得像落下了什么东西,心眼里空空荡荡。
秋天像是为风开了国门似的,突突突的,长驱直入,一路南下,所到之处,尽是凋零的景象。田地荒了,野草黄了,树叶落了,连村庄也寂静了。陈老汉心想,等过年了就好了,等过年了他们就都会回来的。一想到冬天来临,陈老汉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他找出早已上锈的镰刀,和隐没在黑暗深处的磨刀石,蹲在地上磨了起来。刀与石磨得沙沙作响,和树上那些寥落的树叶一起,在拼了命的合唱。陈老汉磨好了刀,一瘸一拐地到无边无际的田地中去了。他寻找出那些在夏天里长势茂盛的野草,将它们纷纷地割下。割下后的野草被整齐地码放在田埂边,经受最后的烈日的暴晒,这样,等过年时,炖鸡煮鹅时,灶台里就有熊熊燃烧的烈火,就有源源不断的能量来源。
寒露过了,霜降过了,陈老汉养的那些鸡已经变成了阉鸡,挂在门前的屋檐下,亮晶晶、明晃晃,比古典小说中那些艳妇挂在屋檐下的内衣还要令人浮想联翩、垂涎欲滴。陈老汉又穿上了年头穿的那些厚重衣服。时光有时是一个轮回,过去了的能重现,而重现的又不再是过去。时光就是这样喜欢捉弄人,让人在喧闹中老去,在寂寞中老去,在孤独中老去,在等待中老去……
陈老汉不觉孤独,也不觉寂寞,他在心中想着,等冬天来临就好了,等过年了就好了。小雪过了,大雪也过了,终于近年根了。村上唯一的那条路,车多了起来,回来的人也明显多了起来,白天可以听见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夜晚能听见烟花和爆竹的声音。
现在冬天真的来临了,陈老汉觉得,等过年了就好了。陈老汉数着日子过: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陈老汉忙得不亦乐乎。
北风不停地吹啊,吹啊!
大雪被吹了来,陈老汉说:“等过年了就好了。”
除夕被吹了来,陈老汉说:“等元宵了就好了。”
元宵被吹了来,陈老汉说:“等清明了就好了。”
陈老汉不停地等啊,等啊……始终没等回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