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方城一高的那些事儿
去一高报到那天,我妈给了我一块钱——当时的烩面一毛五一两,现在是四块。
我骑着一辆“延河”牌自行车在炎炎烈日下到一高报了到,然后又骑着这辆除了铃铛不响到处都吱嘎作响的自行车返回18公里外的家。
那一块钱,我本来想吃碗烩面的,没有吃;本来想吃个火烧的,也没舍得吃。这一块钱,我妈要卖二三十个鸡蛋;这一块钱,我要卖三十斤红薯——这是我在收过的红薯地上像田鼠一样到处挖上一两天才可能有的收获。
沿着尘土飞扬的方清路往家走,一脸汗,一身水,口干舌燥,像吞了热沙一样。走到清河街,见十字街口摆着一台轰轰作响冷饮机。那时候特别流行冷饮机卖散装啤酒,一升6毛钱。我五六岁的时候开始喝白酒,但是没有尝过啤酒——这是新兴的洋玩意儿。
我买了一杯。
当时有个说法:考上方城一高就等于一只脚迈进了大学的校门。我在清河读的初中,一个班级60多个人,能考进一高的不过四五个。我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一高的,喝一杯啤酒算作对我三年辛苦的补偿。
迫不及待!
一口啤酒入口,一股子泔水味直冲上来!缓了缓劲儿,勉强吞下去,冰凉的感觉还是不错!再来一口,泔水味更浓!
当年李白“拔剑四顾心茫然”,我当时是手持酒杯心茫然:不喝吧,花了6毛钱巨款;喝吧,实在难以下咽。最后又强忍着那难闻的味道喝了几口,喉咙里的火熄灭了,酒才只喝了不到五分之一。
恋恋不舍又无可奈何地放下酒杯,继续骑车上路。太阳再一次发挥了它那强大的力量,汗水又从身体的各个角落冒了出来,泔水味的啤酒没有解决干渴的问题。过了清河街,过了袁店乡路口,大路从薛岗村子中间穿过。这时忽见路边农户门前有个压井,我急忙翻身下车,直扑过去,一手堵住出水口,一手使劲压水,然后像牛马驴骡一样把头插到水槽里狂饮起来……多年以后,想起当时情景总感觉有骆驼祥子那样的悲凉。
玉峰在她的《青春的渡口》里说:“班长是公认的文学大伽,说话轻轻慢慢,却是从容幽默,常见一群男生围着他听故事。”我喜欢文学不假,男生围着我听故事的情景我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在一高关于文学还有一个段子。
在一高期间我发表过两篇自以为比较好的文章,一篇是《狼》,发在吉林的某家报纸上,塑造了一个特立独行的野狼的形象。另一篇叫《花祭》,发表在《作文》杂志上,讲了一个妹妹给哥哥做了六月菊枕头后不幸去世的事情。第一篇的稿费记不得多少钱了,但是第二篇是15块钱。周末的时候,我花了两块五毛钱稿费给父亲买了一瓶二锅头。
已是落霜的天气,父亲正在地里收红薯,两手泥土。我把酒递给他,说这是我用稿费买的,第一次靠笔杆子挣钱了。父亲拧开瓶盖,痛饮一口,然后开始大声地咳嗽,咳嗽,又咳嗽,一直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后来,父亲无论在什么场合都只喝二锅头。
《花祭》发表之后,我收到了除西藏台湾之外几乎每个省的读者的来信,每天差不多有十多二十封,一直持续了大半年。每次我去收发室的时候,那个小个子的收发员都会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我收信,读信,但是不怎么回信——每封都要回复的话是一笔不小的资金。有时候读者会在信封里夹些邮票,我就回复过去。有一次一个读者在信里加了三块钱,我回了信,又用剩下的钱和几个同学到街上吃了顿烩面。
那时候同学们的关系很纯粹,寒暑假的时候经常相互走动。张青山到过我们家,还一起锄过地。汗从脸上流到嘴边,来不及擦,就用嘴吹,这非常生动的画面至今记忆犹新。屈冠银也到过我们家,他眼睛近视。吃饭的时候我家刚孵出来的小鸡仔从他身边跑过,他以为是老鼠,“啪”的一脚给跺死了。
同学们的家我也去过好几个。张松的家在小史店镇西南的杨树洼,紧挨着山。他家里养了很多羊,夏天的时候就放到山坡上让它们自由自在地吃草。羊儿们吃草的时候,我们俩没啥事儿,就去捡蘑菇、灰包。我老家也有灰包,但是小,像鸽子蛋,最大的不过像鸡蛋一样。张松他们家山上的灰包非常巨大,状如馒头,切开来雪白细腻,非常好吃。李明磊家在广阳镇柳坡村,紧靠白河。河水明澈,河沙干净,河边的树林里有很多蝉、很多鸟、很多不知名的虫子。霞光绮丽,风清月白,杨柳阴下鸡栖犬吠,如世外桃源一般宁静。
我还去过张喜国家,他们住在小史店镇的南上岗村。那时候要把麦子带到县城的面粉厂换成“面条”(麦子按照比例换成对应的面粉,厂子给开一个条子),然后拿着“面条”去一高大伙交加工费换面疙瘩汤票、面条票和馍票。我们家兄弟五个,母亲蒸一锅馍,一顿就吃完了,因此往往到三四月份就没有麦子了,要东挪西借才能保证我不挨饿。有一回实在借不到了,我只能找同学们借。找到张喜国,他说:“你这么借能坚持几天?这样吧,这个周末你跟我一起回我们家。咱俩一人一辆自行车,驮两口袋麦回来,差不多能坚持到割麦。”
小史店是个镇,从县城过去有两条路,一条走公路,有50多公里;另一条是一般的土路,有四十公里左右。他家离镇上还有十多公里。那时候周末单休,周六下午还要上两节课,放学的时候差不多四点钟。我们各自骑自行车到他们家的时候已经九点钟了。叔很热情,给我们做的是豌豆粉浆面条。面条特别好喝,不知道是太饿了还是第一次尝到粉浆面条,反正那种记忆就像当年鲁迅吃罗汉豆一样。
第二天午饭后我们俩一人一口袋麦子就上路了。一口袋麦子大概一百斤到一百二十斤,不算很重。但是路远,又沟沟坎坎,坑坑洼洼,很有挑战性。走近路要路过丁沟,这是一个很深的山谷。因为路太陡峭了,我们只能放下一辆自行车,两个人推着一辆先上去,然后再回来推另外一辆。这样走走停停,到县城的时候已经一片灯火了,我们俩浑身上下如水洗一般。
这一口袋麦子的情分,我这辈子也还不起了。
还有几个关于吃的段子。
有个周末我没有回家,学习到晚饭的时候掏掏口袋,发现只有馍票没有钱了。问李明磊,他也只有五分钱。环顾教室,只有几个女生还在埋头学习。不好意思向女士们张口,只能硬着头皮往食堂走——大不了只啃馒头。
拿了馒头去看菜,肉菜买不起,素菜钱也不够,最后看到了一盆辣椒面。辣椒面是用盐、酱油和一点香油拌的,两毛钱一份。我俩把馒头掰开,递了五分钱上去给师傅,让他酌情给点儿。师傅拎起勺子在我们的馒头上划拉了一下,只有一点点辣椒末在上面。
我说:“师傅,能多给点儿不?”
“给多了怕你们吃不了!”师傅说。
“没事儿,吃得了!”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师傅。
师傅用勺子舀了半勺辣椒扣在我的馒头上,然后又扣了半勺给明磊。我们俩乐坏了,赶紧又去买了个馒头,把辣椒分开在两个馒头上。在寒风凛冽的操场上,我们来吃得满头大汗,满眼泪水……
我是全村第一个考上一高的学生,后来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再后来我是全村唯一的教授、硕士生导师。如果不读书,我就是豫西南最偏僻村子里的一个放牛娃、放羊娃。之所以能够走到今天,是读书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从信阳农专的专科到河南省教育学院的本科再到四川大学的硕士,从方城县一初中到方城师范到西南石油大学,方城一高的几年生活是我蜕变化蝶的关键期。没有这个关键期的羽化和涅槃重生,就没有我的今天。听说校园要拆掉了,我心里百味杂陈:楼宇不在,情思依旧,即使曾经的校园只剩下了那一片熟悉土地,甚至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坐标,这个坐标也会永远将我的思念牵引,溯回到那甘苦与共相扶相帮的美好青春,溯回到那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学生时代。
2023年7月2日于西南石油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