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回家乡的我再次回到村庄时,竟发现村庄变得小了,村上的路也变得短了起来。我问母亲缘由,母亲不语。似乎她没有这种感觉,更不可能给出答案。我自忖走过许多路,但仍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郭家岗村的这条路。最初的我像一粒种子,落进村庄的泥土中,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与天地间的植物不同,后来的我自然而然地生出胳膊和腿脚,使我不至于被泥土和根茎困住。我有思考和行走四方的能力。
所有的部落和村庄几乎都是从一个点开始的,慢慢地才形成线和面,有了规模。我想,郭家岗村也是。人们趋利避害,逐水草而居,河流的形态塑造出村庄最原始的模样。河流宽些,村庄就大些;河流瘦些,村庄则紧些。河水和道路像一对孪生兄弟,互为关照和依托。试想,无岸之水还能称之为河吗?无水之河又何故再去强调岸呢。郭家岗村的河流不胖也不瘦,几十上百户的人家临水而居,在其两侧建立起房屋和棚圈,硬生生地将河岸踏出一条主路来。
村庄的主路,是村庄与外界联系的重要通道,不仅担负着信息的延伸与传递,也承载着情感的寄托和回首。她见证过郭家岗村这片土地上无数人的喜怒哀乐。有人出生了、婚嫁了、病故了,无论路途多么遥远,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只要有路,人们总会想方设法乘着各式交通工具从四面八方赶来为其庆贺或吊唁。院里坐不下,就挤到院外,院外站不下,就干脆在路边排成一排。路足够包容,不会挑肥拣瘦,不会说三道四。过往的行人和车辆看见这阵势,也多半会礼让三分,没有怨言和怒叱,有的只是对喜事的祝福和对亡灵的缅怀。仿佛主人家正在进行的事也是他们的事,他们的心绪也会伴随路边长长的队伍而受到些许的震撼。
村庄有大路,自然也有小路。数量最多又最不起眼的当数田间地头的那些路。他们像网一样铺在大地上,将土地分成一个一个的小方格。他们是路基,是界限,也是规矩。他们有一个土味十足却又足够响亮的名字,叫田埂。早些年母亲还在乡下种田时,经常扛着铁锹走在田埂间,像个军官检阅士兵那样视察她种下的稻子。俯身天地间,我时常感到母亲的渺小,而更渺小的,是跟在她身后的我。那时我只比田里的水稻高出一头,杂草丛生,对蛇的恐惧将我的视线完全局促在母亲的脚后跟,我总为母亲能从铺天盖地的绿意中找出数条道路来而感到激动不已。
田埂是隐秘的,比田埂更隐秘的是房屋与房屋之间的那些窄路。她们偷听过邻里之间太多的故事和秘密。好在她们的记忆大为短暂,只要穿堂风一过,无数的爱啊、恨啊、情啊、愁啊,就都随风而逝了。
田埂之路是悠远的,迂回的,漫长的。上学时,我不愿意走开阔而平坦的大路,尽挑那些野草葳蕤的田埂行进。三五成群,为的是壮胆,也为了能享受些自然的乐趣。初春时可以畅快地抽茅衣;夏天,水沟里的莲蓬则成了紧俏货;到了秋天,一株灯笼果草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横梗在眼前,叫人喜出望外;而冬天,漫天的大雪将野鸡、野兔暴露在地面之上,“看脚印猜动物”,一直可以拆到它们的老家。事实证明,田野之路是最会哄孩子的,一年四季,她都有让人为之心动的法宝,叫人亲近她,跟她玩耍。可就算这样,一向循规蹈矩的我也有去走不寻常路的冲动。
有次和同学打赌,他说我不敢走他们村庄的路。为了证明我的勇气和能耐,我偏偏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一直跟着走到了他家。当没人可跟时,我转身望了一眼来时的路,是那样的拥挤和陌生。我不想重走回头路,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去。渐渐地,我走出了我同学的家所在的村庄,房屋变得稀少,人群变得稀疏。拐了个弯后,天也越来越黑,我的内心升起一丝隐隐的恐惧。望着周遭陌生的四野,我想,我应该是迷路了。之后我走过一处两边都是水塘的狭窄道路,那两块水塘因映着夜晚来临前的余晖而显得熠熠发光,像两只狼的眼睛灼灼闪烁。水面无比平静,除了我两腿之间的裤脚摩擦发出的响声,我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我是那样的害怕,不觉留下惊惧的泪水。有人发现我的哭声,走上前来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我要回家。她指了指我眼前的一排房子,问我:“前面的这些房屋你认识吗?”我摇摇头,觉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那些房屋坐北朝南,而我正站在这些屋子的屁股后面,我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村庄的模样。后来她送了我一程,鼓励我大胆朝前走去。就这样,最后我竟然发现这些房屋的所在之地正是我们的村庄。我感到无比讶异,同时,一股成功和喜悦之感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我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件事。
所以你瞧,有些时候不是我们不认识眼前的事物,而是我们对它还不够熟悉,我们走的路还不够多。尽管后来我再也没有踏上过那条路,可那次经历让我在后来的任何一条陌生的道路上迷失时,都不会再产生惊惧的感觉而流出汪汪的泪水来。后来的我才知晓,古人早都说过:“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想,只要大胆朝前多走几步,路总会给人不一样的惊喜。
郭家岗村的路好像个哑巴,不仅不给迷路的人指路,似乎怎么辱骂她、鞭打她、践踏她,她都一声不吭。她的耐心和韧性十足。而我就不同了,我的脾气像个火药桶,前一秒还是风平浪静,后一秒引信点燃,瞬间就灰飞烟灭,不识眼前为何人何物。对此,我的母亲没少揍过我。
路也爱耍小孩子脾气。不信你看,晴天时,路和阳光相依为伴,表面上懒洋洋地伏在那里晒太阳,实际上是在和太阳做交易。她是让太阳给她搓澡呢。温热的阳光把道路表面的水分一点点地蒸发掉,继而变得赤条条、光秃秃的了。路身上的泥土被阳光搓成了灰,它们最喜欢就地摆烂,佯装一副与世无争的嘴脸。但是只要风一吹,它们就闹哄哄地扬起来,飞上天。要是汽车开过,它们就变本加厉,弄得村庄乌烟瘴气,呛得连圈里的鸡鸭鹅都嘎嘎直叫。到了雨天,路喜欢跟雨水唱和,弄得浑身湿漉漉、黏哒哒的,尽是一副无赖嘴脸。等走路的人一过,它们就赖上不走了,扒在鞋底上、裤腿上、轮胎上、车架上,无论你使出什么招数也于事无补,只能任由它们撒泼打滚。
母亲对付路的撒泼打滚有巧妙方法,就是给我穿上一双高腰胶鞋。她让我脱下往日里的布鞋,穿上她的胶鞋上学去。我的确有了对付路耍无赖的本领,可那双胶鞋毕竟是母亲的。我的脚太小了,不争气,踩在里面就像是踩在屎上,发出咕叽咕叽的气泡音,每走一步都要将脚往前蹿一蹿。当然,路也不是吃素的。有些地方泥土太黏,我抬脚时,鞋子竟然被稳稳地粘住了,定在那里。我被胶鞋的高腰绊倒,硬生生跪倒在雨地里,给路磕了个深深的头,嘴里眼里鼻孔里都被塞满了泥土。路笑了,我却哭了。回到家的母亲给胶鞋垫上厚厚的几层鞋垫,好让其极力契合我的小脚。可即便如此,我瘦小的身材和微弱的力气也让我在泥泞的土路上吃尽了苦头。后来一到雨天,母亲干脆自己穿上胶鞋,背着我去学校。母亲是在和路对抗,她要把欺负她儿子的东西揪出来,叫路知道她的儿子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打败。
路惮于母亲的恐吓,硬是把自己隐藏到寒冷冬天的大雪之下,她怕母亲那灼灼的目光融化冰雪,将她揪出来再训斥一番。我没有被路的嘲笑吓退,却被无情的寒流击垮了身子。当发着四十度高烧的我站在寒冷的空气中直冒热汽时,我的母亲被吓坏了。她二话没说就朝大伯家跑去,借来他那辆三轮车,在车厢里铺上新鲜的稻草,将我塞了进去,她又从屋里搂出一床被子,裹在我的身上。母亲骑着车子朝镇上的诊所赶去。风雪是那样无情,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路看不下去了,大抵是被母亲的这一举动感动,见四野无人,悄悄地拓宽了身子,似乎有意叫母亲安全地把我送到镇上去。等到了诊所,从三轮车上下来,我看见母亲头上的雪和我身上的棉被一样厚实。
不止我获得过路的恩惠,郭家岗村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受惠于路。为了让村庄的路变得乖巧些,人们纷纷集资开始改造那条既爱又恨的土路。一车又一车的青石从遥远的地方被运到郭家岗村,倾泄到路面上。人们将青石铺平,与路面融为一体。就这样,数百年来的土路变成了响当当的石子路。路也因为自己的改头换面,而感到心情愉悦。不信你听,不论是走路还是行车,鞋底与石子的摩擦、轮胎与石子的摩擦以及石子与石子的碰撞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不是路在偷笑又是什么呢?
随着年岁增加,我习得的知识和礼仪愈发得多,做人做事都变得如路那般规矩起来。上学下学,我鲜有再去走那些田间地头的小路。路也似乎成熟了些,不再戏弄我,与我作对。母亲变得宽心起来,相信我完全有能力自己应付路上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路况好了,郭家岗村的自行车不知不觉多了起来。母亲自然是也买了一辆。母亲骑着那辆车去赶集、交电费,尽管需要自己费力骑车,可她依然觉得比往时等着坐别人家的车要轻松不少。
母亲打算教我骑车。铺了青石子的路不适宜学车,母亲便将我带到了晒场,在那里骑了一圈又一圈,画了一圆又一圆。母亲双手稳稳地扶住车尾,我在前边笨拙地蹬。母亲仿佛是我的一对翅膀,翅膀张开,我就能稳稳地飞翔;一旦母亲的双手松开,我就像折断了翅膀,狠狠地摔到地上。几天下来,晒场被磨得明光闪闪,车子被摔得七零八落。好在我最终学会了骑车。
当母亲忙于田间的劳作而不得闲时,她只得指使我去交电费。我骑上车子忐忑地出发了。我小心翼翼地掌住车把,把这次出行看作是母亲对我骑车水平的一次检验。路面被轮胎压得咯吱作响,仿佛是在鼓励我:“加油啊,不要小瞧自己。”当我从集市上回来将那张皱巴巴地电费条递到我母亲的手里时,她笑得比田里的稻穗还要开心。
好景不长,铺了青石子的路照旧耍起了小性子,整日绷着个脸。这都是那些笨重的货车使然。它们从路面来来回回地压过,久而久之车轮碾过的地方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那些石子深深地嵌入进泥土中,想必对于路基来说,是无比刺痛的;除此之外的其他地方,比如路心和路的两边,都被累积的石子高高拱起,形成了鸡肋的存在。路为了报复,又开始采取摆烂态度,使自己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雨水聚集在坑坑洼洼的地届,宛若两道永不交汇的人工水渠。
郭家岗村的人见状,又拉来成车的砖渣,堰在坑洼的地界,试图铺平路面。可日子一久,路就又恢复了往昔桀骜不驯的模样。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郭家岗村的路看起来不是那样很容易就被驯服的。好在村庄里的人们也足够有耐性和毅力,路修了又坏,坏了就再修。人们和路玩起了拉锯战、持久战。只要人还在世,路总是会被踩在脚下的。哪个又怕哪个呢!
我母亲终究还是从郭家岗村的那条路走了出去,去到遥远的北京营生。而我,被丢给了母亲的母亲。母亲的母亲为了让我能像在自己家一样被照顾周全,几乎每周,都会提着提篮沿着那条石子路赶集去。到集上的路程有六里,她就那样摇摇摆摆地走去了,从后面看时,像只肥硕的鸭子。
事实证明,母亲教我骑车是个超前的英明抉择。没过多久,我被迫转移到六里之外的镇上去读书,和姥姥成为了一对互助携行的友人。只要放学回家碰见赶集回来的姥姥,我都会顺势缴获她手里提篮里的战利品。在我往返于家和学校的岁月里,这条冥顽不化的石子路,一次又一次地中伤过我和我的自行车。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爆胎、掉链、刹车失灵的无奈情形。可看到那样多的同学箭矢般奋力骑行,朝圣一样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我想,就算推车,我也要顺利地抵达目的地。
在拔节一样的青春岁月里,我的身体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突出的喉结、软长的胡须和从下体流出的隐秘液体,都让我对自己的身体变得难以接受,甚至厌恶。我见到了从不同方向的道路上来镇上读书的学生,学习着同样的知识,却有着迥异的见解和观点。在路上我看到过被辱骂、被欺凌的学生,可我终究是太过弱小,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我在心底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阵痛。
这段时间,被人们爱恨交织的石子路也即将再次迎来新生。政府决定将郭家岗村的路修成水泥路,一直连接附近相邻的所有村庄。人们开始修整路面,祓除两侧的树木和杂草,推倒影响施工的建筑和杂物。路又一次变得面目全非,像只拔了毛的公鸡,奇丑无比。就连路人和车辆也都唯恐避之不及。路变得冷冷清清,萧索荒芜。路变得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似乎她也对自己现在的样子不满意,对自己这样的身体感到厌恶和阵痛。路会阵痛吗?我不知道。
路是会成长的。竣工之后的平坦的水泥路一扫村庄往昔老气横秋的气色,人们重新认识路,与路结交,变得亲密无间。人们开始到路上散步、拉呱、晾晒,路承担了广场和晒场的功能。郭家岗村因为道路畅通而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下乡的叫卖多了起来,人们在家门口就可以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我的姥姥也少有再到集市上去。
到县城读书后,从家到学校的路程从原先的六里变成了遥远的二十六里,我与姥姥、与郭家岗村水泥路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离家或回来,姥姥都会拿最好的吃食款待我,用最美的笑脸对我嘘寒问暖,有时我觉得,母亲的母亲甚至比母亲本身更加亲近。相反,路的情绪极其稳定,对我从始至终都是沉默无言的。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撒泼打滚地粘人一身泥泞,也不在像少年时那样喜欢咯吱咯吱地咬磨车胎了。她改了脾性,变得成熟稳重,像个大人。不管是牲口还是行人,不管是单车还是汽车,她都坦然接受。在成长的岁月中,她经历了够多的磨难,也见过了足够多的人和事。她有自己的想法和看法。
后来的我从郭家岗村走到了百里之外、千里之外,甚至更远的地方。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公路,走过了各式各样的街道,游览了林林总总的巷陌。汽车不够,就坐火车,火车不行,就乘飞机,对于想去的地方,总是不遗余力地费尽心思抵达。越来越快的交通工具让我觉得仿佛是道路缩短了,时间和空间都在压缩。
会是路变短了吗?我想不是,是人们的心变快了,变迫切了。
走过许多的城市后发现,城市里的路不全然叫路,有些叫作街,虽说本质没有变,可容貌却蔚为不同,就像乡下的妇女进城,总得把自己捯饬一番,变得年轻漂亮些。街虽说还是路,可职能却发生了变化,城市里的街不再如村庄的那般淳朴和厚重,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在街道上肆意行走。用来走人的路就不能再开车或骑行,用来行车的路就不能再赶马或骡子。人要面子,街道也是。我总以为,路之所以叫街,是因为其掺杂了政治、商业和文化的属性,譬如长安街、华尔街、文昌街等。人们从事管理、贸易和文创,目的性更强,办事变得更加便捷,更加高效。人们步履匆匆,却鲜有留意脚下,驻足天空。
尽管城市的街道光鲜亮丽,却没有值得我深刻依恋的地方。离家久了,我仍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郭家岗村的路,想着逢年过节时回去看一看、瞧一瞧,并且时间越久,这种想法越是强烈。
当我和母亲真正回到乡下老家,我发现村庄变得小了,村上的路也变得短了起来。我问母亲何故,她给不出缘由。我想,只有靠我自己去寻得答案了。我遂走到郭家岗村的田间地头里去,亲自踩一踩松软的泥土,闻一闻清冽的草香,听一听萧瑟的风声。我倏忽发觉之所以村庄的路变“短”了,是因为我的脚步比以前迈得更大了,有些路三步变作两步就可以走完。我走过姥姥的坟茔,发现它是那样的低矮和瘦小,完全没有当初的模样。
好在依托村庄和亲人的哺育,我顺利地走过了童年之路、成长之路、求学之路。村庄之路变短了,可人生之路变得漫长了。未来的择业之路、婚姻之路、人际之路、为官之路,哪一条不需要我去亲自走过呢?尽管我走过了那样多的路,却依旧走不出这小小的村庄。此刻,我正站在这片生我养我的郭家岗村的土地上,望着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田。我想,我们终其一生都在行路。我们终其一生都是行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