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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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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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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巢

这个家静得出奇,像山巅的一粒顽石,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二十平的小屋被划成三开间。一间负责料理生活,五谷杂粮在这里烹熟,蔬菜瓜果在这里腌制,维持着碳基生命体的有机运作。另一间负责清理身体,这种清理是内外结合的,包括内部器官新陈代谢的废物,也包括在外沾染的仆仆风尘。剩下的一间负责养护灵魂,但只在夜晚来临时才凑效。一旦躺下,眼皮合拢,灵魂便顺着酣眠找上门来了。夜越深,灵魂工作得越勤奋,和生命体在白天时的工作量对等。但一旦惊扰和光亮堵死了睡眠的通道,灵魂的养护工作也就戛然而止了。

现在恰好是破晓时分,天麻麻亮。仅有的光明顺着两米五的玄关涌进了三间小屋,在首先分给厨房和浴室后,最里间的卧房就显得式微了。它像一个挨了打受气的孩子,嘟囔着嘴,不言语,独自承受默许着这一切。向来如此。玄关外的房门头上搭有一个燕子窝。崔富在时,它就在了。一年春天,新出的一只燕崽被它的兄弟姊妹挤出来掉到地上,崔富捡起来又放了进去,看着它们一天天壮大。每年春天,燕子们都会归来。老人常说“燕子不进苦寒门”,对于这点,崔富深信不疑。

挂在卧房墙上的圆钟呱呱跑着,一刻不停歇,从捡它回来装上电池挂在这里,就是这副德行了。自以为是衡量万事物运动的尺度,掌控着世间一切有机体的盛衰存亡。而事实上,它也确有这资格。咯哒一声,像是某个人的饱嗝儿,立在玄关的冰箱再次嗡嗡启动。比起圆钟,它更懂得享受生活,知晓何时工作何时休息,绝不含糊。

卧房的摆置极其简单,面门的是衣架和立柜。衣架用铁丝攀附而成,一侧缠在墙钉,一侧拴于立柜。立柜漆黄,像裹着军大衣的退役老军官,四条腿瘸一只,用砖头和纸皮垫了起来。它是这间屋里个子最高的,有点儿威仪,但不多。看它被磨平的棱角和被蛀蚀的柜体就知道了。房右侧堆叠着杂物,诸多白色口袋像新插的秧苗,东倒西歪的,还张着嘴,嗷嗷待哺。地上躺着五颜六色的破旧电线,粗的比拇指,细的像根针。此外还有一些家伙事儿散落其间,譬如角磨机、切割机、电子秤、扳手、老虎钳、螺丝刀等。左侧贴墙有一张可拆卸的上下床,床头是高出铺面许多的可折叠式大圆桌,桌上摆着一袋板栗和一个被包得胖滚滚的纸箱。床上铺是些衣裳,看样子跟新倒的垃圾场没什么区别。最不显眼的是躺在床下铺的崔平,躬身缩于一角,像粒干瘪的稻谷。

从冰箱咯哒一声开始,崔平就醒了。睡眠通道被截断,灵魂的养护工作也结束了,酸和痛、苦与累一下子全部回来,像铅水一样灌入进他的血管和骨髓,涌在了他的心头。崔平翻了个身,伸直腿,用脚挑了挑被单,盖住自己裸露的身体。白露时令早晚是有些寒凉了,更何况他也不再是那个年轻的崔平了,寒来暑往,风霜雕蚀,让他早已积皱痕、生华发。不信,你可以去问挂在墙上的那枚圆钟,它亲眼见证了崔平的无数个日夜起落。圆钟斜对崔平的床头,使他一睁眼就可以看到时间。但现在,他看不见了。

随着年岁累叠,崔平的眼睛老花了,看东西就像是在一堆沙砾中找寻金子。他配了副眼镜,镜架跟他的身子骨一样瘦削,不足以支撑起镜片;镜片也老花了,上面平添了许多莫名的划痕,就像平日里他遭受的那些冷眼,一个一个地刻进了心里。崔平努力地睁眼,眼皮快速开阖,在光明进入眼球到达视网膜成像的一刹那,他再次沉入了黑暗,比医生迅速地切掉一个瘤子还要快。崔平不想起。前天他还在工地干得好好的,昨天晚上老板娘就说不让他进去了。崔平不知道所以然,又没得法子。工地上没有他熟络的人,只有门卫偶尔会跟他打声招呼,但也仅限于崔平给他买的酒快喝完的时候。

曾几何时,院子外,“卖大米、卖白面、新小米儿”的吆喝循环着由远及近,又由近渐远。听这声音,崔平自然知道是六点了。他想起床,奈何身子骨不想挪动一寸,好像那身体经过一夜的休整被焊死在床席上一样。

崔平的大脑开始挣扎,在起与不起的争辩中逐渐演变成了战争,剧烈的思想波澜让他心劳意攘。如果起,他的身体不愿意。他太累了,许多个时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晚睡早起成为常态。如果不起,他的大脑不愿意。多年来的生活习惯,已经成为他的肌肉记忆,就像公鸡拂晓打鸣一样,他到点就醒。还有一点重要的外在因素是,他骑的电动三轮车就要被禁了,尽管这里是城市边缘。现在是过渡期。新政策通知以来,许多路段都增加了警力,看见骑三轮车的就要被拦下,如果走机动车道,自然是要被罚款的。而从崔平家到工地的这段路里,根本没有非机动车道,那些年轻的上班族也是骑着电瓶车在主干道上来回穿梭。一个月里,崔平已经被交警拦下并罚款了两次,他不敢,也不得不早起了。

崔平站在床边,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将衬衫掖进裤腰里,然后穿上皮带,紧紧束住,整个人一下子看起来像根哑铃一样。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包裹,拿起来又放下。纸箱已经放一周之久了,先是在快递站停留了五天,分拣人员打电话说如果再不领取就要原路返回了。快递站给崔平打电话时他一脸懵,自己从来不会网购,近期也没有买过什么,谁会想起来给他买东西呢!包裹上没有寄件人的信息,只写了崔平收。崔平心想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的人,被人寄错了地址。可是电话又是自己的啊!他不敢擅自拆开,在心底留了一个等别人取走的念想。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快速地走出门去,骑上他那辆残破不堪的三轮车,奔向工地去。

如果妻子还在,崔平要更早起,不用着急忙慌地赶往工地,只要赶在交警上班前到达工地即平安无事。只要妻子一唤,崔平就必须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就像小鸡崽们听到咕咕咕的喂食声一样迅速地集合,根本没有时间再去酝酿一场起与不起的头脑纷争。通常来说,妻子会先于崔平半个时辰起来。她一起来,光明就要到达了,仿佛她是太阳的敲钟人。崔平夸自己的妻子是典型的伟大女性,悄无声息地操持、改变着这个家,和社会无数个家庭中的平凡女性一样,洗衣、墩地、做饭,使得家庭的个体单元以分子式运动的和谐规律彰显着国家的安宁与祥和。当然,这些溢美之词都是崔平在心底萌发的,他一向木讷,爱意也欠些火候。

妻子会在崔平必须起床的二十分钟里做饭,有时是煮玉米、煮鸡蛋,有时是炒米饭、炒馍片,更多时候,是热一热昨天晚上的剩菜剩饭。不是妻子舍不得倒,而是崔平,敝帚自珍似的珍惜粮食。他知道饥饿的滋味,就像蚂蚁知晓甜味儿。在这一点上,他和妻子的勤劳相得益彰。

崔平很小时便殁了爹娘,他不记事,连他们的样子都不记得。姑姑可怜他,把他接到自己家,她吃什么,崔平就吃什么。崔平聪颖,加上好学,从小学一路顺利地读到高中。成绩斐然的他,没少给姑姑挣颜面。村里人见了,都说她捞着了个宝,将来考了大学,分配工作,接到大城市里,也能跟着一起享福。但崔平并没有如村里人说的那样完成学业,继而光宗耀祖。他在临近高三的时日里,一个人独自偷偷地退了学。回到家,他姑知道了,拿着拇指粗的树条子撵了二里地,一个劲地骂他不争气,要是不回去上学就断了他的吃食。崔平没有被吓住,不吃饭也要帮着家里干活,本来瘦弱的身子看上去更加像一根棍了。他姑心性软,好比外焦内嫩的绿豆丸子,遇了水就要化开的,见他不吃不喝还闷头苦干,眼泪不知道掉了好几回。村里人见崔平,都问他好端端的为啥子不上学了,他也不回答,嘴里像含了金子一开口怕掉下来。

别人不知道,只有崔平心里明镜似的。爹娘走了,能得到一个遮风挡雨的庇所,已经是上天垂怜。姑姑不顾辛苦带他如亲生骨肉一般,这让崔平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姑姑家境也不殷实,自己的三个儿女如巢中雏鸟,都张大了嘴巴等着哺育呢。他们三人的成绩都不如崔平,尤其是姑姑的大儿子,流里流气的,烫头、抽烟、喝酒、打架,样样沾边,哪一样少了他就好像风车没了风、水车没了水。初中没毕业就都出去打工了。只有崔平,有个读书娃的样,背着个军绿色斜挎包,风里来雨里去地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因为住校,怕他饿着,姑姑就蒸了一大锅的馍馍让崔平带着,从坛子里掏出新鲜的腌菜、上好的咸鸭蛋放进他的书包里,一吃就是一个星期。赶上了冬天的坏天气,一个月回家一次也难说。怕他交不起学费,姑姑就卖家里的粮食,对弄卖鸡蛋鸭蛋换来的钱给他。崔平拉着架车,架车上是沉甸甸的稻子。他在前面拉,他姑在后面推。崔平满心愧疚,也满心无奈。

崔平妻走了,走得像一阵风,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去世的半个月前还能吃能喝的,去工地帮着崔平干活。此后便浑身疼起来。崔平以为是累着了,休息几天就好了,哪知她一趟就是半个月,食欲大减,一天瘦比一天。妻子临走前嘴里还在念叨,我要见儿子,一定要把儿子找回来。说完就背过头去,热泪汩汩地流出来,之后便一缕烟似的飘进了茫茫天空里,再也没了踪影。离开的妻子,像是从崔平身上抽掉的肋骨。她在时,对他严加管教,虽不痛快,却也享受着有限的自由。她走了,崔平感到痛了,再没人帮他操持家务,没人在他干活时搭把手了,更没有人叮嘱他少喝酒少看手机了。他享有了无限的自由,反而却不知该飞向哪里了。只得在原地踟蹰。

太阳刚从地平线的一角升起来,爬至屋顶,阳光像“家电回收:冰箱、彩电、洗衣机、空调、电瓶车、摩托车、旧手机、旧电脑”的喇叭音一样穿越街头巷尾。崔平开着车,紧了紧衣领,目视前方,朝朝晖灿烂的地方走去。出村东口,上了主路,车速就快起来,电机哼唧唧运转,耳边风也呼啦啦喘息,崔平紧张起来,生怕不喜欢的人从某个地方窜出来给他一纸罚单。

过两个主干道路口,就到了龙湖工地。工程项目是私人老板承包的,老板南下谈生意去了,这地儿就交给自己的老婆管理了。老板娘只有一个,但老板的新欢不知道换了几个又几个。老板娘事业心重,也没心思管他男人那档子破事,只要不给自己添麻烦,爱去哪儿去哪儿。崔平将车停在工地门口,下来朝门卫打招呼,笑眯眯地示意让他进去。门卫摆摆手说,你不是这里的人,不是我们这里工人从今往后都不让进了。崔平没想到政策执行得这么快,显然是领导通过开会将自己的精神传达给了每一个员工。通过门卫的表现,可以知道他领会精神的要旨表现的不错。崔平心想,真是一只白眼狼,平日里买好烟好酒伺候着,一翻脸就不认人了。更让崔平纠结的是,为什么老板娘突然就开会不让他进了呢?是在针对他吗?

天空澄澈湛蓝,阳光越来越刺眼。崔平蹲在工地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工人陆续上工,心里不免一丝落寞。自己断了财路不说,信任也发生危机了——会不会是老板娘以为自己偷了什么东西才不让进去的呢?每次进入工地也都是门卫默许的,说明没有违背领导指示;每次拉货出来,也都是开了出门条才让出得来的,没有哪个环节出差错啊。崔平一头雾水。崔平不是工地的正式员工,只是帮着捡拾和托运工程垃圾。他会的手艺活多,家伙事儿也多,间或能帮上一些忙,带上他的角磨机、电钻,在呲啦啦、突突突中那些杂活就应声萎缩了。

一个人,只要不偷不抢、不扒不拿,自己为心无愧,对得起自己,走在路上就不怕被别人笑话,就可以昂首挺胸。崔平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心里豁朗起来。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崔平起身,决定去附近别的工地看看。此处栽花不开,没准别的地儿插柳能成荫呢。年近耳顺的他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呢,什么流言蜚语没有听说过呢,往昔的顺境、逆境现在在他看来不过是漫长生命长河里激起的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甚至连浪花都算不上,顶多是几滴跳跃的小水珠。在崔平看来,外界的赞许、认同、贬低、谩骂都显得不再重要,他更在乎的是向内追寻的一种平和与愉悦,一种可以过滤世俗偏见的调节阀。阀门打开,往事如烟,世事如水,没有什么比活在当下更加重要了。

崔平骑上车子,绕过龙湖工地的一侧向西而行。还没有吃早饭,他的肚子开始闹腾。这片区是某上市公司新盖的科技园。新楼一落成,大巴车就汩汩地涌进来,往上来下的都是年纪轻轻的大学生,穿着打扮靓丽时髦,精气神倍儿足,与他这样一个老气横秋的工人判若云泥。他将三轮车远远停下,跨过路边的护栏朝新楼的餐厅走去。餐厅门口贴有标牌,蓝底白字印着“员工餐厅,非本公司人员谢绝入内”。崔平不管,径直走了进去,就像那些拿着热包子热牛奶出来的年轻人一样。餐厅是自助的,崔平挑选着捡了两个包子,一根油条,一个鸡蛋,又拿了一杯豆浆,低头看看差不多了,扫码结账。他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即使有许多年轻人盯着他看。但看了之后呢?也仅限于看一眼,看了便看了,没有后续,甚至连入心扉猜想的一丝念头都没有。谁又能保证这些年轻人的父母没有这个样子的呢?

崔平快步走出餐厅,再次跨越护栏,穿过马路。正准备骑上他的三轮车走时,一个年轻女孩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叔叔,可以把我带到前面我上班的地儿吗?要迟到了,这边没有共享单车可以骑。女孩扎着马尾,一身白色的连体衣,鞋子也是白色的,看起来干净利落,纤尘不染,只有肩上的背包是黑色的。因跑动导致的喘息让女孩的胸脯忽上忽下,额头也沁出几粒明显的汗珠。崔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迟疑着将早餐塞进面前挂在车把上的布袋里。女孩又说,我可以给你钱。崔平说,行行行,你上来吧,不嫌弃车子脏就行。崔平腾了腾座位,又用袖子抹了抹。女孩跳跃着坐上去。

女孩坐在车上不停地看手机,似乎只要盯着屏幕看就可以让时间停止流动。崔平知道女孩心切,拧满了电门在园区路上疾驰。到地儿,女孩下来表示感谢,谢谢叔叔,我给你转点钱吧,我没有现金,手机扫给你吧。说着打开手机准备扫码。崔平又迟疑了一下,然后摆了摆手说,走吧,我不要你钱,赶快上班去吧。女孩再次表示感谢,一只手背在包上,奔跑着进入了公司大楼。崔平盯着女孩的背影看,马尾一甩一甩的,像一只大手在他眼前左右划拉,模糊着他的视线,但往事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崔平也有一个女儿。十多年前,儿子崔富还在上大学,正是用钱吃紧的时候。崔平就把还在上中学的女儿崔丽留在了家里,两口子到外地谋生计。崔丽跟着家里老人生活,往来上学要去镇上,一走就是十好几里。父母不在家,崔丽缺约束,跟着城里的不少男同学往来,夜不归宿被学校通报批评,有时连周末也不回家。为此学校教导处也找过家里老人谈话。崔平给女儿打电话时,崔丽总是答应着好好好,知道了,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噩耗是从一个夏日的清晨传来的,警察给崔平打电话,问他是不是崔平的父亲。崔平说是。警察告知他说崔丽死了,是割腕。崔富不相信妹妹会无缘无故的自杀,在他的印象中,妹妹虽交了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但是一直开朗阳光,也没有金钱纠纷。崔富休了学,又在妹妹学校的附近租了房,没事就去和认识崔丽的同学搭讪,企图从中找出妹妹的真实死因。就在崔富一筹莫展快要放弃的时候,他遇到了一对小情侣,不过也是镇上的学生。那晚,崔富在走廊里听到他们的对话。男的说,这么晚了就别回去了,就在我这住一晚吧。女的说,那怎么行!男的说,没事,我可以睡地上。女的说,那也不行,多不方便啊。男的说,这么晚了回去你不怕路上遇到坏人吗!女孩没有说话。男孩见女孩迟疑,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们学校之前有个女孩自杀了吗?女孩摇头说不知道。男孩说,她就是晚上回去得太晚,被三个男的拖进了废弃房。然后呢?女孩问。男孩掩了掩嘴,低声说道,然后那三个男的就对她做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她估计是压力太大寻了短见。崔富看到女孩的身子哆嗦一下,之后就跟男孩进了租房。

警察在崔丽的体内提取到了来自男人的不明液体的样本,经化验得到了不同的脱氧核糖核酸结果。警察重新启动了调查程序,在一处废弃的房间内匹配到了与之前相同的结果。崔丽的生命永久地停留在了花一般的年纪,只可惜遇见了一些尚不怜香的淫邪之人,将含苞待放的花朵连根带叶地祓除了。崔富找到崔平,责问他为何要将妹妹一人独自留在家中。崔平嘴唇嗫嚅着,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崔富说,你们就是生得起,养不起,没有尽到一个做家长的责任。崔平听到儿子这样说,眼球几乎要翻出来掉到地上,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那一刻,空气是凝固的,之后崔平一屁股瘫倒在地,妻子眼泪扑簌簌就落下来。

崔富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崔平晃过神来,是因为阳光有些灼热,烧得他后勃颈暖烘烘的。他调了个头,拧满电门,将车子驶离了科技园。在一处大楼背阴处,崔平享用着他的早餐。食物通过咀嚼以破碎分解的方式在崔平的口腔内运作,在唾液淀粉酶的催化作用下,他的味蕾被激活,尝到了些许甜头。眼前的在建楼宇像被切的萝卜块,刀口平滑,恰到好处。建筑外立面一侧的吊篮似悬空漂浮,摇摇晃晃,里面的两个工人不停忙碌着,但看不清具体在做什么。正下方的挖掘机饿得要命,一口一口地啃噬新鲜的泥土。

但这些都与崔平无关,这一刻,他是放松的,享受着生命体在获得食物后的满足感。崔平从车箱里翻出一块旧纸皮,展开,摊在地上,就势躺下去,没一会儿,冰凉就从他的后背袭来。他翻了个身,将双手合十枕在头下,那样子,像极了一尊酣睡的卧佛。龙湖工地进不去了,崔平只得在这里守着。像动物园里的生灵等待路过的游人投食一样,他在等进出的工人招呼他,让他拉一些货物,抑或拉着货把它们卖掉。

尽管崔平是躺着的,身体异常平静,但他的大脑在疾速逃离,逃离一片迷雾遍布的沼泽丛林。他想看清楚月亮的真实模样。崔平思来想去,那个略带原始野蛮气息的问题深刻地撞击着他的脑门——老板娘是不是以为我偷了东西才不让我进工地的呢?崔平觉着自己受了气,像是被一声闷棍击中后脑勺,接着被人捂进水里,再打捞出来,问招还是不招!崔平觉得自己的清白不能就这样被无缘无故地玷污,他准备给老宋打电话,把事情的原委弄个清楚,还自己一个真相。

老宋告诉崔平是项目部的合伙人利益上出现了纠纷,才开会决定不让外人进出的,和老板娘其实没太大关系,更不是他偷了什么东西被发现。崔平高悬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忽而踏实起来。他从纸皮上翻身而起,锤了自己屁股两下,又在原地转两个圈,像默片电影里的配角小丑,样极滑稽。他似乎在对自己说,看吧,崔平,我就说你没偷东西,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老宋跟崔平挑明,要再想进去也不是不可能,给老板娘或者项目部的人一点儿实惠,我想他们不会为难你。崔平谢过老宋,商量说要包月,每个月给贰仟块钱。老宋转达了消息。老板娘表示同意。

说起老宋,他是崔平最初干工地活计认识的。他因为收了别人偷卖的赃款而承担了连带责任,坐了仨月的牢。出狱后,孤身一人就去找人家报仇,自然是没打得过,又被别人揍进了医院,躺了仨星期。老宋被揍昏那天被人抬着扔到了河滩,自己摸爬才到路边的绿化带里,还是崔平晚上卖货后回家路过发现了他。老宋被救后一直对崔平心怀感激,闲了就提两瓶酒上他那儿去吹嘘。那时,崔平妻还在,会烧上一大桌菜款待他,让他给崔平联系工地的活儿,说要是事成了,好吃好喝的少不了他。老宋人也实在,凡去一处新工地,首先联系的就是崔平。

崔平打点了龙湖工地的一些人后,就准备骑车过去了。此时已近中午,对于六点半就上工的他们,加之高强度的工作压力,这个时间间隔足以使他们饥肠辘辘。看着工人们陆续走出来觅食,崔平也没有回去的打算,和众人一起在门口卖盒饭的那里对付了一餐。

事实上,中午不回家的轻描淡写中隐匿着深刻的原因,而这种原因又是显而易见的。好比作说,冰遇热融水,水加热化汽,而冰直接挥发成汽这种状态是运动剧烈的,条件是苛刻的,也是最不易察觉的,但重要的是,这种最不易察觉的苛刻的剧烈运动,反而被人们当做了理所当然。

崔平无意在乎这些,他快速地扒拉着餐盒里的饭,颇有一股不赶紧吃就会被人抢走的架势。一个上午没清理,不知道垃圾站被堆成什么样子了。崔平戴好安全帽,找到门卫,笑着跟他说明白老板娘的意思,卫门半信半疑地给领导打电话核实,这才放崔平进去。崔平拉门的那一刻,门卫说,你狗日的还真是有能耐啊,又能进来捡了,你不买两瓶酒表示表示?崔平没理他,径直朝垃圾站走去。

眼前的景象让崔平背感压力,仅一上午,垃圾站的垃圾就堆积成山,从里面一直排到行走的路边。碎地砖、乱石块、泥口袋、破皮绳、滥纸板、空瓶子、旧线头、锈铁皮、湿木头等乱七八糟的货物散落一地,工人们将他们用小车推出来倒掉后就不再管了。崔平的任务就是将眼前的垃圾清理整洁,从中择选出可以回收的资源。尽管现在是中午时间,但崔平顾不上休息,他将车子停靠在边上,从布袋里摸出两只皮手套,戴上,一头钻进了垃圾堆。

轻盈的滥纸板和破皮绳最好捡拾。滥纸板质轻,面积大,成摞地叠在一起,崔平一弯腰就抱了起来。破皮绳像只蜈蚣怪,虽张牙舞爪却一点儿也不骇人,崔平有技巧,大手一揽便将它们紧紧在握。湿木头算得上大块头,有见方的门框,亦有成条的立柱,崔平将它们抬起放在肩上,拾掇好堆到一个地方。空瓶子虽多,却不值钱,崔平看不上它们,自然不去捡拾;或者是等所有东西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心情好,再漫不经心地拾两个。最出油水的要数旧线头和锈铁皮这类破铜烂铁,而他们也最不好捡拾,往往被装满石灰的泥口袋、碎地砖和乱石块沉重地压在下面,不使出几分气力它们是不会乖乖就范的。

崔平老了,但他不服老。以前能干的,现在照样能干。以前一个人干的,现在照样一个人干。可是崔平想妻儿啊!儿子到底在哪里呢?

休息了一个钟头,工人们陆续开工。挖掘机和铲车发出的轰鸣震耳欲聋,所有的敲打和切割都为其让路。空气中弥漫着不可名状的味道,尘土和胶粒更不值一提。云朵也极为狡黠,来来往往地遮挡住太阳的去路,使得整个街区阴晴不定。溽热让崔平汗流浃背,衣服几乎可以拧出水来。汗液积攒在他额头纵横的纹路里,汇聚成迢迢溪流。袖子一抹,溪流便决堤似的倾泻而下,之后便一马平川,畅快淋漓。但没多久,只要崔平一活动,平川便再次汇聚成沼泽,继而蜿蜒流淌了。

崔平干脆坐到边上的石块上,歇一歇。早上出门急,他没带水杯,又去车箱的布袋里摸出半瓶矿泉水。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喝剩下的,内壁上笼罩了一层水珠,透过瓶子看过去,和他老花的眼睛一样朦胧。崔平将瓶子举至眼前,来回晃了晃,拧开瓶盖,一饮而尽。继而,他将瓶盖还给了瓶身,在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后,空瓶子找到了它的归宿。

崔平坐着休息,看着眼前的工人忙碌,一个背着石块从侧边过去了,两个抬着钢管从面前走过了,又一个拎着袋子过去了。手机响,电话那头传来声音,老崔,现在抓紧到六号楼这里来清理纸壳子。崔平问,清理什么纸壳哇?电话里说,从空调外机上拆下来的纸箱。崔平说,好好好,马上过去。

崔平走到车子旁,在座箱翻出一块缠了半截胶布的壁纸刀,从地下停车场乘电梯来到六号楼的一层。崔平看到了堆满半间屋子的纸箱,和一些散落的泡沫和纸袋。男人问崔平,你看看给多少钱。崔平扫视着房间,哼哧了半天,从嘴里蹦出三个字,不值钱!男人说,痛快说给多少钱就行。崔平问男人,总共多少个纸箱知道吗?七十八个,男人说。崔平上前去摸了摸,里外扒了扒,看着粘在纸箱上的泡沫,皱起眉头给男人比划着说,不值钱,你看这泡沫难拆得很,还不够我人工费的。男人有些不耐烦,别磨磨唧唧的,你直接说给多少钱就行,我还等着干活呢。崔平嚅嗫着,七十八个,给你捌拾块钱吧。男人说,壹块钱一个啊!崔平兀自说,不值钱,我卖也不值钱。男人说,行,你给我转过来吧。

暗处的电焊条闪耀着耀眼的火花,一层整个阴暗潮湿的走廊都为之闪烁。崔平卖力地拆着他的纸箱。壁纸刀剌断透明胶,从纸壳上分离出泡沫,再将三维的纸箱折叠成二维,以此便于捆绑、装车和远距离运输。宽硕的纸板被崔平随手一扔堆叠在房间一角,每掷一次,伴随而来的是巨大的扬尘,它们快活地跳跃着落在崔平的发间,钻进崔平的心肺。崔平感觉不到它们,就像他感觉不到儿子的存在一样。要是崔富在该有多好哇,这些纸箱应该很快就可以拆完了。

绕过泥泞的沙地和安全网,崔平将三轮车骑到六号楼的一处入口,在这里打包纸板,装车。西边的黑云盖压过来,很快天就暗了。崔平心想,快下雨吧,这些纸板太干燥了,下点雨浇湿它们,这样也可以压秤一些。但等雨真正下下来时,崔平后悔了,可别下太大了啊,要是一直下个不停,等六点下班车子开不出去不说,还有可能把纸板泡烂喽。更何况连日来的晴天让他把雨衣也忘在了家里。要是妻子在该有多好哇,这样她就会提醒他“饱带干粮晴带伞”了。

崔平还是冒雨把纸板装车完毕,赶在工地锁门以前将一车货物拉了出去。这个时候正是晚高峰,大概率交警还没有下班,崔平只得绕远路走小路避开他们。若不是为了谋生,谁又愿意以身犯险呢。从废品回收站卖完货回家,已是八点半。崔平骑车走在路上,依旧保持着向路边绿化带里瞅的习惯。太阳一落,夜晚温度很快降下来。灯光昏黄,有些暖意,但不多。浓重的寒气孱杂着湿气,向崔平迎面撞来,顶得他没有丝毫的脾气和辩驳的话语。凭借多年的夜行经验,闭着眼睛他也能摸回自己的住地。

“猪头肉、羊头肉、羊肝、羊肚、羊杂碎”的循环吆喝提醒着他终于到村里了,想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正儿八经地买过肉食了。听这声音,崔平没能抵挡住诱惑,向口水妥了协。停车下来,问卖卤菜的老板,有猪耳朵皮没?老板说,有,只剩最后一点了,你要要,就都买去吧,我给你便宜点。多少钱一斤?崔平问。肆拾一斤,我给你算叁拾捌吧。崔平说,要不了那么多,你就给我来半斤,够我喝二两就行。

崔平回到家,先给三轮车充上电。接着看了看手机,显示夜里几时几分有雨,就手用雨布盖好了车子。掏出钥匙开门,崔平又冷不丁地抬头望了一眼燕子窝,空空如也。崔平将猪耳朵皮放在圆桌上,从厨房里启了一瓶白酒,开饮起来。猪耳朵皮卤得正好,挺香,拌上了黄瓜丝和香菜,清脆可口。

半酣,崔平瞥了一眼桌上的包裹,顺手摸出一把剪刀拆开了它。

包里的最上层是一双牛皮鞋,接着是一套中山装。最下层的一套,衣领挺拔,泛着军绿。崔平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夹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一个男人身穿大衣,头戴绒帽,手握钢枪,迎风而立的侧影,远处的红日正喷薄上升,天地浩气,男儿威仪尽显其中。另一张是这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孩的合照,男人搂着女人,含情脉脉,女人抱着女孩,言笑晏晏。崔平看着照片,不觉已潸然泪下。

次日一早,崔平换上了那套新衣,对镜关照,竟年轻了数十岁。

他浑身充满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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