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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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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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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屿森林

年轻时,我曾收到过一封电子邮件,是一封邀请函。函的内容非常简单,邀请我到一座岛上去做客,届时有机会见到许多社会各界的名流,除此之外,还包食宿,不再收取任何额外费用。信的末尾有一行小字,声明达到的方式只能是步行,且没有告诉具体的地址。

那时的我已经失业整整两年在家,面对投出去的不计其数的简历,我鲜有收到恳切的回复。面对这样一封邀请函,我看了一眼满是代码的发件人,就准备随手将其删除了,可它却偏偏直截了当地称呼了我的名字,还是尊称。能叫出我名字的人,我想,不论是人还是事情都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如果我去到了那座岛屿,也许我会结识许多好心人,或许他们当中有人欢喜我,一眼就看中了我,愿意为我提供一份工作。那时,我迫切需要一份正式的工作,好摆脱我抑郁至深的窘迫心境。七十年过去了,躺在床椅上的我已近百岁,但那天里发生的事情我却怎么也忘却不掉。如今,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一个人工智能管家,我唤醒它,决定叫它帮我记录下那天的情形。

我决心去寻找那样的一座岛屿。可是它在哪儿,几时能到,遇见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一无所知。但我还是在打包好了行李之后,就准备出发了。自从收到那封邮件,我心底的野草就发疯了似的生长,充满瘴气和霉味的房间,我一刻也待不下去。那些野草仿佛知道我要开始寻找一方新天地,于是,它们便急切地催促着我走出房间。我觉得自己确凿也到了换气的时候,否则我将成为一条溺死在海里的鱼。我自身的能量磁场太弱,如果我到了海边,登上那座岛屿,就有机会和名人握手,这将使我与他们的高能量磁场发生交流与碰撞;我还可以目睹大海的宽广和磅礴,那将是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我渴望亲眼见证那种力量。

出发时是上午,早晨的薄雾告诉我这将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我从村庄走出去时,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也许早就习惯了我一个人独自往来,我的这次出走对他们来说,也许就和往日里某次饭后普通的散步一样简单随意。我自然也没有和见到我的人主动打招呼,那不是我的处事风格,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我巴不得他们的眼睛被沙石迷住而睁不开。只有一个人是例外,见我迎面走来,他微笑地朝我打了招呼。他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叫栓柱。别人乐于欺负我时,他不会。

栓柱瞧见我朝村外走去,愉快地问我:“准备往哪里去呢?”

我说:“准备去海边,去一座岛屿。”

“好的,去吧。”栓柱笑着说,“那座岛在哪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说。

栓柱朝我的身后看了看,说:“好的,去吧,也许走着走着就找到了。”

我说:“是的,总能找到的。”

栓柱又问我:“你打算怎么去呢?”

我说:“我打算走着去。”

栓柱依旧笑着说:“好的,去吧。正好可以欣赏下沿途的风光。”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了,我知道不论我说什么,栓柱都会说好的。他着急等着去找他的那些妇女之友打牌呢。他的日子过得很纯粹,像太阳东升西落那样没有迟到和缺席。

渐渐地,我远离了村庄,远离了鸡飞狗叫的日子。那些往日的生活片段却像一根拴在我肚脐眼上的丝线,我每走一步,它就扯得我生疼,让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到地上。显然,我已经习惯了村庄里安宁、稳定的生活,我走得离村庄越远,我身体上的阵痛就越强烈。但我清晰地知道不能就此返回身去,而忽略掉远在前方的岛屿,说不定那座岛上的生活将比村庄里的日子更加闲适。我用这种望梅止渴的想法来鼓励自己向前走。当这些美好的想法充盈在我的脑海中时,我的腿就可以一步不停地朝前迈了,它们像是摆脱了大脑的指挥,成了装了电动马达的假肢。

那条路像一根针,硬得发白。虽然此前我曾多次经过此地,却从未仔细打量过它。路两边荒草丛生,却连棵树也没有,再往外就是无垠的田地,网眼一样一块一块地铺在那里。夏日里躺在它们怀抱里的粮食都已经被收割殆尽,只剩下纵横交错的收割机履带碾压过的痕迹,那些像是大地的疮疤。长在疮疤之上的一根根稻茬,它们还是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它们是生命的强弩之末,尽显苍黄和脆弱,却不妨碍有新生命借着露水冒出绿色的尖芽来。

我远离自己居住的村庄,来到了新的村庄。也许我此前来过,也许不曾来过,我忘记了。不过不重要,我只是路过此地而已。新的村庄无比安静,静得好像我是一个鬼子,使得他们知道我要来都提前躲了起来。反常的安静让村庄显得有些凋敝,也有些神秘。房屋在道路的两侧铺开,他们的大门都紧紧闭着,好像都在从事什么隐秘的地下活动。这个村庄里肯定没有人养狗,否则不会我来了它们连叫都不叫一声。

那时已是正午,太阳升至头顶,我几乎寻不见自己的影子。太阳把水泥路面晒得又热又烫。身旁的空气都在往上升腾,它们聚拢在我的身边,冤魂一样不愿散去。我脚下的鞋子就要化开了,粘在地面上,那种黏滞的感觉就像是踩在一块面团里。我就要迈不开双脚了。

有户人家在门前晒稻子,稻子一直铺到水泥路面上去,周围还用几根黢黑的木头围了起来。也许是怕稻子被路过的车辆压到。可是这样寂静的村庄,人影都没见到一个,哪里去找来往的车辆呢。那些稻子睡在那里可真是好看,黄灿灿的,阳光似乎又为它们涂上了层鲜亮的油漆。为了去除身上的水分,暴晒是它们唯一的选择。我走近那堆摊晒的稻子,蹲下来看,用手抓起一把,朝空气中扬去。它们要都是稻米就好了,这样我还可以免费地吃上两口。虽然是生的,但它们是粮食,只要是粮食,是健康的粮食,就是可以用来吃的。你把稻米放进嘴里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它们的小巧玲珑,用牙齿轻轻磕开,米香就散发出来,不是肆无忌惮地散发,而是轻轻柔柔地飘散,你每嚼上一口,就能闻见一股米香;你嚼的时候,米粒儿是硬的,等你把它们咀嚼碎了、咀嚼透了,它们就会变成面粉那样软塌塌的了,这时,你又可以闻见一股格外的清香,好像是你正站在夏天扬花的稻田里,铺天盖地的香气让人忍不住地就想多呼吸几下。

我蹲在地上准备去磕一粒稻子的时候,有位老伯从那户人家的院门里走了出来。或许他眼睛不照,也许真的是他的眼睛不行了,他他妈的竟然把躬身蹲在地上的我看成了一条狗。他顿时扬起手里的木锨,就要朝我拍来,嘴里还吆喝着:“哪里来的死狗,我打死你!”

我当然没有那么容易被他“打死”,由于受到少量的惊吓,呆呆地立在了那里。我站定后,他看清了我是个人,就开始用木锨翻弄他的稻子了。把稻子翻翻面晒,它们能干得更迅速、更纯粹些。他的手法真是娴熟,用木锨朝前轻轻一推,就给那些稻子翻了个身,它们又继续舒服地躺在那里睡觉了。我站在路边看他翻弄那些稻子,见我迟迟没有离去的意思,他转头问我:“你有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呢,我不过是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里充满了热气,等热气呼出来时又变成了一簇一簇的火苗。我的舌头像是一块干瘪的海绵,口腔里连一丝唾液也没有了。渴望喝到一碗水的我,只好向老伯问道:“你家里有水吗?我想喝口水。”这句话说出口时我就有些后悔了,谁家里会没有水呢,就算没有烧开的热水,井里的凉水总该是有的,况且这样热的天气,凉水要比热水好喝。我等待着老伯给我回应。这时,从院门里走出来一个只有几岁的孩童,约是老伯的孙子。老伯见了,心疼似的连忙喊着叫他回屋去。那小家伙端着碗走了出来,他的碗是那种不锈钢的,闪烁着银黑色的光泽。他用勺子从碗里挖一勺饭送进嘴里时,有几粒米挂在了他的腮帮上。他的两个腮帮像他碗里的红烧肉那样,肥嘟嘟、油汪汪的,很难让人不想吃上一口。

老伯终究还是给我端来一碗水,我站在水泥路中央,咕咚咕咚地喝着,觉得空气里的风都变得凉爽了。老伯问我:“你这是准备朝哪去?”

我说:“去海边,到一座岛上去。”

老伯说:“神经病!”然后他夺走了我手里的那个碗。

他转身回屋,我又问他:“你知道最近的海在哪里吗?”

老伯没回头,可还是有声音从他那儿飘了过来:“百川东到海。”

老伯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连我这样痴傻的人都可以听得懂,要想徒步去到大海边,只需要沿着河流走就可以了。村庄的前边就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那是人们浇灌各种土地的水源。好在河流的走向与水泥路的走向是一致的,我只需继续沿着那根针一样的道路继续朝前走去即可。

头顶的太阳和脚下的热浪提示着我急需一片能够为我遮阳的地方,出了村庄,就再也找不见一棵高大的树木了。放眼望去,除了近处几株像样的灌木外,收割后的周遭田地像遥远的戈壁滩那般寂静而荒凉。我像是个迷途而不知返的淘金猎人,在充满未知的旷野中艰难跋涉。我一再告诫自己不去回想身后的已知事物,以免我那不堪一击的意志力和为数不多的前进勇气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我像提示淘金猎人前方有一座富矿那样提示自己,前方有一片蓝海,海的近端有一座丰饶的岛屿,那才是我此行的目的地。登上那座岛屿,不仅可以结识新的更多的人类,更重要的是它能够使我看清自己来时的道路,那将会是一种巨大的感动。不能因为任何额外的干扰,就让我轻易放弃自己现时的决定,只要我的身体允许,朝前多走几步路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在阳光最毒辣的时分到达了乡镇上,河水是和我一起抵达的。河水来到乡镇上的首件事,就是找个清净的角落歇歇脚,庆祝一番。那里有一座高大的河闸,水流经过闸门时,身型就变得尖而细了。之所以这样,我猜是因为它们想积蓄力量,好让自身走得更远一些。我觉得自己也到了补充体力的时候了,不然我那焦干的口舌终会让我的躯体送命。我走进一家卖百货的超市门店。这样的超市门店街面上有很多家,我是凭感觉选了一家进去的。老板娘是个中年妇女,正坐在那里看电视,嗑瓜子,听见推门声,她唰得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看见是我,像是见了熟人一样,又唰得坐了下去,继续去嗑她的瓜子了。

我走进超市,在里面转了三圈,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老板娘见状,就问我:“你要买什么东西嘞?”

“买水。”我说。

“水不就在这吗!不在里边。”老板娘用手指了指水柜,水就摆在进门的地方,不过是背对着门而已。

我拿了一瓶水,拧开瓶盖,站在那里喝了起来,没几秒钟,整瓶水就都下肚了。老板娘看见我上下蠕动的喉结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好似被吓坏了,声音颤抖着说:“我的个亲娘嘞,你这是干啥了,渴成这个样。你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我又拿了一瓶水,站在那里,这回我是细细地品了。我喝上一口,就把瓶盖拧上,等口腔里的水一点一点滑到肠胃里时,我就再拧开瓶盖,再喝上一口。我没有着急出去的打算,因为老板娘的超市里有冷气,那冷气相当得足,老板娘甚至围上了一条花样的围巾。头顶前方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电视剧,光膀的男人把女人推到墙上,女人睁大了眼睛瞪着男人,看样子他们是要接吻了。不知怎的,我就站在那里仰头傻笑起来,老板娘瞧见我模样,却突然问我嗑瓜子不。我说不用,可她还是从小袋里倒出一把瓜子,从柜台后走出来,塞到了我的手里。

老板娘开始上下打量我,我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只好重新去看那对男女接吻。她终于问我:“准备上哪去?”

“去海边。”我说。

“去海边做什么?”

“到岛上去。”

“岛上有你的什么亲人吗?还是你是个打鱼的?”

“都不是,得去了才知道有什么。”

老板娘不再理会我,继续低头去嗑她的瓜子。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我有一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在城里工作,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人家。如果你要是聪明点、机灵点,也许我会把我的女儿介绍给你。”

看完那对男女的接吻,我付了钱,就打算离开超市了。临走时,老板娘问我:“你去海边,是不是会经过城里,你要是经过城里,就帮我带点东西给我的女儿吧。”

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经过城里,主要是我不知道那条河流会不会经过城里。于是,我问老板娘:“镇上的那条河会流到城里去吗?”

老板娘笑着说:“会的,你这是准备打算划船去城里吗?那条河的水可不兴你划船。”

我想,我始终是要沿着那条河走的,只要河流经过城里,帮老板娘捎带点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妥。老板娘拿出一袋打包好的东西递给我,里面尽是些吃食,之后她又告诉我她女儿工作的地方,说只要到了城里,就可以很轻松地找出那地点。或许老板娘也知道我饿了,她又从货架上拿出一袋面包和一瓶饮料塞给我。也正是她的这一举动,让我后来义无反顾地要将那包东西带给她的女儿。

我吃下老板娘给的食物,顿时浑身充满了力量,感觉自己一口气就可以走到城里去。越到下游,河面变得越宽阔,河水浑厚,像是添加了许多的酱油。乡镇的路上往来的车辆也多了起来,它们都是些运输沙石的货车,从身边经过时,整个路基都是颤抖的。我就那样吸着货车的尾气和它们卷起的路边灰尘,漫不经心地走着,不时也将目光穿越过旁边的林地,看一眼远处的河流。只要河流还在,我就是心安的。

柏油马路黑得发亮,我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等我注意到眼前越来越明亮,太阳在我的正前方照得我睁不开眼时,我才发觉我正在朝西走去。百川东到海,怎么会有河流往西流呢?西边会有大海和岛屿吗?如果我一直这样朝西走下去,那大海岂不是与我背道而驰,渐行渐远了吗?可是那条河确实是往城里流去的,那里有老板娘的女儿,我需要将手上的东西先递交给她。我低头掂了掂那个袋子,好像比我刚拿到手时分量更重了一些。

我不知道老板娘的女儿是个怎样的人,也许好看,也许不好看。如果不好看,我把东西交给她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不会有什么负担。如果好看,我把东西递到她手里,就会和她说些客套的话,假装我们本来就很熟络一样。你想想,我老远把东西捎带来,她怎么能不请我去她工作的地方坐坐,然后将我留下来,请我吃上一顿大餐作为感谢呢。如果天色晚了,没准她还会将我留下来过夜,邀请我和她睡在一间屋子里。我当然是不会推辞的。如果她觉得我还不错的话,也许我们也可以像电视剧里那样,在墙角处拥吻。

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我,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的临近,当一辆摩托车轰地一声从我身边闪过时,我就像只哈巴狗那样被拖拽了出去。骑摩托车的是三个少年,它们从我身边经过,坐在最后排的那个扯住了我手里的东西,他们不会想到,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老板娘那个打包袋上的提手质量那么好,我就那样被他们用车子拖行了几十米,直到我的衣服被划破,皮肤摩擦出血,在他们行驶过的地方拖出一道鲜红的印迹,像轮船尾部的浪花那样好看,他们才将车子停了下来。两个少年走下车子,将我压倒在地,试图抢走我手里的东西。我却死死地攥住那根打包袋的提手。他们见我不服软,就开始对我施加暴力,他们的脚像山石那样接二连三地朝我滚来。后来骑摩托车的那个少年也从车上下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水果刀在我的面前比划,扬言要将我的眼珠子剜下,就酒喝。我怕他那样做,就把身上的背包交给了他们,那里有我换洗的衣物和一些私人用品。我用自己的背包交换了老板娘女儿的那袋吃食。

我瘫坐在路边隐秘的林地里休息,屁股下是一滩新鲜的水渍,它们是我坐在那里不久后从土壤中跑出来的。耳边有数不清讨人厌烦的蚊子嗡嗡飞过,它们都是闻到了我身上的血腥味才聚集在那里的。我已经无力驱赶它们。它们像树上长出的叶子那样密密麻麻地围聚在我猩红的腿上。它们在我身上留下的痛痒远比那些灼烈的伤口让人轻松。那时,气温已经不在灼热,树林中的阵阵微风让人感觉到舒爽,太阳偏西了些,开始孕育金黄色的辉光,辉光照射在河流上,显得无比明亮。眼前的河流就是那样缓静地流淌,一刻也不曾停歇。我觉得我也该像一河之水那样,即使撞到岩石,也要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于是,我起身踉跄着继续朝城里走去了。河水在县城的入口处拐了个弯,朝南流去,没有像老板娘说的那样经过城里。我觉得我被骗了,可我还想亲眼看看她的女儿到底是什么模样。我来到了老板娘指定的地址,果然很好找,就在街道边。我抬眼望了望那栋气派的办公楼,然后就那样衣衫褴褛地提着东西准备进去。我被门卫拦了下来,他告诉我只需把东西放在值班室,自然就会有人来取。我拗不过他,依着他将那包吃食放在了他那里。我没有见到老板娘的女儿。

我往出走,朝通往城里的来时路的相反方向走去。身后的太阳就要沉入地平线,温暖的光亮将万物的影子拉得很长。街道上人来人往,可我却觉得自己还像是行走在茫茫的戈壁滩中,孑孓一人。只要我稍微走得慢了些,那些车辆就朝我疯狂地按喇叭;有人从我身边经过,还会转过头向我扔来白眼。我的影子就那样在地上摇晃地摩擦着,被身边经过的人群一次又一次地踩在脚下,他们从我影子上踏过的时候,好像真的踩在了我的身上一样。

疲倦的太阳拯救了我的苦闷,它回家休息时,也带走了我的影子。这让我心灵上的痛苦减轻了些,也让我意识到时间确乎不早了,我必须赶在天黑之前给自己寻找到栖身的归宿。我在河流的拐弯处停留了会儿,这里的水更加得雄浑了,开始有了奔腾的气象。不远处的河流上有些船只,它们已经亮起了灯光,这时我才又朝远处的地平线望去,那里的房屋都已经变得星星点点。头顶的天空呈现出冷峻的湛蓝色,西边的余晖依旧释放着温暖的光芒,它们像两股纠缠的势力,直到一方把另一方压倒下去。

我决心搭车前行,无论遇见什么样的人,无论他们将我带至何方。有时候,依靠别人帮助确乎比自己独行要快许多。一开始,我只是站在那里等,只要有合适的车辆快要经过我身边时,我就抬起手臂朝他们挥挥。他们看见我蓬头垢面,浑身血淋淋的模样,都不敢载我一程。后来,头顶的星星多得我快要数不过来时,我就边走边拦车了,而不是像一开始那样在路边傻傻地站着等。

一辆手扶拖拉机车在我身边停了下来,司机是个年轻的大叔。他问我:“你要到哪儿去?”

这次,我没有再说我想去海边。我知道我说了他也不会在意的,更不知道我要去的海边是在哪里,何况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我干脆说:“沿着河走吧,你能带多远就带多远。”

他扯着嗓子喊道:“你上来吧,我家就住在河边,我把你带到我家,你就从那里下车。”

我有点喜出望外,顿时浑身感觉轻松起来。大叔让我坐到后边的车箱里去。他的车箱里堆了不少的苹果,我就坐在那堆苹果中间,猜想他应该是个果农,卖完水果准备回家去。他的拖拉机开得不快也不慢,有车子超过了我们,也有人被我们甩在了身后。我就那样坐着,他突然大声吼道:“想吃苹果你就吃吧。”

那堆苹果散发出来的香味,使我从一开始坐到那里的肚子就忍不住咕咕地叫了。在大叔的应允下,我拾起一个苹果大口地啃食起来。我很快吃完一个,将果核丢进了路边的草丛里。可我依然感觉自己的肚子空空如也,于是,我便又吃了第二个。就这样,我在拖拉机突突突的轰鸣声中,在果香和柴油气息的混合中,吃完了一个又一个苹果,直到到达大叔家时,我才停下。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吃了多少个苹果了。

我从车上下来,大叔仍从车箱里拿出两个苹果递到我的手上。我自然是没有拒绝。他将车开进自家的院子,已经有人为他拉开了铁门,是个少年,是那个从怀里掏出水果刀在我面前比划,扬言要剜下我眼珠子就酒喝的少年。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他当然也看见了我,我能看出他的眼神里有一丝的慌乱和惊惧,他将自己的半个身子都掩藏在铁门的后边。但很快,大叔将车开进院子后,他就再次将门合上了。

故事讲到这里,还没有结束,我的人工智能管家似乎已经监测到我心率上的变化和精神上的波动,开始提醒我注意休息了。我尽量使自己的心绪保持镇定,年轻时的痴傻和抑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给我带来人生上的困扰。在漫长的后半生里,我已经学会了调节和控制我的各种情绪,而且不依靠人工智能。我想在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将我的故事讲完。毕竟,人生不一定有好的结局,可故事可以有个好的结尾。

我端着大叔给我的那两个苹果继续赶路了,走过一段路后,我开始后悔没有跟那个少年要回我的背包。如果我还有背包,我就可以将苹果装进包里背在身上,而不是像保护鸡蛋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它们。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偶尔可见稀疏的车灯摇摇晃晃地闪过。河面上波光粼粼,那是月亮洒下的光辉,它们像我的身上的伤口一样破碎得让人心疼。冷气把河面上的水汽吹拂了来,我感到有些寒意,不禁打了个冷颤。月光让远山的轮廓更加明显,为了躲避湿冷,我便朝河流侧边的山林里走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我只是沿着那些稀疏的足迹朝高处走去,想在山林的某个地方觅见一块能遮挡寒风的岩石,这样我蜷缩着身子卧在那里的时候,可以有些许的慰藉。我没有如愿以偿地寻得能够遮蔽寒气的岩石,却遇见了一头凶悍壮硕的野猪。当我听见林地里有和我的脚步声不同频的声音出现后,我就变得害怕了起来。我停下自己的步伐,身子定在那里,仔细倾听耳边一切可疑的声音。枯枝败叶的破碎声,让我觉得那是一个动物,至少是活着的东西,而当哼哼的猪叫声穿过耳膜时,我的身体惊出一身冷汗。

我嘴里咬着那个剩下的苹果,迅速溜到最近的一颗树旁。我决定爬到树上去。眼下,也只有爬到树上才能挽救自己孱弱的生命了。我每向上攀爬一步,粗糙的树皮就在我胸前的伤口处划下一刀,像是要给我开膛破肚一般。我猜想,一定是我身上的血腥味将野猪吸引了来。我端坐在高高的树枝上,身体随着树枝的摆动而摆动。我的头顶是明亮的月亮,身下却是饥饿的野猪。我一口一口咬下那个苹果,将它们朝一个方向丢去,越丢越远,越丢越远,直到野猪循着苹果的气息远去。

在我确定林中只剩下飒飒的风声和我平稳的呼吸后,我才慢慢从树上退下来。我加紧步伐朝林中的高地走去。不知我走了多久,不知我走了多远,就在我感到倦意袭卷我的全身,我的身体因为风吹就能随时倒下时,我遇见了一间林间小屋。

那间小屋就那样耸立在孤寂的山林间,又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它是那样的黑,又是那样的神秘,让我想到了遥远而古老的魔法师的居所。我想上前去敲门,可我没有那样的勇气,我浑身上下都颤栗着,害怕从里面蹿出什么诡谲来。我就那样呆呆地靠在一棵树下,死死地盯着那间尖顶的木屋。月光逐渐暗淡下去,我知道,我迫切需要光亮来驱散我心中的恐惧。

我借着自身最后的精力,寻找出一截干枯的树枝,又拢来许多的树叶,将它们堆叠在一起,我学着古人的样子开始钻木取火。我试了一次又一次,我的手心都要被搓下一层皮了,可是他妈的木材却连一点热度都没有。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甘心,只好不断地重复着钻木的动作,直到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树叶上,我才闻到一股烧焦了的糊味儿。于是我断定,眼泪一定是可靠的助燃剂。于是,我就又哭得很汹涌了。尽管我憋屈着声音哭泣,憋屈着声音流泪,我的手却始终没有停下钻动,甚至我哭得越厉害,我的手钻动的速度就越快。就这样,我不停地钻呐,钻呐……终于看见了火星。我开始猛地吹气,猛地加速,于是那片树叶就星星点点地燃烧了起来。我赶忙跑到林地里去捡拾大片的树叶和大段的树枝,最后,那片星星点点的火光映照得比月亮还要亮堂。

我拾起一根火棍朝那间木屋走去,屋子并没有上锁,里面也很整洁。那里摆了一张床和一个箱子,箱子的上方是一面方形的镜子。镜面上吸附了许多浮尘,我用手轻轻地拭去,迎着火光,我看见了自己的脸庞。我像极了一个落魄逃荒的野人。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在那里定居了长达五十年之久,写出了脍炙人口的小说作品。不仅如此,深入林间,长期的观察和清休让我有时间潜心于动物学、植物学、乃至社会学的研究,我成了一个世人皆知的作家和学者。社会各界名流听闻我的事迹,纷至沓来,拜访我并求学于我。没有人再在乎我是否真的痴傻或者抑郁。

那天晚上,熄灭那堆柴火后,我住进了那间木屋里。那时,月亮已经完全隐去,四周完全漆黑。我身下躺着的坚硬的木板床,会因为我的翻身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无数只老鼠在啃食新鲜的稻子。我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接着就听到屋外的风声,吹在枝头猎猎作响。木屋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我也跟着摇摇晃晃,感觉自己完全塌软了下来,像是海水托浮着身体在水面上飘荡。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屋子外的广阔天地就是我的森林,森林就是我的岛屿。谁也没有注意到我躺在那里的会心一笑,屋子外始终只有风声,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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