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阴阳魔界
一.咖啡
阿梅今年已经90岁了。除了名字外她身上每个地方都在衰老,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塌陷”。所有没有用的脂肪、体液,都已彻底消失,剩下“嘎嘎”作响的零件儿,像被帐篷裹住的浣熊般徒劳挣扎。
她坐在落地窗前,望着平原尽头鱼肚红色的朝霞。晚秋铁锈色的枯草在和严霜密谋一夜后终于倒向了阳光。早起的鸟儿满以为会轻而易举地逮到虫子,信心满满地盘旋俯冲。然而十次里边有九次都一无所获,只能饿着肚子到草丛深处碰碰运气。
“也许那里会有蛇呢!”阿梅心里念叨着。但到她的年纪已经不能为别人做什么了。
这时,远处传来汽车的笛声。一辆道奇牌小轿车从崎岖不平的小道上驶来。它米黄色的车头让老太太心中一震——当年儿子也有辆同样颜色的车。只可惜……
转眼间,车已来到房子前边的空地。从里边下来个身材高挑的小伙子,他穿着厚实的夹克,线条硬朗的牛仔裤把他的臀部束缚得非常紧俏。他摘下头上的帽子,柔软的长发蒲公英般瞬间绽放。
“他是谁呢?”阿梅努力回忆着,他已经站在了门前,身后的影子像一根纤细的柱子。“好像是叫……”
他敲了敲门,突然摇摇头,傻笑了几声。本来嘛,一个九十几岁的老人,你还指望她一溜小跑来给你开门吗?他干脆直接推门而入,并把夹在腋下的一个棉布包放在桌子上。
直到这时阿梅才想起来此人叫约翰,是社区里派来的什么“陪护员”。但至于什么是“陪护员”,阿梅却理解不了。在她的记忆里,都是她在“陪护”别人,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换不完的尿布,塞不完的奶嘴。她自己是不需要“陪护”的,或者在这个过程中已经有人陪过她了。可社区还是一个劲地给她派人,仿佛她是件易碎的古董瓷器。
小伙子在满世界找她,喊道:“梅姨,我给你带了点热汤,快来喝吧!”他的眼睛湿润而明亮,让人见了恨不得用细麻布给他打磨打磨。一般长着这样眼睛的人都心地单纯,或者说让人以为他们就是些长不大的孩子。
老太太拄着拐棍,慢吞吞地来迎他。两人坐在被重新拨亮的炉火前,约翰取过条毯子,细心地盖在阿梅的膝盖上。她养的大花猫抓住机会,跳在上边打起了呼噜。
阿梅小口地啜饮着浓汤。这汤炖的恰到好处,连充当点缀的豆子都被煮的酥脆可口。但放在平时,她一定会把这些招灾惹祸的家伙全都吐出来扔进炉子里。现在面对客人,她只能小心地用手帕将豆子接住,包好后放在猫的耳朵边,好像给它做了个精致的小枕头。
约翰看见了,就将豆子取走,扔进垃圾桶后洗净手帕。他做的非常自然,就好像是每天的必修课。然后他开始读书,那是本包着红色小羊皮的《夏安人之夏》。书里讲了个“西进运动”时印第安人的故事,从故事的开头就能听出,那注定是个充满血泪的夏天。
阿梅看着约翰翘着腿的悠闲样子,想起几十年前丈夫还活着时也爱在温暖的朝阳里读书。他是个神学院的药剂学教师,虽然教的知识和上帝无关,但学习时总爱寻找“充满神性”的地方。她听得昏昏欲睡,约翰的声音和猫的呼噜声混为一体,那些头上插着羽毛的酋长们竟然在舔着露出刀锋的脚爪。夏安人的夏天正在屋顶上翻滚、呻吟……
“对不起,请您醒一醒!”约翰叫醒了她,递过来一张文件。“请您再考虑一下我上回说过的事!”
“你上回说过的?上回来的是你吗?!”阿梅扶着脑袋,仿佛要把里边的东西统统倒出来。
“对,是我,这两年来一直是我在照顾您。说实话,我付出了很多,所以想要一些保障。”约翰取出只钢笔,像是要递给她。
“你想要什么‘保障’呢?说实话,我什么也没有!”阿梅觉得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竟向自己这鸡皮老妇祈求“保障”,简直不可思议。
约翰有些着急:“你记得的,应该记得的!对吗,就是希望您认我这个一心照顾您的人当‘孙子’,也就是‘法定继承人’。这样一来我的付出会有回报,而您也能享受更贴心的服务。我是说我可以搬来和您同住,您会重新拥有一个家!怎么样?”
“一个家?”阿梅望着他微微发红的脸说。“那倒不错,我很久没有家了,就像这只猫一样,我们都在世上流浪啊。好吧,在哪签字?”
约翰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她签好了字,他将那张被钢笔水染蓝的纸朝着初升的太阳仔细观看,兴奋的样子就像个舔着棒棒糖的孩子。
“你等等,”阿梅叫住急欲离去的约翰,“为了庆祝,我要亲手给你煮一壶咖啡!”
“还是不要忙了,我要进城收拾东西,下午就搬过来!”约翰根本没有留下来的意思。
“我们不是‘家人’吗?”她嘟哝着,这让约翰有些不好意思,他仔细地把文件叠好放进胸兜里。
“好吧,老人家,我就再耽搁一会儿。不过我不要有咖啡因的,可以吗?”
太阳已经烧红了草原。一只鸢尾鸟在灌木丛中捕食时遭遇毒蛇的袭击,它拼命地冲向天空,五颜六色的羽毛流星般陨落。
阿梅熟练地冲泡着咖啡,咖啡磨不知疲倦地唱着过时的情歌。那首歌是她和丈夫第一次见面时酒吧的点唱机唱的。她想起丈夫棱角分明的脸颊,还有富于磁性的声音。弥留之际,丈夫曾递给她一包药粉,说今后如果太想他和孩子就吃那么一点。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锦囊,打开片刻后又系紧放了回去。
——
乡村的道路总是异常崎岖,甚至在一天里的不同时段会给司机带来不一样的困难。此刻,近午的阳光直挺挺地戳着约翰的眼睛,就像有只透明的大猫趴在脸上抓挠一样。终于,轿车的周遭变成了一片“光海”,他身子一僵猛踩油门,冲进了“天堂”……
——
晚风袭来,阿梅关严了门窗。她知道,明天社区就会派来新的“陪护员”。在不知道他的目的前,钥匙就在门垫底下的“秘密”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二.血沁
“都说人能养玉,玉也能养人。你朝着大山吼一嗓子,它也许会扔给你个玉疙疤,养你一辈子。”刀疤朝矮子冷笑了一声,他从不把这种人放在眼里,就像他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样。
矮子往油腻的领子里缩缩脖子,两只磨了砂般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仿佛太阳下脱水的蜥蜴。他知道,刀疤想要的东西没到手是不会对自己怎样的。至于以后嘛……他心下一凛,捏紧了怀里杀羊刀的木把儿。
刀疤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能人”,这“能”就体现在他很有钱,而且钱来得莫名其妙。仿佛每天只要开着那辆吉普车到处逛逛,钞票就会像个发情的小娘们般跳上他的车。不过这次他却向矮子交了底儿,原来他是在玉石口子上混饭吃的。刀疤之所以这么“开诚布公”,是为了雇他这个有名的屠户去做件正事——捅羊。
张门星老人的房子就在荒滩边上,他不需要游牧,那片望不见边的野草足够喂饱他那几十头寒羊。没事时他就掇个马扎儿,捧壶酽茶,将个油亮的大脑袋朝着公路。一些被风景引来的自驾游车主还以为他在经营民宿,走近一打量见房子又小又破,完全不是那回事儿。主人家又全不招徕,于是便丧气地离去。有人还会吐口唾沫,在心里骂上几句不会生财的老混蛋。这些,他全都知道。只有在听到那熟悉的吉普车引擎时,他才放下壶,颤巍巍地站起来向屋里踱去。他知道,今天又得杀羊了。
“那块玉,沁好了吗?”每次刀疤都会问张老汉这句话。老人不回答他。直到刀疤吃饱了羊腿肉,喝够了烧刀子,怀里也揣上了“硬货”后,才半生不熟地说:“你死心吧,那块料我要用来‘上路’的。”刀疤冷笑着扔下一大沓钞票,捎上半条羊腿上了车。心说:“老小子,把我惹毛了,先送你上路!”
但他只能想想而已。因为张老头可是这里出了名的“沁王”。他有本事把上等的好玉料养在羊肚子里,过上三年五载,甭管啥颜色的底子,玉石都会拥有一种京糕的软红。这里说的可不是那种傻红死酱的外路货,那都是从死羊肚里抠出来的。张老头讲究活羊养活玉,这样玉石里才有那么股“仙气儿”。据说把张老头沁好的玉对着太阳,可以看到一只血红的凤眼儿在里边游行,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就像电视里的“UFO”!
刀疤不关心这个,这么多年忙忙碌碌他连他老婆的样子都记不太清。反正是女人有个能生的肚子就行,是玉石能卖出个好价就行。好看,好看能当饭吃吗?真正吊着他的魂儿的,是张老头手里的那块“天料”。那块料他只见过一次,有鸽蛋大,是纯度最高的“光白籽”。几年前一天喝过酒,张老头哆哆嗦嗦地捧着,像太监捧着自己的断屌般稀罕。他说,这要“沁”好了,够给王母娘娘镶在珠冠上!然后就再也没让人看见过,仿佛他真的把美玉送给了那位年老而美丽的女神。
“矮子,这些年张老头老得厉害,最近更是卧床不起。他要死了,那些寒羊和羊肚子里的宝贝都得归他外甥。那个只会赌钱玩女人的小瘪三儿配吗?他妈的,根本不配!你说你能看出哪头羊肚子里有货,真的吗?”刀疤尽量把话说得平缓一些,其实心早就揪了起来。
“不是看,是听。”矮子信心十足地说,“健康的羊和受过伤的羊叫声是不一样的。受新伤和受老伤的羊叫声也不一样。一分钟,我能从羊群里找出来。再用一分钟,就能把羊肚子剖开,就像拉拉链一样容易。只不过我不知道藏东西的具体位置。”
“这你不用管,你就记住一件事儿,要快!老家伙屋里养了两条大狗,喝羊血长大的,咬死个人也就分分钟的事儿。咱们拿了就跑,回来马上给你钱!!”刀疤显得异常兴奋。他知道,老头眼界甚高,对平常的山料、滩货根本不屑一顾。这样一来每年做的玉顶多也就是一两件儿。而他前不久刚去“扫了货”,如果还有剩下的,一定是那块宝贝!
深秋,滩上的狂风刮得野狼都不愿冒头儿。刀疤早早熄了前灯,凭记忆又开了一段儿。再往前必须靠走,不然迎接他的就不是钞票而是巨獒的利齿了。他俩顶风前进,钻进衣领和裤腿的小石子一路欢歌地在鞋子里会师,硌得脚板分外难受。就这么一步一扶地坚持着,终于,野草的腥气混着羊群的膻气扑面而来——美玉已近在咫尺!
关上羊圈的篱笆门儿,矮子一把拽住了急不可耐的刀疤。他尽量保持着和羊群间的距离,这样可以让羊儿的叫声更贴近自然。越自然里边透漏的东西越多,比如谁今天偷会了头羊的小妾呀,谁趁主人生病顶了牧羊犬的后腰呀。小羊的话简单得多,不是找妈妈撒娇,就是啼饥号寒想捞点奶喝喝。它们虽不会说人话,但也不会像人一样撒谎,所以相对而言“羊话”比“洋话”要好掌握得多。矮子瞑目观想,仿佛世界一级品酒师走进了勃艮第最好的葡萄园中,在用嗅觉听觉和每一棵挂果的大树握手言欢。他的感官顺着潮湿的墙壁在羊群周围游走,时不时地掀开肥厚的羊尾看看粪便的颜色。遇到伤病缠身的老羊便停滞不前,等待着它不经意间说出自己的故事。此时,羊圈里仿佛出现了二元世界。一方面,矮子在和羊群做着漫长交流,另一方面刀疤恶狠狠地看看荧光手表,时间恰恰过去了一分钟。
“好了,就是它!”矮子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接着一个虎扑扭住一头大羊螺旋形的羊角按在地上。他这一下即稳又狠,倒地瞬间已经弄断了羊的气管儿。这头牲口还没搞清状况已经离死不远,一团团白雾从它口中喷出,就像脱离肉体的灵魂般消失不见。矮子开膛的技术就如他说的那样高明,“刷拉”一下,从羊脖子到羊肚脐露出了一道可怕的伤口。由于速度太快,里边的羊血竟还没来得及喷涌而出。刀疤心里一边称赞这小子是个天生的杀神,一边把戴了胶皮手套的右手伸进去一通捞摸。
“好,就是它!”刀疤手里举着颗热气腾腾的血蛋说道。就在这时,有人一声惨叫,地上出现了三个纠缠在一起的“矮子”。拄着拐棍的张门星堵在羊圈口,一张脸死白死白,仿佛是贴了层羊毛。
“咬,给我咬死他们!!”张老汉尖着嗓子喊道。
刀疤这才看清原来是那两条牧羊狗一左一右地咬住了矮子。
“对,咬死他就省了我的事儿了,反正东西也到了手。矮小子,要怨就怨你没那个福分吧!”刀疤心里想着,脚下并不怠慢。跨过地上缠斗的人狗,一肩膀撞倒张门星夺路而逃。
张老汉爬过去捡起拐杖,正要打电话报警,突然听到狗肚子底下传来一声呻唤:“救命,大爷!”他想了片刻,又将手机揣回到兜里……
矮子醒过来时已经是两天后,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竟和张门星躺在一张火炕上。老人雪白的头发覆盖在已经“开花”的枕头上,看上去就像只雪白的水鸟在用芦花做窝。他身上的伤口已经上过了药,很酸,但并不疼。他知道那是伤口愈合长肉时特有的感觉。显然,是这老汉救了自己。他下了床,发现火炕已经有些冰凉,于是便去拾柴烧火。刚开门,两只大狗就恶狠狠地挡住了去路,他吓得摔倒在地。眼看又要挨咬,身后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叫声:“蹲下,别动!”狗立马老实不动,原来张老汉已经醒了。
“你为什么救我?”矮子问道。
“因为我快死了,不想让一大帮警察来,那样太闹。也不想孤零零得,那样太静。你嘛,不多不少,一个正好。”张门星两眼看屋顶,粗大的喉结在长满褶皱的喉咙里艰难蠕动。
“我……”矮子本来想道谢,但又不知说些什么。
“其实我是有事求你,”老人咽了口唾沫说:“我还有带不走的东西,那些羊和狗,这些年它们陪着我都遭罪了。能不能答应我,别卖它们,照顾好它们?”
“这……”矮子刚想拒绝就被张老汉打断。
“我救了你,就不能报答我一下?你别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老人说完便犯起了糊涂。一个劲地叫矮子“拍拍我,我要睡觉觉!”矮子只能扮演临时“妈妈”的角色,轻轻地拍着老人骨瘦如柴的后背。突然张门星说了句:“送我走,都是你的!”然后挺了挺腰杆,就一动不动了。
——
张老汉死了之后,他的侄子赶来变卖了一切能变卖的东西。矮子则一直以老人朋友的身份帮助处理丧事。末了丧葬管理处要200块火化成殓费,这位侄子急着去赌钱,便将这最后一道看似多余的手续交给矮子。办完事儿,矮子抱着骨灰盒刚要走,里边的工作人员又拿出个黑石头蛋子,说是从尸灰里边找到的,可能是颗特大号的结石。矮子拿到手里,觉得光滑异常,用手掌轻轻一擦,一抹水润的红光露了出来……
刀疤回到家中,先将老婆赶回娘家,然后关门拉帘,用小刀仔细地刮去一层层的血皮,结果在里边找到了段儿生了锈的细铁丝。他狂叫一声,脸上的疤瘌显得更加狰狞如鬼。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就像老话所说,“苍天自有安排”!
三.锥心
阿乙从瞌睡中醒转过来,他的车头距离那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仅有半米之遥。那只锦毛家禽显然是吓傻了,伸脖子瞪眼进入了催眠状态。他狠踩刹车,在喇叭上狂按一通。副驾驶上的两条狗也精神起来,发出了刺耳的号叫。
阿乙下车环顾四周。这里就是小说中所谓的“青山作幛、绿水入怀”的山中景色。萦绕的羊肠小道被落叶描上浓浓的金边儿,茂密的栗林里萦绕着牛奶般的雾气。几声爽脆的鸦鸣从头顶传来,让人像喝了冰泉水般浑身一震。
大花和小花跟了下来,在阿乙皮靴上蹭来蹭去。它们眨着水盈盈的大眼睛,喉咙里发出“汩汩”的低吠声。他当然明白什么意思,于是蹲下来摸着它俩毛茸茸的脑袋。
“放心吧,一定能找回来的!”阿乙安慰道。
其实从三天前花花被绑走,阿乙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闻到那辆中巴车上浓重的血腥,也能听到它老旧发动机的哽咽,甚至可以感到那个面具男司机嘴上残留的烧酒味儿。但他就是追不上那辆该死的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绝尘而去。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看见你了,我会记你一辈子!!”然后抓起块石头,愤怒地砸向天际。
眼下临近腊月,正是一年里狗贩子最猖獗的时候。A市虽然动用无数警力围追堵截,但也架不住这些人把“打了就跑”的游击战术用到登峰造极。很早就有人告诫他要给花花拴起来。但他舍不得啊,那可是条性子活泼的“边牧”呀,万一抑郁了该咋整!终于,几乎在他的眼皮下,花花被劫走了。
他不会原谅自己,就像不会原谅那些狗贩子。于是,他带着花花的两个儿子,驾着自己的吉普追了下去。
这下他是明白了什么叫“歧路亡羊”。县级公路像是从市级公路上长出的无数枝丫,而村级公路又像是从县级公路上生出的丛丛乱发。要不是凭了大花、小花超群出众的嗅觉,他早就打道回府了。眼下他决定先吃碗泡面再说,顺便撕了两大袋狗粮喂狗。
辛拉面辣得他眼泪直流,想不到这玩意儿还有提神的作用。但是大花、小花对地上的狗粮却闻也不闻,只是扒拉着路旁的落叶。它们好像发现了什么,一边团团乱转,一边发出啜泣般的哀嚎。阿乙心觉有异,忙扔了面碗奔过去。只见叶子底下盖着一滩黑血,上边还粘着几根米黄色的狗毛。他跪在地上仔细地观察,不错,这就是花花的毛!!这时小花箭一般窜进栗子林,大花也紧随其后。阿乙软绵绵地站起来,扶着冰凉的树干,哆哆嗦嗦地走向林地深处。
树林里能照到阳光的平地可谓凤毛麟角,这块地可能是盗采盗伐后留下的空白。一大堆叶子拢成个可怕的“坟包儿”,蔟簇梅花般的血点儿绽放四周。阿乙腾云驾雾般走过去,那可怕的真相呼之欲出!
关键时刻大花咬住了他的衣角儿。他低头看见前边几根狼牙般的尖刺露出地面,一股凛然杀气让阿乙寒毛直竖。他捡起根树枝,轻轻地挑逗着藏在地下的“怪兽”。“啪”,捕兽夹闭合的声音响彻四周,那些还在懒床的宿鸟振翅高飞。一时间,小小的“阳光地带”被舞动的飞影撕碎,显出光影变幻的诡异效果。
叶子下空无一物!
“这是谁干的?!”阿乙脑子飞快地转动,“难道他还想要我的命?必须快点找到花花,不然我俩都有危险!”他看了眼汽车上的导航,距离下个小镇已经不远。车后座上的“寻狗启示”就要派上用场了。或者说,但愿能有点用场吧!
两小时后阿乙到了目的地。这里和他想象的那种按“会谱”聚会的小集市不同,竟然有条整整几十米长的商业街。虽然全都是二层小楼儿,而且也没什么顾客。但当他看见一个打着歪扭招牌的“KTV”后还是吃了一惊。阿乙仔仔细细地贴着启示,尽量挑些显眼的地方。完工后他往来观测,直到找不到任何视觉死角后才稍稍放下心来。这时他才感到一阵烧灼从胃部升起。他环顾着周围大门紧闭的饭店,无奈地叹了口气。
“要吃饭吗?”一个穿着脏兮兮厨师服的人站在他身后。他留着短短的唇髭,青紫色的嘴唇紧紧闭合,让人还以为他在用腹语说话。
“唔!”阿乙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你照片上的狗,眼熟啊!”那人又说。
“真的吗?求你告诉我在哪见的?!”阿乙兴奋地抓住他肩膀。
“松开,你吃不吃饭?吃过了再说!”那人神情木然地说。
阿乙马上就明白了,对方是厨师嘛,这顿饭肯定便宜不了!
午饭是在一个名叫“松鹤酒楼”的小馆子吃的。阿乙几乎每上一道菜都要问那厨师一遍。他胡乱灌了几口丸子汤,塞了几大块炖肉,又给大花、小花喂了一些。两条狗这几天一直吃不下饭,见了这浓油大酱的肥肉,立刻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临了还意犹未尽地舔舔洒满油花的地面。
“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阿乙一边掏钱包一边急切地问道。
“急什么,吃好了吗?”厨师还是满脸莫测高深,阿乙忽然觉得他面前好像站了个印第安巫师。
“确实吃好了,味道真不错!”阿乙强迫自己打了个“嗝”,竟然惟妙惟肖,足以乱真。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真的那么好吃?那你是不是该带点走啊?”厨师亮出了底牌。
“好,你剩多少我包圆了!”阿乙此时恨不得连整个饭店都买下来。
“往北三十里,老牛家的修车厂。去吧,人在那呢!”厨师将一大塑料袋热腾腾的炖肉放在桌上。
阿乙开着车,兴奋得浑身汗毛眼儿都绽开了。他寻思着还是不能报警。主要是不知道花花眼下是死是活,要是活的,自己宁愿出钱给赎回来。要是死了,练过多年跆拳道的他也有信心给花花报仇。干嘛麻烦警察叔叔们呢?让他们继续为人民服务吧,这点子事儿我能解决!!
他突然看见大花、小花依偎在塑料袋旁,那种无比眷恋的样子,让他想起过去无数个幸福的午后。他停下车,解开袋口儿往里看去。一阵如烟似雾的香气散尽后,他竟然发现了一颗荔枝大的全黑眼球。在白的骨和红的肉之间,有道冷森森的寒光射来。他推开狂吠的大小二花,将半个手臂伸了进去。不一会儿竟然拽出来根镀银的狗链儿!
这就是花花的!!!
阿乙竟然吃了视为性命的爱犬!!他马上把头伸出窗外,也不顾正顶着狂风,恣肆地吐起来。胃部的痉挛刚刚消失,他便狠狠别转方向盘,朝那个害死了他最好朋友的饭店冲去。他要把他们都按在狗肉汤里憋死,要用煤气罐把他家房顶掀开,还要……
等他怒气冲冲地杀回来,“松鹤饭店”早已人去楼空。这让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一遍又一遍狂踹着那厚颜无耻的卷帘门。这时,门上一张照片映入他的眼帘。那是个抱着玩具熊的小女孩儿,七八岁的样子,柔柔弱弱的。白皙的胳膊和脖子露在连衣裙外边,细细的,就像是刚剥了皮的桦树幼苗。她的脸上有些惨不忍睹,一块蛞蝓形的大疤瘌贴在腮帮上,让她右半个脸显得扭曲不堪。
“这是谁呢?”他苦思片刻,终于“啊”了一声,想了起来。然后他方才的气势不见了,反而像个被发现的“白日敲门贼”,垂头丧气地落荒而逃。大花、小花还以为主人受了欺负,朝四周看不见的“危险”一通乱吠。结果却被阿乙连踢带打地赶上了车。
等吉普车的车尘彻底消失在公路一头,几个拎着钉枪、铁棍的彪形大汉从房子后转了出来。打头的正是那个脸色阴沉的厨师。他将钢管扔到地上,质问身后的汉子:“姐夫,难道就这么算了?”
那个男人没有回答,默默地走到门前揭下照片。放在胸兜里,心疼般捂了半天。半晌后才说道:“我想那个混蛋以后再也不会不系狗绳了,让他滚吧!!”
回来的路上,阿乙一幕幕地回想着去年遇到的“横事”。自己的爱犬花花逛街时意外咬伤了一个小女孩的脸。他觉得只要赔点钱就能了事,谁知对方竟一分没要就偃旗息鼓。不过通过人传话来,说一定会让他“后悔不及”。他万万没料到,是这么个“后悔不及”。心里一紧张,又一口接一口地吐了起来。
四.狼人
小李是公司的业务骨干。可是他却感到自己像汽水瓶里卡在瓶颈的弹珠,被光明正大地被搁置起来。他不是傻瓜,明白这是自己这两年干的太好的缘故。因为如果再往上升迁,势必会影响到某个中层领导的地位,而这个公司的中层是有名的“铁板一块”,通过联姻或是组建俱乐部形成共进退的小团体,已经很多年没有吸纳过新人。老板对这一现象心知肚明,但对这些像肿瘤般顽固的家伙也无计可施。小李的出现让老板非常开心,他在召开“纳新会议”时少有地翘起了二郎腿。这种不雅的公共姿态以前只出现过两回,一回是公司上市,一回是他大公子学成归国。
俗话说“有人欢喜有人忧”,老板高兴,中层们就不安了。他们严重怀疑小李是老板专为“掺沙子”而弄来的。不然怎么净把那些难度小、利润大的订单交给他做?有人提议不如去拉拢小李,但立马被否决了。因为这无疑是在向老板示弱,而且如果小李真是带着任务来的,更容易被他趁机而入。但就这么放任不管也不是办法,他们吵吵半晌,还是管人事的王主任一拍大腿,想到个办法。
次日,小李的办公室分来个新人。他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大学生,浑身的肌肉好像要从衣领处崩裂出来。平时不笑不说话,一笑就露出满嘴牙根粗壮的白牙。真不明白这么个“铁血男儿”为什么要到这沉闷的办公室讨生活。说实话,一开始小李还是很喜欢这个男孩的。他甚至为了满足这个叫小张的家伙的“特殊趣味”,在办公室里专门腾出个储物柜,给他放置大大小小的杠铃。可他很快发现,小张总是在有意无意地针对他。比如公司有几条不成文的规定,一是谈话时不得涉及个人隐私,更不能搞人身攻击;二是无论如何不可以将政治话题引入讨论范围。可小张似乎在有意触碰这两个“天条”,而且他的矛头都是朝向自己!!
小李是个胖子,小张就抓住一切机会嘲笑他的身材。起先是说些语带双关的冷笑话,再后来趁他外出的机会给同事们表演“胖子秀”,再后来甚至直接在他背后玩起了“cosplay”。这些还算是“半恶意”的玩笑吧。但一次午间休息时,他有意无意地拿小李特别崇拜的一个“政治明星”开起了玩笑。这个“明星”和小李还带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小李心中一直把他当作日后奋斗的目标。此人的半身照就摆在他电脑桌的旁边,所以小李这种心思在公司里可谓是“尽人皆知”。可小张却毫不客气拿该政客的“绯闻”大说特说,不仅如此,还添油加醋地宣称此人可能当过外国公司的经济间谍。小李马上出口反击,指出那是政治对手的诬陷。小张却利用自己的法学专长,马上提出“被告举证”的说法,让小李拿出可信的证据。小李自然是张口结舌,就像条在沙滩上挣命的鱼般无可奈何。
第二天,小李来到办公室,赫然发现政治偶像的照片前放了两大束金灿灿的菊花。这让他的办公桌有了“灵堂”的既视感。周遭所有人都在窃窃私笑,终于一个女办事员“噗”地一声,将嘴里的可乐喷了出来。然后所有人都很有礼貌地起身离开,但从他们扭曲的脸上不难看出他们要出去干什么。
小李疯狂地把菊花扯碎,扔得满地碎金。他拿了盒雪茄,这是去年公司团庆时老板送给他的礼物。然后一直跑到吸烟区,朝着蜂窝状的滤烟口一通喷云吐雾。这儿的设计很有趣,叫做“半透明隔离空间”。0.3米以上是磨砂玻璃,0.3米以下则是透明的,据说这是为了提醒吸烟男们注意自己的小小形象。小李忽然听到旁边的隔间里传出小张的笑声。那是种非常解压的傻笑,就像无知幼儿捡到了沾着唾沫的棒棒糖。连心情不佳的小李也差点被他逗笑。
“毕竟是个不懂事的‘傻小子’,不值得和他一般见识。”小李想。
可马上,那声音就变了。起先是莫名其妙的笑中带咳,就像猫咪吃多了要吐毛球儿的感觉。然后笑声中竟带了低沉的哮吼。虽然断断续续,隐约不明,但那种声音分明只在动物园的狼圈旁听过。小李听了毛骨悚然,他手一抖,半截雪茄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却看见隔壁的玻璃上透出半截毛茸茸的狼腿。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只狼并不是四爪着地,而是像人一样两足并立。其中一只狼腿还非常俏皮地翘了起来,就像是个在打发时间的男人一样。
小李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指间的雪茄直戳戳地按在大腿上,疼得他大叫一声。这时,“狼腿”消失了,小张拽开门,非常热情地把他扶起来。小李却并不感激他,只是惊恐万分地盯着他的双腿。
小张看了看自己笔挺的西裤,问道:“我穿得有什么不妥吗?!”
小李结结巴巴地说:“没什么,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而已。”
从那以后,小李就总闻到办公室里有一股狗骚味,而且越靠近小张这种味道越明显。每当他抬起胳膊抓痒,或是健身运动之后,这种味道就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小李从后勤处拿了相当多的橘花香水,灭火般朝四周疯狂喷射。但很可惜,一点作用也没有。后来他决定直捣黄龙,一把揪住小张的衣领,往他脸上狂喷。结果不明真相的同事们反倒七手八脚地把他按住倒。虽然事后由于老板的干预没有报警,只当做公司内部的矛盾处理,但仍然弄得十分不愉快。
再往后,小李的这种感觉更加明显。午餐时,他心不在焉地吃着三明治,却突然听到有猛兽撕咬猎物的声音。斜眼一看,只见一头驴子大的灰狼,正趴在桌子上抱着条死人的大腿狂啃。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它毛茸茸的嘴巴流下来,在地板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小水洼。转眼间,大腿上的肉已被啃完,巨狼恋恋不舍地咬起了那根光秃秃的骨头。锋利的牙齿摩擦骨面时的声音刺耳难听,简直让人忘了心中的恐惧!
小李一仰身跌倒在地,手边的文件、杂物跟着散落了一地。他无意中抓住一把长长的裁纸刀,于是跳起来发疯似得朝恶狼的咽喉扎去。
恶狼抱着脖子倒了下去,恐惧消除了。小李心满意足地来到落地窗前,望着瓦蓝的天空和自由自在的飞鸟。
——
后来,据在场的同事们说,小张当时正在打着一份非常重要的稿子,小李无缘无故地跑过来一刀杀死了他。爱八卦的女同事分析,小李一定是受不了那刺耳的打字声才发疯的。于是大家一致要求公司给每个人配备无声键盘,以免恶性事件再次上演。
他们不知道,当天晚上所有的中层干部都聚在一起庆祝了通宵,他们都喝得烂醉,不得不你搀我扶,打出租车回家。
五.怪谈
我叫酒井,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公司职员。所以我要问您一些奇怪的问题的话,你可千万别笑话我。话说,那个,这世界上喜欢那个什么的,就是每个月都要领到的花花票子,也就是常说的“钞票”那类东西的。喜欢它们不能算错吧?!您点头了,我说什么来着,我猜对了!那么喜欢到抛弃自己的丈夫、儿子,连一指宽的字条都没留下就消失了,这样的女人对吗?您点点头,又摇摇头。到底是怎么啦,您难道是个和我一样的——“疯子”?!
第一次被这样称呼时,我嘴里还塞满了意大利面。公司的厨子曾到那不勒斯学过烹饪,那肉酱的味道真是太绝了。大股东们站起来排成一排向我们敬酒,鼻子上长了颗疣子的董事长还提议向所有员工“三鞠躬”。我像旁人一样,十分知趣地站起来鼓掌。但当那些橘皮般的圆顶朝人群砸下时,我突然感到受了侮辱。于是大喊道:“贼,一群不要脸的贼!该判绞刑的家伙!”我嘴里的肉酱喷到了前边女人油黑的发髻上。她回过头来,第一次直眼瞪着我。然后捂着半张扭曲变形的白脸大叫:“疯子!疯子!”
于是,我就疯了。
不记得他们是先找医生给我做鉴定,还是先教保安把我的东西装进纸袋,和我本人一起扔到街边的花圃里。反正我离开了那儿,把自己反锁在60平的小家,就是儿子放学回来砸门都不开。后来爸妈赶来,一会儿打我的电话,一会儿用铁棍别门。可一切都白费劲,我大笑着嘲弄他们。最后他们跺着脚、骂着离开了。真高兴,我可以一直就这么疯下去,直到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包括那馋血的蚊子都对我不屑一顾。到那时我就成了不折不扣的“隐形人”,可以到国会会议厅上去跳“脱衣舞”啦!
头一天变疯后,我精明起来。冰箱里的食物不可能撑很久,所以面包被我切成小块儿,还用果酱仔细标上了记号以便取食。啤酒也要用最细的吸管儿去喝,那些吸管儿还是我儿子一岁时喝止咳糖浆用的。我打开冲着小区花园的气窗,窃笑着,等待自己变成“隐形人”的伟大一刻到来!
这个花园面积不小,足有半个足球场大。要不是政府征用了父亲的原住房,我是不可能住到如此高档的社区的。那铺着青石板的林荫路上本来是人来人往,此刻竟一个人也没有,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琢磨一番后,凭着变敏锐的大脑得出结论——此时已近午夜,又刚下过场初夏的雷雨,所以嘛。我正准备去睡觉,忽然听到绿荫里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按理说只有热恋中的情人才会选这个时候出门。因为雨水是最佳的“催情剂”。无论茉莉的清香、海棠的浓香,还是椴树那种混合了蜜乳的芳香,此时都变成了一种浓烈的“植物荷尔蒙”的味道。可我兀自等了半晌,还是没看见相偎相依的身影出现。正在这时,突然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夜空里炸响,“金太郎,你往哪里跑,快给我回来!”我脑子里嗡了一下,想起了小区里发生的“系列斗殴”事件。之所以说是“系列”,就因为一年里已经打了七八次,这在高档小区里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事情的起因都是低层住户半夜被惊醒,听到有个莽汉在花园里唤狗的声音。由于小区里养狗的很多,谁也不知道“金太郎”的主人到底是谁。于是,“养狗帮”与“恨狗帮”便在物业委员会里大吵大闹,最后总以对泼茶水而结束。听说有个心脏衰弱的大叔宣称,他将会把所有狗主人的车都安上炸弹,到时一切都安静了。想不到,今天我竟有幸一睹搅得天下大乱的“金太郎”的尊容,真真三生有幸啊!于是,我抄来把手电,把发困的眼皮用胶条粘起,就等着大饱眼福。
气窗正冲着林荫路的拐弯处,几株万年青球被勤劳过分的园丁剪得矮矮的,所以一目了然。一个毛茸茸的身影匍匐着走来。它身形较大,属于那种猫一看见就会逃走的猛犬。一身金黄色的软毛闪着傍晚沙滩的亮色,两只樱桃般的红眼珠分外瘆人,让你觉得它细长的嘴里一定长满了鞋钉般的大牙。我对狗不感兴趣,所以极力寻找着那位与众不同的主人。可是,没有!没有狗链,没有狗绳,也没有在黑影里闪烁的烟头儿。只有“金太郎”自己,像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般蹦蹦跳跳地走着。这时我才发现,它的爪子上套了四只小女生爱穿的那种红皮鞋。就是那硬胶鞋底在石板路上弹钢琴般弹出了“旋律”。跑了几步,那狗突然迟疑地朝周围看了看,然后竟像够树叶吃的羚羊般蜷着前腿,忽地站了起来。
“金太郎,你往哪里跑,快给我回来!”这句气壮如牛的宣言竟是从狗嘴,确切的说是“金太郎”的嘴里跑了出来的!!然后我听到传来“悉悉索索”,仿佛风吹叶动的声音。但脸上并没有那种凉凉的感觉。后来我才惊恐地发现,那竟是“金太郎”的笑声!!我愤怒地用手电照了过去,只看到眯成细缝的狗眼和裂到尖耳根的长嘴。
“不许告诉别人!我说你呀!”“金太郎”发现了我。他浑身的毛炸了起来,鼻子里喷出的白气竟把整个身体裹了起来。就在我以为它要猛扑过来时,“金太郎”却扭身走了。槲树后边传来一个女人打趣的声音:“说了又会有谁信呢?请随便吧!”
第二天,我打开门,坐在小区的路中央。向每一个人述说着昨天的见闻。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是:“滚开,疯子,再胡闹把你送到精神病院!”我只能抱头鼠窜,躲到浴室里冲凉。洗了半天才发现忘了脱衣服,真是疯的可以!!
我正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突然从气窗传来一个声音:“酒井先生,我相信您说的!上帝保佑你,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我像是个宿醉初醒的人,摇摇摆摆地扑过来,抓着两只枯瘦的手用力地亲吻着。我认出那是住在小区门口垃圾点儿旁的“窝棚奶奶”。她无儿无女,全靠捡破烂和养猫打发时间。谁也不相信,那伛偻瘦小的身体里竟蕴藏着如此善良的愿望。我上班时曾不止一次看见她手肘下夹了个竹簸箕,将身体弯成深深的90度,细细地寻找地上散落的玻璃碴。这时,每辆汽车都会像牧羊女跟前的羊羔般听话。温顺地跟在老人的后边亦步亦趋,像是《出埃及记》里追随摩西的犹太人。曾有个不明就里的外来户,仗着兜里有几个钱,从他那辆金色的劳斯莱斯里伸出头来咒骂老人。后来没过多久,这个人渣就出了交通事故,撞在洒水车上扭断了脖子。警察调查的结果是,车胎被不明物体划破,导致车子在疾行中失控。真是活该!所以,我觉得被眼前的白发老太太称赞,真好像得到了上帝的祝福般高兴。
中午,我多吃了一小块面包。还不用吸管儿,“偷”喝了口开始变酸的啤酒。
可能是“金太郎”的样子过于可怕,所以当天晚上我决定抱着棒球杆儿在客厅里坐上一晚。免得它趁着我睡着时把我脖子像切奶油般咬开。
就在我朦朦胧胧地就要睡着时,脑袋却一下子顶在怀里的棒球杆上。我龇牙咧嘴地揉着头上的大包,想要不要去找些碘酒擦擦。忽然从气窗里传来幽幽的歌声,还是那种嫩的不能再嫩,像是新鲜奶油般润滑的小女生腔。我耳朵贴在窗上,仔细地辨认着。原来是首我小时常听的关于妖怪“豆小僧”的童谣:“河水流呀流,红豆洗呀洗。扔到田里去,长出月光来。”是谁在唱?是哪个女孩会在午夜唱这种奇怪的曲子?不会是“梦游症”吧?!正胡思乱想,忽然有个穿和服的白影,像一大朵被晚风卷起的蒲公英般从我眼前掠过!那影子非常之高,简直和路旁那些两年的梧桐树齐平!像是小贩用的大号白色遮阳伞突然学会了走路。
既然疯了,总要有个疯子的样子。我将手帕咬在嘴里,这样可以让自己的样子显得狰狞一些,就像古画中冲锋的武士。然后踹开铁门,冲了出去。
我拼命地跑着,觉得自己也和那鬼影般飞了起来。花园的绿色向我挤压,植物浆液的腥味像冲咖啡般冲进我的肺里。直到绿暗红稀的色彩被路灯柔和的手推开。我才意识到我已经跑到了小区门口。
“红豆亮晶晶,滚进田埂去。长出豆秧来,缠住蟋蟀腿!”那歌声清晰起来,怪影背对着我,正从一只青竹簸箕里捏起亮晶晶的玻璃碴洒在地上。灯光下,她的手指纤长尖利,像是几只外表光洁的骨质指挥棒。她轻巧地播撒着比月光还皎洁三分的碎玻璃。夜风被割破,发出“嗖嗖”的咽气声。
“你是谁?”我一声断喝,说完连忙又把掉出的手帕咬紧。
“你这个善良的孩子呀,为什么要跟过来呢?!”“怪影”诡异地变成了破锣嗓子,缓缓地回过头来。我看见了那鸽翼般支起的白发,那张慈悲的脸竟是“窝棚奶奶”的!!
她一把玻璃扔来,我两眼酸疼,向后倒去。
第二天醒来时我已躺在精神病院的床上。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医生对我做了几次检查。然后自信满满地宣称,“我”完全没病,属于完全能力的责任人!他笑眯眯地问我是否需要立刻出院。我连忙摇手拒绝,并整个人缩进毛巾被里。
“为什么呢?”他问。
“这里更安全!”我不容置疑地回答道。
七.幽闭
阿甲在小的是时候看了个破案片,一个团头大脸的老和尚在“闭关坐禅时”被杀了。凶手是个个头很小的畸形人,躲在和尚坐的禅床底下,用根钢锥扎进了他的屁股。戏演的很逼真,和了蛋黄的人造血流得满地都是。从此,阿甲身上发生了两件事,一是他再也不吃鸡蛋,二是他得了“幽闭恐惧症”。
上学时他必须要坐在后门边。这种“钉子户”式的“霸座行为”不仅惹得老师大怒,更是打破了学渣们小心保持的“地区均势”。但他总能仗着离门近全身而退,将那几个义愤填膺的小坏蛋远远甩在后边。
走入社会后他成了人们眼中标准的“怪胎”。明明离单位只要10分钟的车程,善解人意的后勤主管还给大家办了“地铁年卡”,但他仍然风雨无阻地骑自行车上班。而且从来不坐箱式电梯。他会小心地解下领带,叠成四方块揣在怀里。然后深吸一口气,火箭起飞般冲上防火楼梯。等坐到自己的办工桌前,他才不紧不慢地掏出毛巾,仔细擦拭肌肉紧实的脖颈。旁边的女实习生春心荡漾,止不住从挡板的窟窿里打量他系领带的样子,而他则报以相应的微笑。
对,你没看错,全公司只有阿甲的办公桌挡板上有两个饭碗大的窟窿。就像二战时德军水泥碉堡上阴森的射击孔,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如果可能,阿甲会让这种“隧道”贯穿整个办公区,甚至连两侧的墙壁都一并挖开。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那种封闭的环境呢?难道我们是见不得天日的‘囚犯’不成?!”阿甲暗自神伤,为知音难觅而喟叹不已。
每个公司都有着自己的“厕所杀手”,或者是威风八面、不可同日而“尿”的老总,或者是素爱八卦、耳根奇长的妇男主任。在这些人面前你会觉得自己突然没了前列腺,一滴也尿不出来。但在阿甲的公司,他们上厕所时都会“望阿甲而逃”,就是坐电梯下楼到街对面的公厕排队也在所不惜。因为阿甲有种令人不可向迩的“生化战术”——他在上大号时必须敞开着门。当他爽快地清空自己时,整个空间里都充斥着屁声的回响。当然,最震撼的还是视觉效果。用曾经不幸中招的老总的话来说,就是“阿甲那小子绝对是牲口变的!”
阿甲对“幽闭”的理解绝对是与人不同,就连蚊虫最肆虐的季节也没见他挂过蚊帐。可怜他那个长得还不赖的小女友,屁股上总是盛开着桃花瓣般的疙瘩。
阿甲还在不断刷新人们的底线——每当他对象扑到阿甲高冷的怀中时,阿甲都会闪电般推开发情的女人。然后,把卧室的门窗开的大大的。刺骨的穿堂风让两人的“激情大战”彻底变成了“冰火两重天”。每当这时,对面楼上的失眠大爷都会站在阳台上,颤巍巍地拉长孙子的望远镜。一边淌着口水,一边由衷地赞叹:“年轻人真是会玩!”
本来大爷这种富于情趣的晚年生活还能更加久长,可惜的是,一此小两口来了场“捆绑大戏”。汗如雨的场面让在肉联厂捆了一辈子猪的大爷兴奋异常,早已偃旗息鼓的下面竟然罕见地有了反应。他大喊一声,趴在阳台的栏杆上不动了。望远镜顺流直下,碎了一地,引来阵阵骚辣无比的痛骂。
阿甲的业务能力很强,这和他谈业务的方式很有关系。他总爱约投资商去开阔的地方钓鱼、打高尔夫。只要面对蓝天白云,他就快活得像只头次出洞的兔子。不仅玩得花样别出,还能用自己的情绪感染对方。让这些饱食终日、了无生趣的资本家快快活活地掏出支票夹。
相比如厕时“开门打卡”,阿甲在这方面更遭人恨。于是在某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在飘着冷咖啡酸味儿的饮水间,备受折磨的同事们决定给阿甲玩个“恶作剧”。
正伏在办公桌上打盹的阿甲被微信的振铃儿吵醒,原来他被拉进了一个非常特殊的“群”里。这个“群”有三十几个成员,他们的名字竟然是简单的阿拉伯数字,这可能是本世纪最特别的网名了。更诡异的是“群”名备注上只有一张小丑扭曲变形的脸。金灿灿的大牙支棱着,像是刚刚嚼碎了什么很有挑战性的东西。
“这是什么群?请你们告诉我!!”阿甲双手举起手机疯狂输入。那姿势像是飞行员拉起手柄,决定用最后一点汽油挑战蓝天一样。他又疯狂地寻找同事,希望能得到一丝半点的提示。却发现四周空空如也,连桌子上雷打不动的的手机也溜之大吉。
他满头大汗,突然发现群里的成员们开始群发“问号”,而且都是红色的“问号”!!阿甲捂住胸口,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被什么东西切开了。他无声无息地倒下了,手机屏幕上显现出越来越密集的问号。
阿甲去世了,他的家人将他埋进了家族公墓。谁知第二天他的尸体却被人发现横在公路上。他五观扭曲,手指变形,仿佛是受不了那狭小的墓穴,所以拼命爬出来透透气似的。
人类的疾病真是不可思议啊!!
八. 人性
公元3000年,地球已经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机器城”。得益于新能源的发现,无数当年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被一一坐实。倒不是因为这种改变能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多大便利,毕竟骤降的人口其实已经产生不了多大的消费欲望。但基于天性中对永生的渴望和对未知可能性的探索,人们还是有意无意地改变着周遭的环境。就像一个好奇的小孩儿,不停地掀开垃圾桶的盖子,并把五颜六色的破烂扔得到处都是。
比尔在注射完“睡眠药物”后又开始了新的一天,这是种只需要0.001毫克便能完成夜间代谢,恢复机体功能的药物,让人类完全摆脱了睡眠的束缚。他打算到酒吧去过完剩下的休息时间。于是将手指按在床头的按钮上,脑神经瞬间与AI取得联系,电脑自动生成了出行计划的每个细节。一艘反重力代步车停在了他位于100层的住宅窗口。
比尔上了车,感觉今天的夜色更美。无数闪烁的车灯,将夜晚的天空装饰得好像长满光斑的凤尾。这时,一个沙哑的老男人的声音突然凭空响起:“感恩吧,臣民们。致敬科学,致敬梦想!!”这声音充斥天地,让每个人都能听得丝丝入扣,心动神摇。这是地球统制官金利五世发出的震铄天地的“呼号令”,凡是听到者必须跟随着喊出口号,否则随身的AI系统便会自动关闭。像比尔眼下的情况,要是反重力车突然熄火,他肯定会摔得粉身碎骨。所以比尔很识相地扯着脖子大叫,但让他想不到的是,平行车道上的一个男人竟没有回应金利。他眼中闪着一片诡异的红光,然后便以不可阻挡之势飞速下落。下边的重力车纷纷避让,多亏自动AI系统神通广大,这才没有造成更大的伤亡。望着从地面升起的爆炸烟雾,比尔咽了口唾沫,他按住飞行器上的按钮,下达了返程的命令。
第二天,惊魂甫定的比尔坐在餐桌前,下不定主意是否叫一份早餐来吃。最后不是饥饿战胜了恐惧,而是习惯战胜了恐惧。等他意识到不对劲时,手指已经按在了按钮上。
早餐并没有如约而至。相反,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跳过耳鼓,直接侵入到脑神经中。他听过后,眼前红光闪起,从衣柜里取出一把激光枪,别在大衣里出了门。
比尔的身份很特殊,他是内廷护卫队的队长。所谓的“内廷护卫队”,是金利五世的贴身卫戍部队。由于AI系统已做到了“全民脑电波全覆盖”,所以统治者遭到暗杀的机遇几近于无。卫兵们更多充当的是“仪仗作用”,站在前厅两旁,成为金利无上权威的物质体现。今天队长比尔却一反常态,没有和伙计们打招呼,也没有朝自己应守的岗位瞥上一眼,而是径直朝金利的王庭走去。
这当然是不允许的。刚过了他的管辖范围,几百个全副武装的战斗机器人便簇拥了过来。这些家伙每个身上都配置了功率极大的激光炮,可以毫不费力地瞬间摧毁一栋小型建筑。它们是为了防止有高维度的外星人入侵而保留的秘密武装力量。眼下数千个瞄准器的红点麋集在比尔队长身上,把他变得像一只大得出奇的奶油草莓。就在激光枪开启发射模式时,比尔的眼里闪过一阵红光,而机器人也应和着双眼发光。这些刚才还凶神恶煞的杀手,瞬间成了泄气皮球,东倒西歪地挤成一圈铁墙。比尔冷笑一声,手中的激光枪红光闪现,轰出条火花四溅的通道。
他二话不说,冲过一条走廊,来到个奇异的时空门前。这扇道门仿佛是平空中张开的一张巨口,里边是喉管般黑洞洞的通道。一阵阵空间扭曲带来的摩擦声从里边传来,令人听了不寒而栗。比尔纵身一跃,踩上了门里的第一级平台。再往前就是空间的“断崖”,如果掉下去肯定会直接摔进地狱的马桶里。无数桌面大小的圆形石板悬浮在空中,就像是满月时海中浮动的水母群,杂乱却互无阻碍。比尔眼中红光又起,石板瞬间排成一条笔直的大道,他毫不畏惧地踩了上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对面的出口里。
最里边的玫瑰厅是金利的栖身之地。近几年,身患残疾的他几乎没有离开这里。二十个身穿上古希腊多利安基同束身衣的杏眼女郎在演奏着动听的宫廷音乐,金柱琴和七弦琴,芦笙和洞箫,不同民族和不同时代的乐器在她们精湛的技艺下被完美整合。比尔凶神恶煞地闯进来,所有女孩都恭顺地站起施礼,并有序退出。比尔举起枪,瞄准绛纱帷幕后那个清晰的身影准备射击。他手指颤抖,满脸冒汗,迟迟不能扣动扳机。这时那阵诡异的红光再次闪动,比尔大吼一声,开始疯狂怒射。帷幕被瞬间撕碎,蝶群般四处飞扬。可那“人”却纹丝不动,依旧悠闲自在地半躺着。原来这只不过是一座钨钢雕像,难怪会不怕激光枪。
这时,彼尔的脑子里又想起了那个古怪的声音。原来地球上开发的新能源其实就是地心的“地热能”。这种能源开发得越多,地球的寿命就会越短。为了避免“玉石俱焚”,金利和他的核心班子早就搭上飞船,去往火星的人类殖民地。由于火星资源有限,更为了避免地球爆发骚动,所以统治局一直隐瞒着这个秘密。地球的AI终端对此一清二楚,但根据“人工智能法则”它无法直接反对终极统治者金利。可又是基于同一个法则,它必须保护作为人类财产的自己,也就无法坐等毁灭。所以AI做了个小实验,就是通过随机控制人类个体,间接地违抗金利的命令。昨晚比尔目睹的坠机事件,就是AI终端大实验中的一个小插曲。见事有可行,它便试图控制比尔来揭穿金利的阴谋。接下来只要亲他口告诉全世界,自己便能得以保全。
在得知了这一切后,比尔开始思考到底该怎么做。这时他突然发现金利的雕像上镌刻着一行小字——“朋友,你揭穿了我的秘密,有资格活下来。在玫瑰厅后,有一艘小型宇宙飞船,到我身边来吧,来享受无尽的人生!!”
比尔犹豫片刻,取下了头部和AI的联通装置,走向了此行的终点。临上飞船时,他向无处不在的AI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什么都考虑到了,但漏了一样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人性’。”
九. 通灵
A是一名广告公司的底层文案。因为不是名校毕业,更没有海外留学经历。之所以还能在这里立足,主要是沾了“原始股”的光。那时老板刚刚偷了老婆的陪嫁出来创业,他们俩为了接下第一单生意,愣是在甲方爸爸屋檐下躲了半夜的雨。后来山洪暴发,在屋里憋龟蛋的甲方老板尖叫着冲出来,奔向他那辆彻底泡汤的奔驰车。他俩一边在心理骂着“王八蛋”,一边满脸堆笑地凑过去帮对方推车。三天后,一封合同邮了过来。老板打开一看,只见里边还夹着封“道歉信”。他抱着A哭了起来。至于A倒没有多激动,一来他那时还没结婚,不明白来自妻子的压力。二来他也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
但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老板的应酬越来越多,和他碰面打招呼的机会也和发量般几近于无。近几年,他已经被同事们所遗忘。起初还有几个不知他元老地位的年轻人向他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后来当大家知道了他资历深厚却咸鱼无法翻身后,都认定A是霉运缠身。为了不招惹晦气,大家连欺负也都另选他人。见了A只是下意识地翻翻眼皮,好像看见了归错类的垃圾。
A很生气却无计可施。因为最近三年,他设计的广告与LOGE无一例外都被否掉。领导层不喜欢语气平实,效果明显的广告。他们宁可请来些流量明星摇唇鼓舌,用自己都听不惯的声音,录制一段段恶心的要死的广告。
比如他给“西比特奶粉”设计的是让牧区小孩和同龄的山区孩子比骨质。这是种非常直接,也很能说明问题的方法。结果高层一致否决,认为会让观众产生某种联想,甚至会沾染讽刺当局不作为的嫌疑。所以就斥资近千万,请来了个据说是某位大人物私生子的流量男星。让他头上包着襁褓,高高举起手中的奶瓶,说道:“我就是喝这个长大的!”
播出效果竟然非常不错,有很多观众打电话到电视台,希望能看到该明星为“痔疮药”做的广告。还有的花痴少女竟然带了相同的“头饰”招摇过市,其风骚的造型引起了数十起轿车追尾事件。
还有一回,A给“汀德高”壮阳药设计了一段近乎完美的广告——全程不出现这种搞不好就“涉黄”的药物,而是将镜头聚焦在坚硬无比的“钻石”上。这美丽的宝石和它象征的东西都足以引起女同胞歇斯底里的尖叫。不错是不错,但很快又被否定了。管理层觉得这类广告一定要“够力度,够火爆”才行。于是他们请来了某位据说在好莱坞发展过得武打明星,请他穿上一件特制的弹力衣,在镜头前表演几个花哨的动作。那人还算有些血性,试了一次镜后马上脱下衣服,夺门而去。然而公司却没有任何损失,他们用得来的违约金请了位以身材柔美著称的男星,毫不费力地拍了整整三组广告。这些有伤风化的东西竟然在几个频道循环播放,而且一度影响了当地的人口出生率,据说。
A过气了。他面对着“新人类”纯然动物式的思维自叹不如。为了避免和人磕头碰面,他尽量早来晚走,像一枚吸附在礁石上的藤壶,他也几乎和角落里的办公桌融为一体。
一天晚上,等最后一个加班的“斗士”也筋疲力尽地离开。他才长舒了一口气,准备整理下电脑桌面上凌乱的文件夹再走。这时,他突然发现微信上老板的名字红光闪闪。打开一看,上边写着:“老A,你平时也支棱点。这个项目是我专门留给你做的,甲方要二十个预案,弄好了有一大笔设计费呢!老伙计,加油啊!”
A摘下眼镜,抹了抹泪水。毕竟现在他也有家有口,泪腺竟也丰富起来了。他开始聚精会神地啃起了甲方提供的资料。原来这是一家羊毛纺织品公司。规模不小,三年前就在外国成功上市圈钱。美中不足的是其董事长连生了三位美丽的千金,还是没能等到“太子爷”到来。不过,这种私事应该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
“羊毛制品”,“上市公司”,无数只皮球般在传送带上跳动的多毛羊。这些影像流水般出现在A的面前,又泡沫般快速失踪不见。因为每当想起一个提案,他耳边都会响起小鲜肉们切玻璃般的尖叫。请相信,那种叫声绝不是一两个奶嘴儿就能轻易堵住的。
“又会被否决的,我是在做无用功!”冷汗从他渐已花白的鬓角儿流淌下来,在磨砂桌面上变成奇形怪状的小水洼。他感到有一只温柔的手正在划过他的脖子,扣住他的眼眶缓缓地,却又十分决绝地往上扳。他知道这是可恶的低血糖反应,又是多年来伏案工作带来的不良影响之一。好在他今早就买了包话梅干儿,就放在左边的抽屉里。以往这种情况吃上两粒就可以恢复过来。虽然会四肢酸软,瘫上片刻,但还不至于要命。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早上贪快,他随手拿了包没吃过的新产品,是什么“雪梅”。指甲盖大的梅干上覆了厚厚一层充当“白雪”的绵白糖。
“管不了那么多了,救命要紧!”A鼓足勇气,像北方人吞蛇胆般硬咽了下去。果然,高糖分让他的脑子晕乎起来。整个人就好像被泡在50度的温开水里,一会而又像随着过山车俯冲而下。车子在接近地面的地方戛然而止,脑子却因为惯性使然,长了翅膀般蹦出脑腔。意识世界飞快崩塌,周围是一片可笑的宁静。就在A飘飘然之际,荧屏上突然发出了个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就要这个!”接着一行黑点渐渐组成清晰的数字。那写的是什么呢?A努力揉着眼睛,想看个清楚……
第二天,A早早等在老板的接待室里。他手里攥着个大信封,少见地期翘着二郎腿。高傲的女秘书走过时,他甚至大大咧咧地拍了下她的圆屁股!
“这怎么行呢?”老板递过一只好烟,说道,“粗鄙无文,丝毫不像你的风格。老弟,是你退步了,还是你也学着庸俗起来了?!”
“您就大胆地让甲方看,就说是一个老员工心血来潮搞的,权当一乐吧。”A的语气尊重中透着不容商量,老板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竟然糊里糊涂地答应下来。
下午,羊毛公司的电传就发过来了。上边就三个黑体大字,“高,高,高”。老板惊讶得将咖啡的方糖放进了墨水瓶里,然后一口喝了一半。
原来A的创意是让一群3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绵羊套装,一起喊:“多子多福喜洋洋!!”
广告播出后,观众那里倒是反响平平,但甲方董事长据说终于得偿所愿,一箭双雕生了双胞儿子。老头子高兴得在海神庙摆了十天的“酬神大戏”,又给“好彩头”的广告公司追加了五十万元的设计费当做红包。
经此一役,A在公司里的地位水涨船高。老板不仅再次和他称兄道弟,热络起来,还在公司的团建酒会上郑重其事地要求所有年轻人都要向A,这个几十年如一日的金牌员工学习。第二天,A又早早去了公司。让他想不到的是,其他人去得比他还早。大厅里张灯结彩,都在庆祝A荣升。老板亲自递给他一把镀金剪刀,让他将拦在“业务主管办公室”门前的彩带剪断。那天,A又躲进厕所哭了一阵。只不过这次的眼泪全是顶级香槟酒变的,闻起来总有股子香甜。
往后的日子里,A开始开了挂般创造佳绩。没人知道一个山村出来,祖上三辈儿没吃过一根螃蟹腿儿的水产集团老总,最大的梦想竟是黄袍加身,过回“海龙王”的瘾!谁能知道一个大学老师出身的所谓“儒商”,竟想在广告里和著名艳星一起泳装出镜,热舞一番。乳类公司的老总已经是业界领头羊,但他做广告的目的竟然是宣传自己,再暗中踩同行一脚。有的人是所谓的“富二代”,家族企业对他来说连个屁都算不上。打广告就是为了借机接近那些“国际巨星”,最好能搞出什么满城风雨的绯闻。而大多数人还是想“不赔本也赚吆喝”,和空手套白狼的流氓或是不给彩礼的姑爷一样属于道德严重败坏。这时,A就会请他们到别的公司触触霉头。
“只要进入‘高血糖’的晕眩中,就能在电脑上看到对方真正的底牌。”这到底是一种超能力,还是严重心理疾病导致的幻觉?A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专门去请教了几位心理学的巨擘。
巨擘们经过激烈讨论,一致得出他是由于工作压力过大,再加上对慢性疾病的恐惧,所以心中产生了极强的“代偿”意识,即希望从疾病中解脱出来,甚至还能获得意外的好处。而所谓的“成功案例”,只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就是不去做那种危害健康的尝试,以A在业界的经验,他也能轻松裕如地做出相同的成绩。
A起初觉得非常有道理,但当他在荧屏上接到巨擘们的会诊通知时,他看出他们的真实意图竟然是将他兜里的最后一个子儿榨干,然后把他扔进守卫森严的精神病院自生自灭。于是,A不再去“自投罗网”,反而将一份其他“被精神病”受害者的名单和病例放到了网上。
A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心理学家的主顾大多是社会上的头面人物,有些甚至能呼风唤雨,烜赫一时。他开罪这些人精,后果是十分严重的。这不,很快就有人将他推荐给了某位军方大佬。此君正在暗中和总统较劲,总想搞掉对方,来个取而代之。但目前的问题是,将军这里实力充足,舆情吃亏。总统则善于用声泪俱下的演讲争取民众。这也让素来果断的将军箭在弦上,却迟迟不敢发射。
这种微妙关头,贸然参与任何一方,都要冒“洗硫酸雨”式的危险。身败名裂,永远流放,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进了军营,A也知道此时万万不能胡说。无奈将军边用“沙鹰”砸核桃,边一字一顿把他亲人的名字说了一大串儿。A只能乖乖就范,坐到电脑前,紧盯着总统发来的“宴请邮件”。他看了半晌,掏出手绢擦擦前额的汗水,说道:“您可以放心大胆得去赴宴,总统是想借国宴和您拉近关系,恢复友谊。”
“是吗?”将军随口吐出一块发苦的桃仁儿,然后咧着长满粗壮白牙的大嘴,笑道:“也就是说那只‘白条鸡’今晚不会有防备喽!好,警卫团跟我去兜兜风。命令机动旅,马上准备接管国会!他妈的,你这个病秧子最好别骗我,不然我用小锤子敲碎你每寸骨头!!”
——
A真的没有骗人。总统和他的内阁被一网打尽,军政府成立起来。A被任命为“网络总监”,负责勘查所有重要的涉密邮件。A的身体一点点被高血糖侵蚀,最后只剩下皮包骨头,连呼吸里都有股刺鼻的霉菌味道。没有人愿意靠近这副活骨架,甚至连派来监视他的士兵也假装出去巡逻,躲得远远的。这天,他又枯坐在电脑前,让一行行充满虚伪狡诈的文字原形毕露。突然,他在一封“国际出货单”后看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他本想站起身去报告,但赢弱的双腿已经支撑不起他的身子。他无奈重新坐下,想了片刻后便毅然删掉了这条信息。
过了几天,军政府的网络总监A先生因糖尿病并发症不治身亡。将军大人在参加他的葬礼时遇到了外国枪手的狙击,最终壮烈殉国。这样一来,军队中的温和派得以上台。一个监控不那么严格的时代,总算要到来了。
话说,迟来的总比不来的好!!
十. 十八相送
“她住在第十八层。”你仰视着本市最高的医院住院部。
“说些什么好呢,总不能上来就挑明……”你暗自思忖着,拐过玻璃门,却被目光如狼的保安拦住。
“这是出口,我说,你是干嘛地,有陪床证吗?”最近正在闹流感,保安见谁都如临大敌。
“‘陪床证’?正办着呢,你看看,不‘陪床’拿这干什么?”你举起手中的塑料袋,塑料饭盒里飘出鸡汤的鲜味。
“几楼?”保安问道。
“18楼。”
“胃癌?”保安的语气缓和下来,“去吧,人都有那么一天的!”
——
“是啊,都有那么一天。”你等在人头涌动的电梯门口,想等里边的人刚放空,就高举着鸡汤第一个挤进去。谁知还是低估了那些大爷大妈的身手,被抽陀螺般搡了出来。你冷冷地看着那些神情木然的脸,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有‘陪床证’的请坐旁边的直达电梯!”果然,几个晕头晕脑的家伙上了当,给你腾出了块巴掌大的空间。
这也就足够了。换做平时你可能会等,但眼下却一分钟不想耽搁。你这次来是为了和她道别的,说得更直接些,就是为了“分手”。本来这些事可以在微信里说的,甚至很多人会干脆拉黑对方了事。但一来你从小受的教育不允许对女孩子如此决绝,二来你也有样定情的东西要还给她。
电梯里的冷风开到最大,但仍感到燥热无比。你一手擎着鸡汤,一手隔着裤兜摸着那只小巧的金鲤鱼挂件。两处微微凸起的地方是坚硬的方钻,足金的鱼身流线感十足,像是她裹在薄浴巾后的肉体。你回想起两人缠绵相拥的日日夜夜,互相给对方涂抹蜂蜜,装饰花朵,如同是回到了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就像你身后的那对恋人,尽管在稠人广坐之中,但只要眼神相触,灵魂就会瞬间融合,再难分开。多么美好呀,但生活给予你俩的考验实在是太残酷了。
先是她患了病——那天早餐时她正在喝你煮的燕麦牛奶,放下杯子,鲜血已混合着乳汁从杯里溢出。医生说是胃癌,已经扩散到了其他的脏器。你疯了般恳求医生,说可以用最好的靶向药,或是做最好的切除术。对了,放疗不是能杀死癌细胞吗?
医生苦笑说:“小伙子,你要有心理准备。放疗是能杀死癌细胞,但正常细胞呢?”
你听后没了词儿。好在年轻的生命足够顽强,她和病魔又抗争了好几个月。而你却越来越少去探望她,除了不想再看见她剃去秀发,骨瘦如柴的样子,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你又恋爱了。对方是个家族企业的千金小姐,而你家里所有的生意几乎都要靠对方照顾。所以不论是哪个方面来说,这桩亲事都不能被拒绝。她家里人也有些风闻,所以多次放出话来要狠狠教训你。这样一来,你更不敢去了。不过,随着定亲日子的临近,你觉得必须给自己的这段名存实亡的恋情画上句号。
终于,18楼到了,你这才注意到身边已经没剩几人。和去往别的楼层的不同,这几人的神色已经不能用麻木来形容。只能说是处在半睡半醒的梦游状态,毕竟,这里已经是属于死神的领地了,到这的人都要先放弃所有的希望。
你低着头走到病房门口,见她的父亲正在望着地面发呆。你怯生生地喊了声:“叔叔。”他腾地站起来,仿佛马上要拔拳相向。
“我是来看小娟的。”你赶忙说。
对方看了眼你手中提的鸡汤,哽咽着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你进去。
病房里医生刚查了房。她浑身插着七八根管子,大半个身子被纱布裹着。有的地方底下渗出些鲜红,仿佛开败了的秋海棠的颜色。
你将鸡汤放在一旁,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她还没有听完,便浑身颤抖,伸出瘦如枯枝的手臂试图去抓你。你忍着泪水,顺势将那枚金鲤鱼挂件塞进她手中,然后转身欲走。
她感到你要离去,浑身强直地弓了起来。分明想要起身追赶却没了力气。手一松,金鲤鱼掉在了地上。
她父亲闻声推门进来,见女儿像条搁浅的小鱼般抖动,而你又满脸愧疚地站在一旁,便马上暴怒了。他用做了一辈子雕工的粗手指着你的鼻子骂道:“畜生,你给她说了什么?你的事,小娟可全不知道呀!!医生,医生,快来人啊!”
你趁着混乱溜出了病房,混进电梯大厅汪洋的人海里才舒了一口气。但,不成,小娟的父亲和她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师兄一定会马上来找自己算账。再等下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咦,步行梯那边空荡荡的,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人们都懒到这个地步了不成?
“我得走那边,尽快离开是非之地!”你想道。
步行梯口一片漆黑,看来像是装了声控灯。你咳嗽一声,果然灯光大作,把里边照得雪亮。一个满头长发的女人站在你面前,瞪着双空洞已极的眼睛打量着你。你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女人身边还写着一行大字——“每天上下楼,健康你我他”。
“我的天哪,原来是幅‘宣传画’!”你擦擦头上的冷汗,循着螺旋形的楼梯向下走去。
一股潮湿的冷风从脚下卷来,好像整座大楼得了严重的哮喘,正憋着口浓痰吐不出去。你惴惴不安地走着,突然看见黑暗中分明有团东西在蠕动。你连忙尽力喊了一声,楼梯间顿时亮如白昼。原来地上有个打地铺的。那人可能刚刚睡下,于是生气地吵你喊道:“叫你妈的啥呀,我刚睡着!”
见是个人,你虽然挨了骂,心里还是有些高兴。所以并不还嘴,只是小声地道歉道:“对不起,惊了你的驾!”便绕过去了。再往下走了几层,那透骨的湿气更重了,隐隐还带着一股铁锈咸咸的腥气,让你想起了几年前参观过的海底隧道。更要命的是,声控灯不亮了!!
任你发出怎样的声音,周围还是片瀚海般的死寂。直到踩到块碎地板砖你才恍然大悟——这下边的楼层肯定在搞装修。这也解释了为啥人们都争着挤电梯的原因。真倒霉,偏偏在这种鬼地方没了灯!
这是第几层?你心中暗数,应该是第十六层手术室。平时,这里应该是立判生死的地方。多少人进去时还向家人说东道西,可不一会儿,就脸盖白布,被直接推进了太平间。这时,走廊尽头被卸掉了门窗的手术室里跑出阵穿堂风,长长的风哨像是某个苦命的家属在哭泣。你感到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别怕,快走吧!”一个女人在你背后说道。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你说话的声音分明有些发颤。
“我么,我也是下楼的,您挡着我的路了!”女人悠悠地说。
“楼道那么宽,我怎么会挡着您呢?”你分明不信。
“看您说的,这里没有灯,您不也是紧抓着扶手在走吗?”女人埋怨道。
“唔,好吧,咱们说说话也好,而且,我并没有害怕呀!”你强作镇静。
“嘻嘻,你是大英雄嘛!”女人说道。
黑暗中,你却差一点吓疯——这不是小娟的口头禅吗?你猛地回过头,却只见一片黑暗的虚空,只是在这虚空中有片浓重、跳动的暗影,像是女孩飘逸的长发。
“应该不是她!”你想到小娟因为放疗已经剃了光头。那长长的、光润无比的秀发,曾是你们夏夜里最好的枕席。比玉竹片还要冰凉,比薄丝被还要柔软。可现在,它却在某个角落里猥积着,落满灰尘,比被风扫落的蛛网还要可悲。
“请当心脚下!”你说道,然后扒着头往楼道井里看去,只见下边不远处闪着一团幽幽的光晕。
“好了,再下去一些电力就恢复了!”你喜不自胜。
女人“嗯”了一声便不再搭腔。
果然,下边的楼梯间亮着灯。可惜并不是电力恢复的标志,而仅仅是一盏手提马灯发出的微光。围着这簇冷光,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医生正在和两个满脸横肉,胳膊上露着刺青的大汉密谋着什么。
你隐隐听到医生说:“这台机器是从德国进口的,他们谁都不会用,院长那老糊涂更是两眼一抹黑。我现在咬定它坏了,需要维修,向院方申请了一大笔维修费。你们找几个人,就说是维修厂的,把它抬走转一圈儿运回来,然后……”
说到这里,你恰恰从他们身边走过。医生立刻止住话头,别转身去,仿佛在专心看手机。其中一条大汉用手一指你,说道:“那小子别走,说你呢,耳朵聋啦?!”说着上前一把攥住你的肩膀。另一个汉子从兜里拽出把蝴蝶刀儿,在手中舞得上下翻飞:“你都听到什么啦?老实说,别逼老子给你放血!!”
你正想呼救,突然觉得手臂上的力道松了。只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两人脸色煞白地盯着上方黑洞洞的楼梯,大张着嘴,像是被眼镜蛇吸住的癞蛤蟆。
女医生不耐烦地转过头问:“怎么回事,你俩哑巴啦?”谁知她刚一抬头,就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妈呀,鬼呀!”话音未落,三人已连滚带爬地朝走廊奔去。马灯摔碎在地上,周围又陷入了黑暗。
一只冷冰冰的小手儿放在你的肩上,那女人说道:“没事了,咱们快走吧。”
“他们,他们,到底怎么了?”你结结巴巴地问。
“可能把我看成了鬼。这儿那么黑,我刚才又用头发遮住了脸。”女人话里丝毫听不出紧张。
你感到稍许安心,问道:“你干嘛那样?”
“我只不过和他们开个玩笑,谁知他们心里藏着鬼,反被自己的邪念吓坏了,我们快走吧。”女人轻轻推了你一下,你突然想起些什么。
“这位女士,你怎么不在前边走啊,我给您让路!”
“我?我其实也很害怕,还是跟着你有安全感!”女人说道。
“唔,那我就只能带路了!”你受的教育让你无法拒绝女人的要求,只能又深一步浅一步地向前“蹚”去。
好容易挨到了楼梯口,你一露头,刚才那名气势汹汹的保安就跑过来,喊道:“你这个人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也不看看这里写着什么?!”
原来在步行梯入口处竖着块半人高的牌子,上边用红漆写着:“楼上装修,暂停使用”几个大字。
你抱歉地笑笑,回过头想招呼那个女孩,却发现明暗交际的楼梯上竟空无一人!
“也许,”走在普照四方的阳光中,你的心情终于又舒展开来,“也许她在某个楼道口拐了弯儿,而我却没有察觉。”就在你要开始畅想今后的幸福生活时,右手无意间碰到了裤兜上一块坚硬的凸起。
“这是什么?该不会是……”你绝望地把手伸进兜里,掏出了那条活灵活现的金鲤鱼。
晚上,你吃了三粒安眠药才勉强合上眼睛。一阵风推开窗户,将月光洒遍卧室。小娟坐在你的床头,及腰的长发摊在你的胸口,那冰凉的感觉让被煎熬的灵魂获得了一丝清凉。
“小娟,咱俩好了一场,你为什么还要吓我?”你问道。
“我的哥哥呀,我没有吓你,只是想最后送你一程罢了。”她说完便柔柔地趴在你的胸口,就像往常一样!!
十一. 青与黄
——两个“元谋人”的故事
“青”躺在藤萝交织成的树床上,饶有兴趣地盯着不远处湖面上漂的“死鱼尾巴”。这尾巴足有一个元谋男人那么高,乌黑的网纹在朵朵落花中显得格外显眼。它正逆着水流缓慢地靠近湖岸,几只水鸟聒噪着飞走了。“青”可不会贸贸然跑去捡便宜,他亲眼见过一头贪食的巨狼被这尾巴猛地扇昏,掉进水里。“不急,你就继续表演吧!”他暗笑着想——我们叫他“青”,是因为他的眸子里稍有些青色,像是初夏刚挂果的葡萄儿。他的额头不像别人那么瘪,嘴巴不那么尖,腿也不总弯成可笑的内八字儿。所以全部落的人都讨厌他。如果那时候有了“进化”这个词,“青”一定会挺身为自己辩护。可惜,没有。他只能忍气吞声地被首领“黄”派到这片有巨鲇出没的死水湖狩猎——“我要再等等看,说不定能鲇口夺食,捡个便宜!”就在这时湖面陡地绽出无数离奇的波纹,“死鱼尾”一闪不见了。“青”抬头看看天,并没有下雨。与此同时,大地开始震动。“青”头下脚上,栽进了浓密的岸草丛中。
所幸摔得不重。他在柔软的草垫上翻了个身,警觉地朝四周望去。在森林与湖沼生满灌木的交界带上出现了一群“怪人”。他们大概七八个一群,身材高挑,抵得上两个元谋人。硕大的头部裹着片奇怪的“甲片”,在太阳下冷光四射。身上的皮肤呈暗绿色,像发情的牛蛙般块块鼓起,看起来十分强壮。最奇怪的是每人的腰上都挂着段“折断的尾巴”。“青”搞不明白,尾巴断了为什么还要保留。其中一人正举着“断尾”指向一株参天蔽日的毛榉树,一道豆大的绿光从“尾尖”射出。那棵千年老树此时正像被绳套套住的小狗,疯狂地抖动着枝叶,接着半亩地大的树根便从松动的土壤中轰然跃出。整株数飘在空中,萤火虫般凝滞不动。突然,空中金光一闪,树不见了。
“青”不敢抬头细看,他拼命伏在草中,嘴啃着腐臭的湿泥。因为一个“怪人”正信步向他这边走来。“怪人”来到湖边,蹲下身子,用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弄着湖水。那条刚刚恢复信心的“死鱼尾巴”又浮出水面,正在不怀好意的接近他。那人显然没有意识到危险,脑袋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钝击。在他倒下的同时,一道银弧从天而降,落到了“青”的眼前。他吓得拼命往后爬去,草丛被他压得东披西倒,好在那些怪人急着去救伙伴才没被发现。等到周围恢复寂静,“青”才发现怪人们早已消失不见,只有面前那段银光闪闪的“尾巴”提醒着他刚才的一切并非噩梦。
“青”并不明白那根“尾巴”或是叫做“金属棒”,亦或是叫做“重力牵引器”的东西有什么用处。他小心翼翼地拾起棒子,手指碰到了上边的绿色按钮。绿光闪出,直射他的胸口。他马上被股巨力吸到地上,觉得五脏六腑都要从胸口那个小点儿中挤出,变作蚯蚓钻到地底。慌乱中他的肋骨压住了颗红钮,那要命的绿光骤然消失,“青”感到出娘胎以来未有的轻松。除了外貌,“青”还有个与族人们格格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与他身份极不相称的好奇心。在反复地实验几次后(附近的花花草草遭了秧),他大概其掌握了“牵引器”用法。这时,他将目光转向了湖面。
“死鱼尾巴”又回来了。它今天还没有捕猎成功,所以这次演得格外逼真,剪刀形的尾翼几乎擦到了湖岸。“青”略作瞄准,按下了按钮。一个庞大的身躯飞出了水面。骤然看去,仿佛是座孤悬于湖上的断崖,无数水滴瀑布般从它背上淌下,形成道道彩虹。巨鲇还从未以这种姿势“傲视“过世界,它诡异的绿眼睛里写满了惊讶。“青”手臂轻转,“水中霸王”便重重地摔到了草丛中……
鲇鱼肉本来就很好吃,再加上部落里人人都饥火攻心,所以还没等首领“黄”将战利品分配好,烤肉用的火堆便已生好了三处。“黄”上了岁数,但脑袋里的坏主意却越积越多。早年间他凭借着一块从天上掉落的陨铁威服了众族人,此后一直多吃多占,贪心到令人发指。眼下他边咽着唾沫,边用锋利的铁尖剖分着巨鲇。待所有鱼肉都被割好后大家才恍然发现,最肥美的鱼肚竟被完整地留下来。“黄”毫不客气地拖起那块两人多重的佳肴走向自己专用的火堆。他脚下的步伐从未这么轻松过,简直有飘飘欲仙的感觉。“难道是太兴奋了?”“黄”下意识地一低头,这才发现脚下竟有白云飞过!原来“青”给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这个老贪心鬼在空中漫步了一圈又落到了原地。“黄”试了数次,终究没能将鱼肚带走,只好泄气地坐在地上,任由几个饥肠辘辘的小崽子将脑袋扎进肥白如玉的嫩肉中。
“青”的秘密是什么?“黄”百思不得其解。他用陨铁片刮着焦黄的胡须,默默地盘算着。终于,他想到了个“一石二鸟”的妙计——派自己的心腹、军师“狗头”和“青”潜入敌后,将山洞部落的首领“蓝”捉来。“狗头”在“黄”面授机宜后领着“青”出发了。“青”提议要爬上“蓝”驻地对面的山包上观察敌情。“狗头”马上爽快的答应了,还一个劲得夸“青”足智多谋,少年老成。二人伏在山顶的石块后边,从缝隙中偷偷望去。“蓝”的山洞深邃幽曲,易守难攻。更棒的是一条清溪正从洞口绕过,解决了全洞人的吃水问题,还能引来不少猎物。争夺这块“风水宝地”是“黄”近十年汲汲以求的“战略目标”。但“蓝”和他的族人都是些顽强的战士,“黄”的进攻大多变成了无组织的溃退。
“青”明白直接冲进去等于送死,他在等待着一击必胜的机会。“蓝”出现了!这是个五短身材却异常强壮的中年汉子,他在晨风中舒展着双臂,浑身的骨节爆发出砸核桃般的“咔吧”声。见无甚危险,他懒散地挠挠肚子上的黑毛儿,拿根干燥的柏木枝,坐下来钻火。这是件极累人的工作,必须专心致志才行。全心工作的“蓝”丝毫没注意到身上的那个小光点。他和他手中的木钻、干柴一起,扯风筝般飞上了蓝天。
“火!火着啦!”“蓝”喘着粗气扔掉了滚烫的木钻。他心满意足地欠欠腰杆,这才发现了面前笑容可掬的“黄”。“蓝”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所以便决定先不反抗。等了解到自己已身陷敌巢,他相信一定有位不知名的神仙在暗中帮助“黄”。和神仙作对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他本着对部落负责的态度答应了“黄”的无理要求——“三天内滚出山洞,搬到泥沼地附近定居。”“黄”恐怕他会食言,主张先割掉“蓝”的耳鼻留作“信物”再放他走。可“青”却不同意,他觉得像“蓝”这样的男人不该受到这样的侮辱。只见他手臂略抬,“蓝”已狂呼着翻飞而去。“黄”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假意强笑着赞美“青”的大度,待“青”刚一转身,立马将手中的陨铁向他后脑掷去。好在“青”从“牵引器”的亮面上窥破了“黄”的诡计,他回头一点,那块锋利的凶器便停在了距鼻尖五、六寸的空中。绿光随即上引,陨铁沿着它初到地球时相反的路线升天了。“黄”两手空空,他立刻觉得众人眼中少了种让他心醉的东西——“畏惧”。从此,他对“青”更加恨之入骨,对那根“魔棒”也更加梦寐以求了。
短暂的冬季几乎没给大地留下任何痕迹。春天的野草转眼又窜到了一人多高,肥胖的鲤鱼在溪流中慵懒地洄游,绝对的“天赐美物”鸟卵正在每个枝头向人们招手。温饱无虞的部民们开始讨论吃喝以外的东西。几对青年男女一到傍晚便会消失在青葱的林莽间。最漂亮的少女“红”得到了“青”的垂青,有人亲眼看到“红”浑身绿光,仙鹤般冲向洒满银辉的夜空。对此,“黄”都看在眼里,恨在心头!他已经从“狗头”那里得知了“牵引器”的使用方法,现在要做的就是得到它,从机灵警觉的“青”那里得到它!苦思之后,“黄”决定拿出他最后一点权威,命令族人到“野象谷”采春野菜。大家先看看“青”,见他一言不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便答应下来。
早春的野菜像多情少女般俏丽多汁。不一会儿,大家的手指都变成了绿色。“红”偷偷跑到“青”的背后,用嫩滑的小手淘气地捂住他的眼睛。“青”就势把她背在身上,原地转起了圈儿。最后两人都笑岔了气儿,软泥般瘫倒在地上歇息。
就在这美好的时刻,空气中却传来刺鼻的焦味。空荡荡的山谷间陡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象吼声。“不好了!野火把象群逼疯了!”人群在短暂的震惊后涌动起来,跌跌撞撞,你推我挤。“青”爬上棵大树,望见红光掩映的西山梁上滚下来许多会动的“山包儿”,所到之处树倒石飞,鸟惊兽走。而被吓疯了的人群正在盲目地向象群的方向奔去!“青”想都没想便从腰间皮带上摘下了“牵引器”。最后一个被他送上东山顶的是花容失色的“红”,她人在半空中还拼命挣扎,想飞到“青”的身边。“青”爱恋地看了眼她泪光闪烁的美目,决然地挥动手臂。
还没找到“黄”他难道被人撞倒,受伤不起了吗?“青”急忙下得树来,两手拢唇,大声呼唤着。其实他根本不必去找,放完山火的“黄”正潜伏在离他咫尺之遥的灌木丛后,虎视眈眈地望着年轻的竞争者。等“青”背向自己后,他猛地一个虎跳,手中的石刀劈空而下……
用草叶草草擦拭完身上的鲜血后,“黄”躲在棵巨树后逃过了象群的无情踩踏。就在山火烧到眼前时,他从树洞里掏出了只储满清水的大葫芦,边跑边往身上一通狂浇。
惊魂甫定的人们眼巴巴地望着被烈火吞噬的山谷。看来火势还有蔓延的迹象,没有七八天是停不下来的。大家哀呼着“青”的名字,直到日落时分还无人离去。突然,从草丛中跳出个古怪的身影——此人身上的毛发全都消失无踪,狞黑的脸上表情诡异,看不出是哭是笑。有人发现“牵引器”在他手里闪闪发光,可那人却不是“青”。
“黄”回来了。他给大家的解释是伟大的“青”在最后关头拯救了首领,自己却慷慨赴死。临终前,他将魔力的根源——“神棍”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自己。并嘱托他为族人多做好事,特别要照顾好可怜的“红”。
大家将信将疑地跟在“黄”后边踏上了归家之路。两个城府不深的年轻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你说,他真会用那宝贝吗?”“我不信,也许他会用它去砸别人的脑袋,就像用那块铁疙瘩一样!”“黄”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愤然挥舞着“牵引器”,吼道:“明天,我一个人去猎野牛群!”
——
春天是野牛们发情的季节。为积蓄更多体力,野牛群总爱去盐山啃食富有盐分的泥土。这是“黄”的秘密。他本打算等部落遭遇到最严重的冬灾后再告诉大家。因为一旦遭到人类伏击,牛群势必会选择新的“食盐点”。这种竭泽而渔的傻事是历代首领都严禁去做的。可如今,他不但要去捕猎神圣的野牛,还要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当看到野牛首领弯月般的尖角出现在山坡上时,“黄”甚至一度心生悔意。这是头30岁的老牛,宽如人肩的额头上布满了挑战者留下的伤痕。凭经验,它只要抽抽鼻子就能嗅到十几里外的狼骚。但“黄”离它很远,又是上风头,它还没能察觉出危险将至。“黄”在可控范围内打开了“牵引器”。绿光不偏不倚,正中野牛首领的眉心。它诧异地眼瞅自己四蹄离开地面,在凌空4、5厘米的高度飞速滑行。它毛骨悚然,喷鼻抖毛,拼命试图刹住步子。因为再往上便是生命的终点——万丈悬崖!与野牛群疯狂登山相反,“黄”正顺着山脊上的一条小径向山下走去。他眼酸手疼,高举的膀子仿佛要离他而去。终于,他挨到了崖底。先选个合适的地方站定,然后深吸口气,钓鱼收杆般决然将“牵引器”指向高空。与此同时,冲出悬崖的野牛首领凌空而起,它身不由己地停在空中,瞪着水蒙蒙的圆眼看着身下的新奇世界。
它身后的群牛可就没有那么潇洒了。盲目跟风的它们哀嚎着冲到悬崖边,被同伴的尖角挤了下去。眨眼间,“黄”的面前便堆起了一座恐怖的“肉山”。热腾腾的鲜血和着雪白的脑浆在地面的低洼处泛滥成灾,尚有游气的野牛从同伴的身下发出垂死的“哞哞”声。“黄”不忍心地闭上了眼睛——这些肉族人们一年也吃不完,到时只能留在这里喂肥苍鹰恶虎了,暴殄天物呀!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下意识的垂下了手臂。“呼!”“黄”觉得有股飓风从头顶压来,他猛抬头,看见了野牛首领因愤怒而充血的眼睛。
“嘭”“黄”和野牛首领以及那根招致不幸的“牵引器”一起碎成了齑粉。“牵引器”内储存的“反物质原子”猛然和外界接触引发了空前的爆炸。整座盐山倒塌下来,成了“黄”和野牛群共同的坟冢。(180万年后的一队考古学家发掘出爆炸现场,据此得出一颗中型彗星到访地球的结论。)
十个月后,还沉浸在悲痛中的“红”迎来了她的“头生子”。浑身光秃秃的婴儿有着像“青”一样略凸的额头,尖尖的吻突也几乎消失不见。“红”亲吻着这个模样“怪异”的婴儿,充满了爱怜,虽然她心中还没有产生任何关于“进化”的概念。
十二. 夜奔
温尔顿躺在牛角形沙发上。沙发太厚了,像只新婚蛋糕足有四五层。温尔顿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不是躺在家里,而是飘在高高的云端。他又饱又暖,饱得胃里像塞进了一个肉嘟嘟的女人,暖得浑身的毛孔都要开出花来了。这是谁要问他“你幸福吗?”他准会大吼一声,一枪把那人打死。“这不是明摆着吗?以为爷是非洲难民吗?”唯一让他不满的是,地上落满了亲友们散落的鲜花、彩纸,还有几根正在和碎玻璃杯“调情”的烟蒂。一只镀金的戒指仿佛受不了这屋里的奢华,躲到了金丝楠茶几底下,偷偷地眨着眼睛。“毕竟又是‘乔迁之喜’,乱点也是没办法的。明天又要破费几文打赏女佣了。”温尔顿暗自寻思着。突然一个嗝儿卡在了胸口——“为什么总是‘又’呢?”没容他多想,浴室的水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女友菲菲浑身裹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俏皮地用拖鞋跟敲击着翠绿的大理石地板。那声音仿佛调羹和瓷碗的奏鸣曲,宣告着一顿“美味大餐”的来临。可温尔顿望着菲菲夏娃般的胴体却有些莫名其妙的腻味儿。他心中抱怨着:“看,她又要像猫一样舔嘴唇了。下一步她会踩到那块波斯地毯上,转动腰肢,活像一大块西班牙烤肉。然后她会爬到床上,亲吻我肚子上的瘊子。她知道那样会让我勃起。她会做的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模一样,然后,天就亮了!”他无力的想推开那金发曼妙的头颅,菲菲愤怒地抬起头,两只杏仁形的大眼睛突然放出两道金光。不是女人生气时那母狮般的怒视,而是真的、如假包换的激光。温尔顿大叫一声,周围顿时陷入了黑暗……
当温尔顿睁开眼睛时,不由感到头疼欲裂。他知道,自己一定是碰到了“睡箱”的箱顶了。这种事经常发生,特别是最近线路板老化的问题浮出水面时更是如此。不久前有一个“箱客”竟然因梦中惊醒撞成了脑震荡。事后他说他梦见怀中的情人突然变成了死去的岳母。再睡下去是不可能了,温尔顿憋了一口气,用力蹬开了已经停止工作的“睡箱”门儿。他抓着鱼鳞般的把手,一点点地朝下爬。如果你初来此地,猛地看到这一幕,保准会吓个半死——半夜三更,从码得一墙高、半米见方的“棺材”里摇摇晃晃地爬出来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怒火满腔,朝着其它传出甜蜜呼噜的“棺材”发出几声又妒又恨的哀嚎。但你误会了,住在这里的不是什么“吸血鬼”、“僵尸”,他们都是22世纪的司机、厨师、小学教员,总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普通人。当然他们更喜欢被尊称为“有产者”,就像初恋中的姑娘喜欢被称作“亲爱的”一样。他们也确实有着不菲的产业。比如说温尔顿,一个小学教员,薪水微薄,竟拥有令他人眼红的“2个平方”!这让左箱里的“睡友”老D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产生过跑到检察院状告温尔顿贪污的想法。但小学教员又实在没什么好贪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经过不懈的观察,老D终于找到了答案:“这小子除了白水和面包什么都不吃!属骆驼的!”没错,温尔顿每一分钱都来路正当。他之所以敢如此克扣自己的身体,全亏了当矿工的老爸给了他一副钢筋铁骨。现在他正凭借着这一资本,顺利地摸黑爬下了“睡墙”。发现值班室的灯熄着,温尔顿叹了口气,裹紧了风衣的领子,推开了走廊尽头的大门。
一股带着冰渣的阴风兜头扇了他一巴掌。他揉揉酸酸的鼻头,努力搜寻着地上的月光。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周围尽是些千米高的“噬光魔”。那是温尔顿私下给林立的高楼起的外号。它们就像大萧条时代的“帝国大厦”,不仅吞噬着希望,更吞噬着所剩无几的光明。温尔顿掏出一支雪茄,摸索着切掉烟头,点燃后用力吸了几口。眼看着乳白的烟圈脱口而出,仿佛身体里的灵魂也厌恶了这平庸的生活,要离他而去。“是该去看看那‘2个平方’了!”温尔顿心中一振,他知道哪怕看上一眼,这漫漫的长夜也会不再无聊。再说以前都是白天路过,像小男孩偷看色情杂志一样,激动而匆忙。究竟这“2个平方”是方是圆也不知道。只晓得它隐藏在“红星大厦”的101室。绝对的黄金楼层,上风上水。当年温尔顿抽签得到它时,一旁“观战”的老爸差点高兴出心脏病来。“白天的警卫应该都回‘睡屋’了,大厦的入住率为0%,显然也没有配夜勤的必要!”温尔顿要担心的只是那些在大街小巷乱窜的老鼠了。自从人类取消了夜间娱乐后,它们的种族倒壮大了不少。他转身折了根木栅栏,借着雪茄萤火般的微光,踏上了征途。
这段路其实挺好走的。因为大大小小的车辆,甚至小孩的童车也在“投资热”时抵押给了建材商人,现在都变成了金属支架,在水泥墙里睡大觉呢。就是瞎子也可以边跳华尔兹,边在街上乱逛。你也许会遇上几个纸板搭成的”流浪汉之家”,那就要小心了。因为他们都被饥饿的鼠群吓得半死,没准正在用自制手枪朝外边瞄准呢。至于疯得更彻底的精神病人倒啥也不怕。他们有的干脆在地上画个小房子,老猫似得往里一蜷,便一觉到天亮了。
温尔顿刚拐过一片水洼,猛听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它忽远忽近,像《胡桃夹子》里的“鼠魔之歌”一样,充满了邪恶的快乐。突然,几条湿热的舌头从黑暗中伸过来舔他的脚跟儿!温尔顿惊得跳了起来。他撒腿如飞向前奔去。掉落的雪茄火花四散,照亮了巨大的门齿和毛茸茸的尖脸——“鼠群!”温尔顿慌不择路,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一条胡同。就在鼠声渐远之际,他却被一根冰冷的棍子绊倒了。温尔顿缩成一团,拼命挥舞着手中的木栅。过了好半天,才依约看到地上仿佛是个人影儿。他大着胆子点亮火柴,上前一看,原来是个“画地为房”的精神病人。他满脸花白的胡须仍掩不住幸福的微笑。一双凝然的大眼睛紧盯着地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我的家”。温尔顿刚想和他打招呼,却愕然发现老人的脖子以下白光一片,竟是一堆白骨!温尔顿吓得坐倒在地,与此同时,一张钢钳似得大嘴咬住了他的脚脖子。“混蛋!”温尔顿嘶吼着奋力挥出一棒。只听见黑暗中传来“吱吱”的哀号,一个深灰色的影子像上满了发条的玩具,满地乱跳。温尔顿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向胡同口跑去。在他身后,亮起了无数腥红的眼睛,沿着墙边流星般追来。近了,近了,温尔顿已经听到了饿鼠们为争夺即将到手的猎物爆发的撕咬声。他筋疲力尽,连放弃的力气也要没有了。眼下他只希望自己能快快跌倒,但双脚还在不听话地胡乱跑着。就在温尔顿将要失去意识时,一盏巨大的“红灯”照亮了夜空——“红星大厦”!“也好,能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产业,死也瞑目了!”温尔顿满足地笑笑,转过身来准备坦然迎接死亡。但他面前的却是空荡荡的街道,嗜血的追兵莫名其妙得消失不见了!此时,从地下传来一串沉闷的吼声,听上去像是春天的雷鸣,更像一辆老式油罐车发出的噪音。温尔顿循声望去,只见“红星大厦”地下车库的入口处赫然甩出一条粗大的、长满鳞片的尾巴。它懒洋洋地拖动着,像条即将试水的小船。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那城门般的大洞里。
眼前的景象让温尔顿不寒而栗,甚至产生了打道回“箱”的想法。但从大楼上飘下的一抹灯光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层,二层……”温尔顿仔细数着。天哪,整个第十层都亮着灯!有人正在属于他的、宝贵的“2个平方”上享受多姿多彩的夜生活,而他却险些在黑暗中葬身鼠腹。“这个不要脸的贼!”温尔顿像头发疯的野牛,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一楼的大门。当他站在电梯里时,一颗心激动的几乎要跳了出来。他叉开双腿,把手用力顶在电梯门上。仿佛只要一开门就能抓过那个小偷,撕个粉碎。终于,电梯停了下来。温尔顿反而胆怯了,他不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也许客气点比较好。总之,他不仅按了门铃,还把自己脏兮兮的手藏到了身后。101的门开了,一位浑身一丝不挂的少女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你是我父亲派来杀我的吗?”少女眨着眼睛问。“不是,我迷路了。”温尔顿从心中咒骂自己,真是个懦夫!“那就好,请进来吧。”女孩转过身来,雪白的后背上展现出鹅颈般柔和的曲线。温尔顿赶紧把视线别开,朝室内望去:“好家伙,这就是我的‘2个平方’!”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单元,不如说是个超大的客厅。足有半个篮球场的空间里看不到餐厅、厨房甚至卧室的影子。阿拉伯白羊绒地毯全无褶皱,像只平滑的鸟翼盖满了整个房间。正中央一只乳白色的水晶茶几闪闪发光,上边摆着一把嵌满蛋白石的银茶壶和四只几乎一摸一样海螺茶杯。茶几两边呈“八”字型放着两溜白羊皮圆背沙发。总之,这屋里除了少女橙黄色的头发之外竟是雪白一片。少女躺在沙发上,像条刚从水面跃起的银鱼。她热情地请温尔顿坐下,然后急切地问道:“您是谁,从哪来,您的生活里有故事吗?”温尔顿局促地搓着手,不好意思的回答:“我叫温尔顿,是个普通的小学教员。我没有什么故事。白天上午工作,下午在公园和女友会面,偶尔也会去趟旅馆。晚上各自回‘睡箱’睡觉。这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欧,‘去旅馆’,那你们一定经常旅游喽?”“这……”温尔顿的脸更红了“还是说说您吧。您是谁,您一直都住在这吗?”“我叫雪儿,这里是我和父亲的家。也可以说是很多‘家’中的一个。‘红星大厦’、‘蓝星大厦’、‘白星大厦’,每个城市里都有一颗属于我们的星星。”“住在这里很危险呢,我刚才看到车库里好像有怪物!”温尔顿想起了那条恐怖的长尾巴。“怪物?”少女一脸诧异,旋即笑的满沙发乱滚。“你把‘老卡奴’当成怪物?它至少有100多岁了。”雪儿擦擦眼角的泪水,调皮地对他说:“那是条老鳄鱼,老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爸爸养着它是为了吓唬老鼠的。您白天可以看到它,安静得像个塑像。您甚至可以往它的嘴巴里撒尿!”“啊,原来如此。”温尔顿不由为自己的好运气感到高兴。他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其实,我骗了你,我到这儿并不是单单因为迷路。”“啊?”雪儿低下头,长发如水遮住双肩,眼中充满了疑惧。“放心,我不是来伤害你的。我到这里其实是为了找东西。在‘红星大厦’101室的某个地方有属于我的‘2个平方’。但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请问,您能帮我找到它们吗,那可是我毕生的积蓄。”“真的吗?那我可得想想。”雪儿显然轻松了许多,她扳着指头算着:“一楼是储藏室,二楼是衣帽间,三到七楼是中、法、意、日四式餐厅,八至九楼全是卧室,十楼如您所见是会客厅。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温尔顿的2个平方’。请您原谅,毕竟我只是这里的‘半个房东’。”“那你能帮我问问你的父亲吗?还没有请教他的大名。”“地王雷奥。”雪儿轻描淡写地回答,她一边用海螺锉着指甲,一边继续说:“那些无聊的人都这样称呼他。可是我却帮不上忙,因为近来父亲总怀疑我会谋杀他,我不得不脱光衣服来证明没有武器。可笑吗?在亲生父亲面前一丝不挂的女儿我算头一个。如果愿意,你可以在隔壁找到他。不过千万别提见过我,他是个很容易激动的人,而且手里总攥着死光枪。”温尔顿听完顿觉手足无措,像个被熟鸡蛋噎住的男孩般呆坐在那里。本来嘛,巨大的食人鼠,古怪的老鳄鱼还有眼前这个赤身裸体的少女已经让他的脑子乱成一锅粥了,现在又来了个发疯的地产商。“去,还是不去?”这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简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可没容他多想,紧闭的房门就在一声巨响后轰然倒下,从门外旋风般冲进一条莽汉。他从头到脚被结实的橄榄球盔甲包的严严实实,两只怒火中烧的眼睛仿佛在和手中死光枪一起冒着烟。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恐惧,这个武装到牙齿的壮汉说起话来却结结巴巴,像个快中风的老人:“你哪也不用去,因为你们的话我早就听到了,从钥匙孔里像挤牛奶一样,一字不落的听到了!退后,我的女儿和她的小情人儿,想杀我,没门!准备和你们的谎言一块上天堂吧!”温尔顿本想来个英雄救美,但雪儿仿佛早料到有这一天,竟满不在乎地喝起茶来。温尔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按兵不动。“好吧,你们准备谁先死?”雷奥平端着枪,瞄瞄这儿,又瞄瞄那。“别误会,他是来要他的两平方面积的,你公司的电脑里应该有他的信息,‘温尔顿,101室的住户之一’。”雪儿心平气和地说道。温尔顿连忙点头承认。“什么?什么?我没有听错吧!近百年来从没有谁胆敢来地产商这里索要一平方的。我们为这个世界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大众化的工作,富含卡洛里的食物,还有廉价的‘公共交配场所’。甚至用你们那渺小的‘立锥之地’置换了可以制造各种美梦的‘睡箱’。那可是十足的高科技玩意儿!”雷奥掀开头盔面具,擦了把脸上的汗水。鼬鼠般的细眼里闪出一抹奸笑:“得啦,小伙子,你们明显在偷情吗,我了解我的女儿。又何必找那天方夜谭般的借口?只要你肯承认这点,我转身就走,永远离开你们的小小伊甸园,怎么样?”温尔顿眉毛一挑,霍地站起来,用胸口对着那把死光枪。“雷奥先生,在我自己的家里,我没有必要‘偷情’!明天我就堂堂正正得把女友接来同住。我还要告诉那些在‘睡箱’里发霉的伙伴们,你是如何用大家的房子来养鳄鱼的!我相信,他们也一定愿意搬进来,到那时您的女儿可要穿上衣服啦!”雪儿听了,不高兴的撅起小嘴,嘟哝着:“温尔顿,那多麻烦,衣帽间可是在二楼呢!”“闭嘴!”雷奥咆哮着,用枪指着温尔顿的脑袋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爆你的头,把你丢到街上喂老鼠!”“凭什么?”温尔顿反问道。“你私闯民宅,还扒光了我的女儿!”雷奥厚颜无耻地喊道。“说到私闯民宅,雷奥,我刚刚注意到你脚下所踩的就是属于我的一个平方!根据法律,你不能在我的家里杀死我!”温尔顿话音未落,雷奥就像踩了条眼镜蛇,怪叫一声向后窜去。还没等他站稳,温尔顿又飞快地说道:“对不起,我记错了,现在你脚下的才是呐!”雷奥随着温尔顿的话音,像只巨大的弹球,在地毯上旋转起来。等他站稳脚跟,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101室的门外。“该死的!”雷奥大叫一声,扔下死光枪,扭头走了。雪儿走过来,轻偎在温尔顿身边,无限感激地说道:“谢谢你,我从来没见他这么狼狈过。但你真该走了,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为了杀掉你,天晓得他会干出什么坏事来。”温尔顿抚摸着雪儿的长发,安慰道:“放心吧,傻姑娘,我们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明天我要回去向大家公布真相,到那时生活就要不一样了!”他心满意足地点燃一支雪茄,自顾自地在心中规划起美好的未来。长长的雪茄刚燃掉一小截,两人便被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吓了一跳。那声音就像是瘸足巨人的醉步,缓慢而有力,简直让房间里的空气都震颤了起来。雪儿惴惴不安地叫到:“是‘老卡奴’!爸爸准是用货运电梯把它带上来了!”果然,一张足有咖啡桌大小的鳄鱼头猛地堵在了门口。它眯缝着茶褐色的大眼睛,从满是肉瘤的大嘴里喷出阵阵白气。显得对这屋里的亮光极不适应。雷奥站在鳄鱼身后,正用一根烤肉叉凶狠地刺着它鳞片下的嫩肉。“上啊,老卡奴,把这对小鸽子全装进肚子里去吧!温尔顿先生,好好享用您的‘两平方’吧,因为您就要住到一个更挤的地方去了!”老卡奴痛苦地甩着脑袋,口涎乱飞,浑身的鳞片都竖了起来。它惊天动地得吼了一声,张开大嘴,向温尔顿扑来。
结尾一:温尔顿的‘睡箱’空了,老D终于找到了真凭实据——“温尔顿东窗事发,畏罪潜逃了!”检察院果断介入调查,但一切都茫无头绪;
结尾二:温尔顿和死神开的一个玩笑救了自己——他把手中的雪茄弹进了老鳄鱼的嗓子。被意外烫伤的鳄鱼凶性大发,翻转着硕大的肚皮冲向正在戳刺自己的雷奥,瞬间就把他撕成了碎片。黎明将至,温尔顿带着重新穿上衣服的雪儿奔跑在空旷的大街上。他要去拉下电闸,让习惯于沉睡的人们早早起床,好去迎接一个不一样的明天。
十四. 星旅
公元2065年某日,我被中央航天局紧急征调,参加了一个“绝密项目”。其实,最近这几年我一直在为这个项目做准备,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知识储备都在为同一个目标所服务。久而久之,我也能猜到自己将要肩负起什么样的责任。
“虫洞理论”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被人提出。连小孩子都知道,如果飞行棋达到光速,周围的时空便会发生扭曲、折叠,使得驾驶者能进行超远距离的宇宙航行。问题是一切有重量的物质都无法达到光速,即便能无限接近,但也会被自身的重量压垮。说实在,直到看到那样东西之前,我也一直认为“星际旅行”是可望不可及的,还不如花大力气去改造火星来得实惠。但当我们看到了那台巨型“等离子镭射发生器”后一切都改变了——我情不自禁地喊出了“星际旅行”几个字。旁边的项目负责人眉毛一扬,立马把其他的三名“应聘者”打发走了。然后她把我请进办公室,笑得像只打呼噜的母猫。她问我为什么会联想到这个奇怪的词儿?我答道这一点都不奇怪,试想,如果把那玩意儿安在舰首处,光束就可以像剪刀一样撕裂前面的空间。而向后衍射的激光会给飞船包上层华丽的“光膜”,这就等于让飞船成了激光束的一部分。按照物理学观点,一切有重量的物质都无法达到光速,但这对“光”本身来说是完全不成问题的。这样一来……
我兴奋地还要说下去,那个满头银发的负责人已经点头示意可以了。然后他们便让我开始不间断的训练,从核反应炉的维修到苏格兰奶酪的制作。我从不问为什么,只是一门心思地苦干,坚信所有付出都必有回报。终于,我如愿以偿地踏上了“静止号”宇宙飞船的旋梯。
至于为什么叫“静止号”,船员们有各自不同的理解。那个叫“苏”的女孩,认为飞船在踏上时空之旅后,地球就会处于相对“静止”,也许我们白发苍苍地回来,还能享受和父母共叙天伦的乐趣。而那个一身嬉皮士打扮的杰克则认为处于“静止”状态的应该是我们自己。尽管穿越仅是几秒钟的事情,但无限的“时间流”将会从飞船边绕过,我们抵达的应该是几千年后的目标。至于那个负责后勤的沉默的中国人张龙,则简简单单地嘣出一句:“动静不都是一样的吗?!”。
我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至于说谁才是真的,就要等事实来检验。我不发表意见,只是再次说明了飞船的情况并明确了大家的任务。为了能更好地被包裹在镭射弧里,这是条飞船被设计成了“纺锤”的形状。从最前端的“冲锋角”到最末端的“驱动器”共计数百米长。内部分为“动力区”、“指挥区”、“生活区”和“储备区”四块。技术狂人杰克和他的小组负责“动力区”,去驯服那十台狂暴的核能反应堆。我和苏以及十名最优秀的星舰副舰长负责指挥。沉静细密的张龙和他细眼长眉的同胞们负责照顾后两个区域。我一再强调,我们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在这条未知的航线上每个人都是别人的依靠甚至最后的希望。他们听了都纷纷点头,但愿是真正听懂了。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再说这些话的机会!
飞船很平稳地冲出了平流层,浩渺无垠的宇宙就像是母亲温暖的怀抱般将我们包围。杰克在标满银星的仪表板上校对半晌,将一串参数发到我的私人电脑。那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半人马星座的比邻星。这颗曾无数次出现在科幻小说中的星球从外形上几乎可以说是地球的“姐姐”。除了个头大了1.5倍,重力较大以外,是已知最宜居的“殖民星球”。如果以前,面对这种连光速也要走好几年的域外桃源,人类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但现在有了巨型镭射光开路,我们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在发射器预热的过程中,我把所有船员都叫到了指挥舱。一来见证这史无前例的伟大一刻,二来这里相对最为安全,我没必要让大家刚启程就做无意义的冒险,毕竟这里离我们的目标还十分遥远
。
发射器的尖端会发出近似于太阳的白炽光,所以我遮住了瞭望口上的透镜,只凭和外界相连的显示器观察。一道直径近3米的光波喷涌而出,像热刀切奶油般划开太空。飞船追光而上,仿佛是条跃入了温暖洋流的旗鱼,毫不费力地穿越过上亿公里。就在一切顺利进行时,一座反应炉却因超负荷工作罢了工。杰克火速启动备用能源,但就在他按下按钮的一霎,我们每个人都明显地感到了船身的震动。接下来“光束之路”消失,我们搁浅在一片完全陌生的星域。每个人都沉默不语,沮丧到了极点,最后还是我打破了平静。
我告诉大家既然航向没有偏离,我们很可能就在既定路线的某个节点上。大家要重拾信心,等我们修理好反应炉后再做一次“空间跳跃”。杰克很识相地表示,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都不成问题。这时张龙狂呼一声,跪在地上。他挥舞双拳砸着大腿,好像要把这部分和自己硬生生分开。苏扶起他,张龙红着眼睛指向中央电脑显示飞船全景的屏幕。只见位于飞船最后边的“储备区”消失了!!
那里存储着大部分的口粮、饲草和牲畜。如果出了问题,那我们不只眼下要“节衣缩食”,连抵达目的地后的“垦殖计划”也要泡汤。所以我其实比张龙还着急,若不是要留在这儿稳定大家的情绪,我一定第一个冲到那里检查。苏善解人意地担负起来,她带着几名最有经验的维修工朝后区冲去。片刻后她回来,对我耳语道一切正常。包括每一头牲畜,每一株绿植,每一包小麦粉都检查过了,没有任何损失。而此时显示屏上飞船消失的部分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我只能说刚才的事儿我无法给出合理解释,但我们的小组肯定会加紧研究,不会让它再次发生。我们要保持镇静,按部就班地工作和生活,就把这里当成地球上的研发中心就可行了。
杰克突然跳上椅子上向大家宣布,经过测算,我们已经走完了大概2/3的路程。也就是说,我们的首次“空间跳跃”已经完美成功!!他话音刚落,人们便欢呼起来。我趁机提议,不如来个庆祝酒会,把刚才的晦气冲到九霄云外!!
那天,我们烤了新鲜的蒙古羊排,上边抹了来自俄罗斯的黑鱼子酱。配菜是鲜香入骨的日本松茸,还有入口即化的法国红酒烩鹅肝。餐前的威士忌和餐后的白兰地限量供应,足可以让每个人都享受到微醺的乐趣。最久的压轴戏是张龙端出的好似艺术品的“中国点心”,有一种好似由金黄色的螺丝扭成的方糕非常好吃,我对上边的细碎的糖果非常感兴趣,于是请他透露下秘方。但那个狡猾的家伙却表示他打算在新星球上开一家“糕饼店”,到那时可以任意品尝。至于“秘方”,说了我们也不会做,还是免费唾沫为好。
大餐结束后,我们又美美睡了一觉。次日,一切工作便按部就班地展开了。就像《舰长指南》上所说,“能源问题无小事”,我马上加入杰克的小组,开始对付那个桀骜不驯的反应炉。尽管经过多年的“简化”,这种反应炉的大小已由6米高降到了1米左右。但其内部结构却更加复杂,简直令人如入五里雾中。亏了杰克这家伙拥有超凡的想象力和近乎疯狂的胆量,我们才能一步步逼近问题的中心。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大家都心急火燎,食不甘味。为了调动杰克的胃口,我命令张龙给这个“食肉少年”准备尽量充足的新鲜伙食。反正我们养了几百头长毛羊,这种消耗完全不在话下。
“炖羊肉”、“焖羊排”、“炸羊尾”、“炒羊肉”……“在形成‘规模养殖’前,只有‘重要节日’才能开荤”的规定被打破。不过我相信,只要留够种羊,在着陆后我们的生物学家就会让所有人有吃不完的肉。渐渐地,我发现就连平时以吃素为生的印度裔船员也爱上了荤菜。可能是那种饱腹感能给人带来种宁谧的安全感,从而消除对未知命运的恐惧。所以那些大胡子的“隐士”们也从不屑一顾到狼吞虎咽,连碗里的汤汁也用薄饼擦得干干净净。他们称赞着张龙的手艺,表示一定会将“新星厨王”的桂冠送给他。要是平时,张龙肯定会乐不可支,甚至会给大家表演用碎骨头拼“蝴蝶”的绝艺。但此时他却无精打采,对来自四面八方的“马屁”不置可否。这个中国人的脸蛋儿嫩得像个剥了皮的白杏,这让他乌黑的眼睑更加惊人,仿佛刚和某位重量级拳王较量过一样。终于,他在给我们端来鲜美的“汤面”后昏厥倒地。我连忙组织人急救,在打下大剂量的强心针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船长,”他用力抱住我的胳膊,好像身下就是万丈悬崖,“听我说,这里有‘魔鬼’!”
我本想告诉他,这是封闭空间带来的精神压力所致。但他歇斯底里地吼着,根本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它们在密谋,准备反叛。到那时候,没有人会幸免。它们有头领,就是那个斜眼的老家伙。有人偷了刀子,还有电击棒!如果你不相信,就请让我离开。我情愿一个人在太空梭里冻成‘冰尸’,也不愿待在这个可怕的鬼地方。它们恨我,但最恨的却是你!”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相片。我的脸从来没被那么扭曲过,而且两眼被扣成了可怕的黑窟窿。
“这是怎么回事?”我回忆着什么时候照过这张照片,可脑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我从它们那里找到的。这些该死的家伙,它们往你脸上吐口水,这是诅咒,是黑魔法!!”张龙跳起来向逃生舱的方向飞奔。四个膀大腰圆的安保人员才勉强把他按住,塞进了禁闭室。
“杰克,你们继续研究,千万不能停工。我到后区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安排好,让苏待在指挥室随时待命。回宿舍取了死光枪,和几名摩拳擦掌的小伙子一同出发了。
最先经过的是“绿植区”。玻璃舱后来自热带雨林的藤蔓和灌木疯狂生长,从浓密的绿叶中挤出串串珍珠般的清露。大量的纯氧经过精心调制混合,由通风口送往飞船的各个角落。我查看了地衣植物的生长状况。这种腐蚀性很强的家伙会让船体结构损毁,尽管程度很是轻微,但也不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然后是“育种区”。许多农学家在这里忙碌着,他们正根据比邻星的重力状况培育一种低杆茎、抗倒伏的新型小麦。据说上船时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剩下的工作本来要在星球表面进行的,可现在却不得不先利用船上的器材开展。我说了些鼓励的话,但却心不在焉,得到的回应也自是寥寥。
最后,我们来到了“牲畜区”。这里有一排排堆叠如山的兽笼,每个笼子不过一米见方,两米见长。由于空间限制,没有带大型的牛只,只有些猪猡和绵羊。它们平时只能匍匐在笼子里,身体得不到半丝舒展。虽然有些不人道,但只要熬到顺利着陆,它们就有足够的空间撒欢儿、玩耍。眼下,我吃惊地发现,有一大片兽笼竟然空了!!
地上有些零碎的羊蹄印儿,还有几颗黑枣般的粪粒。我们顺着这明显的痕迹一路追踪,来到了一片篮球场大的空地。这里是船员们休闲、运动的地方。其实它在设计之初还有另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功用,那就是,如果比邻星上有敌对文明,我们可以在这里操练部队。从传播文明的使者,摇身一变,成为杀人不眨眼的丘八。
场地的中央有个用面粉包搭成的简易羊圈,几十只长毛羊围拢在里边,“咩、咩”地叫唤着。一股混合着奶、血和尿液的腥膻气味扑面而来,让我想起了旅游时见到的阿尔卑斯山区古老的羊圈。这完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至少现在我看不出任何异常。在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后,我得出一个结论——前两天的意外连我们这些专职的科学家都有点害怕,更别说没有受过什么正统教育的张龙了。他一定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看到了“船毁人亡”的结局。经过反复地暗示,这种消极的思想控制了他,让他发了疯般想回到地球上去。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便利用小小职权,把这里改建成了地球上的牧场,算是一个对自己的小小安慰。
至于该怎么办?那真是太好说了。让这些四蹄畜生各归各位呗。我感到自己真是蠢到了家,竟然受了那家伙的蛊惑。在如此重要的时刻离开自己的岗位,来到这个臭气熏天,污水遍地的鬼地方!我庆幸自己下令把张龙关起来,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以为这里的动物“成了精”呢。
下完命令,我转身想走。这时,从黑洞洞的空地上分明传来一声断喝——“你!!”这种声音我经常在和别人抢车位时听到。伴随着这种吆喝一般会跑来个气势汹汹的大个子黑人,然后瞪着草莓般的烂眼角隔着车窗瞪我。我下意识地握紧腰上的死光枪,开始在那一大堆胡乱躁动着的“嫌疑犯”中搜寻。
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目标,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种种感觉告诉我,没错,就是那个家伙干的!!
在羊群中间有头长着螺旋形长角的老公羊。它的长毛已经失去了油性,破斗篷般耷拉在身上。两只浑浊的蓝眼珠像是磨砂的玻璃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仿佛能同时看到所有角落。它嘴里叼着一根草茎,不时从肥厚的嘴唇里吐着口水。周围的羊好像注意到我的目光,纷纷主动围拢在它的身前,像要为主人献身的忠仆般笃定地瞪着我。
“这不可能!”我身边一个生物学家喃喃自语,“所有的兽群都只会保护新生的小兽,根本不会为了老病个体去摆阵御敌!它们一定是疯了!!”
“注意你的措辞,”我不希望事情闹大,所以不得不拿出舰长的权威,“只有富有理性的高等生命才能‘发疯’,你看到的只是偶然现象而已,明白吗?!”
晚上,我躺在松软的鹅绒被里却久久不能入睡。我仔细地倾听着门外走廊里的声音,生怕有“得、得、得”的羊蹄声自远而近。要是那些家伙学会了仇恨,那么偷袭、暗杀,什么它们做不出来?!也许下一秒钟,那可怕的、长满黑毛的“魔爪”就会扭开我的房门,把我掐死在枕头里。我心惊胆战地从枪套里掏出并未解锁的死光枪,抱在怀中沉沉睡去。
我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开了门,几名厨师冲着我一通狂喊乱叫,让本来就憋涨的太阳穴更加酸疼。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清楚他们的意思——一名船上的见习生被谋杀了,就是被那群可恶的绵羊!!
我怒不可遏,冲出门去,要找那些长毛怪算账。要不是有人提醒我,我一定会穿着睡衣穿过整艘空舰!!我不得不边换衣服,边听他们的汇报。原来,那个勤勉的小伙子受命将羊群抓回笼子。本来已经给他配发了电击棒等工具,对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这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可羊群却像排练过一样,闪出条空道让他钻进了“口袋阵”。没等小伙子反应过来,四头气势汹汹的公羊从东西南北同时发难,撞碎了他的腿骨。他倒在地上呼救,一头长着镰角的公羊凌空跃起,将他的脑袋撞得稀碎。我马上让电脑将死难者的信息报来。结果发现这年轻人今年刚22岁,刚刚从常春藤名校毕业,是体育队赫赫有名的“明日之星”。他妈的,敢在这遥远的外太空要我船员的命!我咬牙切齿的表情让周围的人都会错了意。他们纷纷向人工智能索要枪支的解锁权,电脑左右为难地亮起了红灯。人们看着我,就等我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大开杀戒。
我强令大家冷静。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找到其中的原因。如果是某种不知名的宇宙射线干扰了那些羊只的神经,那么同处一地的猪猡有没有受影响,而我们是不是也在不知不觉中丧失了理智。于是,我命令电脑马上检查全舰的辐射水平,然后把可能发生危险的地区标识出来。经过片刻的运算,电脑明确表示船上并没有任何辐射超标的地方,但却有“不同寻常之处”。我追问道到底怎么个“不同寻常”,电脑马上闪烁其词起来。这个满脑袋混乱逻辑的“骗子”!我决定不管这些,先把那孩子的尸体抢回来。我带着人来到“案发地点”,发现和小伙子血肉模糊的身体并排躺在地上的,还有头大得像小牛犊般的公羊。我发现它已经断气,硕大的羊角上还沾着星星点点、半凝固的脑浆。
这是“畏罪自杀”,还是怕遭到人类的报复,主动交出的“牺牲”?我望向密麻麻的羊群,试图去寻找那头看上去与众不同的老羊。奇怪的是它似乎被“边缘化”了,正围着头地位不高的瘸腿母羊大献殷勤。那模样简直就像个欲火灼身的糟老头儿!我让人抬着两具尸体,故意从猪猡们面前缓缓走过。只见这些家伙根本毫无反应,就像喝过了餐后甜酒的肥胖乡绅,一个个睡得心满意足,连伸伸那些小短腿儿的动力都没有。
大家请示我该如何处理,我吩咐明天早餐后在靠近一颗恒星时为死者进行“天葬”,所有人务必全员参加。而这头“罪魁祸首”,或者说“罪魁祸首之一”的公羊,务必送往解剖室检查其全身构造。未来的一段时间,为保万一,暂停肉类供应。
厨师们有些愤愤不平,一来是为什么不能把这凶手在餐桌上“明正典刑”,二来是暂停肉类供应似乎不必包括那些和善的猪儿。我瞪着他们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船长的话就是命令。说完我又觉得非常诧异,这并不是我素来的语气,看来有必要再查查飞船里的辐射当量了。我接着说,从现在开始,不许再给“造反”的羊群发放食水。如果连“饥饿”都无法逼它们就范,那可真的要出大事了!
第二天,我让苏代替我去主持葬礼。并不是我言而无信,而是早晨杰克告诉我,反应堆的修复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一个人不敢负全责,必须由我来坐镇指挥。眼下没有比恢复动力更重要的事了,所以我就怀着对小伙子的一丝愧疚,来到了动力室。
反应堆已经更换了损坏的蒸汽发生器,仪表盘上的各项参数也趋于正常。只需要再进行几项调试,理论上就可以恢复运转。杰克兴奋得两眼放光,就像个走进海鲜宴会厅、斗志旺盛的老饕。他舔着茄紫色的嘴唇,一只金光闪闪的舌环像雨后的蚯蚓般钻进钻出。说实在,这家伙嬉皮士的装扮就够让我受不了的了,现在他竟变本加厉把嘴巴搞得像只大西洋鬣蜥,真是让人作呕!可是,谁让人家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只要他让我的飞船恢复动力,我宁愿给他在船里“裸奔”的特权。正当我胡思乱想时,杰克却浑身抽搐地倒下了。我连忙给他做心肺复苏,一股甜杏仁的味道从他嘴里喷涌而出。
“氰化物中毒!!”我大惊失色,看来嘴唇变紫并非他化了“鬼面妆”,而是中毒所致。我真是太蠢了,这个意外说不定会搭上全船人的性命,一定要把他救活!可问题是其他人包括所有医务人员都到船中后部的舷窗举行葬礼去了。我一边让电脑叫相关人员火速赶来,一边继续施救。杰克的胸肺不再扩张,麻痹的神经已经让他丧失了呼吸功能!我忙用腰带上的匕首刺破他的气管,让新鲜的空气尽可能多地流进去。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医护人员赶来时,只看到杰克被割破喉咙的尸体,和用两只“血手”掩面而泣的我。
苏让人把我架回船长宿舍,并要四名保安绝对“保护我的安全”。我知道她是要把我软禁起来,但我也相信苏的智慧,她肯定会很快查明杰克的死因并还我清白。我乐得利用这段独处的时间好好捋清思绪,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个明白。
果然,很快苏就释放了我。她暗中报告说从杰克的胃里找到了有毒的肉丸残渣。我们全程观看了厨房的操作录像,发现厨师除了违规给杰克开小灶外没有做任何手脚。
“是不是在做熟之前就被下了毒?!”我大胆推测道。
苏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点头称是。我们又仔细查看了整个屠宰过程的录像,结果什么也没发现。看来,“杰克之死”目前只能作为“悬案”对待了。我派了两名保安去看住那群羊,不论出现任何异常都要及时报告。
我和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现在缺少了首席科学家的指引,我们的测试必须慎之又慎。我建议把“走过的路重新走上一遍”,也就是把所有的参数全都重新计算一次。为了确保万一,我将技术人员分成三组。一组用计算机运算,一组全程手动,最后一组则人机结合。只有当他们的结果完全一致的情况下,我才会进行空间跳跃实验。这是一次没有回头路的征程,每步都凶险得好像在悬崖边上跳舞。我既要保证“舞姿”优美异常,飘飘若仙。又要让“舞者”安全着陆,毫发无损。这无疑是我面对过的最艰巨的难题。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个纷繁复杂的计算公式上。有了杰克的前车之鉴,没有谁再去抱怨伙食的低劣。大家拿出了航天人应有的气概,没日没夜地刻苦工作。至于那些负隅一方的畜生,我倒要看看它们还能坚持多久。
实际上,它们坚持得比我想象的要久得多。整整两个星期,那些家伙丝毫没有啼饥号寒的迹象,更别说屈膝投降了。最后,还是我派去的保安坚持不住,跑来找我。他们神气激动,满脸酱红。但语速却吞吞吐吐,一看内心就经历了很激烈的斗争。终于,他俩说明了来意,原来是要求我给他们携带的武器解锁。这艘星舰并非军舰,而是宇宙开发的考察船。虽然也携带了大量致命的全自动激光武器,但都是为了抵达比邻星后应付突发情况的。所以,电脑给所有武器都加了密。密码每秒钟都会自动更新,想要人工解码几乎是天方夜谭。只有我这个舰长有权通过语音命令,给指定的武器“松绑”。
现在那两个被吓坏的年轻人正在反复祈求,说如果不给他们武器,他们就宁愿被送上法庭,也不再去看一眼那些可怕的家伙。它们不吃不喝却精力旺盛。平时一声不吭,但只要任何一人犯了困,想小憩片刻,铺天盖地的羊咩声就会席卷而来。有时他们一觉醒来,竟会发现自己被搬到了谷包堆上,稍一翻身便会从高处滚落!
我在一瞬间也考虑过让他俩去和张龙作伴。但转念一想,无论再派谁去可能都是同一个结果。在没弄清事情的原委前,我又不可能像个野蛮人一样,将作为政府的财产的羊群屠戮殆尽。于是,我决定趁他俩的慌乱神态还没影响到他人,满足这个不情之请。只不过反复强调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能用最低的输出功率开枪自卫。他俩松了口气,兴高采烈地走了。这时苏凑过来,望着两人的背影,小声说我应该留个心眼儿。我微笑着点点头,对一枚纽扣大小的录音卡说了句话,然后把它塞进裤兜里。苏这才放了心,告诉我三组人马的结论数据完全相同,我们最早明天就可以进行“空间蛙跳实验”了。
那一夜,我兴奋得几乎一宿无眠。我走出卧室,信步来到飞船舷窗的位置。望着浩渺无垠、群星璀璨的宇宙,幻想着将来我们要建立的“美好家园”。那一定是一个和地球大不形同的地方,美好的东西,比如森林、湖泊、海洋,肯定在故事的开始就被仔细呵护、保存。谎言、滥交、派系斗争以及蠢得要命的战争,则会被巧妙地避免。我们不再会走老路,更不会让子孙后代重蹈覆辙!到那时,“比邻星文明”定会焕发出超强的生命力和竞争力,甚至成为这个星区的“文明灯塔”也说不定!!
我正在胡思乱想,突然一只大手搭在我的肩上。回头一看,只见我们的首席生物学家比德文正醉眼朦胧地瞪着我。
“你怎么了?”我问道。
“舰长,也许你该看看那头‘杀人羊’,反正以我现在的认知水平完全解释不了!!”比德文的目光中满是惊惧和疑惑,这种眼神我只在迷信神学的老大爷脸上见过。它不应该属于一个顶尖的科学家,特别是探索生命秘密的天才。
可当我看到了那一幕时,我也用同样的眼神和比德文对视了半晌。要不是这段时间经历的怪事儿太多,我已经有点“心理免疫”,也许会当场昏厥过去——只见解剖台上,平行放着两枚剃光皮毛的羊头骨。其中一个的脑室大小如常,另一个外形虽一模一样,但脑室却足足大了一倍以上。
“你知道咱们人类提升脑容量用了多少年吗?整整400多万年呀。而这和这”比德文指着两枚头骨,歇斯底里地喊着,“这种跨越竟然发生在上船后的短短数周!!”
他从大衣兜里取出瓶威士忌,一仰脖干掉大半。
“完全不能解释,就是上帝亲临,也不可能给出答案!!!”
我镇静下来,晃着他的肩膀警告他,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在抵达目的地前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里发生了“生物变异”。比德文已经缩在地上齁齁大睡,也不知听到我的话没有。现在我也满头雾水,只希望明天的实验不要再出什么岔子就好。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我还像上次一样,把所有人集中到前舰。命令所有科学家最后调整负责的仪器,同时启动反应堆,准备先进行一次短距离的“蛙跳”,如果成功,那么我们就可以在比邻星上吃午饭了!!
反应堆预热的声音逐渐加大,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了嗓子眼儿。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我身后扑来两个壮汉,用手铐将我反铐起来。同时一块臭烘烘的手巾用力地勒住我的嘴巴,让我一声都发不出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两个该死的“羊倌儿”。现在他们正趾高气扬地晃着手里的死光枪,警告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苏勇敢地站出来,斥责这种卑鄙无耻且愚蠢到家的反叛。那两个家伙呵呵大笑,其中那个宽脸的胖子竟趁她不注意,一把抱过她娇小的身子,在苏雪白的额头上乱亲。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就让我来解释这一切吧!”
众人看时,竟是那头羊群中最诡异的老羊在说话。它不知什么时候,已缓缓穿过人群,来到我的指挥椅边。它非常粗鲁地将丧失反抗能力的我拱到平台一边,然后朝呆立的人群啐口唾沫,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早在几个星期以前,这艘可恶的飞船没经过我们的同意便把我的家族劫持上太空。那时我们的意识还处于混沌、迷乱之中,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可‘自抉’分明是每种动物的基本权利之一。后来我们就看到了‘光’!这条‘光’的河流无比温暖,包裹了我们,改造了我们。我们头疼欲裂,窒息昏厥,经过艰苦的磨练终于得到救赎。从此心明眼亮,从此不再屈服。我们称你们为‘吞噬者’,决定开始反击!我们或奋勇杀敌,舍命牺牲。或以身藏毒,粉身不恤。当然,我们也会区别对待,联合你们中的被压迫者,一同改变命运。比如,这两位仁兄!”
“对,我们知道了真相!!”那两个傻“羊倌儿”异口同声地说,“真相就是我们是这船上的‘消耗品’。不信大家看看,这里最失调的是什么,就是‘男女比例’!”
这会还真的让他们说准了,由于“宇宙开拓”工作的艰苦卓绝,所以符合条件的女性寥寥无几。女船员大概占不到男性成员的三十分之一。只不过大家一开始沉浸在星际殖民的美梦中,没人注意到这点而已。
“同胞们,你们想想,就算我们能到达比邻星,大多数底层人员也会马上丧失‘交配权’!别说什么‘适者生存’,‘自然淘汰’的屁话,我们的阶级属性从上船时就确定了,又拿什么和人家竞争?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做牛做马,孤独终老。而这,显然不是公正,甚至可以说是不人道的。我们都被美妙的谎言蒙蔽了心智,直到这些长毛的智慧生物说出了事情的原委。我俩决定革命,打破原有的社会分级,让一切都从零开始。女人、土地、食物,都必须在绝对公平的前提下被重新分配!”
“凭什么?”人群里有谁怒吼,他显然看不上这两个家伙小人得志的样子。
“就凭我们手里的‘死光枪’,这让你们手里的电击棒相形见绌的‘神器’,怎么样,不服吗?”
就在他们斗嘴之际,我奋力从平台边一跃而下,身子重重砸在光滑的地板上。口袋里的扣状录音器受到挤压,马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中央电脑,我是舰长,现在把一切自动武器重新上锁!!”
这下换做“人畜联盟”着慌了。他们面对的是一大群怒不可遏的船员和“哔哔”作响的电击棒。我很快恢复了自由,并下令将反叛者们关进禁闭区!
我知道眼下必须要给人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以后的工作会越来越困难。考虑片刻后便打开胸前的麦克风,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很可能是在第一次“空间跳跃”时,由于反应堆故障,激光光束的覆盖率不够,让空舰的后区短暂脱离了既定轨道。时间对我们虽然是“静止”的,对那些家畜却可能产生了某种不可逆的影响。比如说在一瞬间提高了它们的智商,赋予了它们社会属性,使它们获得了我们所说的“进化”。
我话音刚落,就有人马上反驳道:“船长,假如你说得对,那为什么和羊只同处一地的猪猡没有表现出‘进化’带来的改变呢?”
对啊,无论是抱团抗议,下毒谋杀,策划反叛,都没有猪儿们什么事儿。难道说是它们天生低下的智力影响了进化速度,还是我的想法本来就有很大的纰漏。比方说,它们是在……
没容我再想,一连串伴随着狞笑的猪哼从人们脑后传来。大家齐刷刷地转身,只见百十头全副武装的“猪兵”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它们并没像地球上的同类们一样四蹄着地,而是优哉游哉地站立着,要不是怀里抱着用钢管制成的简易散弹枪,还真让人以为是群胖太太在集体逛街呢。
领头的一只足有四百斤的乌克兰大白猪哼哼道:“看在满屋子反应堆的份上,我希望你们不要抵抗。虽然这些枪是临时赶工造出来的,有的直接就用上了我们笼子上的钢管儿。但我可以保证,威力绝对惊人,把某个冒失鬼的脑袋轰飞没啥问题。所以,请保持安静!!”
它们拿着的并非自动武器,电脑无法将其加锁。眼下人们手里只有电击棒可用,在热武器面前,用它反抗简直是自取灭亡。所以我很识相地表示服从,为了弄清对方的目的,我还和颜悦色地讨好猪头,表示它才是真正的“舰长之才”。
猪头果然上当,它大咧咧地歪在指挥椅上,享受着手下端来的一壶加冰果汁。痛饮一番后,擦擦嘴说:“你们真的认为我们猪儿就会永远蠢死,只有‘当火腿’这一条出路?!错啦,我们一开始就掌控了一切。把羊群放出来,让它们不断闹事。给它们暗中出谋划策,送水送食儿,就是为了吸引你们的注意力。争取足够的时间,好尽快制造出趁手的武器。你们人类的历史不就是‘征服与被征服’吗?所以落得这个田地也应该坦然面对啊,不是吗?哈哈,哼哼!!现在,开始‘空间跳跃’吧,如果新星球条件允许,我们也可以留你们一条生路。毕竟开荒种地也需要奴隶嘛,哈哈哈,哼哼!!”
我们的科学家们被冰冷的枪口逼着,无可奈何地打开了“激光发射器”。一阵璀璨的光华在荧屏上一闪而逝。一颗瓦蓝的星球随即出现在我们的正前方。猪猡们兴奋地狂胡乱喊,命令马上着手登陆。
在武力的压迫下我们不得不俯首帖耳,将飞船按原计划降落在比邻星一块显而易见的平原上。这里的重力分外得大,飞船的外部结构承受了很大挑战,但锰钢合金到底还是撑了下来。为了测试这里的空气是否能呼吸,猪头竟然冷酷无情地将我和几名人类保安赤身裸体地赶出船外。
外边阳光如火,我们像瞎眼的鼹鼠般踽踽而行。突然从一块巨石后站起几个穿着盔甲的健硕身影,他们朝我们冲锋般一溜小跑,手里轮着寒光闪闪的榔头状的兵器。我们本能地匍匐在地,将脸贴在滚烫的岩石上表示臣服。那些土著似乎也明白了我们并没有敌意,于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昂然而立,缓缓掀开了厚重的面甲。只见一张张丑陋无比的“猪脸”出现在我们面前。
“天哪,难道这就是进化的最终选择?!”我失去了意识。
十五. 城管
1.
悬崖边,电三马疯狂拐弯儿。车上的大小箩筐跟着蹦起来,像是看马戏时激动的孩子。你紧咬牙关,猛打手中的方向盘。皮卡的保险杠在三马车的屁股上擦出湛蓝的火花,那个老人和他的草帽一起向天空飞去,然后在悬崖下变成两个模糊的黑点儿。你从驾驶室车窗里痴痴地望着深渊,耳畔响起重浊的呼吸声。你惊恐地扭过头,只见明明应该支离破碎的老人正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用一双空洞的瞎眼眶盯着自己……
你大叫一声,醒了过来。5月的阳光洒在你身上,竟像午夜沙漠的飞沙般冰冷。窗外的树头,一轮呆呆的太阳凝然不动,就像个错失好牌的赌徒,非得有人踹他一脚才能回过神来。你感到头疼欲裂,为了不再回忆那似幻似真的梦境,他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到最高。
节目里有个非常搞笑的女人。她总是装出高雅的样子,而且任何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都会高雅起来。同事们曾开玩笑说她一定没有长那个玩意儿,因为那是不高雅的,和她的身份不符。
“她会用别的方法来满足她的丈夫,比如给他念一段时讯快报!”你是公认的笑话小高手,尤其在有女士在场时更是思如泉涌,信口开河。
想到这儿,你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突然,一只冰冷的手从沙发上捏住了你的屁股。你笔直地跳起来,脑袋几乎要撞到天花板。仔细看时,全原来是屁股底下的手机被调成了震动状态。荧幕上的黑字儿显示是袁局长打来的。
你忐忑地拿起手机,里边传来局长大人幽幽的鼻音。
“做得很好,你可以来我的住处谈谈。晚上,对,人少点好。到时见……”你刚想挂断电话,忽然听到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接着仿佛有人急促地喊了声“不要来!”
等你再想问时电话已然挂断,而且再打不通。你看看时间,觉得再不动身就要晚了。于是简单地收拾下,便下楼开车而去。
2.
众所周知,局长说“家里”就是“家里”。而当说“住处”时指的是他位于郊外、金屋藏娇的小别墅。那里边有个女大学生小琴,是块活色生香的“暖玉”。不过凭袁局长那把老骨头已达不到“人养玉,玉养人”的地步,一般都是队里的几个小兄弟偷偷去替他滋养美玉的。至于你去没去过,从你此刻裤裆上隆起的“帐篷”便能略知一二。但当你想到那件事儿时,却马上兴味全无,连开车都变得专注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市里某个著名的楼盘在开发时遇到了钉子户——一个在固定地点按固定情节卖了三十年水果儿的老头子。此人有时硬比秤砣,有时软比棉花,让所有的拆迁队儿都无可奈何。为此开发商找到了袁局长,请他帮帮忙儿,一定要把老头的生意搅黄。因为你偷偷去局长的别墅“探班儿”最多,所以得到了这个并不困难的“美差”。可是十几个照面走下来,直到拆迁方都快等哭了,你也没拿下这老小子。袁局长已经非常不高兴,暗示如果再不“给力”,就会把许给他的“编制”给了竞争对手小霞。谁不知道,那个臭娘们是老家伙在局里的特效“败火药”!输给她?想想就觉得臊得慌!!于是你搞了票大的——利用多次堵截掌握的资料,等在他进山货的必经之道,轻而易举地将老头儿拱下了山崖!
事后你也曾烧香拜佛,巴望冤鬼不要缠上自己。但转念一想,和宝贵的“编制”相比,那老家伙的一条残命算的了什么?!这不,自己马上要去别墅报到请功,说明他的死还是有点价值的。从某种方面来说,是你拯救了他平平无奇的人生!!
“鬼若有灵,其谢我乎?!”中文系毕业的你又冷不丁整出句新词儿。一脚油门到底儿,皮卡车在崎岖的山间小道上欢快地鱼跃而行!!
3.
天黑的这样快。太阳拿出高山滑雪的劲头儿,一鼓作气地溜下了山的后脖子。虽然还有几丝残血般的余霞,但你不知为什么却早早开了大灯。山谷中响着震耳的风声,像是有头巨兽在摇头摆尾地追捕着猎物。你关上车窗,从口袋里掏出瓶白酒壮胆儿。
终于,还是到了。这是个位于某块突出的崖嘴儿上的堡垒。当年日本人为了卡断八路军的补给线,在这里修过个冀南地区最大的炮楼儿。开发商为了报答袁局长的多年关照,本着“修新如旧”的原则,用老炮楼拆下的青条砖作基础,仿照日本明治天皇的“鹿鸣馆”,修了个东西合璧的玩意儿。平常挂的牌子是“反法西斯战争纪念馆”,其实就是袁局长的行宫。这里虽然有几个拿钱不办事的“袁家亲信”,但平时除了被人称为“贵妃”的馆长小琴,旁人都很识趣地不往跟前凑活儿。
你把车停在汉白玉栏杆围起的停车场,取出瓶矿泉水漱了漱口。见纪念馆二楼几个屋子亮着灯,显然是在等自己。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向了那面红漆、金钉的大门。
4.
一楼大厅黑着灯。要不是玻璃柜里展品旁都亮着蓝莹莹的指示灯,他还真有点辨不清方向。你记得楼梯就在大厅的左角儿,只要从那几门黄铜山炮间穿过,再转过“万人坑”模拟区就行了。你壮着胆子走过冰冷的炮口,在来到“万人坑”前你有意识地低下头来,尽量不去看那几个冲着人造骨殖狞笑的日军蜡像。可就在已经走到楼梯口时,身后分明响起声断喝——“回来!”
你吓得毛骨悚然,心想不如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跑上去吧。可那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变得愈发不容商量。“回来,傻瓜!!”
你扭头一看,只见大厅右脚的半空处亮着一点烟头儿。这才想起,这里有一左一右两部楼梯,靠左的通向二楼的工作区,靠右则直通馆长休息的“起居室”。你为了掩人耳目,以前一直走左边。袁局长可没这个必要,他一定是刚享受过了小琴酥软的肉体,现在等着给手下发奖呢!!
但刚才的两句话,听起来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又尖又哑,还带点破锣荒腔。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感冒了吗?
你胡思乱想地转过身原路返回。在经过“万人坑”时分明有人从后边拽了拽你的衣角儿——“不要去!”那个电话里的怪声儿再次响起。等你回头时,却发现空荡荡的展厅里个人也无。
5.
那个站在黑暗中的影子果然是他!因为虽然没看见袁局长的正脸儿,但他那种威严的派头儿可不是谁都能模仿来的。只见他大大咧咧地推开起居室旁边的小客厅,挥挥手示意你也进来。然后便拿出副主人的派头,踞傲地仰在台灯旁的沙发椅上。朝地上弹弹指尖雪茄的烟灰,捎带让你坐下来回话。
屋里没有开顶灯。只靠一盏幽幽的台灯勉强照亮。袁局长又坐在灯旁,正应了那句“灯影下黑”的老话,他胸口以上就只能看见轮廓而已。
“你干得很不错啊,干净利索得狠!”袁局长话音未落,你就“腾”地站起身。表示领导表扬,实在愧不敢当!
这手是你从电视剧的某个特定桥段上学来的,每当在领导面前用起时都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这次也不出意外,袁局长就像是被小琴狂撸的大肥猫,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说:“那地方应该有摄像头吧?像那种陡峭的拐弯处都会有,你没有露了相吧?”
“没有,没有。我怎么可能那么傻。真要穿了帮儿,不是给领导惹麻烦吗?”你信心满满地说道:“前一天晚上,我让几个道上的小弟冒充‘飞车党’,把那一片儿的摄像头都砸坏了!”
“‘冒充’,我看未必吧?”袁局长抽了口烟。隐约的火光照见他铁青色的、胡子拉碴的下巴。和他宽阔的胸脯相比,这下巴显得太瘦了一些。
“您圣明,”你心里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却找不到头绪,“他们几个确实好在这附近玩玩。”
“那老头的善后处理的如何呀?”袁局长问道。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颤抖,可能是和小琴玩得太过分了吧。
“连车带人都摔烂了,我警局的朋友传过来张鉴定责任书,说是按交通意外处理,听说他的家属还准备状告交通局呢!”
“欧,是吗?可谓是滴水不漏啊!完美,太完美了!”袁局长站起来,背对着你在屋里来回踱步。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雪茄,充满辣味儿的烟雾几乎将他全身包裹起来。
这时,屋里唯一光源的那盏台灯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让本就压抑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你感到一股冷风从脑后袭来,下意识地扭头寻找那扇没关严的窗户。可是这是个套间儿,根本没有通向外边的窗户呀!这时,你喉头发紧,脖子在像麻花般扭结变形。
“有人要掐死我!”你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拼命反抗。可挥出去的拳头却砸在了空气里。你再定睛看时,只见袁局长站在离自己五米开外的地方,还在不停地大抽雪茄。
“一定是这该死的烟雾让我产生了幻觉!”你擦了擦鬓角上的冷汗,心想要不要找个理由离开。
“你替我解决了麻烦,所以我的朋友们决定酬谢你。给你的奖励已经放在大门口,拿上走吧。许多事咱们以后再说!”袁局长的一番话让你如释重负,立马做了个经典的点头哈腰的动作退了出来。
6.
一口亚麻色方格子的上好旅行包斜靠在墙上,你上去抓住把手,觉得好像抓在冰柱上般叮手。连忙掏出块手绢儿裹在上边,费力地把它拽上车去。
倒好车,你深吸口气,轻轻掀开箱子上的开关。从窄窄的缝隙中看见了你想要的颜色。这时,那个声音又从后座上传来——“不能要!”
你抬起头,从车后镜里惊讶地发现背后竟坐着个只穿着内衣、长发盖脸的女人!你飞快地扭开车门,跳到外边。再向车里看时,却发现竟空空如也!
这时从纪念馆里传出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你遏制者心中的恐惧,朝灯火掩映的二楼望去。只见玻璃窗上,两个男人的影子正在拼命厮打。你想着可能是袁局长收藏的古董引起了强盗的注意,自己身为即将被提拔的下属怎能见死不救?!于是你从车斗里抄出把钣钳,朝屋子跑去。
可渐渐地,你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原来那两个争斗的人已经分出了胜负。其中较矮的一方反倒占据了上风。接下来,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矮子将对手摆正后撕开,像穿衣服般披在身上。两个人影从完全重叠,到最终融为一体,紧接着便消失不见。随后,二楼所有的灯依次打开,一楼大厅也灯光灿灿。急促的下楼声传来,你本能地觉得那个怪物冲自己来了。于是忙调转方向,朝车子奔去。
7.
你开着车一路狂飙,眼看就要进城。可倒霉的是半路上遇到了多部门联合执法——“彻查酒驾”。本来凭你的关系满可以蒙混过关,但不巧的是这次连电视台也派了人来实况转播。兄弟们不能因为给你面子丢了饭碗,只能把你拉出来弯腰撅腚“吹泡泡”。结果显示你正处在醉酒状态。更要命的是有个眼尖的女记者发现了副驾上的旅行包,说什么也要让你打开看看。
“你这么做侵犯隐私的!”警察劝她道。
可这个固执的女人一定要看。因为据她说,闻到里边有股女人的化妆品味儿。
警察只能举着执法记录仪打开了包包,小琴扭曲的尸体露了出来。
你拼命地揉着眼睛,怎么回事儿?那里边不是钱吗?难道,难道我今夜见了鬼吗?!!
8.
三天后,你在监狱中见到了律师送来的简报。说袁局长那天已在自家别墅里自缢身亡。让你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法医尸检得出他大概死于傍晚六点,而你见到他时至少已过八点。死了两个小时的人又怎能侃侃而谈,大抽雪茄呢?!
由于证据不足,你只判了个“包庇领导,转移尸体”的罪名。判决下来的当天晚上,你却在号子里撞墙自杀了。留下的遗书里分明写着:“她告诉我,他穿着别人的皮找我来了!”
谁也看不懂这句话,就像谁也看不透黑夜的秘密一样!!
十六. 保安
这里是个山区小学校,只雇得起一名保安。上个保安不知什么原因辞职走了,小赵便接替上去。
深秋时山有多么大,保安室就显得多么小。小赵蜷缩在椅子里,两脚搭在电暖气白瓷的瓦片上。呆一会儿孩子们就会鱼贯而出,像是水渠里飘来的片片落叶。而小赵将像名负责的质检员,将每片叶子准确无误地交给它生长的大树。
“一棵失去了叶子的树和失去孩子的父母比,哪个更痛苦呢?”小赵胡思乱想着。直到下课铃声像个调皮的孩子般跳起来,他才站起身,扎紧松垮的皮带,走了出去。
高年级的学生走得很潇洒,他们你追我赶,小鹿般从小赵身边掠过。小赵听同事们说,千万不要以为这些半大孩子没有礼貌,他们只是对你佯装不睬罢了。
“毕竟都是些大姑娘、大小伙了,再叫你‘叔叔好’,恐怕你也肉麻呀!”老前辈眯着眼睛说。他是个退伍兵,除了下象棋时虎目圆睁,任何时候都像在瞄准。
“那您告诉我,上个保安为啥要离职啊?”小赵问道。
“唔,这个嘛……”老前辈迟疑了,“可能是身体不好吧。”
门口聚集着低年级的家长,大多是些银发飘飘的老头、老太。卖糖葫芦、卖爆米花的小贩走来走去,散播着充满诱惑的声音。特别小的孩子跑得最快,越大的越会拖慢步伐,小脑袋里反复思考怎么从大人口袋里挤出更多零食。这时门口就会上演一幕幕粘人的“悲喜剧”。原本就不太宽裕的家长抵挡着孩子的一波波“攻势”,就像摇摇欲坠的堡垒对抗顽强的敌军,陷落只是时间问题。小赵会拎着警棍主动出击,把那些心怀不轨的小贩驱赶一空,再把还怀有幻想的小家伙们呵斥一番。他不用看也知道,家长临走时投来的感谢的目光。等到差不多所有人都走后,他会偷空冲进屋里,把熥在电暖气的上的“枣茶”灌上几口。等他再出来时,门口总会剩下几个孤零零的孩子。不问可知,家长没能按时来接。小赵就会掏出“通讯簿”,一个一个给家长联系。结果不出所料,十有八九是在送货归来的路上。这些年山里修通了公路,每到秋季山货成熟,就有一辆辆小卡把金黄的柿子、长满硬刺的栗斗,还有裹在青皮里的核桃运进城里。下午男人们回来后聚在一起喝酒,讨论时而失灵的导航系统和叫人恼火的交通罚款。有时他们会忘了来接孩子,于是便对小赵撒谎,为的是不让自己的婆娘知道引发“战争”。小赵很生气,因为家长不来他就没法下班。他威胁要通知孩子们的妈妈,让男人们半小时内赶到学校。
最后一个补材料的老师也走了。原本灯火通明的教学楼现在漆黑一片,操场上那盏孤零零的路灯成了仅剩的光源。小赵打开保安室里的白炽灯,将孩子们聚拢在锅盖大的光影里,在仔仔细细地数上一遍。
“两个男孩,三个女孩……咦,怎么会多了一个?!”小赵觉得自己肯定是看错了,又急煎煎地数了一遍。确实是多了个小女孩,不会错的。原来只有两个“蝴蝶结”,现在却多出了一个“草莓纽”。孩子们却并没发现异常,他们正玩在一处,一只晚归的七星瓢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男生们蘸着自己的唾沫给瓢虫画圈儿,被惹急的虫子展开薄薄的翅膀冲天而起,女孩们惊叫着,不知谁的脑袋互碰了一下,接着是“嘤嘤”的啜泣和小声的道歉声。
“这种场面就是看上一万年也不会厌烦啊。”小赵心里想着,但他还是盼着家长早点来,夜越来越冷了。
终于,那几个喝的醉醺醺的家长陆续来了。年龄都不大,有的嘴唇上刚刚泛起“青皮”,却赶着小赵喊“老哥”。一见面便把耳朵后边的香烟送过来,不管小赵会不会抽烟,也一定要尝尝这有名的“软中华”。小赵半真半假地威胁他们,下次还这么晚就要向孩子妈妈告状。爸爸们做着鬼脸,边说着“男人何必难为男人”的废话,边拉着孩子的手飞跑。很快,汽车摇曳的尾灯便消失在漆黑的山路上,像条游进深海的大鱼踪迹不见。小赵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仍然有个小女孩站在灯光下。
她穿着白色泡泡纱的连衣裙,胸口绣着一大串儿酱红色的草莓。比黑夜还黑的头发上别着根橘红色的发卡,上边有颗纽扣大的红塑料球儿。
“你为什么不穿校服啊?”小赵问道。
女孩儿咬着手指尖,痴痴地瞪着他。油亮的大眼睛闪着道泪光,像是刚被春蚕爬过的细嫩桑叶。
“唔,不知道吗?”小赵看着她,觉得至多是刚上一年级的新生,可能还不知道“校服”是什么。
“外边太冷了,要不要到屋里暖和一下?”小赵说着打开了保安室的门。一股枣茶的甜香扑面而来,和山风送来的枫叶的香味儿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女孩仍一动不动。她白白的小脸蛋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眼中的泪光却加重了。
“好吧,你就在这里等。放心,有我在,没人会欺负你的。”小赵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他掏出裤兜里的记录簿仔细翻找,却没有任何可用的信息。难道这上边漏记了不成?他生气地“啪得”一声合上本子,想着待会一定要狠狠教训那个忘了崽子的畜生。
屋里的挂钟敲了21下,深秋的九点绝望得一如炎夏的午夜。终于,远处传来“嗒嗒”的脚步声。那人走得一路歪斜,一听就知道喝的不少。小赵心里的火气更足了,要不是当着孩子的面,他一定隔着老远就开骂。即便如此,他还是猛地关上了推拉门,准备让对方先好好“认识错误”。
“他奶奶的,给老子开门!”要不是此人用的是人类的语言,小赵准会以为听到了狼嚎。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挂在腰上的警棍,借助微弱的灯光打量起门外的“凶神恶煞”。
那是个身高超过1.8米的壮汉,他此时正懒熊爬树般扒着推拉门的上沿。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一条壁虎形的伤疤耷拉在左脸颊上。暗红色的伤口看上去就像腐烂的石榴嘴儿,让人感到胃里一阵翻腾。
“你找谁?”小赵问道。
“我找我闺女!快点让她和老子回家!”那人一张嘴,浓浓的酒气差点把小赵冲个跟斗。
“你为啥来得这么晚?”小赵盯着他的眼睛问。
可能是自感理亏,壮汉的语气松缓下来。他叹口气说:“北斗卫星系统掉线儿,我在局子里和他们吵了半天,结果还是交罚款了事。我也不想啊,可是……”
“唔,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下次能早点尽量早点。孩子这么小,等你也不容易。”小赵随即开了门儿,一回头,孩子却不见了。他感到一双冰冷的小手搂在大腿上,原来女孩正躲在他身后。
“他不是我爸爸,我不和他走!!”女孩听上去很坚决,和刚才的畏缩木讷判若两人。
“你胡说什么,我不是你爹,凭嘛顶着这么大的风来这儿接你?!你以为老子不想在被窝里睡大头觉?!”男人气得一蹦三尺。
“到底怎么回事?!”小赵挡住女孩,将警棍解了下来。他在队里一直是自由搏击的冠军,只要手里有家伙,就不怕这莽汉撒野。
“哎,是这么回事。以前我喝醉了就会犯浑,有几次还打了她妈和她姐。不过警察教育过咱,咱还能记吃不记打?!我说小妮儿啊,爹保证再也不动你一手指头了。快和我回家吧,这里风大。”他说得挺可怜,但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蹿到小赵身边,一把拉住女孩,几乎将她拽离了地面。女孩声息皆无,任由他拎布娃娃般摆弄着,魅影般消失在外边灯光势力的尽头。
当天夜里小赵做了个可怕的梦,一把雪亮的尖刀狼牙般啃咬着门上的栅栏。伴随着刺耳的刮削声,那个沉闷的怪音再次响起,“跟我走,跟我走!”他几次从梦中吓醒,合上眼又会回到同一处场景。吓得他不敢再睡,只能抱着被汗水浸透的被子坐到天明。
第二天,女孩还是被剩到了最后。所不同的是,男人更加狂暴。他浑身散发着可怕的血腥味,胶鞋底下粘粘的,似乎沾满了某种不祥的液体。
男人给出的解释是他刚往市里拉了一车死猪,为了弥补头天的罚款他不得不连搬运工的活也独自包下。如果小赵再敢不开门,他就会把这个瘦骨嶙峋的小保安也从头到脚包好,塞进那个冰冷刺骨的冷库里。小赵拿出手机想报警,但实在想不出需要怎样的理由才能阻止父亲来接女儿。所以他只能开门,任由那只长满了黑毛的大手把心如死灰的女孩抓走。
后半夜,他照样噩梦缠身。朦胧中仿佛看到那个发了疯的家伙。他并没回家,反而把小女孩按在荒凉的山坡上,一把将脸上的人皮撕掉,露出了张狰狞无比的狼脸。恶狼长号着,从树林中飞出无数不怀好意的枭鸟为它助威。它肆无忌惮地撕碎女孩的身体,血花肉屑溅满了周遭的草丛。正吃的尽兴,它却猛回头,用双碧绿的凶眼死瞪住自己。恶枭们随即如箭雨般射向他藏身的方向。他想挥舞双臂去挡,但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胳膊……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多天。小赵眼睑上肿起了两个紫黑的茄包儿。他整个白天神不守舍,一到天黑便草木皆兵。难道上个保安就是因此离职的?他决定亲自去问个所以然。
离职的保安没有接受公司调剂的新岗,而是留在家里养病。他住在城中村一条窄窄的小巷里,路边蒙着厚厚的苔藓,肥胖的老鼠不时从下水道豁口处探出头来。小赵拎着果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间临街的平房前。门上贴着好几副“春联”,让他觉得非常奇怪。仔细看时却发现那竟是些画着诡异朱砂文字的黄纸。
他的前任还算热情,但知道小赵的来意后马上神色大变。他考虑再三,凑到小赵身边,哆哆嗦嗦的嘴唇几乎挨到他的耳廓上……
那天晚上小赵准备了满满一兜儿糖果。当那个小女孩出现后,他一颗颗剥给孩子吃。小女孩吃光了糖,将五颜六色的糖纸铺在地上,然后压上不同形状的小石子。她跳来跳去,活泼得像只广场上的小麻雀。终于挑中了一张她最满意的纸片,然后便坐在操场的路灯下,细细地叠出只美丽的蝴蝶。
这段时间里小赵都屹立在门后,他调动起全身的细胞倾听着四周的声音。直到那个骂骂咧咧的家伙渐行渐近,他才长吁口气,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瞬间消失了。
“我来接我的闺女,快点开门!!”那男人脸色铁青,一边的嘴角耷拉下来,流着恶心的口水。
“她是你闺女吗?你认错了吧!”小赵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觉得他的目光时而鸢狠,时而飘忽,像极了传说中的鬼火。
男人开始指天画地地痛骂,说小赵完全不了解卡车男的辛苦。总有一天会把身上的“狗皮”搞丢,沦落到忍饥挨饿的地步!!也许更惨,会让某个喝醉了酒的家长用车撞死,然后肠子肚子拖得满地都是!
小赵任他满嘴胡说,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然后猛地从兜里掏出张东西黏在铁门上。男人脸上一凛,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哑着嗓子吼道:“你都知道了,你都知道了!”然后往前一扑,庞大的身躯仿佛浮到了半空中。他抓住铁门,想要把手指粗的钢条掰弯。铁门在重压下逐渐变形,就在不支之时,却像连了电般爆出一团璀璨的光球。男人显然被电得不轻,踉踉跄跄地退进夜幕中。
小赵来到女孩面前,蹲下身,满脸慈爱地说:“小姑娘,我知道那个人不是你爸爸。从今天起,你可以哪儿也不去,留在这里陪小朋友玩,好吗?!”小女孩点点头,站起身朝他身后喊道:“我妈妈来了!!”小赵转身一看,发现大门口空空如也。等再回头,女孩果然不见,地上只留下一只栩栩如生的纸蝴蝶。
第二天,校长上班时竟惊讶地发现,大门上贴了张黄纸符箓。他不知道这是谁在搞封建迷信,只能一把撕下,准备拿到本日的例会上对全校教师进行次深刻的思想教育。
他还没在办公室里坐稳,小赵便跑来辞职。校长奇怪地问他原因,小赵将一张略微发黄的报纸扔在他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是张三年前的旧报纸,上边有两张血肉模糊的骇人照片。报眉上一行大字分明写着:“山小突发校园暴力,卡车男砍死一年级幼女后被击毙”。校长莫名其妙,不知道小赵从哪儿得知这陈年旧事。他决定向教育局打电话反映保安的素质问题。但想想实在是有些大题小做。一个小保安,走了就让他走了吧,还是开会要紧。
说也奇怪,打那天之后,山小操场上时常会刮起小小的旋风。孩子们会兴奋地追着飞舞的纸片、树叶到处乱跑,丝毫不理会老师们脸上的奇怪表情。
这也许是那条不幸新闻最完美的结尾了。
十七. 血脉
小花的爸爸是工程师,妈妈是工程师,小花也必然会是工程师。不为别的,就因为她身上流着父母的“血脉”。
“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数学题都不会,要知道,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妈妈觉得从研究中抽出一点时间来辅导小花,就是一种难以估量的损失。所以她觉得女儿应该有种负罪感才合适,至少要全心全意地感激自己。但看到小花木然的表情,她觉得心血肯定会白费,就朝书房的方向喊道:“你也来管管你的女儿啊!”
“管什么管?!她的身上流着我的血,流着当年的全省理科状元的血,她肯定会做的!”爸爸正在设计一个钢架大桥的“桥堍”。他遇到了难点,正在纠结要不要全盘推翻重来,所以火气特别大。
争执的结果是,双方都各干各的去了,剩下小花独自面对那道可怕的算术题。她把铅笔尖狠狠地顿在纸面上,用力撕扯。恍惚中看见从纸缝中渗出汩汩的鲜血。她吓得扔掉笔,跑进了厨房。
因为这里是高层,所以换气窗设计得非常小,从里边她只能看到漏斗形的天空和被割裂的云彩。她在饮水器上倒了杯水,放在唇边却无法喝下。因为那清澈透明的杯里也仿佛漾着血液!
“我身上有你们的血,就必须听你们的?!”她喃喃自语,“要是你们身上有了我的血,你们是不是也该听我的?!”
于是她放下杯子,从刀架上取下把剔骨刀。由于妈妈不爱下厨,这些刀具几乎成了家中最没用的摆设。她叹了口气,掀开饮水器的滤水口儿,割破指尖,将鲜血挤进水里。
小花还在心不在焉地写作业,她的左手高高翘起,手指上胡乱包着纱布。妈妈急匆匆地冲进厨房,给自己和爸爸冲了两杯咖啡。走过小花身边时,略停片刻,摇了摇头离开了。
星期日的下午是一周里最让人黯然神伤的时间。它代表着美梦不再,噩梦将临。小花紧张地瞪着作业本,希望那道“拦路虎”能大发善心,饶过她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这时,一只慈爱的大手后边伸来,拿过铅笔,三下五除二将本子上的“遗留问题”一扫而空。小花认为这一定是上帝显灵,除了他老人家,这世上不可能有谁待她这么好!等她回过身,却看到爸爸那张表情僵硬的大脸。
父母一改往日凡事必吵的态度,手拉手带她到游乐园春游。妈妈准备了好吃的三明治,爸爸找到了他儿时的风筝,仔细地教给她顶风扯线的技巧。小花心里乐开了花。回去的路上她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妈妈,今天你们为啥待我这么好啊?”父母异口同声地说:“因为我们身上流着你的血啊!!”
第二天到学校时,小花觉得气氛非常不对。首先,老师们手忙脚乱,既不检查作业,也不抓班级早读。而是一上来就让大家站队。班长和小组长们绕着队伍飞奔,一定要让大家保持最工整的直线。最后,满脸红光的校长兴奋地宣布,今早副市长要到学校进行“突击检查”。大家在列队迎宾时都要拿出最好的精神面貌,千万别给学校抹黑!!就在他让大家宣誓“一定有信心!”时,教导主任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等一等,让我来补拍张春游的‘照片’儿!”说着给每班班长发了个写着“春游快乐”的小锦旗,然后告诫大家,一定要像真去春游一样脸上带笑!
造完了假,所有人赶鸭般来到校门口。由于根本不知道市长的车会从哪里来,所以只能雁翅般分列两边,朝不同的方向引颈眺望。时间一点点流逝,大家被太阳烤得蔫头耷脑,年纪小的孩子甚至把脑袋垂到了胸口。小花急切地蹭着大腿,眼巴巴对老师说:“老师,我想尿尿!”老师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甩甩头,像是要把头发里的虱子甩出来似的。“去吧,别耽误正事儿!!”
小花解完了手,回来路过水房时突然想到了什么,瞅瞅四下无人,钻了进去……
两个小时以后,大发淫威的春阳烤得人们几乎睁不开眼。校长和主任分列队伍两头,他们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油汗,擦完又飞快地塞进裤兜。两个一年级的小豆豆已经昏了过去,一个老教师也捂着心口儿靠在了墙角。主任跑过来给校长说:“要不,先给大家发点水喝?”
校长犹豫许久,点头道:“可以,不过要快,千万不能影响到迎检!”
不一会儿,校工们抬来两只大桶。一个里边是温水,一个里边是纸杯。连同校长在内,大家都牛饮起来。喝完水后,学生们果然精神焕发,个个站得柳树般笔直。眼神里不再有丝毫困顿,反而充满了一种空洞、僵硬的神情。
“吱!”三辆黑奥迪鱼贯驶来,按照等级次序,中间那辆才是市长的座驾。又是按照等级次序,精明伶俐的秘书长先溜下车,撑好遮阳伞,以90度的恭敬身姿恭迎市长大人平安“落地”。
令人奇怪的是,面前并没有他习以为常的掌声和鲜花。学生们默然地盯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刚从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野人。他尴尬地笑笑,对打头的校长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竟是一块又准又狠、直砸脑门儿的石块儿。原来这是小花投的。虽然小女孩没什么力气,但对于从来没尝过这种苦头的市长大人,这真不啻于九天惊雷!!他刚颤抖着发出一声哀嚎,第二块石头便接踵而至。众人定睛看时,只见竟是平常讲究“温良恭顺”的校长扔的。他面目扭曲,热汗直淌,左手不住地按着惹是生非的右手。但这并不妨碍他砸得又狠又准,让市长的脑袋立马大了一圈儿。下边到底是谁干的就说不清了,因为可以用一个词儿来形容当时的场面,那就是“万弹齐发”。学生们像在动物园给狗熊投食儿般疯狂给市长“喂”石头。等整条街的弹药都被清空后,他们才抛下被砸晕的市长一行,大摇大摆地打着旗帜,春游去了!!
这下可轰动了A市,不仅校长被捕,连很多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也被叫去“诫勉谈话”。校长不愧是混世多年的老油条,眼珠一转,就把所有罪名安插在小花身上。
“都是那个小丫头,她竟敢袭击市长!作为她的领导我应该及时阻止这种疯狂的举动,所以我就用石头砸她,想让她马上收手。结果事与愿违,不小心砸到了市长。尽管只擦破了一点皮,但我真是罪大恶极,难辞其咎啊!!请组织上给我最大的处罚,千万不要移送司法机关呐!”
由于校长主任的“力证”,小花被保留学籍,回家反省。邻居们都在对这个上学时间却四处闲逛的小女孩指手画脚。有的说她将来肯定是个无耻无赖的女混混儿,有的说她必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连小区门口小超市里的老大爷看了新闻报道后也拒绝卖东西给小花,并警告说:“你不许站在我身后,我心里发毛!!”
过了几周这样的无聊生活后,小花觉得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她穿上最美丽的碎花连衣裙,扎上奶奶在时给她买的米黄色蝴蝶结。骑着刚刚去掉辅助轮的小自行车,来到市边一处风景如画的人工湖边。这里还是全市人饮水的唯一水源地,所以被A市冠以“母亲湖”的美名。小花坐在一处树荫下,惆怅地望着在水面上游弋的鸭子。正午将至,游人渐少,她取出把小刀,割破手腕儿,一步步走向水波浩渺的湖面。
第二天,A市全市学校放假,所有的孩子都到蓝天白云下自由地奔跑、唱歌……
因为所有人身上都有了她的血脉啊!!
十八. 血戏
如果说大萧条时代的美国有什么靠谱的职业的话,“演员”绝对是首选中的首选。
恶魔湾里波浪滔天。一叶扁舟中两个狱警正在大声对着《哈姆雷特》里的台词儿。船尾的阴影里,一个手脚被缚住的大汉痛苦地呻吟着:“我是谁,你们这是带我去哪?”他的呻唤打扰了狱警们的雅兴,其中一个年轻点的径直走到他身前,用将手指顶在他的额头说:“啪,你死了,什么也不是!”
谁知下一秒那大汉竟然攥住了他的手指,无比愤恨地说道:“对,什么也不是!!”
——
两天后,一个小酒店里,斜眼老板正在不紧不慢地擦着油腻的玻璃杯。他面前坐了个穿着米黄色哔叽衫的汉子,他用力地揉着太阳穴,猛地一拍桌子,喊道:“把那该死的留声机关了!”老板瞥了眼他腿边放着的方盒子,默默地关掉了悠扬的爵士乐。与此同时,酒馆的门开了,一下进来四五个红男绿女。鉴于时间还早,他们不可能是来喝酒的。再加上每人手里还紧张兮兮地攥着张招聘启事,老板便果断下了逐客令:“出去!”
“是来找我的!”黄衣汉子猛地灌完杯中烈酒,横着醉眼打量着年轻人们。从衣着看来,他们都是些来自“绿草地”的生瓜蛋子。很可能上过学,但随着父母破产而陷入窘境。他们此时迫切需要的就是个能吃饱饭的工作,至于能否得到社会的承认,则完全是考虑之外的事儿。
“我们是‘纽约艺术剧院’的毕业生,”领头的小妞打着三分戏腔说道,她身上浓烈的橙皮香水的味道让汉子苦不堪言,“看到了这些招聘启事,认为以自己的学识完全可以……”
“得啦,得啦,”黄衣汉子一把拽过那张纸片擦了擦鼻涕,“我导的戏码要真刀真枪,最好能拿出搏命的勇气,可不需要什么‘学识’,我的小姐先生们!”
大学生们被他的粗言怪语吓了一跳,有几个已经在窃窃私语,打起了退堂鼓。大汉鼻子里“哼”了一声,把一把银毫子摔在桌上。大家马上吃了“定心丸”,开始向雇主介绍起自己。原来,那个女孩是他们的“社团召集人”,以一张好嗓子闻名全校的“甜姐”路易斯。站在最后边,但还是能冲着大汉挤眉弄眼的的高个约翰是剧团里的剧务、茶水和活道具,他正准备努力争取一个主角的位子。他前边站了对儿长相特别的双胞胎,稀疏的眉毛,肉红的肤色,再加上雌雄莫辨的细腻轮廓,几乎坐定了他们是近亲结婚的产物。路易斯拿出大姐姐的姿态,将略显腼腆的两人拉过来说:“这是姐姐纽兰,这是妹妹纽斯,她两个不但擅长腹语,还能表演高难度的‘中国杂技’!”
“团长又在夸我们了,纽兰,你的脸更红了。”
“你也是啊,纽斯,你整个人就像要烧起来了呢!”
两个女孩嘴巴未动,可屋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黄衣大汉满意地点点头,说:“我是个导演,这个盒子里藏着我的梦想。”他拍拍那只古旧的黑牛皮箱子,里边传出金属架晃动的声音。约翰抢着说:“这是8mm的贝尔牌手提摄影机,有效射程虽短,但清晰度和稳定性都没的说!”
“贝尔?”导演陷入沉思,“和我的名字一样,也许我和那个老板还沾亲带故呢!”
路易斯打断他的冥想,说:“作为工方的代表,我有责任知道我们的薪资报酬!”
贝尔腾地站起来,来到糊满油泥的百叶窗前。他猛地推开窗子,充满飞尘的阳光照得众人眼前发花。几个刚才蜷缩在街角的乞丐还以为有人要扔剩饭剩菜,你推我搡地冲了过来。
“薪酬?眼下可不是个谈‘薪酬’的时代呀!”贝尔哈哈大笑,一把关上窗户,几只漆黑的大手哀嚎地碰了壁。
——
三月的“恶魔湾”阴晴不定。涨潮时就像是块肥厚的、充满了鱼胶的“圣诞布丁”。船只无论大小,都能用自己的龙骨银刀般切开海面。你还感不到任何些微的阻力,船就已经宣告靠岸。眼下,“摄制组”就赶上了这种好天气。路易斯打着泡泡纱制成的阳伞,用挂在脖子上的铜望远镜眺望着远方的风景。
双胞胎在船尾和高个子开玩笑,纽斯将一块铜币凭空变没,实则由纽兰偷偷藏在了充当坐垫的皮褥子下。等纽兰笑意吟吟地给约翰揭示谜底时,他却吓得惊呼起来,哆哆嗦嗦地站上船舷,好像那里边藏了颗冒烟的炸弹。
众人看时,原来船底的栎木甲板上藏了滩桌面大小的干血。此时,一阵风吹过,小船猛地晃了一下,约翰失去平衡,像只跳水的海豹般落了下去。
就在他接触海面的刹那,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拎起,然后重重摔在船上。
“不要大惊小怪!”贝尔气呼呼地斥责道,“每条船都有自己的历史,和人一样!这条船也许曾是某个走私商的舢板,说不定在那儿还能找出弹眼儿呢!再说一遍,我们要去的地方麻烦更多,我可没有精力一遍遍去救你们。”
上岸之后,年轻人们本想在软绵绵的沙滩上痛快玩会儿,但一看贝尔导演阴森的脸色,大家只能扛着简单的装备,畏畏缩缩地跟着他,朝礁石密布的岬角走去。
路易斯提着裙角跟上来,问道:“导演先生,不知道剧本在哪里?其实刚才在船上时就应该拿给我们看看,就会节省更多时间。”
“剧本?”贝尔扭回头用种近似凶狠的眼光瞪着她,“你为什么给我要剧本?优秀的演员难道还用剧本吗?”见众人满脸错愕地看着他,贝尔放缓了语气,解释道:“我们的剧情非常简单,只要做个简短的说明,你们大概就能理解。是这样的,一个‘恶魔岛监狱’的逃犯意外遭遇了几个来岛上度假的大学生,于是一场生死追杀就开始了。全篇最大的亮点就是几个比较危险的打斗镜头,需要有很好的体力,这也是我选择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原因。”
头一天的拍摄很成功。大个约翰扮演的逃犯脸上贴着用橡皮膏做成的伤疤,颌下是用粘粘黏黏的马尾制成的假胡子。他翻山越岭,连滚带爬,一会儿停下来听听有没有追兵的动静,一会儿又被饥饿折磨,不得不用野鸟蛋和不知名的块茎充饥。而路易斯和姐妹花也把三个偷偷翘课,来荒岛放飞自我的富家女演绎得惟妙惟肖。特别是她们躺在毯子上舒展青春的肉体,尽管只露出了手臂和小腿,但仍然有着那个时代顶级的“视觉冲击力”。
入夜后大家围着篝火,吃着简单的三明治。情绪大好的贝尔导演开始侃侃而谈,他如数家珍地说起岛上的一草一木——哪里适合隐藏,哪里适合伏击,你藏在哪里就算和敌人擦面而过也不会被发现。说到兴头上,他举起手中的面包刀,做出可怕的劈刺动作,讲解怎样把一只搁浅的水牛就地大卸八块。
除了约翰听得津津有味,或者装着津津有味,其他的女孩儿无不吓得魂飞魄散。入夜,她们挤在一起,仔细地听着帐篷外的风吹草动。当淅淅索索的脚步声传来,双胞胎几乎尖叫起来。路易斯一边捂住她们的嘴,一边强装镇静地问:“外边是谁?!”
一个颤抖的声音说:“是我,约翰,我实在不敢和那个魔鬼共处一室。所以,能不能让我在帐篷外边躺躺?!”
——
次日清晨,几声尖利的鸟鸣唤醒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贝尔导演正在用石块击打着鸥鸟。他巧妙地瞄准那些礁石上似睡非睡的幼鸟,趁着顺风,一击而中。等他提着两只重约1斤的鸟儿奔回来时,女孩们连忙用手捂住眼睛。
贝尔满脸冷笑,将鸟拔毛开膛。很快,烤肉的香味便弥漫开来。他留下半只,其余的都给了自己的队员。在享用完这顿惊悚的早餐后,贝尔瞥了眼太阳边的一圈红晕,表示今天会很忙碌,因为要拍几个雨中的镜头。
他头一次手把手地给演员说戏。逃犯被雷鸣电闪诱发了可怕的精神疾病,他是如何把面前的女演员当做猎物,追至绝境。丧失退路的女孩们又是怎样互相鼓励,凭借信仰的力量巧妙战胜了对手,并把他从陡峭的悬崖上推下去。他越说越激动,不仅脸上的神采瞬息万变,甚至连连鬓的胡须也根根翘起,像是在和着他的动作疯狂跳舞。在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东方的天际传来阵阵牛吼般的雷鸣,海水躁动不安,波浪挥起愤怒的拳头向天空中的同类示威。贝尔扛起摄像机,带着众人朝那片海鸟麋集的礁石群走去。
大雨说来就来,一行人冒雨前进,步履维艰地找到了一块略显平整的拍摄地。贝尔背靠着块石头站好,调好焦距,示意开拍。
约翰脸上的妆几乎全被冲掉,要不是这场戏只拍轮廓,他定会当场穿帮。他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辨别方向,间或停下来倒掉从鞋帮里冒出的雨水。三个可人的命运更惨。她们就像是被竹竿抽打的鸭群,放出刺耳的哀鸣,一步一跌,甚至一步三跌地朝贝尔指定的路线前进。
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下,“意外”“不出意外”地发生了!一阵令人拔地欲起的狂风撕开了女孩间脆弱的联系。双胞胎中的一个失去平衡,身子一歪,一头撞到了生满藤壶的岩石。藤壶尖利的锋刃划破了她脖子上的动脉,一股鲜红的血液像是传说中酒神的喷泉般飞洒。约翰吼叫一声,跑过来抱住了她。他精确地喊出了女孩的名字“纽兰”,因为自己心爱的人是永远不会记错的。
纽斯朝贝尔喊叫着,挥手跺脚,示意他放下那该死的摄像机,赶快去找人帮忙。贝尔却大声奚落着,满嘴骂人的脏话。随即从裤袋里掏出一把警用小口径六连发手枪,瞄准纽斯的脑袋,强迫她回到工作岗位上去。
约翰发觉纽兰的气息越来越弱,终于,她的脑袋以死亡的角度垂下,刚才还汩汩流淌的颈血现在却只剩了可怕的呜咽。约翰怒火中烧,放下女孩的尸体向仇人扑去。
“啪!”枪响了,男孩瘦高的身体像被砍折的甘蔗,硬生生倒了下去。
剩下的两人马上夺路而逃,可面对强劲的狂风她们寸步难行!
已经失去理智的“贝尔”,将摄影机抛在一旁,举枪向空中乱窜的闪电射击。他一边发泄着兽性,一边道出了真相:
一艘运送“疯狂杀人魔”的警船在半路上遇到了风暴。犯人趁机杀死了押送的狱警。但脑子里一片混乱的罪犯实在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他无意中发现狱警身上有本“导演的自我修养”,于是就幻想自己是个不得志的导演。只有拍出惊世骇俗的作品才能重新为社会所接受。于是,他用死人身上的钱购置了设备,并策划了这场恐怖的“拍摄秀”。
由于风实在太大,路易斯不仅没听见贝尔的胡言乱语,甚至连枪声也没有听见。她只是觉得拽着纽斯的胳膊越来越沉,像是沉得要坠入地狱一般。她回头一看,才发现女孩侧腹上的血渍越来越大。她痛苦地蜷缩着,把头深深埋在两膝之间。
就在贝尔往弹夹里塞子弹之际,已经濒死的纽斯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两手撑地,整个人弹射起来。凭了风的力道,以一个精美的“后空翻”砸向贝尔的脑袋。
“嘭”枪声再响,却是他在慌乱中射伤了自己的脚面。纽斯重重的一击让两人同时飞了出去。路易斯奋力喊着纽斯的名字,她扶着石壁对抗着狂风,想要去救人。在经过那只摄影机时她下意识地弯下腰,想把那用生命换来的胶卷抢救出来。谁知掀开盖板却发现里边空空如也——贝尔根本没放胶卷!
就在此时,贝尔挣扎着爬起来,掐住了路易斯的喉咙。她本想去抓他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但两个胳膊灌铅般沉重,根本举不起来!!渐渐地,她的大脑中一片空白,朦胧中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
等她再醒来时已身处医院,原来贝尔的枪声将岛上监狱的巡逻警引来,其中一个神枪手关键时刻救了她的命。
后来路易斯成为了一个著名的默片演员,只不过和她合作过的人都发现她有个怪癖,就是每次拍片之前都要反复检查摄影机里有没有胶卷儿,任谁解释都不听!!
十九. 定格
阿乙不敢回家,因为害怕那把高仿玩具枪。
巨大的枪身上满是鳞片状的凸起,让它看上去就像个鳄鱼的标本。粗大的子弹带垂在地上,和高过头顶的枪管儿一起挤占了客厅的空间。更要命的是,每隔几分钟,儿子都要翘着脚按动那该死的按钮,刺耳的蜂鸣就会牙疼般周而复始。
那是前妻的情人给孩子买的,至少要500多元。几乎是他这个小老师工资的四分之一,联想起自己许诺给儿子多年、却一直没有买到的组合变形金刚,他一度觉得心如死灰。
下班后接到电话,孩子又被前妻接走了。他百无聊赖地在大街上转悠。周围的商店灯火通明,各种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就是传说中所罗门王的宝藏也不过如此。但这一切又和他有什么关系?!他看见路边一个卖烟的小贩,觉得喉咙里隐隐发痒,于是上前买烟。谁知对方丝毫不搭理他。他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人有些异样。首先是他的装扮,背带裤、红毛衣,头上顶着海草色的假发,脸上涂着厚厚的白漆。一块充当售货平台的木板平挂在胸前,上边放了几盒叫不出名字的外国烟。他这样子像是什么呢?对了,像极了时代剧、老上海剧院里的小丑。更奇怪的是他的神态,大张着嘴,像在努力吆喝,但声音仿佛蒸发在空气中,根本听不到。他的眼睛里带了不同颜色的美瞳,像两只打磨过的硬币,闪烁着深海鱼般的诡异光泽。像是在看人,又像是眺望远方。如果可能,你可以在送船离港的海员家属脸上找到这种目光。
阿乙用手在他面前晃晃,对方仍旧一动不动。他取出零钱放在木盘上,想要拿烟离开。这才发现那竟然是塑料做的假烟盒!他下意识地想把钱取回,对方却猛地抓住他的手腕,用近乎愤怒的眼神看着他。阿乙这才恍然大悟,他就是所谓的“定格艺术家”呀。这是种只要给自己精心打扮,在一个地方站着一动不动,就会有人给你送钱的职业!!
他抱歉地笑笑,放下钱离开,心里却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很快,暑假到了。同事们都在为教师不能兼职而发愁,阿乙却信心十足地收拾东西回家。第二天,一个带着铜盆礼帽,穿着黑燕尾服,手拎斯迪克手杖的“英国绅士”便出现在广场一角。如果你往他脸上一看,那痩狭的面庞、高耸的假鹰钩鼻、薄薄的甚至有些冷酷的嘴唇儿,简直是从柯南﹒道尔书中走出的福尔摩斯本人!此人迈着大步,一手扶着帽檐儿,仿佛是怕被大风抢走帽子。但实际上他却根本没移动分毫,整个造型给人一种时间凝滞的感觉。就算再忙的人从他身边经过,也会毫不迟疑地停下脚步,对他审视一番。
他跟前放了只打开的空皮夹,像是不经意掉的。不一会儿,那里边就多了不少零钱。几天后,阿乙把客厅里那个玩具枪扔进了储物间。给孩子换了个更大的塑料迫击炮,负责“开炮”的是个半人高的变形金刚!
阿乙的生意如火如荼,但很快他就注意到不远处有个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注视着他。原来,那个“卖烟小贩”也看中了这个客流量较大的地方,已经悄悄和他打起了“对台戏”。
鉴于两人都处于“静止状态”,既不能动口,更不能动手。所以只能像默默无语的情侣一样,相互对视,希望用自己的毅力打败对方。
阿乙觉得自己从造型上完全不落下风,毕竟是高等师范的美术生出身,这点化妆术还不在话下。但是他毕竟要吃饭、方便。为了省钱,更为了保持来之不易的新鲜感,这些事他一般都是在广场边公厕的隔间里匆匆解决的。但他惊讶地发现,对手竟从不会为这些“琐事”而分心,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在那里。
上午一动不动,中午纹丝不动,晚上如同木雕,直到午夜将至“卖烟小贩”还待在原处。在阿乙眼里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满脸嘲弄的幽灵,在不停地挤眉弄眼甚至手舞足蹈挑衅自己。随着自信的瓦解,阿乙开始不断地出错。或是觉得嗓子里进了蜘蛛,或是感到鞋里边插进了刀子。他神色忧郁,眉目扭曲,气定神闲的福尔摩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急匆匆赶路的逃犯。
收入一天天减少,暑假却快要结束。他必须想办法战胜对手,才能将儿子的笑容长久保留。于是在一番废寝忘食的琢磨后,他想到了一个奇招。
清晨,阿乙来到自己的“工作点儿”,在鞋底儿着地的地方涂满了强力胶。不光这里,连手杖杖柄处也涂了不少。他试着摆了摆姿势,觉得还有些美中不足,于是又在指尖擦了些许,均匀地抹在眼皮的褶皱处。
一阵风吹来,阿乙仿佛感到浑身都在凝固。他发现今天的对手似乎来得晚了,正在满怀怒火地换衣服。对方还没发现自己的秘密,到时候一定会让他大吃一惊的!!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广场上建筑的阴影由短变长,再由长变短。昏头昏脑的鸽子已经啄遍了这里的每一寸角落,它们的嗉袋圆鼓鼓的,像是男孩子的阴囊一般,沉沉地拖在地上。
阿乙越来越困,这些天的焦虑已经让他患上严重的失眠症。他觉得自身的感官正在互换位置。听觉取代了视觉,触觉又抢占了味觉。最后它们统统混在一起,像是一锅不知名的杂烩汤,让人不知道该如何下嘴。
虽然他两眼闭不上,但是已经看不到咫尺之外的东西。过了许久,太阳把汗水送进嘴里,那苦涩、带有油漆味道的液体,让他瞬间恢复了神智。周围的游客很少,只有一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躺在长椅上用报纸盖着脸。对面的“卖报小贩”倒看不出丝毫困意,甚至抓紧时间向他做了个鬼脸儿。阿乙连忙凝聚心神沉着应战,希望能一睹对方溃不成军的样子。
但事情并不如他所愿,“小贩”始终沉静得像一尊铸铁的雕像。直到广场上响起了午夜的钟声,他还是坚守着自己的岗位。而且仿佛看出了自己“竞赛”的想法,他没有丝毫打退堂鼓的意思。
那就耗吧,哪怕等到明天、后天也在所不惜!一阵困意袭来,阿乙又感到一阵目眩神迷。不过,这次连夜晚的冷风、清晨的露水都无法唤醒他了……
——
第二天,警方接到通告,广场上死了一名“定格艺术家”。通过检查,发现他的死因是过度劳累引起的“心力衰竭”。作为他的同行,一对双胞胎“定格艺术家”亲眼目睹了他死亡的全过程,他们曾用“替换演出”的方式创造过惊人的“静止业绩”。据称,此人是本地一名教师。记者在向教育局核实这一情况时,得到了“不方便透漏”这种不咸不淡的回答。
二十. 迷踪
(话说孙膑助齐威王降服魏国后,便再无消息。一代兵圣隐身何处,史书又为何对此毫无记载呢?我们不妨来畅想一下,得出一个出人意表的惊世答案——)
齐国王宫里,年轻的齐威王正在和他最信任的将军田忌促膝而谈。田忌见左右内侍都已退去,终于说出了心底的秘密:“大王,您看孙膑、庞涓的才能如何?”齐威王诧道:“自然是国士无双,田卿为何多此一问?”田忌笑道:“大王您想,徒弟都如此了得,师父的本领更可想而知。当今天下大乱,正是用人之际。也曾有大国明君甘言美辞,用高官厚禄去延请这位高人,但他却从不为所动!”“欧,这是为何?”“因为据小将所知,这位高人守着令黄金失色、白玉无光的宝物——‘不死仙丹’!”“怎么从不曾听孙膑谈起?”齐威王来了精神。“这是他们师门中不外传的秘密,我也是从别处打探到的。”“果真如此,那就烦劳将军和孙先生前往寻访那位高人,无论‘活宝’还是‘死宝’都要给我带回来。明白了吗?”“诺!”
一个月后,冀南云梦山的羊肠小道上,田忌和孙膑化装成商人正在赶路。身后的几名仆从背满了大筐小罐,装满了准备送给鬼谷大师的礼物。他们爬了半天才来到学宫所在地——一处可容百人的巨大岩洞。可里边却空空如也,连片竹简也没剩下。正巧有人打柴路过,孙膑截住一问,才知道老师到山坳里的精舍内养静去了,同学们都散了馆,自去攻书。孙膑朝田忌抱歉地笑笑,让给自己抬竹轿的苦力就在洞里吃了干粮,因为下边的路更是难走。休息停当,一行人顺着奔泻而下的山溪蹩下山谷。满坡的古藤乱草好几次都成了他们救命的抓手儿。等脚落平地,太阳早就不知所踪。森森的冷气杂着野桂花的幽香让人恍然觉得身在月宫。不远处,一座明三暗五的茅屋中灯火初亮,大家的脚步不觉急促起来。
田忌叩响柴扉,随着声沉闷得令人窒息的“谁呀?”一个“怪人”打开了门。饶是田忌这样在死人堆里泡过的猛将也不由被眼前的这位仁兄给吓出身冷汗——只见他身高八尺,背宽如熊。头上的黑包巾和身上肥大的黑袍给人一种分外猛恶的感觉。脸上看不出五官的样子,竟盖满了浓密的须毛。毛发下透出两道利刃般的精光,朝众人不住打量。“欧,原来是孙先生回来了。这些是什么人,到此何事?”孙膑点点头算是行礼:“烦劳老兄通禀一声,齐王派人来拜见老师!”“怪人”扭头而去,田忌借着灯光这才看清他脸上并不是人的胡须,而是三寸多长的焦黄鹿毛!
好在鬼谷子先生倒是位慈眉善目的长者,众人心中才稍觉安生。还没等端上来的茶凉下来,孙膑便单刀直入地说出了此行的目的。“齐王是位有为之君,如果能由他来结束乱世乃是苍生之福。为达成宏远,他希望能得到老师的‘不死仙丹’以为臂助。学生冒昧前来,望老师见谅。”鬼谷子捻须微笑,对田忌说:“你看我的好徒儿,一开口就要老师的‘眼珠子’,教我给是不给呢?”田忌连忙岔开话头道:“先生不必多疑,其实鄙君对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过是感到好奇罢了。他真正想得到的是像鬼谷先生这样的旷世奇才。只要您肯出山相齐,拯救万民便指日可待了!”“欧?你这位客人更是‘无礼’,孙膑不过是要我的‘眼’,你却上来就要我老人家的‘命’,真是如何是好呀!”田忌先是一怔,随即听出了其中的戏谑,哈哈大笑起来。鬼谷子瞥瞥窗外,道:“天不早了,晚饭还没有着落。鹿奴,你去河边捉几尾鲜鱼,给你孙师弟和这些个官老爷们接风洗尘!”那“怪人”应诺起身,到厨房里抓了把竹筷,匆匆而去。不多时,只见他用柳枝穿了十多条二、三斤的大鱼,高高拎着进了院子。田忌偷眼看去,却发现每尾鱼头上都深插着根筷子,显然是被“一击致命”的。此人的功夫简直出神入化,鬼谷先生的门下可真是藏龙卧虎呀!
用饭时鬼谷子兴致颇高,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把一大碗红烩鱼块吃得干干净净。他欠欠懒腰,对田忌说:“‘不死仙丹’也罢,‘海外灵药’也好,充其量不过身外之物罢了。‘名者实之宾也’,老夫我可不会‘以养害所养’。你要,就尽管拿去吧。不过灵药藏在山巅石窦中。道路崎岖,又多虎狼,我这‘瘸腿徒儿’行来多有不便。就让鹿奴明天送将军上山取药,我师徒在此恭候,不知意下如何?”田忌没想到老先生这么豁达,自己的重任轻易便完成了,激动地拜谢道:“敢不从命!”
次日平明,田忌虔心沐浴后手捧香炉,随着鹿奴沿山而上。一行时隐时现的羊蹄印便是所谓的“捷径”了。眼看山尖在望,鹿奴却挥挥手,示意田忌等人不要再动。只见山背后群鸟争飞,一阵腥风劈面而来,吹得人喘不上气。石崩沙滚处早跳出只牯牛大的吊睛白额猛虎。它原地抖了抖威,雷鸣般暴吼一声,朝田忌当胸抓来。要换在平地,田忌也未必心慌。但山路狭窄,早已是避无可避。他拼命侧过身子,锋利的虎爪已触及衣襟!
田忌闭目等死,谁知老虎却失了准头,凭空翻个筋斗,跌在山坡乱石堆上狂吼。原来,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用两块鸡蛋大的山石戳中了老虎的双眼。大块的虎睛和着鲜血向四下里飞溅。鹿奴呵呵大笑,手中平端根木杖,借着山势向老虎自上而下飞刺。瞎虎听到他的笑声显然慌了神,正要夺路逃走,早被他刺中腰眼穴位,身子一软,顺着山坡滚了下去。鹿奴边追边喊:“石窦就在山顶,将军自去,我要剥虎皮,恕不相从了!”话音未落,一人一虎皆已不见!
田忌一行人歇了半晌才定住心神。再启程后果然不多时便到了山顶。白云深处,有眼清泉从个拳大的石洞里蜿蜒而出。田忌叩首祷告罢,伸手从洞中掏出一个石函。上边的锁头精巧无比,竟是用小块和田白玉镂刻而成。里边的东西想来便是传说中的“不死仙药”了。
待田忌一行回到精舍,才发现这里已人去屋空。田忌还要去山中寻访。被吓破了胆的从人们生怕再窜出只猛虎来,一力撺掇他先回国复命再说。田忌无奈,只好留下礼物,封了屋门。朝大山深施一礼,作别而去。
——
临淄的王宫里警戒重重,每个人都生怕在齐王的“成仙大典”上出了纰漏,丢掉全家人吃饭的家伙儿。高坐宝座的齐王不耐烦地听大臣吟诵完“谢天”的表章,让人取过金盆,第三次细细地净过手。身旁的心腹太监嘴上蒙着纱巾,小心翼翼地用铜凿撬开了石函上的玉锁。一块雪白的羊皮被整齐地叠放在朱红色的衬垫上。齐王抖开羊皮,一行苍劲的墨迹赫然入目:“不死仙丹,乃‘云梦山’。松八百岁,鹤一千年。能来游此,寿比天仙。不能来此,沧海桑田!”齐王看罢,不由哑然失笑。他用手摸了摸身下的御座,将羊皮书扔进了香烟蔼蔼的熏炉之中。
——
入夜后,田府中的仆人都已进入了梦乡。田忌不得不自己给铜灯灌满灯油,并一口气点上了三根灯芯。他提起笔来,在根特制的细如韭菜的竹简上写着蝇头小字:“兄之计划弟已助兄完成,不知此时仙踪何处,境况颇安乐否?兄弃名爵如敝屣,名寻药而实归隐,此愚弟所不能为亦不敢为也。若‘鹿奴’,实异人也。究系何方神圣,不知兄能否以真相相告?”很快,他从斥候那儿得到了孙膑的回信:“世间事哪有真相,贤弟何必汲汲以求?至于‘鹿奴’则不妨相告,他便是被我救回深山,被我师以‘鹿皮裹体’之法救活的故人‘庞涓’。历尽劫波,恩仇尽泯,此时能与昔日‘仇敌’朝夕相处,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也。然不足为外人道。”
田忌抚案长叹:“孙兄智量,人不及也。化恶为善,鬼谷其神乎!”妻子闻声赶来,在帘外轻声道:“老爷,天时不早,该去安歇了。”田忌一笑,吹熄了灯。
二十一. 猫鼠游戏
林阳回到家,点燃一支烟深吸了几口。他打开电脑,准备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与他的工作毫不搭边儿。本来嘛,你不能奢求一个在逃杀人犯会像革命烈士一样处处留诗。也不能指望警察问案时先朗诵首《离骚》助兴。但毕竟我们是个“诗歌大国”,任何人都是靠那首“鹅鹅鹅”启蒙的。完全不爱诗,无疑是自欺欺人。
林阳是名“警察才子”。他笔杆子非常了得,所以本市文联才会经常请他去客串“文学赛事”的评委。而林阳不管怎样忙,也总是来者不拒。其中的奥秘一来是爱好使然,二来文联主席是他们局长的“内掌柜”,还是别得罪为好。
他冷漠地扫视着主办方发来的大赛作品集。本次的主题是“嘉陵风光”,凡是与本市嘉陵江段景观有关的,都算切题。可是里边竟有一大半滥竽充数的作品。比如有一首,就以饱满的热情赞颂了山上的羊群!再看看作者,果不其然来自甘肃,此君平时一定没少吃羊肉。还有描写了雄伟壮观的“矿区”。不用看,这位老兄准是来自那个嗜醋如命的省份……
“难道是奖金定的太高了吗?这样胡言乱语好吗?!”林阳沉思着。突然他看到一首奇怪的诗,标题用小四号字打的,还额外加了粗。他仔细看后原来是《樵夫》两字。
“现在还有人砍柴吗?!”他疑惑地看下去。诗很短,意思也称不上深刻。全文写到:
“青青山上青青柴,
樵夫砍柴步步挨。
脚下芒鞋踩白云,
耳边小鸟唱歌来。
这阴影下的毒虫,
藉着春天的暖阳,
长出丑陋的绒毛,
和大胆疯狂的想象。
还有那恶毒荆棘,
假意向太阳歌唱。
绞杀青葱的小草。
和诗人的美丽意像。
樵夫低下头磨砺斧子,
他的眼里有平静海洋。
太阳的光彩依旧照耀,
四周满是期许的目光。
这第一斧子砍下,
大山便静得可怕。
溪吓得翻着跟头,
风追着掉落下巴。
虫子们窃窃私语,
‘恐怕只有这一下,
他也会留条后路,
不会毁掉咱们的家!’
可是樵夫没有收手,
他一下又一下。
胳膊肌肉鼓胀,高高举起,
将斧子在空中舞出了花!
工作还没结束,
斧子靠着枯树。
樵夫哪里去了?
只剩满山迷雾!”
“看来作者是把哪位‘壮志未酬’的领导代入到诗中了。写的怎么样不说,首先就有点‘负能量’,所以也只好请它拜拜喽!”林阳不无惋惜地想。但当他看到末尾的署名时,心中却不由得一颤,一种不祥的念头迫使他把诗重读了几遍。
“作者叫什么‘哨兵’,应该是个笔名。可是地址总是真的吧,不然一旦获了奖就收不到奖品了。‘富阳山龙鼎南小区1—905’,那个楼我有印象。是位于山顶的一座仿古建筑,我还和同事们开玩笑,说是为了聚嘉陵江的灵气才修成‘皇家监狱’的样子。十楼,最高层,阳台正对着对岸的事发公路……”
林阳的思绪顺着“回忆树”的枝干越爬越高。他逐渐焦虑起来,干脆把指间吸了一半的中华烟掐灭了。
看看时间,方才六点半。本市是个三线城市中的“一线”,由于有山有水,是不少有钱人退休归隐的首选之地。此时,倒有一半人家在酒店饭馆里觥筹交错,剩下的一半也摆上了丰盛的家宴,等着亲人入座。
“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也不算打扰。可该怎么说呢?”林阳犹豫着,“算了,就当是聊创作吧,先探探口风!”
林阳拨通了署名后附的号码,一个疲意明显的男声传入耳畔。
“唔,你找谁?”
“我找‘哨兵’同志!”林阳听出那人不小了,便用了个怀旧的词儿。
“谁?你找谁?打错了吧?!”对方有点发蒙。
“没打错,我就是找您,谈谈那首关于嘉陵江的诗。”林阳沉着地说,仿佛真的只是那样而已。
“啊,我想起来了。对不起,我不常写东西,那篇纯粹是文字游戏,也没想得奖的!”“哨兵”很是谦虚。
“嗯,写的很好,寓意很明显。不过有个问题,想讨教一下。”林阳似乎明白了什么,更不想放手了。
“好吧,我刚吃饭晚饭,有的是时间,请问吧!”
“您诗里显然描写了一位心怀正义的人,他手持利斧,好像还有一定的权力。但为什么在结尾处不给我们一个‘大光明’的结局,反倒让‘迷雾’占尽了上风呢?”林阳眯着眼睛看着电脑荧幕说。
“那是因为,因为什么呢?这么说吧,我觉得‘大光明’、‘大团圆’的结局是不存在的。诗歌需要如实地反映生活,而不是单单回避问题。”“哨兵”答得很干脆。
“那我可不可以认为,您是不是受到了某种现实的刺激,所以才有感而发的?毕竟,您说过,写这篇作品不是为了得奖,那一定是想向别人倾诉一下,对吧?!”林阳想故意逼他一下,看看有何反应。
“这,这,我该怎么说啊?!您是评委还是主办方啊?如果是主办方就算了吧,我还有事!”
“请别挂电话,我是本次大赛请来的评委。我姓林,叫林阳。您可以在本月的《诗刊》上看到我的名字。”林阳抛出全国最重量级的“诗歌杂志”,果然“镇”住了对方。
“哦,在《诗刊》发东西很了不起呀,看来你是老前辈了。不像我,完全是受不了病后的寂寞,才半道拿起笔的。”
“您生病了?严重吗?!”林阳问。
“好是好不了,死也轮不上,反正就是耗着呗。不过我觉得我能赢。”对方半真半假地说。
“您能有信心战胜病魔,还是非常……”没等林阳说完,对面就笑了起来。那是种歇斯底里的笑声,短促、有气无力,可又不想停下来。
“咳,咳,您别跟我开玩笑了,我的意思是我也许会提前自我了结,不给医院打‘歼灭战’的机会!”“哨兵”说道。
“啊,原来如此!”林阳心想此人的精神显然不太正常,更得快点问出个所以然了。他决定亮明身份。
“‘哨兵’同志,其实我真正的职业是市局刑侦科的警察。现在想询问你一件事情,它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请你如实回答!”
“啪”,对方挂断了电话。林阳暗骂自己一声“真蠢!”看来这次要节外生枝,亲自去跑一趟了。他穿好大衣,从充电线上拔下手机。正准备往外走,电话又响了!他拿起一看,眼前不由一亮,看来对方改主意了。
“‘哨兵’同志,从你的反应看,我敢肯定你知道些什么。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请问本月14号上午10点左右,您是否看到了些什么?!”
“我并不是怕他们,而是不想牺牲人生中最后的安静时光。这和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违背的!”“哨兵”看来是做了番斗争,可是最后还是拗不过自己的良心。
他继续说道:“我叫赵杰,是省城的一名画家。年轻时有点虚名,赚了点小钱。后来得了意想之外的重病,自己又无家无室,无儿无女,就想到这里看看山水,了此一生。14号上午我在两餐之间吃了点水果,感觉身体不太舒服。于是到阳台上,想趁着日头升起晒晒阳光。突然,江对面的公路上有好几辆轿车挤在了一起。我以为出了车祸,拿过窗台上的望远镜望过去。只见一个人被七八名大汉架出车子,一下推下了路边护栏!那下边就是江水转弯处,经常出现大大小小的漩涡。这人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就沉了进去。后来那些人又一通鼓捣,不知怎么,那辆死者开的奥迪车竟自己撞开护栏,冲进江里。我还想仔细看清那些凶手的长相,可是其中有个人发现了望远镜的反光。他用手指过来,我赶紧跑回屋里,吓得一天都没敢出门。”
“你知道死的人是谁了,对吧?!”林阳冷静地问。
“嗯,”他咽了口唾沫,算是承认了。“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了,是不是市纪委的张民心检察长。”
“对啊,一个好人,可是在有些人眼里,他就是天下最混蛋的家伙。不要钱,不要房,还不要命!”林阳仿佛自言自语。
“可是你们警局认定的是‘交通事故’啊!”画家话里有话。
“认定得太快了,显然不符合规定。我知道,你想说是不是警察里边有内鬼?!”林阳说出了对方的疑虑。
“可不,如果你们早点征集破案线索,也许我会站出来。可是所有的路都被堵住了,我也只能写写诗,发发牢骚!”赵杰没说假话,他还保留着一个艺术家的单纯。
“请相信我,相信咱们的组织!”林阳坚定地说,“如果方便,明天请在家等我。我会去一趟您家,好好谈谈这件事。当然会做笔录,请您配合!!”
“好的,我的身体状况是哪也去不了,只能恭候啦!”赵杰挂断了电话。
林阳回到电脑桌前,打开主机箱,从里边的暗格里取出一部手机,他拨通了一串号码。
林阳不无得意地说:“王总,您猜怎么着,您的那个‘遗留问题’被我无意间解决了。请你马上记一下地址,这回千万不能让他跑掉!人证?不会有的,那家伙是个孤家寡人,身边连条狗都没有!!放心干吧!”
与此同时,赵杰转过头去,朝身边的几个男人说:“省局同志们,我这样说行不行啊?”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兴奋地点点头说:“等了七八天,终于让我们抓住狐狸尾巴了!”
那个领导模样的中年人激动地握住赵杰的手,说:“谢谢您,明天我们一收网,您就安全了。这回老张在天之灵能瞑目喽!”
赵杰脸上呈现出病态的潮红:“我还是不明白,如果那个叫‘林阳’的同志真的是来查案的,我们岂不是错怪好人?!”
领导微笑着说:“刚才你开着免提,我们听得很清楚。这个市局的林阳绝对有问题。因为张检坠江的案子就是他接办的,也是他定性的。现在出尔反尔,没鬼才怪呢!放心吧,我们不会错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
“嗯,看来我这个‘写诗’的臭毛病倒成了破案的关键了。等你们结了案,我再赋诗一首,怎么样?”画家说完,大家笑了起来。
第二天,“大发集团”派来的一群“杀手”在“龙鼎小区”被省公安局的便衣守株待兔。大家顺藤摸瓜,很快查清了张民心检察长被害的真相。幕后凶手大发集团董事长王占元和其安插在警局的“保护伞”林阳先后落网。
后来老百姓们听说这个林阳是个“警察才子”,都为他不胜惋惜。
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太善良了!!
二十二. 最后一天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我挤在战车狭窄的座位间,胡思乱想着。“是不是应该带点什么纪念品走,比如一瓶拉菲葡萄酒?”
战车的颠簸让我回到了现实。通过头盔上的感应装置,我又一次看见了外边那令人绝望的场景——天空灰蒙蒙的,闪电通过颗粒状的悬浮物质到处乱窜,就像是在菜市场采购的老太太。大地上几乎寸草不生,呈现出皮肤癌患者特有的颜色。三三两两的居民点儿,仰仗着巨型隔离罩苟延残喘,那里边是地球最后的既幸运又不幸的子孙。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最后的希望竟然是跨越了几万光年,来到地球的外星人。他来到地球后致力于解决国与国的纷争以及越来越严重的能源危机。在一切都失去控制后,又非常慷慨大方地提出了“星际移民计划”。答应帮助我们转移到风景如画、四季如春、鸟儿拉屎,算了,我想不起什么更好的词了。总之是好的不能再好的巴比伦星球去!
但一切都有个条件不是,外星人的脑回路非常搞笑,一看就不是我们的同类。他竟要求,先要全面销毁一本古书。还要把所有了解其内容的人交给他处理。作为地球卫队的负责人,我有责任完成这个使命,好替自己也为别人铺好逃生通道。
工作进行得异常简单。毕竟对手只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虫。我们只要到各大历史研究所,将那本邪典摊给大家看。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这个“电讯年代”已经不靠文字传递信息,一般人对文字的了解就相对他祖奶奶的名字一样陌生。所以如果有人顺利念出了书皮上的烫金大字,那他一定对其内容深有研究。对不起,马上跟我们走一趟。至于他们会有怎样的遭遇,我并不知道,反正就是不太好啦!
可能您要问,这是本什么样的书啊?是不是教人制造病毒,亦或是把造核武器简化到了像安水龙头的地步?!错,错,错,它的名字非常搞笑,叫什么《伊索寓言》。至于内容吗,我也略知一二啊。因为在我们逮捕一个80多岁的老学究时,他尖着嗓子喊道:“为什么,为什么,那只是一本童话书而已!”
“童话”,多有意思的名字!可是我们这个时代百分之百的孩子都没有听过任何童话。长的、短的、不长不短的,通通没听过。因为我们要忙着生存,几乎刚会走路就失去了童年。比如我,唯一的“童话”来自死光枪的使用说明书。你能相信吗?我曾经梦想过死光枪会“说话”,甚至能够在击中目标后“唱歌”庆祝。
战车停了。一座古老的碉堡式建筑呈现在面前。它巍峨的塔楼几乎戳到了隔离罩的穹顶。我一声令下,激光炮吐出火舌,罩子瞬间瓦解。几十个凶神恶煞的士兵狂叫着冲了进去。
一帮“历史研究会”的教授正在做最后的抵抗——他们试图劝说我们放下武器,去反思整件事情的内涵。可是面对即将到来的天灾,我实在没时间听他们废话。于是将那本书凑到俘虏们眼皮底下,说:“要不念出这上边的字,要不就统统枪毙!!”
一个美丽的妹子撩撩斜盖在眼皮上的刘海儿,用满是鄙夷的语气念道:“这是《伊索寓言》,来自古希腊的奴隶作家伊索。你这本是羊皮古卷,拉丁文写的,至少有5000年历史……”
我连忙打断她:“好了,好了,我不想听什么该死的伊索。也不想和这本倒霉的破书扯上任何关系!你现在就闭上嘴跟我们走。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好吗?!”
我实在不忍心看那蓝莹莹的大眼睛。她从小到大一定没少听男孩子的恭维。我要不是在执行任务,也一定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做一只皮鞭也抽不走的小羊。她身上的香气真浓呀,和别的被墨水浸透的老学究完全两样。我尽力不去看她,但总觉得那双美丽的杏眼正在充满哀怨地望着我!
战车行进到一半,突然遭到了火箭弹的袭击。好在我久经沙场,马上命令发动机熄火。将两侧装甲上的护盾放下护住车轮。大约十个自动射击口从车身上张开“死亡之眼”,狂暴的火舌只用了短短5分钟,便把周遭的反抗者收拾殆尽。我首当其冲,全副武装地跳出了战斗堡垒。结果不出意料,在两侧的山梁上发现了几十具抵抗组织的尸体。
这些人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小毛孩儿,最大的脸上也不过刚长出青色的绒毛而已。他们认为人类政府已经堕落成了外星人的工具,所以不仅主动放弃了前途无限的“移民计划”,更是誓与我们这些“外星狗腿子”血战到底。我来到他们的领袖面前。此人正用他们的旗帜捂着血淋淋的肚子,看来也没几分钟好活了。突然,他睁大眼睛,像见了鬼一样喊道:“你们要小心那本书,那本书里有人类的未来!”说完便断了气。
我异常沉重地回到车上。“地球毁灭”、“美女历史学家”、“疯狂的抵抗者”还有我不能实现的愿望——眼下早已没有什么“拉菲酒”了!所有不快都搅合在一起,让我像头被激怒的公牛,真想恨恨地踢那个混蛋外星人的外星屁股!
很快,我们回到了“移民基地”。那可能是全太阳系最大的“航天中心”了。几百架高达数百米的宇宙飞船正在发射架上蓄势待发。中间的控制中心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那是个椭圆形的银色大厅,平时地球人是不许靠近的。其实我也对那里充满了恐惧,每当外星人用红色的眼睛瞪着我时,我就会联想起小时候遇到的变异蜥蜴。那头可怕的畜生咬掉了我的两根手指和父亲的脑袋。让我本不完整的人生变的更加支离破碎。所以像“押运犯人”这类工作我一般是交给新手去做的。今天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女人身上的香味让我“着了魔”吧,我一把抢过手下的开门钥匙,领着女博士朝那扇银色大门走去。
这迷宫一样的建筑里有很多门儿。每过一道,按照规定我都得留下两名士兵。所以最后抵达中心区的时候只剩了我和俘虏两人。这里的墙上满是荧光屏,有的可以看到外边的场景,更多的则是黑着屏。正中有一个5米左右的高台,身材高大的外星人像只守巢的怪鸟般坐在上边。我还记得这家伙刚到地球时的样子,就像一个普通的中产者。西装笔挺,油头粉面,像只冰激凌甜筒般冒着傻气。但那一切都是伪装。随着这家伙掌握了大权,他再也不屑于乔装改扮,反倒以真容频频在网络里露面。人们从疑惧到适应,最后干脆纷纷效仿,甚至兴起了所谓的“外星人装”热潮!
此时他正展开腋下的薄膜,兜着风,像只大风筝般滑到我们跟前。
“你很聪明啊!咻咻咻!”外星人用尖尖的爪子抚摸着女人的脸蛋儿。说实话,我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快沸腾了。我毕竟是个男人,而且还武装到了牙齿。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女同胞命丧于此吗?!就在我攥紧死光枪把儿,要把他的丑脸轰成两半时,外星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想法。迅速转头,用一双冷冰冰的红眼睛死盯着我。我就像触电的老鼠,浑身抽搐,只有在原地打挺的份儿。
“这难道就是‘心电控制’?”我绝望地想着。
外星人的爪尖已经插进了女博士的脖子。一行血水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流向胸脯。我知道,下一秒他就会撕开她的大动脉,大量的血液会喷溅而出,在地上留下半圆形的可怕印记。
“嘭!”荧幕上一艘宇宙飞船爆炸了。黑烟冲天而起,几百个“抵抗组织”的成员朝周围的士兵开火射击。外星人仰天狂叫一声,一脚将我二人踢飞,然后不管不顾地朝外走去。
“你怎么样!?”我问女人。她现在正双手捂着脖上的伤口蜷成一团。
“你有纱布吗?”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但听起来尚无生命危险。
我连忙从挎包里取出止血药和纱布,替她胡乱包扎一下,想搀着她先离开再说。
谁知这女人脑袋被踢坏了,非但不走,反倒拉着我要到“高台”上寻找什么“秘密”。我这人对女人,特别是美女根本没有什么抵抗力。再加上从荧屏上的战况来看,外星人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于是我便豁出命去当一回“护花使者”!
这个高台直上直下,光滑无比,而且连个台阶都没有。我先取出磁力吸盘,飞快地攀爬上去。然后再放下绳索,将这个好奇心爆膨的小女人拽了上来。
你们绝对想不到那上边有什么!原来和我们平常居家看电视一样,上边摆满了各种零食和电视遥控。女博士拿起遥控,发现上边除了地球符号外还有些外星文字。她连忙叫我过来研究。这回她算找对了人。虽然本人大字不识几个,但摆弄遥控器却是驾轻就熟。我一阵乱按,竟然将原来黑屏的荧幕成功打开,里边露出一幅地狱火海般的瘆人场景。
“这家伙不会再看恐怖片吧?!”我问女博士。
她摇晃着小鹿般美丽的脑袋,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如果这就是巴比伦星球的真相呢?你的那本《伊索寓言》还在身边吗?”
我诧异得简直要喘不过气来。难道这就是我们朝思暮想的“最后归宿”?外星人为什么要欺骗我们这些可怜的低等生物呢?
女博士见我愣神儿,直接上手把那本古书从挎包里掏了出来。她急煎煎地翻着米黄色的书页,一股陈腐的纸浆味扑面而来。
“快看!”她指着其中的一条故事,读道:“《鹭鸶与螃蟹》的故事。鹭鸶想吃到更多的鱼,就对池塘里的居民说池塘要干了,必须转移到邻近的河里。信以为真的鱼儿全被鹭鸶带到山上吃了,只有螃蟹看穿了它的诡计,用钳子夹断了鹭鸶的脖子。”
我恍然大悟道:“难道我们就是那只‘螃蟹’?”
“不,你们只不过是‘鱼’,一些无比肥美的‘鱼’罢了!”外星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高台下边。他将染满了鲜血手指放在嘴里吸吮,就像是个小孩子在吸食果冻。看来“抵抗者”们凶多吉少了。
他展开双翅,绕着高台盘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将我俩紧紧包围。
“听我说,”女博士抱住我的脖子说:“池塘并没有干涸,那完全是鹭鸶危言耸听的鬼话而已。只要消灭了鹭鸶,所有的鱼儿都能顺利地活下去。你明白吗?”
谁也想不到,从来没听过童话的我,领悟得这么快。我迅速抱住女人,在外星人逼近的那一刻拉响了微型核手雷的引信。
地球上的最后一天?不,地球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