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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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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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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轻拂树林

山风吹过山谷,远处传来树叶的莎莎声,有群鸟从头顶飞过,跟白云打了照面,便匆匆赶路而去。谷底河岸边翠绿的野草疯长,起初,它们也不过是一粒微若尘埃的种子,在得到泥土和雨水的浸润,胚胎凭借自身顽强的生命力,冲破坚固的外壳,生长成现在的模样。书恒望着这一切,然后朝河桥走去,他没有从桥上走过,而是顺着桥边的斜坡下到河底。淙淙的流水从石头上淌过,清澈、凛冽,书恒从脚边拾起一块圆润的石头,奋力地把它掷到面前的河流中去。石头没有溅起像样的水花,只发出一声咕咚的脆响,像婴儿吮吸乳汁那样动听。书恒抬眼望向远处的山顶,烟雾幢幢,一场不大不小的山火正蔓延开来,其间夹杂着树木被燃烧爆裂的声响。直到一股呛鼻的中药味灌进他的鼻腔,书恒才从睡梦中醒来。他知道,是大姐又在帮奶奶熬中药了。

天不亮,大姐就起床做饭,然后松鸡,把鸡一个个地从屋里的鸡罩逮到外面的鸡棚里去。她怕鸡叫得久了,像人一样急得慌。松完鸡后,她便给奶奶熬制一天的中药。炉子支在地锅后头,紧挨墙根,是用几块红砖横竖垒叠而成。她找来几截干枯树枝,徒手折成筷子般长短,然后塞到炉底,取火引材,用扇子驱赶那些浓烈的烟雾,让火苗不停地舔舐着罐底,不时传来噼啪的爆裂声。大姐耳朵听不见,自然不会在意这些。

像这样的日子,大姐已经持续了好些个年头。清晨赶露水的人们,瞧见大姐在门口忙活,没有不夸她勤劳能干的。大姐长得标致,已经有了成年女人的派头,无言隆起的胸脯,像两座圆润饱满的山峰。她的两条马尾辫搭在胸前,就像清风和明月轻拂过山岗。碎花布衫和藏蓝色的确良裤子在她身上穿着,将她的身材完美地凸显了出来,没有乡下妇女的老气横秋,也没有城里女人的矫揉造作,一切仿若浑然天成,为她量身定做。只可惜大姐的耳朵听不见,她没读过几天书,不然就也定能想二姐那样进城去上高中考大学了。

书恒吃饭时,嘴里还在念叨着黎老师布置的那篇课文。课文要求全文背诵,昨天黎老师布置完后,就说第二天上课检查。课文只有两百多个字,搁往常对于书恒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这次,他的心里藏了事儿,不仅有发生过的,也有即将要发生的。他看着课文一字一句诵读的时候,课文就完完整整地映入脑海;当他一合上书本背诵时,那件事儿就悄悄地浮在心头,像只突然出现的毒蛇猛兽,打断他的记忆思路。他从头天晚上吃饭就开始背诵,一直背到奶奶的屋里发出鼾声,大姐关掉屋里的灯,同时他觉得自己合上书本已经能够全文流畅地背诵时,才脱衣睡去。他怕老师抽查到他,只能早上起来趁吃饭时再温习下,加深记忆。他可不想在课堂上背诵时磕磕巴巴的,被老师和同学嘲笑。

黎老师上课,教室里安静得像梦,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害怕被他叫站起来背诵课文。书恒趴在桌子上,试图用课本遮挡住自己的脸,心想这样就不会被黎老师注意到了。黎老师点了寒朔的名,书恒和其他同学都松了一口气。寒朔和书恒住在一个村子,是他们班的小胖墩,他站起来的时候,整个教室似乎都暗了下来。寒朔没有表现出往日里顽皮捣蛋的秉性,而是在黎老师的提示下流畅完整地背诵下了整篇课文。出乎黎老师的意料,他夸奖了寒朔,还说要让他继续保持之类的话。书恒看着寒朔得意的神情,心里又嫉妒又紧张。他没能逃过黎老师的点名,书恒站起来背诵时,前一段还流畅,可后一段无论黎老师怎么提示他都想不起来。他越是努力地回想书本上的文字,上周末的那件事就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得越清晰。何况寒朔也是和他一起干那事的人啊,为什么他就可以顺利地背诵课文呢。书恒一想到这,他就更紧张得背不出来了。黎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了他,说他这些天学习不用功,心思没有花在学习上,不要以为自己头脑比别人聪明些,就可以耍小聪明,可以停下脚步、坐下来歇一歇,龟兔赛跑的故事你不是不懂。

课后,黎老师把书恒叫到了办公室。书恒跟在黎老师屁股后面走的时候,头低得像颗窝瓜,心情异常沮丧。他觉得黎老师定会像上课时说他那样再将他批评一顿。黎老师没有再批评书恒,而是问他奶奶的情况,询问她老人家的病情和身体状况;到最后,才拐到他大姐那里,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心情怎么样,食欲好不好,有没有凶他之类,还嘱咐他要他多听大姐的话,不要惹她不开心。

书恒觉得黎老师课后虽没再批评他,可他上课时当着同学们的面对他说的那些话使他难堪,伤了他的自尊,让他在同学们的面前抬不起头。那天放学书恒都没敢和同学们走在一起,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家回。还是寒朔从后面拍了他一下,让他回过神来,书恒以为寒朔是来嘲笑他的,没理他。寒朔附耳悄悄地说,周末要不要再干票大的?书恒有些恍惚,但忿恨的怒火和一丝莫名的快感让他答应了寒朔。

书恒回到家,夕阳的辉光正从遥远的地平线上穿射过来,将整个房屋照得透亮。鸡已经从棚里放出来,在门口的野草丛里觅食,咕咕地叫着。这是一天之中它们最自由的时光。厨屋里还没有大姐生火做饭的身影,书恒走进里屋,看见大姐坐在床边正看着一个笔记本,他觉得和黎老师办公桌上的那个笔记本非常像。大姐坐在那里,脸上漾出醉人的笑容。书恒走到她身边时,大姐才发现他的动静,她满脸通红地急忙将那个本子掖到枕头下,摸了摸他的头,领着他朝外屋走去。

郭家岗村中心小学是年初开春时在书恒的组上新建落成的,新学校、新学期、新老师、新同学,仿佛一切都是新的,郭家岗村似乎也在春天里焕然一新,迎来无尽的希望。同学们不用再到阴暗潮湿的瓦房里上课,旧的电铃被新的高音喇叭取代,一到上课下课,就会播放悦耳的铃声,整个组上都能听见。书恒的大姐听不见,她偶尔会到路口等放学后的书恒回家,黎老师骑自行车碰见了她,会和她打招呼。书恒好几次看见黎老师都在对着大姐笑。黎老师是从镇上新调过来的,是个很年轻的语文老师,每天晚上都会骑好几里地回家去,第二天早上再赶回学校来。

起初,新学校刚落成,许多基础设施还不完善,校园的大门都是敞开着的,一到放假,就有许多学生跑到校园里面玩。后来学校安装上了新的大门,少了许多孩子进去,但仍有不少学生借大门两侧的砖缝翻越进去。上周末,书恒和寒朔几个人翻进去打乒乓球,玩得累了,两人坐在教学楼中部的楼梯上休息。他们屁股下面的楼梯是黎老师的小卖部。学校里很多老师都想开小卖部,可是学校就那么大一点,腾不出余闲的地方再建房屋,最后也只有黎老师争取到了这个名额,利用学校楼梯休息平台的下方空间盖了一间私人小卖部,卖些学生们吃的零食和学习用品。

汗流浃背的寒朔幻想他能喝到一袋清凉的汽水解渴,书恒说他也想。于是寒朔就真的喝到了汽水,并且是能喝到饱的那种。当他下楼梯站到黎老师的小卖部门前从门缝里观察里面的东西时,他的心就已经蠢蠢欲动了。黎老师小卖部的门锁是暗锁,而且只有一道保险措施,寒朔拉着门把手晃动的时候,整个门框都是颤动的。他转过身去朝书恒和其他人低声说道,没准我们可以把门撞开。于是寒朔用他那石碾一样的圆屁股在门上使劲撞了一下,那暗锁就已经可以前后来回地摆动了。他召集大家一起用力朝门推去,那门就像胸前的扣子猛然被解开一样,在衣服上闪了个大口子。门开了,黎老师的小卖部瞬间被从外面涌进去的光点亮。书恒和寒朔几个人喜出望外,迅速地钻进小卖部,掩上门,在里面享用着黎老师“免费”提供的零食。他们关门时发现门锁只是松动了,并没有被损坏。书恒提醒大家每样东西都只拿一点,平均地拿,以确保不会被黎老师发现。这样说不定他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进来享用零食。

等寒朔他们吃饱喝足准备出去时,书恒在摆放零食桌子的小抽屉里发现了黎老师平日里收取的零钱,那些零钱的面额都不大,壹角、贰角、伍角和壹圆居多,它们像废纸一样散落在那里。书恒没顾得上看,像抓起一把米那样把它们一股脑地塞到裤子口袋里。书恒找角落悄悄把那些钱拿给寒朔看,寒朔高兴得像个傻子。寒朔不知道,书恒的心里比他更为开心。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独吞了钱,事情败露,那犯错的惩罚就只能他书恒一个人承受;现在寒朔拿了钱,等于在帮他分享钱财的同时也间接地帮他分担了同等罪责的风险。书恒心安理得地拿了那些钱,回家捋平后把它藏在了奶奶平日不穿的那些鞋兜里。

书恒拿着那些零钱,没敢在黎老师那里花,他怕黎老师认出他的那些钱,也怕自己不善于隐藏的心思和表情被黎老师看穿。所以当黎老师安排背诵课文时,寒朔表现得是那样的卖力,他宁可让自己多受一些学习上的苦,也不想让那件事败露出去。那些甜蜜的汽水和零食还在等着他呢。书恒就不一样了,他越是极力隐藏,那事儿就像破土而出的种子一样长在他的心田里,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他的脑海被那些零食和零钱占据着,书本上的文字不知道被挤到了哪个角落,黎老师认真提醒的时候,他也只能从他那严肃的嘴脸上想到一些可怕的惩罚。

周末很快再次到来,书恒准备再次实施那个和寒朔约定好了的计划。一想到黎老师在课堂上当面批评他的场景,他就握紧拳头,加快脚步朝学校赶去。书恒到达学校的时候,寒朔和其他人已经在那里打乒乓球了。寒朔看见了书恒,朝他喊,快点的,就差你一个人了。书恒二话没说,麻溜地翻越校门进去。

黎老师小卖部的门已经肉眼可见的松动,门锁像风中摇曳的柳树,来回晃荡。寒朔只轻微地闯动了一下,门就开了。他们采取和上一次相同的策略,实施同样的计划,在黎老师的免费小卖部里享用汽水和零食。为了缓解心里对黎老师的怨恨,书恒当着大家的面打开了黎老师收钱的那个隐秘小抽屉。抽屉里的钱一如既往地散乱,里面除了壹角、贰角、伍角和壹圆的面额外,还多了两张伍圆的纸币,在那些小尺寸的纸币中间格外显眼。书恒数了钱,给每人都分了些,自己又在临走时偷偷拿走了那两张伍圆的,心里想着黎老师,不住地叫喊着:我要让你破产,我要让你破产。

书恒揣着那些钱回到家里,他的大姐正在屋前不远处的菜园里浇水。自从奶奶病倒,那个菜园就归大姐管了,大姐像精心照料奶奶那样精心呵护着她的那个菜园。园子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蔬菜和瓜果,四周低矮的篱笆处也生长着争奇斗艳的花朵。高大整齐的竹架上丝瓜和豆角正冒头,黄瓜在茁壮成长,番茄秧匍匐在地上,香瓜和菜瓜则恬然地躺在那里。要不了多久,整个菜园就会是一片丰盈的景象。但现在,午后的烈日已经将那些植物折磨得奄奄一息,它们迫切需要水的滋润来重新焕发生命的活力,即使它们不能言语,没有半点儿对抗生存和命运的本领,可依然有像大姐这样细腻有爱的人来照顾其周全。大姐知道,只要精心呵护,不亏待她种下的那些瓜果蔬菜,它们定会给她送来无尽的甘甜,那将是整个夏天最美的回忆。

大姐看见书恒,连喊带比划着让他过去帮忙挑水浇菜。书恒只当是耳旁风,没听见,一头扎进屋去。书恒在屋里逡巡,他在思索着要将钱藏在哪里,既不能被大姐发现,又方便自己取用。上次把钱放在了奶奶的鞋兜里,这次不能再放在那里了。不要把所有的鸡蛋放进一个篮子,这个道理他懂。他想来想去,干脆去大姐的房间,尝试把钱放在大姐那里。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他也懂。书恒从窗户看得见大姐在菜园里忙碌的身影,放心地在她的房间里找寻藏钱的合适位置。

书恒把钱藏在了大姐最不常穿的一件衣服口袋里,那件衣服挂在衣架最靠墙角的位置,上面已经积落了不少的灰尘。书恒把钱藏好后,看到了大姐枕头下面的笔记本,他拿出来看,跟黎老师办公桌上的那本果然一模一样,里面夹着张纸条,书恒准备打开来看,就听到大姐在门口放置水桶的声音。书恒赶忙放好笔记本,佯装镇定地走出房间。大姐手里竖着扁担,意思是让他帮忙给她挑水。

那天是星期六,黎老师一大早就来到书恒家。书恒还没起床,听见黎老师在门外说话的声音,以为黎老师发现了他偷他的小卖部里钱的事实,来找他算账,头脑嗡的一下子就清醒了。奶奶在屋里招呼黎老师,以为是孙子在学校里犯了错,老师上门家访来了。黎老师问候了奶奶,只说是来找大姐一块赶集,不是家访。奶奶没听见似的叮嘱黎老师,要是书恒不好好学习,在学校里犯了错,你只管教训他,就当是替他爸妈教训他,打他骂他我们都不会说一个字。黎老师望向站在旁边的大姐,脸上一阵苦笑。

大姐跟着黎老师赶集去了,书恒就有了相对自由的空间。他准备起床去大姐的屋里看一下藏在她枕头下面的那个笔记本,却发现大姐衣架上最不常穿的那件衣服不见了。一定是大姐穿着它去赶集了。这下遭了,要是大姐发现了口袋里的钱,不知道她是疑惑还是高兴。那些钱,足够他花上个把月的。往日里,书恒是不会主动向她的奶奶和大姐要钱的,除非她们主动给他;或者学校要交什么费用,自己买学习文具了,他才会向她们开口。要是大姐拿着那些零钱给黎老师看,黎老师一定一眼就能看出那些就是他的小卖部里的那些钱。那一沓钱除了两张伍圆的,剩下的都是壹角、贰角,谁家大人会在口袋里放置这些小零钱啊。

书恒怀着紧张而激动的心情打开了大姐的那个笔记本,翻开里面的字条,那是黎老师的手迹,他认得,平日里他在课后作业本上给他们留评语时,就是这样的字迹。那是黎老师写给大姐的信:

何书恒的姐姐,你好!不知道你的名字,暂且就叫你小何吧。一想到这个名字,就能想到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诗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是何书恒的语文老师,是从镇上刚调过来的。当初他们要调我来的时候,我是一百个不愿意,但一想到这是个新学校,而且也方便照顾我的奶奶,我就硬着头皮过来了。我的奶奶和你的奶奶一样,也有慢性疾病,看到他们躺在床上,我的心里不是滋味,但是又没有任何的办法。我在学校里开了一个小卖部,校长知道我的奶奶的情况后,才把这个宝贵的名额给我的。其他老师也都很好,没有表达什么不满。现在说一下我为什么要给你写这封信吧。那天,你站在路边等你的弟弟放学时,我就注意到了你。你站在夕阳里的样子让我动心,我此前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女孩像你这样楚楚动人,阳光仿佛就是你最好的装饰,你让我看见了大部分女孩都没有的淳朴和烂漫。我不知道这样直白的表述是否显得我有些粗鲁和唐突,但这是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我也是从村里走出来的一个老师,知道乡下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如果可以的话,我多想带你去体验一下城里的生活。但是现在不管是在哪里,每天能够看到你我就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安。听你的弟弟说你不能听得见声音,但是还识得字,于是我就给你写信了。我不在乎你能不能听得见声音,我在乎的是我的内心很在乎你。

书恒读完信后,百感交集,忐忑不安,他的心像绷紧了的弦,哪怕轻轻一拨,就有断掉的风险。他觉得那个上午的时光无比漫长,比在学校里上课时间还要漫长。临近中午时,黎老师把大姐送回来了。那时,书恒已经在屋西的厕所里待满了一个钟头。他怕黎老师和大姐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喊他,让他出去,当面宣判他的罪行,让他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干脆蹲到厕所里,这样万一他们喊他时,也有了临时躲避的借口。

幸运的是,无论是黎老师还是大姐,都没有叫他。他在厕所里清晰地听见黎老师骑上自行车的咣当声远离他们家时,才直起早已蹲麻了的腿从厕所里出来。大姐从集市上买回来一条新鲜的草鱼,和一些菜园里没有的新鲜蔬菜。书恒看到,大姐穿的就是衣架最里面那件许久不穿了的衣服,从大姐脸上荡漾的笑容看,她没有要生气的意思,似乎也没有发觉他藏在她口袋里的零钱。书恒松了一口气。他看到大姐的头上多了一个装饰,那是黎老师给她买的头饰,花色的蝴蝶结,它扎在大姐头上的时候,好像真的像一只欲翩翩起舞的蝴蝶。

大姐进屋换下了那身赶集穿的衣服,寄好围裙准备去水井旁杀鱼,书恒趁这时溜进了大姐的房里。他翻开大姐衣服的口袋,发现他藏的那些钱还在。书恒觉得,大姐并未发现她的衣服口袋里藏了钱,说不定赶集的时候黎老师一直牵着她的手呢,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再腾出手去伸进她的口袋里摸一摸。

黎老师写给大姐的信上的内容在书恒的脑袋里萦绕,就像平日里大姐蒸馒头,那些文字像水蒸汽一样一点一点地钻进白面团里,使其迅速地发酵、膨胀,最后变得酥软,盈满整个大锅,弄得书恒躺在那里怎么也睡不着。他的内心既懊恼又愧疚,仿佛犯下了一个不可弥补的大错误,让他觉得对不起黎老师。没想到黎老师在学校里开小卖部竟然是为了多攒点钱给他的奶奶瞧病,改善一下家庭的生活。

黎老师竟然真的在追求大姐,从大姐读信时的样子和她对黎老师的态度,书恒知道大姐对黎老师是有好感的。可他又不想黎老师有朝一日真的成为他的姐夫,那样他就更有理由每天监督他学习,对他的作业指手画脚,说不定还会对他横加指责和谩骂;一想到姐夫的那张脸是严肃的黎老师,书恒就觉得害怕。可转念一想,书恒又觉得,像大姐这样的乡下女孩能找个好人家嫁出去是多么的不容易。不是没有人来给大姐说过媒,媒人都夸大姐老实善良,是个能干活的好手,还有一副标致的模样。可别的人家到大姐家一看是个又聋又哑的人,兴致立马就没有了,转头就要走。大姐在背地里听人家说,他们是怕她的聋哑病会遗传,给别人家再生出个聋子出来。于是就没有人家愿意和大姐相好,大姐听见也只能一个人偷偷在背地里抹泪。书恒懂得大姐的心思,悄悄地为她感到痛心。要是黎老师和大姐相好就好了,把大姐娶回家,成了两口子,这样大姐不仅有了依靠,以后生活也会有许多保障。凭借黎老师的教学能力,书恒觉得他以后一定还是会进城去的,那样大姐就可以跟着黎老师进城去生活了,他也可以跟着进城里去。书恒眯着眼睛惬意地笑了,他在床上躺着,就听见屋子外那些蟋蟀瞿瞿地叫着,好像都在草地里开大会似的,你一言我一语,非得把事情辩个清楚明白。

书恒躺了一会,忽然又想到他和寒朔偷拿的黎老师小卖部里的那些钱。如果大姐和黎老师在一起了,那么他偷黎老师的钱就等于偷大姐的钱,而偷大姐的钱就等于在偷他自己家的钱。何况那些钱还是黎老师要攒起来为他的奶奶改善生活的,要是黎老师成了姐夫,那他的奶奶就等于也是他书恒的奶奶了。

第二天上午,书恒吃过早饭就往学校里奔,比平日上学时的精神头还要足。他在昨天晚上做了个重大的决定,决心帮助黎老师守护他的小卖部,不再让其他人破门进去偷东西。书恒来到黎老师的小卖部门口,顺着门缝朝里望了望,里面的东西一如往常,只是那把暗锁像是换了新的。怪不得黎老师昨天来找大姐赶集,一定是他那时来学校悄悄把锁换了的。书恒手握门把手,用肩膀抵着门朝里顶了顶,果然比之前要牢靠些,门不能够再一下子被顶开了。书恒放心地在校园里漫游。周末的校园比往常更为安静,像是所有的同学都在聆听一场无声的演讲,是心灵与心灵的对话与交流,能够感受到和煦的阳光、宜人的微风和啁啾的鸟鸣。书恒翻越大门走出校园,碰到了寒朔和另外的两个同学,他们看见书恒刚从校园里出来,以为他已经悄悄地办完了事,都朝他咧嘴坏笑。书恒伸展手臂挡住寒朔不叫他们往里进,说从今往后,你们不能再去黎老师的小卖部了。寒朔以为书恒想吃独食,问他为什么不能再进小卖部。书恒不辩,只在门边挡着他们。寒朔揪住书恒的衣领一把将他推倒在门边。寒朔往校门上攀爬时,书恒就抱着寒朔的大腿不让他往上爬。寒朔的裤子被扯下来了,露出了石碾一样光滑的屁股,书恒也不放手。另外两名同学架着书恒的手臂才将他拉开来。

寒朔他们成功地进到校园里去,同样地发现黎老师的小卖部换上了新的门锁。其中一个同学怂恿寒朔说几个人一起使劲再把门撞开。书恒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他用身体挡着小卖部的门不让他们撞。寒朔揪着他的衣领将他甩到教学楼前的空地上,书恒没有放弃,继续起身想要拦住他们。三番五次后,见寒朔没有收手的意思,书恒说如果你们敢撞开门我就把你们之前几次偷东西的事情都跟黎老师说。寒朔和另外两位同学觉得书恒是在威胁他们,也生气了起来,他们撂倒书恒,对着他拳打脚踢。书恒躺在地上像个皮球一样被他们踢来踢去。

他们终究还是合力顶开了黎老师小卖部的门,暗锁依旧没有被破坏,关上门后看起来像正常开合的那样。他们在里面肆意地享用着“免费午餐”。

书恒受着委屈满身泥灰地回家去,不用说大姐也知道他在外边又和人打了架。这样的情况,奶奶管不了,大姐说了也不听,如若不是特别严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倒是再上课时,黎老师看见了书恒鼻青脸肿的模样,趁着同学们上自习时,将他带出了教室。黎老师问他,是跟别人打架了,还是大姐在家训你了?书恒不语。齐老师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似的,在书恒的伤痕处轻微地摸了摸,告诫他以后不要再跟别人打架了,如果有人欺负你,我替你做主。黎老师的手摸在书恒脸上的时候,让他感觉到那是一双可靠而厚实的大手,上面不仅充满了温度,还粘有石灰粉末的独特气味。黎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管治疗擦伤的药膏,递给书恒,书恒没有接,黎老师就抬起他的胳膊,将药膏塞进了他手里。书恒握住药膏的瞬间,仿佛是握住了天大的委屈,他努力地憋住抽泣,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滴落下来。黎老师摸了摸书恒的头,蹲下身子将他揽在怀里,安慰他。那时,书恒觉得黎老师似乎真的成了他的姐夫。

书恒很想将所有实情都讲给黎老师,可他怕黎老师批评他,怕他知道了真相后,放弃他的大姐。他不想大姐因为他而受委屈。

过了几日,黎老师来到书恒家。不用说也知道他是来找大姐的。现在他不必再像此前那样绕着圈地先去问奶奶的身体,再问他的学习,最后再拐回大姐这里,和她述说彼此的心事。黎老师拎着水桶就朝屋后的小河边走去,提起满满一大桶水去帮大姐浇菜园子。他刚来就知道要干什么活,好像是早已经和大姐串通好了似的。黎老师浇水,大姐在旁边侍弄,去除死叶和蚜虫。完事后,大姐从园子里摘来新鲜的黄瓜和番茄,放到冰凉的井水里,作为黎老师干活的奖励。他们一同到枝繁叶茂的林地里散步,书恒看见,黎老师一直牵着大姐的手,大姐在树荫下的微风中拥抱了黎老师。书恒趁他们拥抱的时刻,跑进了屋去。他翻找出此前藏匿的那些零钱,把它们紧紧地握在手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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