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节能灯无力闪烁,餐桌上没擦干净的油渍,在主人面前耀武扬威。梁广贤坐在桌前,面对胡锦俪喋喋不休的嘴。她手捏从办公室顺来的黑色中性笔,在随意撕下的备课本上描绘她的宏伟蓝图。他下腹隐隐的鼓胀又传来,像是有无数个乒乓球在膀胱里跳跃。不敢去厕所,在胡锦俪的课堂上,不允许有任何离席的理由,否则将陷入无休止的数落,比如你怎么早不尿晚不尿偏偏这个时候尿?比如你对这个家一点都不上心操心的永远是我。
结婚十年,梁广贤早就对胡锦俪的控制欲了如指掌。要想维持婚姻,他必须忍耐。
就在刚才,好不容易把嘟嘟哄睡着,梁广贤准备回到电脑跟前看看文献,胡锦俪冲他努了努嘴,表情肃穆,开个小会。梁广贤只好像个乖巧的中学生,规规矩矩坐在餐椅上。只有两居室,一间是夫妇二人和孩子的主卧,一间是老人的次卧。晚上十点,闲散人员早已安睡,到了梁广贤写论文和胡锦俪备课的时间。
会议的内容仍然关于买房子。
先前,关于买与不买,他们已经经过了无数次的论述和争辩。一场疫情,把祥和苑的所有问题暴露无遗,让胡锦俪的不满雪上加霜。室内空间狭窄、室外空间局促。车辆乱停乱放,毫无立锥之地。只有一个厕所,上厕所的人心烦,等厕所的人焦躁。两室的房子,任你绞尽脑汁设计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收纳方法,所有零碎挂上墙,安装精妙绝伦的折叠桌折叠床,打造各种奇形怪状的柜子,都无法改变房子的空间状况,两室还是那个两室,变不成一室,也变不成三室。拥挤在嘟嘟出生以后愈演愈烈,50厘米高的小婴儿带来太多东西,小衣服小被子,摇铃玩具,小床小车子,零零碎碎,叮叮当当。胡锦俪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弯曲又掰开,犹如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细数各种不方便不愉快,最终痛心疾首,必须买房。
这套房子也挺好,至少梁广贤是这么认为的——离单位近,离地铁近,离菜市场近,离工大附小附幼近,多么省时省力。他供职的工大正好在市区核心地段,当年结婚时,随大流就在单位附近买了这套二手房。事实证明,这套老房子,在过去的十年里,就像一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一样,虽不堪重负,虽磕磕绊绊,却还是发挥了巨大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伴随夫妻二人解决了结婚、生子、坐月子等等重大人生问题。
更吸引他们的是,当年,房产中介信誓旦旦保证,这么好的地段,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拆。你懂的。中介小伙眨巴眨巴眼睛。没错,闹市区寸土寸金,十年时间,周围的老房子该拆的都拆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购物中心。祥和苑拆迁的传闻从未消歇,却总是巍然不动。日日在期盼,夜夜在失落。后来他们才知道,小区属于军产,地方不敢拆也懒得拆。
得知拆迁无望以后,再看房子的时候,胡锦俪就戴了一副有色眼镜,就连梁广贤引以为傲的最大优势,离工大附小附中附幼近,方便嘟嘟以最短的时间和最低的成本享受单位教育资源,胡锦俪都嗤之以鼻。工大附小附中附小,在全市排名仅仅中下,远远比不上南江小学中学。
梁广贤进行毫无战斗力的辩驳,那幼儿园呢,我们幼儿园多便宜啊,每个月保教费一百五十元,这种优惠你在哪里找?
胡锦俪不屑一顾,那你咋不说你们工大幼儿园教了个啥?除了学习不教其他啥都教,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有啥用?你看看人家南江金苹果幼儿园,八千块的保教费,马术游泳击剑,拼音识字数学,那才是精英教学、高端教育。
对于买房的一切,胡锦俪早已深思熟虑。她每天中午放弃午休——尽管这是她从学生时代保留的习惯,拉着房产中介到处踩盘,历经各种对比考量,细细筛查,最终决定买在南江区。南江区是政府全力开发的新区。在这个缺水的北方城市,南江区硬是挖出了一个人工湖,风景秀丽,游人如织,多次被央视报道,南江区也一举成为全省乃至全国的标杆,也成为本市的名片,全国人民的打卡圣地。人工湖附近修建许多高档小区,因配套的风景而价格不菲,引无数富人竞折腰,是本市房地产市场的新贵。
她手拿中性笔,在笔记本上逐一论证:南江区的环境毋庸置疑——南江区管委会打造了数个大中小型公园,老人和孩子有免费的游乐场所,不像祥和苑,出门就是车,尾气雾霾铺天盖地。更重要的,区内引进了全市最先进的教育资源,在全区修建了几所硬件一流的学校,只要成为业主,就能解决从幼儿园到高中的上学问题。至于师资,那更是信心百倍。这年头,只要钱给到位了,还愁名师?
她踌躇满志,拿出厚厚一摞A4打印纸,每一张详细标注户型、环境以及价格。
梁广贤凑过去,好奇地看了看,被价格吓得瞠目结舌。
这么贵,买不起啊。他皱了皱眉毛。
胡锦俪露出隐秘的微笑。她稳坐餐椅,学以致用,把从中介那里学到的理论和自家实际紧密联系,款款道来。
二手房掌握在房东手里,锱铢必较,寸步不让。但是新房由房地产商定价,报备政府。政府根据开发商拿地价格综合评估,进行限价,也就是说,可以以远远低于二手房的价格买到新房。喏,南江国际,品牌开发商,一级物业,带南江二小和南江中学的学区,周边二手价二万二,南江国际才一万五,你说赚不赚?
数学博士梁广贤迅速计算,仅仅一百平,就能便宜七十万。
当然,这种捡便宜的好事,当然挤破头。胡锦俪补充。所有人必须摇号买房,大家凭运气,谁摇上就是谁的,根据摇号顺序选房,童叟无欺,公平公正。
这里面,当然也有漏洞可钻。锦俪故意卖了个关子。梁广贤的尿意无影无踪,竖起耳朵倾听。
根据房管局制定的规则,刚需排在前面,有两次摇号机会,而普通家庭,只有一次机会。进入选房程序后,也是刚需先选。好户型、好楼层肯定就被他们挑走了。这么说吧,刚需是摇号大军里的VIP。
那么,怎样成为刚需呢?梁广贤问。
这就是我要给你说的重点。根据政策规定,离婚带孩子,名下无房,就是刚需。所以,我们离婚吧。
梁广贤没有想到胡锦俪终于还是吐出了这句话。心平气和,轻描淡写。他很多次想象过它们到来时的场景,半开玩笑,怒火中烧,或者阴郁深沉,唯独没想到这么平平淡淡。不过也好,他像一个颠沛流离多年的逃犯忽然被扔进了温暖的监狱,又像住在楼下的人终于等来了另一只靴子,顿觉无比安心,长出一口气,甚至有了些睡意。
当然,为了方便你成为刚需以后贷款买房,家里所有的流动资金都归你,作为购房首付。胡锦俪居高临下,胜券在握。
梁广贤意识到,这不是试探,也不是征求意见,更不是可行性讨论,而是深思熟虑以后的斩钉截铁。其目的就是通知梁广贤,我心意已决,需要你的配合。
“我们离婚吧”——这五个字,一定是经过胡锦俪无数次精密演算而得来的最终答案。她向来就是这么一个人,把生活过得像解方程,理解题意,化繁为简,穷尽算法,最终拨云见日。
二、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梁广贤逐渐丧失了在这个家的决定权,正在失去发言权。
婚后的胡锦俪头脑敏捷、能言善辩、控制欲强,跟恋爱时期的圆润乖巧形成了巨大反差。当初谈恋爱的时候,梁广贤是工大高数老师,刚刚博士留校,兼任辅导员,而胡锦俪是数学系研二师妹。他教学经验缺乏而又好为人师,正好把胡锦俪当作练手对象,又顶着大学老师的头衔,带有不怒自威的庄严。比方说胡锦俪爱吃小零嘴,尤其热衷于臭豆腐,走到哪里都要买一碗。梁广贤老师绝不姑息这种不健康的饮食习惯。他从养生环保睡眠等等角度,旁征博引苦口婆心,从令人生疑的发酵方式说到了不堪入口的地沟油,周密论证了吃臭豆腐的不科学性,胡锦俪心甘情愿地接受了有理有据的反对,并且坚决地贯彻执行。
是什么时候,这一切发生了逆转呢?
细想起来,转变大概是从搬进祥和苑开始的。那时他们结束了在工大鸽子楼的住宿生活,欢天喜地地搬进了新房。鸽子楼是工大教师的过渡房,进门是一个大开间,开间旁边又延伸一个开间,就像鸽子的两扇翅膀,厕所在鸽子头的位置,厨房在鸽子尾。
按照进校报到的先后顺序,梁广贤和同年留校的骆平原分到了一起,各自占据鸽子的一条翅膀,互不干涉内政。骆平原是中文系博士,满脑子诗词歌赋,誓要写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作品。伟大源自于灵感。为了捕捉灵感,骆平原选择把自己灌醉。他喝酒的方式独具一格,别人喝酒,是悠着喝,伴着花生米喝。骆平原喝酒,是把啤酒瓶摆成圆圈,端坐其中,手捧笔记本,喃喃自语,抿一口,写一句;写一句,抿一口。
好酒写好诗,干!
骆平原极具仪式感的写作风格让梁广贤胆战心惊。学数学的嘛,脑子里总有那么一点理性,一点固执,一点线性思维。本着为室友的身体负责、未来负责的目的,梁广贤从养生环保睡眠等等角度,旁征博引苦口婆心,从喝酒伤肝伤肾伤五脏六腑说到了勤俭节约是良好的生活习惯,周密论证了酗酒的不科学不合理性。
然而骆平原并没有缴械投降。
他恍然大悟,李白之所以倚马可待,是因为他喝的是低度酒啊,怪不得喝啤酒总是找不到感觉。
我去,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啊。谢谢你嗷,兄弟。
骆平原握住梁广贤的手,处心积虑蓄起的胡须飘在梁广贤的手背上。痒痒的。无语凝噎。
梁广贤无可奈何,最终不得不承认,阻止骆平原喝酒的目的是维护个人权益。毕竟,跟骆平原依赖酒精寻找灵感不一样的是,数学博士梁广贤研究高斯变分方程的大脑需要绝对的理智和清醒。他游走于学校后勤处各科室之间,含糊其辞地提出换室友的申请——骆平原老师,是一位很好的老师。他警惕地强调。但是呢,我们的生活习惯不是特别搭。他试图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后勤的大妈慧目如炬,嘴皮子比目光还要锋利。
嚯,哪有室友给你换,你以为住学生宿舍啊?要不你退宿?反正你们这是最后一年过渡房了,明年来的,连鸽子楼都没啦。
梁广贤落荒而逃。
多年以后,梁广贤隐隐地觉得,之所以高斯变分方程毫无进展,就是被骆平原的酒臭给熏的。
所以,梁广贤买房的需求,比工大的任何人都要迫切。搬进祥和苑那一刻,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这哪里是一套房,简直是救他于水火的大救星。
也正好是那一年,胡锦俪毕业参加工作。十年后的今天,梁广贤不得不承认,同样学数学,胡锦俪比梁广贤更加务实,更加讲求实际,还有更加敏锐的嗅觉。作为工大数学系硕士,她转身去南江中学做数学老师。这简直令人诧异。
当年,数学硕士还是市面上的抢手货,同门要么去高校,要么去500强企业。一身的才华,必须有一份能体现价值的工作。所以,对于中学数学老师这样一份平淡无奇的职业,大家还是有那么一些不屑,还有一丝遗憾。当若干年后,同门在996大厂里“享受”福报,才对胡锦俪当年的选择恍然大悟。尤其是这几年,西京市放开落户门槛,人口迅速突破千万,暴涨的外来人口都有上学需求,胡锦俪工作的南江中学迅速成了市面上的抢手货,择校费居高不下。而正经数学系硕士出身的她更是奇货可居,早已跃居省级骨干教师,踏入西京市名师行列。
全市顶尖的数学老师,自然是家长追捧的对象。据说,区长的儿子想要进入胡锦俪的班级,都得提前半年打招呼。又据说,想要请胡锦俪吃饭的家长,从南江区排到了巴黎。
相比而言,梁广贤这几年的发展就不那么尽如人意。有时候,决定命运的并非能力,而是选择。与胡锦俪的降维打击相反,梁广贤选择了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他一心想要在高斯变分方程上有所建树。这是世界性的难题,该方程长期只有一阶形式的等价积分结果。梁广贤致力于提高它的计算精度,使这个古老的方程更好地发挥作用。
热泪盈眶搬进祥和苑那一年,梁广贤就立下壮志,好好干,写几篇高质量论文,琢磨琢磨高斯变分方程,解决数学史上的难题,成为世界知名数学大师,为人类发展做贡献。事与愿违,这几年,高校教师的压力倍增,工大也不例外。每个岗位都有自己的标准,标准决定了绩效,绩效决定了职称,职称决定了工资、地位。算法解决不了效益,高斯解决不了生存问题。这种冷门的研究在评价体系中处境尴尬。你能想出来的别人早就想出来了,仅仅没有新意一条就能让你的论文还没进入外审就被毙掉。梁广贤疲于奔命,高斯研究毫无进展。十年来,他的壮志一降再降,从世界级数学大师降到长江学者再降到博导。到现在,壮志灰飞烟灭,只求安稳退休,只求混够绩效,免得分流到图书馆档案馆情报室……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另辟蹊径。就在梁广贤搬出鸽子楼的那年,骆平原突然开悟。他结识了某位正处上升期的作家,依仗自己现当代文学博士的功底,对作家进行了从头发丝到脚丫子的分析,从标点符号到宏观立意的研究,在与作家的共同努力下,发表数篇论文,在捧红作家的同时,跃居国内知名批评家行列,不光收获了职称,还得到了名利。
然而这条路子是梁广贤无法复制的。高斯早已长眠,难不成掘地三尺,把他从地下唤醒?
更气的是,新来的博士,各个都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科研搞得好,长得也好,或年轻貌美,或风流倜傥,打扮得体,语言幽默,上课总是拽点小英语,时不时吆喝几个学生去咖啡厅泡点手冲。学生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学生喜欢了,优秀教师的称号就是小菜一碟。所以,就连教学这条路子梁广贤都走不通了。新星们科研、教学、项目,哪样都比他强。在工大,这一切就是良性循环的开始,有科研,有项目,才能招到学生。招到学生,才能组建有干劲的实验室,更好地搞科研,搞项目。而梁广贤,正面临并将长久面临四面楚歌难以破局的闭环。这一切造就了一个尴尬而恐怖的事实——工作这么久,梁广贤还是一枚小小的讲师。
所以,当身边的人坐着火箭突飞猛进的时候,梁广贤十年如一日原地踏步。正如祥和苑,当年的小伙伴已成为摩天大楼,划破天际。只有它还是一株灰头土脸的狗尾巴草,与周围的光鲜格格不入。
随着胡锦俪的声名鹊起,梁广贤的头衔从梁老师梁博士变成了胡老师的爱人。如同旧社会的童养媳,丧失了姓名的权利。是啊,他梁广松在工大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甚至是拖了双一流建设后腿的蹩脚注脚,而胡锦俪则炙手可热,是人人追捧的名师。要不是院长的公子在胡锦俪班上,说不定梁广贤早就因为没有完成绩效,被扫地出门了。
面对风头正劲的胡锦俪,梁广贤竟有一种畏惧感。而经过长达十年的生活实践证明,在对待生活上,胡锦俪更加眼光独到且高屋建瓴。每一件事都规划得妥妥当当,每一个细节都无懈可击,每一道难题都能拨云见日。
胡锦俪的生活,犹如经过数学公式推导的卫星轨道,运转精密,绝无旁逸斜出的可能。就连生孩子都经过周密准备。要赶在三十五岁之前生头胎,免得成为高龄产妇,于是备孕成了头等大事。孩子必须生在六月,既不耽误上课,又跨一个暑假,产假可以顺延,赶紧买一堆排卵试纸,早上测晚上试,一举命中。梁广贤就像一头种猪,主人把一切安排好,他的任务只是提供精子,做一台毫无感情的打桩机器。庄严肃穆的氛围差点令他不举。
胡锦俪的种种成功决策,让梁广贤在家庭的存在感越来越弱,指挥棒顺理成章地移交到了胡锦俪手中。就连买房这样的大事,要不是需要梁广贤出面顶一个刚需指标,梁广贤相信,胡锦俪一个人就可以搞定。
伴随胡锦俪社会地位和工资收入提高的,还有眼光。梁广贤的处境,早已像这套老房子一样,被嫌弃,被鄙夷,被挑剔。事业这座城池已被别人攻陷。一纸婚书,又能拴住胡锦俪吗?婚姻也讲究势均力敌,敌得过的就是两个人合伙开公司,敌不过的正如两军对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时不时担心离婚,就像等待一只即将落地的靴子一样。
是的,他害怕离婚。只有众人眼中还算幸福的家庭,才能让他被别人高看几分。他要用胡锦俪的绚丽,来掩盖自己在单位的失落。就像祥和苑,虽然拆迁无望,但跻身于体面的高楼中间,勉强还能博得市中心的头衔。
哪个女人不希望当个贤妻良母,在家相夫教子呢?我宁愿把这个省级教学能手的头衔让给你,你去抛头露面,你去光耀门楣。在一次雷霆暴雨的争吵之后,一贯强势的胡锦俪幽幽地说。
那一刻梁广贤甚至有些心疼妻子。毕竟,中国人的传统思想是男强女弱,眼下,平衡正被打破。妻子的成功,完完全全是这个家庭的幸运,也的的确确是为这个家好,所以她有百分百的资格抱怨他。而自己又能怨谁呢?怨自己的“不争气”?
三、
梁广贤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远处的车声和灯光不断敲打着玻璃,他的心也跟着明明暗暗起来。
面对胡锦俪完美的计划,他找不出一个反对的理由。人家全市知名的教学名师都愿意为了几十万的利益放下脸面去离婚,你一个老讲师,还有资格拒绝吗?
假戏真做的离婚案例,他不是不知道。当年,隔壁师院建集资房,双职工只能买一套。中文系的穆老师,说服自己的丈夫,哲学系的周老师,去民政局操作一番,从一对双职工变成两个单职工,成功争取到了两套集资房指标。不料,周老师提出复婚时,穆老师反咬一口,扬起离婚协议——离都离了,字也签了,白纸黑字,还敢抵赖?原来,穆老师早就跟计算机系的李教授暗通款曲,怎肯错过集资买房这个绝佳的借口。可怜周老师,只懂形而上的孔子老子孟夫子,不懂形而下的现实问题。他百口莫辩,坐在教学楼顶层,试图探讨“生存还是死亡”这个终极命题。一时,沸反盈天,妇孺皆知,不知名的师院一夜之间全市闻名,差一点就因为这桩桃色新闻上了热搜。就连鸽子楼下的清洁工老王都鄙夷地说,有失体统,堂堂哲学博士,为一套房子费尽心机,为一个婆姨寻死觅活,没本事。
所以,梁广贤不能拒绝。一旦拒绝了胡锦俪的计划,就是把自己的实力明明白白摆在胡锦俪的面前——你弱,你输不起,你连离婚的风险都不敢承担。两军对垒,谁挂起了休战牌,就意味着,我弱,我不敢打。
敢离婚,有可能输。不敢离婚,一定会输。这不仅是一次离婚,而是一场心理战。司马懿率兵乘胜直逼西城,诸葛亮无兵迎敌,靠着沉着镇定,大开城门,自己在城楼上弹琴唱曲。“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楼,司马你听我抚琴。”这一曲空城计,拼的不是实力,而是胆量。
梁广贤决心应战。
一夜无眠。
胡锦俪早有准备。轻飘飘的A4纸,十年来家庭积攒的一切都分配均匀。和约定的一样,银行存款和孩子归梁广贤,房子车子归胡锦俪。
签吧,喏。胡锦俪递过来签字笔。
梁广贤匆忙而快速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中性笔上像是长出无数心脏,笔尖触动之处便迎来猛烈跳动——砰……砰……砰……
来不及吃早饭,他们便来到了民政局。一场秋雨一场寒,天上飘着如丝如缕的小雨。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正吹走城市最后的暖意。寒意萧瑟,冬天很快就要来临。十年前,阳光明媚,他们踏入这扇大门,以为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时光在此交错,胡锦俪初入社会,梁广贤刚刚买房,他们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来到这里。柜台后的那个年轻的办事员,轻车熟路,一只手捏着公章,在印泥里轻轻一戳,右手把印泥按在证书上,左手压住右手,尽量均匀力道,笑眯眯递给他们。
恭喜你们结为夫妻。年轻的办事员明媚地说。
明知道这一切都是机械的办事流程,并不是对他们的特殊关照,拿到证书后,他们看待对方,还是多了一些陌生而新奇的感觉,原来的玩笑戏谑就有了束手束脚的滋味,好像伴随证书而来的还有端庄与慎重。从此以后,挣到的每一分钱都属于对方,得到的每一份荣耀也有彼此的一半,自己的身体里突然长出了一个人,好的坏的都要共同承担。那种拘谨的陌生感直到一个月以后才消失,为了报复似的,更加肆无忌惮。说话也没有相敬如宾的必要,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的扫射。
那时候真是年轻,有无穷的精力和无尽的时间声讨、斗嘴、辩论。那时候也真是年轻,头一天吵架,第二天就能若无其事,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反正有证书保证,要拜拜只能去民政局办手续。胡锦俪说。
是啊,又不像谈恋爱,闹掰了就分手。梁广贤说。
离婚真麻烦,干脆,不离了。他们相视一笑。
而现在,一点都不麻烦。比当年绞尽脑汁去后勤申请调宿舍,逃离骆平原还要简单。再不用忸忸怩怩地掩饰,也不用跟后勤大妈磨破嘴皮子。离婚的人淡定,办证的人更淡定。三个人聚在一起,目的明确,高度一致。
据说,全国离婚率高达44%。那么根据概率论,今天走进结婚登记处的新手夫妻们,有接近一半的概率会在未来离婚。离婚的理由更是千奇百怪,总能找到一款适合自己的。变胖了离婚变瘦了离婚,买房离婚上学离婚,有钱了离婚没钱了离婚,朝夕相处离婚两地分居也离婚……
太简单了,只需要那扇门背后的某个工作人员,就像办理结婚证一样,轻车熟路,一只手捏着公章,在印泥里轻轻一戳,右手把印泥按在证书上,左手压住右手,尽量均匀力道,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们。好了,下一位。这婚就离了。十分钟,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昨天还同床共枕,今天就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从此分道扬镳,相忘于江湖。
……
走啊。快,快,快。南江国际下周就开盘了,还要腾出时间准备摇号资料。胡锦俪催促。
他们径直走进大门。
……
干什么的?回来回来!耳边炸雷般的呵斥。梁广贤转过头去,门口的岗亭里探出了一个花白脑袋。
就你俩,赶紧出来。花白脑袋冲他们招手。
俩人赶紧往门口退。
师傅,怎么啦?胡锦俪问。
预约单呢?花白脑袋摊开手。
预约单?什么预约单?
不知道你还来离婚?看来是不想离啊,回吧回吧。花白脑袋揶揄道,冲他们摆摆手。
师傅,我们是真想离。您看,我们离婚协议都写好了,这是啥情况?实在不能等了,过不下去了。胡锦俪辩解道。
喏,这。花白脑袋用手点了点窗户。好好看看,有流程的,搞清楚了再来。话音刚落,窗户嗖地关上。
两人这才看到玻璃上贴的通知。疫情期间,避免扎堆,结婚离婚均需提前在网上预约。胡锦俪打开网站,每天总共二十组,离婚的日子排到一个月以后了。
天知道西京市竟然有这么多人离婚。
胡锦俪懊恼不已。一向周密严谨的她,第一次出现了重大失误。就像一个完美解答的方程,因为一个小数点的失误而颗粒无收,平白无故被扣光了分数。
南江国际回回开盘都火爆万分,一周以后正好又要开盘,精装洋房,完美的四叶草户型,每平米比市场价低七千,就指望离婚后梁广贤的刚需身份,争夺一个VIP指标,岂料棋差一著。她稳了稳神,固执地守在民政局前,手指滚动,翻阅通讯录,挨个打电话,寻找解决路径。
接电话的是一个学生家长,显然有些意外。您好,胡老师,什么,您要离婚?那头有一些获悉隐私的窘迫。哦哦,您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您是要买房是吧?能理解,能理解,嗨,现在这种事太多了。面对信任,对方诚惶诚恐,主动为胡锦俪化解尴尬。
我的确是在民政局,但是呢,我是在新桥区。现在的要求是,必须在户口所在区的民政局才能离,您户口不在新桥区。哎呀,抱歉抱歉。这样,再给您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熟人。您先稍等,我待会打给您。那人毕恭毕敬。
四、
俩人苦守在民政局门口,裹紧了外套,在瑟瑟寒风中等待最后一线生机。胡锦俪双手交叉,用踱步缓解自己的焦急。梁广贤则垂着头,不好意思见人。
那些来来往往的腿里,凡是欢欣雀跃,步履轻快的,一定是去左边的结婚登记处的。腿的主人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欢天喜地,山盟海誓,如胶似漆。他们拿到红本本,必然会发一个朋友圈,所有人可看,宣告自己找到了另一半,迈入人生新的阶段,接受全世界的祝福。
而那些奔向右边离婚登记处的腿,有的犹豫,有的果断,有的迟疑,有的洒脱。
果然,腿的状态就足以证明那句名言的正确性,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那么,他们是为什么而离婚呢?是性格不合,是家庭琐事,是相互厌倦,是外遇出轨,是负气赌咒,还是和他们一样,为了现实的利益?
有一个男人,在门口徘徊,应该是在等那位姗姗来迟的女人,烟头吸得滋滋响,像是思索什么世纪难题。即将成为他前妻的太太,匆匆赶来,边走边看手表,掐着时间。当她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像是做出了重大决定,烟头从指间滑落,两条胳膊伸展迎上去,做出像是拥抱又像是阻拦的姿势。女人远远看见他,驻足脚步,一脸厌恶。男人讨好的胳膊尴尬地摊开,又无力地垂下。他应该为自己的年轻气盛而懊恼了吧?快点,预约时间到了。女人冷冷抛下一句话,径直往大门走去,甩给他一个后脑勺,不愿给他任何反悔的机会。男人知道对方心意已决,任何谦卑都无济于事,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
还有一对夫妻,手牵着手进去,又手牵着手出来,如去菜市场买菜一般轻松。他们捧着离婚证,请求梁广贤为他们拍摄一张合影。女人说,哎,师傅,请把我拍瘦点。男人说,靠近点,靠近点,咱俩最后一张照片了,来吧,最后亲一下。他们在民政局门口蜻蜓点水般嘴皮子碰撞。挺好挺好,待会发朋友圈,庆祝咱们回到单身。女人边看照片边说。
然后,俩人朝对方挥挥手。
再见啦,祝你幸福,女人说。
再见啦,祝你幸福。男人说。
随后,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汇入人海中。
梁广贤突然觉得,离婚并没有那么可怕,也许……离了婚也挺好。想起当年寻死觅活的周老师,幼稚可笑。所谓的夫妻,不过是人生长河的萍水相逢,有缘则聚,无缘则散。失去的终将失去,就像手心的沙,捏得越紧,流得越快。
离了婚,从此相忘于江湖。再也不用在胡锦俪面前低声下气,再也不用在院长面前伪装成一副勤勤恳恳的模样,为绩效为职称仰人鼻息。我就是一个失败者,不需要伪装的失败者。
那又如何?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既然我做不成论阴阳反掌保定乾坤,我就回去做散淡的人,你司马懿尽管放马过来。
这出空城计我不想演了,这座城我不要了。你该拿就拿,该抢就抢,该分流就分流,该把我分到哪就分到哪,去他的房子车子孩子票子面子,统统不要了。分流到图书馆,正好大把空闲研究高斯变分方程。图书馆,向来是人才辈出的地方,说不定就能让我出人头地。等我想出更精妙的解法,一定能够一鸣惊人。
梁广贤越想越激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当中。啊,那个精妙的算法,拖着小尾巴晃来晃去,就要抓住了,抓住了……
五、
直到他的肩膀被胡锦俪重重地一拍。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她神色慌张,言简意赅。
好消息是,学生家长帮我找了一圈人,插了个队,最快,后天能办离婚手续。坏消息是,房管局刚出的文件,为了打击离婚买房的行为,离婚后一年才能获得刚需资格。也就是说,即使后天顺利离婚,我们也当不了刚需,得等到明年了。胡锦俪把手机递到他眼前,拇指上上下下,滑动屏幕。
所以,咱们,离还是不离?手机荧光闪烁,胡锦俪的脸映得惨白,似乎仍然需要梁广贤来主持大局。一瞬间,似乎回到了十年前,束手无策、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心生爱怜。
所以,离,还是不离?梁广贤搓了搓僵硬的脸,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