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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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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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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滴穿过太阳穴


自从益清出了那事后,张爱莲就在离采石场不远的路边摆起了摊。她的小摊被鲜花环绕,远远地看上去像个小花圃儿,漂亮极了,连数里之外的蜜蜂都被吸引了来。采石场尘烟四起,不时传来几声巨响,把张爱莲小摊上的鲜花吓得浑身直颤。

采石场在这条路的中段,连接着益清所在的村子和乡上的学校。上下学路过这里的学生都喜欢来张爱莲的小摊坐一坐。有时她会为学生们讲一些她年轻时候关于石山的奇闻怪谈,学生们听得着了迷,更乐意到她这儿来坐一坐了。她的小摊不卖别的,以酒水饮料为主。有女学生来她这儿买东西时,她还会摘一朵好看的鲜花送给她们,有时也送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总之,张爱莲会变着法儿讨那些女学生的欢心。这些女学生和益清年纪相当,都在乡上的中学读书。有条件的学生每天会骑自行车往返,条件不好的则是走路回去。路程不近,他们有时会选择翻越采石场后面的石山,抄近路回家去。

益清出事的那天,是个细雨朦胧的日子,时令刚过清明,雨水下得粘滋滋的,落到哪里哪里就像被覆盖上了一层明光锃亮的油膜。干活的工人不喜欢它们,上下学的孩子也不喜欢它们,只有田间地头的野花野草很稀罕它们。只要雨雾密密地一织,野草像换了件新衣一样瞬间变得翠绿起来,精神极了,头天还是打着花骨朵的花儿只隔一夜就争相绽放了。静芝值完日回去,天已经变得黑了,她无心去看那些开在路边的鲜花,她想绕过那个采石场在天黑之前尽快回到家去。静芝撑着伞在路上走着,她看见有个人也朝石山走去,那人没撑伞,背影和她平日看到的益清的样子差不多。她喊一声,那人没理她,只有密密的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她盯着那个背影想赶快追上去,不料脚下一滑,差点迎面儿摔个狗啃屎。等静芝仰起伞再看那个背影时,背影变成了两个人,一大一小,大的那个拖着小的那个朝山下的采石场走去,雨雾朦胧,没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张爱莲做好饭等益清回来,菜热过两遍也不见人影,急得她在门口团团转。当她穿上雨靴准备出门去迎女儿的时候,益清回来了。她的样子跟往常大为不同。头发披散着,额前的几绺发丝被雨水浸湿,脸面也汗津津的。她的褂子,像是天气炎热故意敞开的那样,裤子上也撕裂个大口子。张爱莲问益清怎么了。益清看着娘,嚅嗫的小嘴动了动,没有声,紧接着便一下子扑倒在张爱莲的怀里,哇地一声哭出来,呜呜呜的抽泣比天上的雨水还要绵密。

益清哭过了劲,没吃饭就睡去了。张爱莲看着女儿的衣服,浑身上下沾满泥土的样子,她的心里在打鼓。她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但又不想事实真的如她预想的那样。她摸黑来到静芝家。静芝已经睡去,点灯开门。张爱莲问她知道益清怎么了吗?静芝说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跟着一个人去了石山的采石场。张爱莲问静芝看清楚那人长什么模样没有?静芝说没看清。张爱莲转身准备走时,静芝又想了想说那人的个子有些高,是个长腿。

益清连着好几天都不吃不喝的,眼神空洞,躺在那里像块干瘪的豆腐皮。村里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此事,聚集在张爱莲家的小院里议论纷纷。有人说干那事的人真不是个东西,怕不是自己的媳妇让人拐跑了,顶着个土枪到处乱放。有人说是益清长得太俊俏的缘故,生女娃还是要丑点好,有想法的人看了丑模样也没那心思了。不知道谁把乡派出所的马德民请来了,说是要让他主持公道,稳定一下人心。马德民见怪不怪,说这种事发生在采石场的还少吗?采石场招散工,人口流动大,谁知道哪个清白哪个肮脏的,那坏人又不会把坏字儿写到脸上,我也不能成天到晚守着采石场转悠哇。村上人觉得马德民说得有些道理,他的工作也不好做。别说是没有留下痕迹的事了,就算是个尸体躺在石山上,大家连多看一眼都不会。那地儿自杀的、殉情的、抛尸的,常年时有发生。

只有张爱莲急了,说你们的嘴上积点德吧,说那么多话也不怕老天爷打雷劈着。孩子还小,要是谁把消息从村里走漏了出去,我就死在谁家里。张爱莲说完后觉得自己还不能死,自己死了女儿怎么办呢,说来照料她,难道让她躺在床上一辈子吗?张爱莲想着想着就倒在屋地中间哭了起来。她哭得厉害的时候村里人就都散去了。

好些天不上课,益清的老师来家里看益清,张爱莲只说她是病了,烧发得厉害,精神有些恍惚。对此她还请集上的“大仙”来瞧。益清睁眼看了大仙,瑟缩着用被子蒙住头。大仙说是有小鬼缠身,需驱一驱魔,拜一拜神。大仙说得天花乱坠,云里雾里的,好像他说的才是真实发生在益清身上的事,人们听了都更愿意相信大仙的话。

天气晴朗些的时候,益清愿意吃饭了。张爱莲把饭端到益清的床边,一口一口地喂她吃。连日来,益清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头发乱糟糟的,眼泪泡着心,眼窝塌陷了下去,小脸也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哪里还是正常人家的孩子,分明就像刚从人贩子手里抢回来的一样。益清吃了饭就不一样,眼睛亮了,小脸圆了,气色也好三分。益清不说话,娘也不问话,权当那个事没有发生。清明时节,雨水纷纷。雨水把张爱莲养在院子里的花都浇得不成个样子,蔫巴巴的,花瓣儿飘落得满地都是。张爱莲拿起扫帚轻轻地扫,把它们扫成一堆,再均匀地散在各个花株的根部。自从益清爹在益清五岁那年得病去世后,张爱莲就在院子里养起了这些花。人家问她为什么突然种起花来,张爱莲说,不为别的,就是有个消磨时间的方式,有个过日子的盼头。心上丢了一样东西,就须想办法用另一样东西补回来,要不心里总是缺一块,空落落的。那些花儿填补了张爱莲思念益清爹的空缺位置。她觉得花儿和人一样,懂得很嘞!不信你看,你认真对待它们的时候,它们的叶子就鲜亮亮的,就漂漂亮亮地开出花来;要是你哪一日冷落了它们,它们就耷拉着头,一声不吭地生闷气,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花朵都已经萎落了。

起初,静芝来找益清上学,益清说她不想去。张爱莲说不去就不去吧,自己不也才小学没毕业,不照样活得好好的。等育秧工作开始的时候,张爱莲就不这么想了。早上早起,她去沟底掏淤泥,沟底的淤泥肥沃,是培育秧苗的好沃土。别人家都是男人穿着齐胸的打渔裤下去,张爱莲则是和衣下水。身子刚一入水,冰锥子一样的凉水就往她的身体里钻,冻得她浑身直打栗栗。干了好一会儿,身体才适应沟水的温度。她拉着装满臊臭淤泥的车往稻场走,一路上,泥土晃晃荡荡,像个几百斤的胖子坐在上面。她使出浑身力气拉车,才勉强走到地方。张爱莲用锹将泥抻平,培一圈土,楔好桩,撒上泡好的稻种,蒙好塑料布,再用砖头压实边角,育秧棚就建好了,静静等待稻谷成苗。忙完这些,张爱莲又着急忙慌地回去喂鸡喂猪,浇花除草,眼看着近中午,又要锅前锅后地张罗着做饭。庄稼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农忙时大半天连口水都喝不上,更别说屁股挨着板凳歇息了。要是不用种地该有多好啊!张爱莲想,像乡派出所的马德民那样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吃着公家的粮食,看看文件就把事情解决了。益清还是得上学,保不齐将来能当个老师,站在讲台上多有威仪,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吃喝不愁,再不用受种地这个苦。

为了打消益清的顾忌,张爱莲决定跟她一起上下学。早上跟着益清一起去学校,晚上在学校门口等益清放学。可是益清长大了,她有自尊心,张爱莲来学校接她的时候总让她感到难为情,有学生说她都这么大了还让娘来接送,也不害臊得慌。知女莫如母,张爱莲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后来,张爱莲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在采石场附近的马路对面摆摊。有了这个想法后,张爱莲就着手行动,把家里的那辆破旧三轮车洗刷干净,到集市上找修车师傅美化了一番,去批发市场进了酒水饮料,就开始了在路边摆摊的日子。这样既方便接送益清上下学,也不会被学校的老师和同学看见说闲话。益清每次放学路过采石场时看到母亲的小摊,心里就升起一团温暖,蹦跳着朝张爱莲跑去。

太阳悄悄挪移到头顶的时候,夏天就来了。张爱莲在小摊的三轮车上装了把大大的遮阳伞,还将家里的鲜花也搬了过来,摆放在三轮车的周围和那些瓶瓶罐罐之间。那些花株被张爱莲侍弄得很好,看起来苍翠欲滴的,就连张爱莲坐在伞下的时候,被花朵衬得都好看了几分。路过的学生喜欢到她这儿驻足,欣赏她栽种的各式鲜花。偶尔也有采石场的工人过来,和张爱莲唠上两句。他们没有见过张爱莲的男人,都在猜想他的男人是不是死了,抑或是他的男人那方面不行,不好意思在人前显露。一开这个玩笑的时候,殷东就坐不住了,会替张爱莲说上几句公道话。工人们戏耍殷东,说殷东为啥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娶到老婆,你个怂货是不是看上摆摊的那个女人了。殷东支支吾吾说不出,脸憋得通红,跟个猴屁股似的。

殷东第一次来张爱莲摊位的时候,张爱莲就注意到他。他比一般工人的个子高,皮肤显白,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比别的工人年轻不少。如果他再开口说上几句文绉绉的话儿,大家一定会把他当成个学者或是干部之类。怪就怪在殷东很少开口说活,即便是开口讲话也像个堵着了的水管那样咕嘟咕嘟直冒泡,话到嘴边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有次张爱莲找他钱的时候,他对着张爱莲捏钱的手看上好一会,张爱莲喊他几遍,他才回过神来,接过钱揣进裤兜里。殷东买了饮料后不会立马走,就坐在小摊旁边的石头上不紧不慢地喝,时不时偷瞄张爱莲一眼。等张爱莲冷不丁地回看他时,他又忙把眼神移到别处,像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殷东来张爱莲小摊的频次比其他工人都高。他不仅爱偷瞄张爱莲,还喜欢对着那些女学生看,尤其是被张爱莲赠了花的漂亮女同学。让张爱莲对殷东起疑心的是他从来都是在益清不在的时候来,益清一放学他就要离开了。那次益清提早放了学,老远就喊娘。殷东听见益清的声音,饮料还没喝完,就拔屁股走人了。等张爱莲转过身看他时,殷东早已不见踪影,那半瓶饮料还倒在地上汩汩地流着。

为了解除心中的疑惑,张爱莲决定让女儿见一见殷东。她比谁心里都清楚,如果这个男人真的是伤害女儿的那个人,那让他们俩人见面无疑对女儿又是一次重大的心理打击。可是她不想让这件事就那样过去,她不想让那个伤害女儿的人过得那么逍遥快活,她想还自己一个真相。自从殷东上次着急忙慌地逃走后,已经好几天没来张爱莲的小摊了。张爱莲更加觉得这个男人的心里藏了鬼。

采石场再次出事的那个下午,张爱莲正坐在摊后磨一块不大不小、不平不鼓的石头,她要把它打磨成水滴一样的形状,头尖尾圆,立在那里像个不倒翁。像这样的石头,张爱莲已经打磨了许多个,摆在车上排成一排,有同学喜欢,她就挑一个送给他们。有人叫嚷着说石山上有个男人跳崖了,但不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张爱莲听后心里一惊,殷东的样貌就浮现在她的脑海里。等张爱莲赶到采石场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乡派出所的马德民也在,他被带领着一起朝石山走去。张爱莲远远地跟在人群后面,她看见马德民上山的时候比平常高了不少,腿细长细长的,像两根擀面杖。

张爱莲挤进人群,看了眼摔死的男人,腿倒是不短,但身材背影却不像殷东。她朝人群扫视一圈,没有瞅见殷东的踪影。马德民站在人群中央,胳肢窝夹个黑皮包,捂着鼻子老远去看那个摔死的男人。他问采石场的负责人,地上躺着的是不是采石场上的工人,负责人绕着尸体转了一圈说像,然后又绕着转了两圈说像,但不是。马德民又问围观的工人,说你们认不认识这个人。工人们面面相觑。负责人嗓子突然痒了,连着一阵咳嗽,等负责人咳嗽完了,他们就都摇头说不认识。马德民摆摆手说散了吧,让负责人挖坑把尸体埋了。张爱莲跟着马德民等一行人下山,她看马德民比上山时的个头矮了不少,跟她磨的那些水滴石头一样。

过了几日,殷东又出现在了张爱莲的小摊上。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喜欢买一瓶汽水,坐在小摊旁边的石头上静静地喝,时不时地瞄一眼张爱莲。张爱莲见他不说话,便唉声叹气起来,说自己丈夫死得早,操心完家里的事还要操心地里的事,田里还有几垄麦子没割,这些个晴天再不割,恐怕就要被雨水泡喽。说着张爱莲低下头去,悄悄抹泪。有那么一刻,张爱莲有些恍惚,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耳边的风声、山间的鸟鸣、采石场的轰隆似乎都湮没在她内心的期待里,她希望身旁不远处那个坐在石头上喝饮料的人能给他一声回应。空过半晌,殷东抬起头望着张爱莲,说,我去帮你割麦吧。殷东说得很认真,说完便低下头去,摩挲手里的那个空瓶子。益清放学后,张爱莲让她先回家去。临走时她给女儿做了思想准备,告诉她晚上会带一个男人回家,如果你认识他,你不要怕,娘会保护你。益清点了点头。

天擦黑,殷东从采石场出来。张爱莲递给他一瓶汽水,殷东不好意思地接过去。张爱莲说不是白请你喝的,喝完了帮我收摊,还要帮我割麦子嘞。殷东笑着说要得。那是张爱莲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笑的模样。殷东跟着张爱莲来到她家,三轮车停好后,益清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站在门口打量着殷东,殷东没好意思看她。张爱莲让益清回屋去拿把镰刀出来,说要去割麦子。益清返身进屋,拿了镰刀。张爱莲让把镰刀递给殷东,益清睁大了眼睛望着殷东,伸手就递了过去。张爱莲盯着殷东手里的镰刀,突然夺过去,说孩子还没吃饭呢,吃了饭再去割麦吧。

月亮像盏明亮的大灯泡稳稳地挂在天上,暖风吹得人格外舒服,空气里到处都是麦子的清香。张爱莲带着殷东来到麦田,两人一前一后地割着。张爱莲手里拢着麦茎,心上想得却全都是女儿的事。她问殷东,为什么那天下午益清放学你就一溜烟跑没影了。殷东嘿嘿笑,说不想让她看见我干活时的样子,怕吓着了她。张爱莲回想着刚才益清递镰刀给殷东时的神情,是那样的平静,他不像是伤害女儿的那个人。尽管他拥有静芝口中所说的长腿,可是她那天跟着马德民上山时看见他也是个长腿,何况静芝那么小,那天还下着雨,很容易就看走了眼。晚上吃饭的时候,张爱莲特意让益清挨着殷东坐,益清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比往日里吃饭更香一些,她亲眼看见女儿吃下了殷东从自己碗里挑出来给她的肉。张爱莲想着想着,一条蛇从她的镰刀把上游过,她感觉到冰凉时,才缓过神来,大叫着甩开手里的镰刀,跑到身后那个男人的怀里。这时她才看见,殷东早已经割了大片的麦子。几垄麦子全部割完时,已是深夜。夜凉如水,殷东走夜路哼着小调回到了采石场。工人们都说殷东那晚撞见了鬼,夜里不停地说梦话,笑得像个孩子。

工人们听说张爱莲没了丈夫后,来她摊位上买酒水的工人越来越多了。他们每次买完东西都赖在小摊旁不愿走,想和她聊上两句。但张爱莲懒得理他们,用犀利的眼神瞪他们。他们觉得她的眼神像豹子的眼神,里面藏着一把利剑,你盯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把那把剑刺进了你的胸膛里。只有当殷东来她这儿歇息时,张爱莲的眼神才会温柔一些,那时她的眼神又变成了猫咪的眼神,里面藏的尽是深邃灿烂的星河,让人琢磨不透。当张爱莲意识到越来越多的人惧怕她不来她的摊位时,她又慌了神。越来越多的男人来她这儿歇脚不是很好吗,这样她才有机会遇见伤害女儿的那个人啊。于是,她开始熬绿豆汤,带到这儿来免费请那些工人喝。炎炎夏日里,工人们喝下张爱莲的绿豆汤,像是久旱逢甘霖一样滋润、舒坦。一碗汤下肚,整个人换了身筋骨一般,干活也更有力气了。有工人甚至说张爱莲是现世的“菩萨”。

日子缓静地流淌,秧苗长成了稻子,田间地头一片绿油油的景象。云朵是开在天上的花,它们在蓝天下绽放。它们不为一座山、一块地、一条河开放,它们是无私的,是慈爱的,它们开在每个人的心里。张爱莲喜欢坐在她的摊位上看天上的花儿飘来荡去。和她养的鲜花不同,天上的花儿不需要除草、松土、施肥、浇水就可以开得很好,它们是自由的,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天上的花儿聚集得多了,雨水就降下来了。它们落在屋脊上、田地里、山林间,到处成了一片沸腾的汪洋。张爱莲的遮阳伞变成了挡雨棚,雨点儿落在棚面上,噼里啪啦作响,放鞭炮一样。荆三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张爱莲的小摊的,避雨。那时已是暑假,采石场的这条路难觅孩子们的身影。荆三闯入张爱莲小摊的时候,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晌,裤腿上溅了不少的泥渍。他的个头不高,和张爱莲相差无几。他的体型宽硕,看起来力气很大,像个屠夫。他的表情说不上平静,也说不上慌乱,但总有一层阴翳覆盖在那里。被雨水打湿的稀松头发,野草一样蓬乱地栽在头顶。荆三要了瓶白酒,还没付钱就拧开瓶盖抽了几口。他盯着张爱莲的脸看,说她的这张脸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张爱莲用自己猎豹一样的眼睛瞪着荆三。荆三不怕。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的眼神里有锋芒,更具挑战性,更能激发他骨子里的征服欲望。

荆三再次抽了两口酒,对着张爱莲的脸吹气,说,采石场这么乱,这么晚了不回家还在这摆摊,不怕遇见流氓吗?

张爱莲没好气地乜荆三一眼,我看你就像个流氓。

荆三放声笑起来,说,看人真准。

雨稍小些后,荆三揣着那半瓶酒离开了张爱莲的摊位。张爱莲也收拾好小摊回家去。那晚,张爱莲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荆三在她脸上吹的那口气像团云雾一样在她的面前挥散不去。她想起她的丈夫也喜欢凑近她的脸庞亲昵,温热的鼻息呼在她的脸上,会让她觉得面颊发烫,身上的毛孔像发面一样被打开了,心也扑通跳个不停。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种只有男人才能带给她的特殊感觉。她睡不着,就去听屋外的虫鸣,青蛙的叫声一阵接着一阵,一阵高过一阵,它们在四野无人的黑夜里掀起一轮又一轮的高潮。月亮似乎也识趣似的隐去了,天空彻底黑将下来,把更黑的湿黏气氛留给大地。星星忙着赶夜路,一声不吭,更显低调,等把更大的辉光再次引向人间时,功成身退,开启了新一天的循环。

张爱莲看不见窗外月光的时候,就听见有人敲响了她家的院门。起身开门,她看见荆三醉醺醺地立在门边。荆三一把抱住张爱莲,顶着她朝院里走去。张爱莲被荆三死死抱住,挣脱不得。从他口鼻中呼出的热气扑在张爱莲的脸上,钻进她的毛孔里、血液里,她很快就没了力气,瘫软在地。她越是挣扎,他越是粗暴,很明显她激发了他身体里难以言述的隐秘欲望。荆三那双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在她的胸上搓得生疼的时候,张爱莲就醒了过来。她看见窗外已天光大亮,女儿正坐在床头盯着她看,身上头上满是明晰的汗液。

荆三再来张爱莲小摊的时候,张爱莲就不敢看荆三了,好像是做了什么亏心的事。但是荆三却越来越大胆,有人时就对着张爱莲的脸吹热气,没人时则绕到张爱莲身后,在她的屁股上揩一下。张爱莲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整个人都困在了荆三扎好的纸笼里。殷东发现荆三的异常,他也守在张爱莲的小摊旁,荆三在他就在,荆三走了他才肯走。荆三骂殷东阴魂不散,像个狗皮膏药,沾上就甩不掉。

那晚张爱莲准备收摊回家,荆三又满身酒气地过来了。他一来就要了瓶新的白酒,打开喝一口,诨说张爱莲长得让人稀罕,让人是站着想、坐着想、睡觉也想。张爱莲被说得通身火辣辣的,眼上却朝他斜一眼,叫他滚。荆三当然没滚,尾随张爱莲到了她家。张爱莲把车停好,叫喊益清。益清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荆三看见了她,心头一紧,手里的瓶子就松开滑脱下去,磕在地上一声脆响。荆三忙慌朝张爱莲笑说,我说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你们是娘俩,娘俩好啊!荆三从脚边拾起瓶子。张爱莲问荆三,你见过我闺女?荆三说,见过,上学的孩子哪个我没有见过!说着脸上露出了诡怪的笑容。益清看着那笑哭了起来,她的紧握的手在颤抖,腿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她的煞白的脸像被涂了层面粉,泪水决堤一样涌出来。张爱莲看见女儿的这副模样,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她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女儿。

从屋里出来后,张爱莲开心地对荆三说,我闺女看见了你就想起了她爹,所以才情不自禁地流泪。荆三听了这话,猥琐地笑起来,说,那感情好,你要是不嫌弃,我就自作主张当她的爹了。张爱莲略带羞涩地低下头。荆三想同她做那事,张爱莲说不想在家里当着女儿面,难为情。她领着荆三走了很远的路来到采石场的石山,找了块平坦的地方顺势躺下,荆三如饿虎扑食般在她的身上啃了起来。

张爱莲躺在那里,看着天空中的星星,它们还是一声不吭,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觉得它们的心是那样得狠,女儿受伤的时候不仅不帮忙,还那样眼巴巴地盯着看。荆三埋头在张爱莲的胸田间劳作,女儿挣扎着的身影在她的脑海里闪过,滚烫的热泪从她的眼角处流淌出来。她将手悄悄伸进裤兜里,掏出一块水滴状的石头,将尖锐的那头用力地戳进了荆三的大阳穴。

荆三抽动了两下,歪在一边不省人事了。

张爱莲从石山小路回去的时候,发现有人在跟踪她。那人是殷东。她问他,你都看见了?

殷东说,看见了。

第二天,采石场的工人发现了荆三的尸体,样子是像从石山上坠下来的,脑浆崩裂,浑身骨折。马德民被众人簇拥起来。他问采石场的负责人,地上躺着的是不是采石场上的工人?负责人看了看说像,但不是。马德民又问围观的工人,你们认识这个人吗?工人们面面相觑,摇头都说不认识。

这时,殷东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说,我认识,他叫荆三,是喝多了酒自己从山上掉下来摔死的。殷东说得干脆利落。

马德民凑近了闻,好像真的有一股很大的酒气飘散出来。他对众人摆摆手说散了吧,让负责人挖坑把尸体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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