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死了!
人们对于我的死,没有唏嘘,似乎我的死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们只是对我死的方式评头论足。
我的尸体是被超市老板发现的。他指着蜷曲在店门外的我说,怎么死在这里了。雪,依旧在下,裹挟着像被洗劫一空的小镇。我身下的雪,被我的尸体压出一个人形。周围棉花一样蓬松着的雪,与我身体周围的血,融合在一起,像铺了一块粉色地毯。他们蹲在我身边七嘴八舌头讨论,口水烟灰落在我紫褐色的脸颊。
小姑娘裹一件蓝色棉衣,头缩在帽子里,在我身边停了两分钟,然后将一条旧毛毯盖在我身上。卖菜老女人将一顶旧毡帽,扣在我头上。这顶帽子曾经在一个留着哈喇子,坐着轮椅的男人头上戴过。老张给我身上盖了件旧棉衣,是他以前穿过的。走了好,走了就不用受罪了。她们说。
我身下垫着的旧席子,是二哥和老张费了不少力气塞进去的。或许是身体结冰的原因,死前身如骨削的我,死后体重好像增加很多。老张蹲在雪地里抽了好多烟,他把其中一根点燃,插进雪里说,愣猴,你也来一根吧。说完又把剩下半包,放在我身边。
次日早上,人们来拉尸体,发现雪地里只剩下一长串半尺深的脚印。
镇子不大,由一条逼仄的主街,和若干条支伸出来的小街组成。像一条巨型八爪鱼。主街两旁的各色商铺,像一个个海纳百川的百宝箱,里面包罗万象。商铺前面是各色小贩,卖菜的,卖豆腐的,卖水果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每一条小街,对应着通往一个小区,小街虽然没有主街热闹,但也有零零星星摊贩叫卖。我来这个镇子已经二十多年了,也有人说三十多年,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饭店开了一茬又一茬,老板换了一个又一个。如今我身上穿的衣服,很可能是当年某家饭店里,那个朝我撒尿的小屁孩穿过的,也有可能是某个杂货店里,那个踹我屁股的捣蛋鬼穿过的。现在我很少能见到他们,即便见了,恐怕也不认得了。
我的衣服通常都是一次性的,他们给我时都挺干净,可用不了半天工夫就被我搞得又脏又破。他们就说,愣猴,看那衣服脏的,被吃饭的人看见多不好。第二天我就把那衣服扔了,再换件新的,体体面面干活。
我的头发一般是一个月理一次,给谁家干活,谁就给理。理出来的发型都一样,这儿一片,那儿一片,狗啃似的。通常他们会选择晚上打烊后,先烧壶热水让我洗头,然后一手按着我脑袋,一手拿剪刀喀喀喀剪。剪完后说,这下像个人了。
我靠在小卖部门前,把一堆揉的邹巴巴的钱放在窗台上,一张张往平捋。他们看见了就说,愣侯能不能借我们点钱花花,然后做出想要抢我钱的动作,我把钱一把抓起,又塞回口袋。冲他们笑。他们对于我钱的来源很感兴趣,总是问我,愣猴,你哪来这么多钱。是你哥给你的,还是偷的。我指指这边,点点那边。就这样我成了镇上最有钱的愣货。
在我指着柜台里某样东西说嗯呐的时候,他们说,这个太贵,不能给你。于是就把一些过期的,或者不好卖的玩意儿扔给我。这是他们对待像我这样的傻瓜的一贯作风。等我把一张皱巴巴的钱,掏出来放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惊讶地说,愣侯,你小子还真有钱。就这样,我又成了镇上唯一花钱买东西的愣货。当然,我也不是总有钱花,有时候没钱又想抽烟,我就会靠在某个小卖店柜台前,冲柜台里的人笑,也会对进来的顾客笑。他们有的厌恶地看我一眼,然后绕道走开。也有的在门口看见我,就退了出去。这时候柜台里的人就会走出来,扔给我一包烟,有时候是半包。然后说快出去。
老张家的饭店,在主街靠西的一个丁字路口,正对着的是一条支出去的小街,小街里面塞着一个小区,一个车队。生意来源主要是车队司机、修理工、以及附近上班的居民。
起先几年老张家生意不错,我碗里经常有过油肉,有时候还会有几块排骨。如果店里有客人,老张就会把饭热好,端到斜对面电线杆低下。我蹲在那儿,狼吞虎咽地吃。吃完就回家休息。
我家在邮局后面,一栋破旧单身楼的楼梯下面,那里埋着暖气管,一到冬天,白烟就嗤嗤嗤往出冒。我闭着眼躺在上面,像即将升天的神仙。隔三差五就会有人来抢地盘,有外地的,也有本地的。他们打扮得都没我洋气,但脸上的表情却很神气,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有一次那个手里提着铁棍,嘴里总是骂骂咧咧的家伙,身子一斜倒在我军大衣上。这军大衣还是卖菜老女人给我的。
我冲过去跟他扭打在一起。他正要举起铁棍朝我脑袋来一下时候,老张跟几个摆摊的人出现了。他们拎着他领口骂,再不滚,打死你。临走老张又在他身上踹了一脚。
太阳还没从山坳爬出来,楼梯里就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那个穿紧身上衣,胸被挤在下巴底下,一脸疲惫的女人出现了。每天晚上我回来时她出门,早上我起床时她回来。在昏暗破败的楼道里像个神出鬼没的幽灵。经过我身边时,她总是捏着鼻子绕道走。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找准机会,跟她打个招呼,这时候她就会用细细的高跟鞋踹我一脚。
其实除了她,我也喜欢用这种方式,跟其他女人打招呼,他们大都是这条街上做买卖的中年妇女。身形魁梧,线条很粗,像没被打磨过的陶坯。每天她们的争吵声和叫卖声将小镇的黎明唤醒。逼仄的街道,因这些菜摊、水果摊越发显得拥挤而生动。
有时候,我会趁她们给顾客称水果时,拍一下,也有时候,是她们踮着脚,从车上卸货的时候推一把。她们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埋着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如果我推她们的时候,她们正打扑克,或端着碗吃饭,她们就会笑着说,愣猴,乖乖的。这让我觉得挺没劲。我其实还是喜欢听她们骂我,或者拿着菜叶子追着打我。那样他们开心,我也开心。
我打着哈欠,从邮局后面走出来,此刻空荡荡的大街上除了我,就只有猫狗偶尔掠过的身影。一只黑白相间的杂毛土狗,每天清晨都会准时出现,迎着黎明的曙光,迈开两条内八字腿,由西至东仰着头拼命往前跑。而且每天都是朝同一个方向跑,让人感觉它奔跑的目的性很强。
我常常注视着它想,它奔跑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是的,它肯定是在想什么。等它消失在黎明的曙光中,街市逐渐热闹起来。先是沙沙沙的清扫声,接着是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各色小贩推着小车逐一登场。
卖菜的老女人是个细高个,两边脸颊长着雀斑,给人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我以前也拍过她,她不搭理我,只是表情麻木地摆弄那些菜,这让我觉得很没意思。她每天的任务就是,把车后座挂着的两大铁筐菜,摆在铺了油布的水泥地上,摆完后开始吆喝,新鲜的本地蔬菜快来买。等地上只剩一堆散发着腐臭味儿的菜叶时,她的任务完成了。
我靠在老张家门前打盹儿时,听见他骂,这地方我摆了多少年了,你凭什么占。
一个胸前像揣了两颗手榴弹的胖女人说,谁能证明这是你家地盘,你花钱买的,刻着名字了。我看见她说话的时候唾沫星在空中飞舞。于是我就盯着她嘴巴看,一边看一边笑。
他们俩都把各自的菜往同一个地方摆。西红柿跟黄瓜堆在一起,茄子跟青椒你拥我挤,小葱跟大蒜被踢翻在地。谁都分不清哪些是自家的菜,哪些是敌人的菜。
卖菜的老女人瞅瞅空荡荡的四周,扭过头指着我说,愣猴,你说,我是不是天天在这里摆摊。
我笑着说“嗯呐”
胸前揣了手榴弹的女人说,谁来得早,就是谁的地方,愣猴,你说对不。
我点点头说“嗯呐”
卖菜老女人拿起地上的菜叶子,朝我扔过来骂道,你个白眼狼。
紧接着菜摊子底下的油布被一把掀翻,各种蔬菜在空中飞舞,茄子滚到下水道,西红柿溜到路中央,很快被一辆驶过的皮卡车,压成西红柿酱,血一样糊了一地。
老张睡眼惺忪地推开门,发现地上一片狼藉,想往前迈一步都难。门口围了一大群人,有围观的,有劝架的,有帮腔的,还有埋着头往隔壁钢丝床上摆水果的。他们把老张家门前的空地塞得满满的。那两个挑起祸端的女人,被包围在枪林弹雨中,焦急地四下张望。谩骂声、嚎哭声,砖头铁锹碰撞声,让整个街市沸腾起来。
老张他老婆蓬头垢面冲进人群,尖着嗓子喊,今后谁都不准在我家门前摆摊,都给我滚,快滚。她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手中的扫把。
一个头戴草帽的男人冲上来,夺走她手中的扫把骂道,又不是你家地盘,我们都是交了管理费的。你凭什么不让摆。说着两个人就撕扯在了一起。老张试图阻止这混乱的局面,却不料后脑勺挨了一巴掌。他火冒三丈地把揍他的男人按在地上,一顿猛揍。他老婆从一个体型宽大的妇女身下钻出来,坐在烂菜叶中间嚎哭。两个体型像摔跤运动员的健壮女人,互相扯着头发问候对方的母亲,局面异常混乱。那个被老张压在身下,揍得鼻青脸肿的男人,抓起身边的半块砖头,朝骑在他身上的老张脑袋盖下去。我冲过去,捡起地上的扫把,朝那家伙身上劈里啪啦一通乱打,他翻身从老张身下钻出来,举起砖头朝我前额盖过来。血顺我额头往下流,我瞬间觉得天旋地转。
卖菜老女人哭着喊,别打了。胸前揣手榴弹的女人骂道,他妈的再打就出人命了。她们异口同声喊道报警吧。
一部分鼻青脸肿的人,被救护车带走。另一部分气势汹汹,骂骂咧咧的家伙被推上警车。我捂着脑袋跟在老张身后,挤上警车,不过很快就被撵下来了,他们说,愣猴,你跟着起啥哄。
街道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地上那瘫凝固的血渍,已经看不出厮杀过的痕迹。穿着工装赶路的大人,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孩,还有各色叫卖的摊主,构建出小镇的琐碎生活。
我的名气很大,这个镇上没有人不认得我,尤其是做买卖的,这让我觉得很威风。他们看见我就会喊一声“愣猴”,我就冲他们笑。有时候他们会递根烟给我,也有时候给我两个烤糊的饼子,或者两根炸过头的麻叶,还有成色不好的水果。他们总喜欢敲着我脑袋说,这家伙又吃胖了,看那脸红光满面的。
每到过年,镇上饭店都会停业,一般是从腊月二十八停到过了正月十五。这期间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因为我得到处找食物。实在没吃的,我就会去垃圾桶里翻。三牛是本地人,在镇上的名气不比我小。每次看见我翻垃圾桶,他就会提着裤子像母狗护食那样嗷嗷叫。他总是提着裤子,让人觉得只要一松手,那裤子就会从腿上滑下来。三牛每天的生活很规律,沿街翻垃圾桶,从镇的东头翻到镇的西头。吃饱喝足后就会站在当街,两只脚一前一后,有节奏地原地踏步,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指着天说“那,那”。很快镇里的小孩,都学会了这个招牌式的动作。
一般成色不太好的剩饭,他们会给三牛。比较干净上档次的,会加热后端给我。如果你看见我坐在饭店餐桌前吃饭,那就表示此时是饭店休息时间。他们一边收拾碗碟一边说,愣猴,只有你有这待遇。的确,在愣货里面,我是混的最好的。
有一年腊月,老张对我说,愣猴,我们要回老家过年,你来饭店给我看门吧。在此之前几十年里,我都没在家里睡过。我指的家是有墙有门的家。
走的前一晚,老张他老婆给地上铺了个大纸箱,纸箱上面铺了条印花毯子,上面有老鼠啃出的小洞。她指着毯子说,愣侯,你每天就睡这里,千万不能上床睡,要是被我发现饶不了你。我点点头说“嗯呐”。老张说,回家把你的被子抱过来盖着,不然晚上冷。
这时候我正坐在炉子边吃炒面,面是刚走那桌客人剩下的,里面的几块肥肉,是另一桌剩下的,我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停打嗝。老张他老婆说,炉子白天就别生了,晚上睡觉前点上会儿。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别处的。
我拿袖头擦了擦嘴,又倒了一碗水放在桌子上。她拿着扫把在我脚下来回扫,好像那块儿永远扫不干净似的。
每隔四五天,老张就会骑自行车给我送一袋馒头。途中下起了雪,老张就推着自行车,驮着那一大包馒头步行二十多里。等到了饭店,老张已经成了个雪人。我一边冲他笑,一边给他拍身上的雪。他说馒头是他老婆专门给我蒸的。我点点头说“嗯呐”。他放下馒头也不着急走,跟我聊一两个小时,等到天快黑了,才骑车回去。
人们说,老张,你可心真大,竟然放心让一个愣货看门。老张笑着说,愣侯最靠得住。当然也有人说我根本不愣,是东北杀过人的在逃犯。还有人说我开拖拉机撞死人,跑出来避难的。他们说我在老家有老婆,有孩子,说我头上那道一寸长的疤,是打架被砍的。说我不会说话也是装出来的。总之关于我的传说还有很多很多。
过完年老张回来了,我从一堆皱巴巴的钱里抽出十块钱,塞进他儿子手里。他歪着脑袋说压岁钱?我说“嗯呐”。他笑着拿着钱跑出去了。老张他老婆说,愣猴还挺有良心。
以前老张家儿子心情不好总会用脚踹我,那天后他再没踹过我,还经常一脸神秘拉我进包间。他总是问我,愣猴,你身上还有钱吗。我摇摇头,把手捂在口袋上。他把我的手掰开,把他自己的手伸进我口袋。有时候拿一块,有时候拿两块,最多拿过五块。
我发现一个问题,老张他儿子总是处于饥饿状态。每天一到中午就跟在他妈身后,不停地说我饿了。那时候正是饭店的高峰期,他妈一把将他推开骂道,这么多吃饭的,能顾上给你做。饿死鬼一样,就不能等等。这时候他就会站在柜台前哭,进进出出穿着工作服的客人就会问,娃咋了。她妈说每天一到这个点就哭,能有力气哭咋就能叫饿得不行了。这时就会有客人叹着气说,唉,真不容易。
老张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把一盘红烧排骨递给他老婆,看看墙上的挂钟,从柜台上取一桶健力宝递给他儿子,再从油腻腻的围裙里掏两块钱,塞进他手里说去吧。几分钟后孩子抱着干脆面、辣条出现在学校里。
小镇上打烊最晚的就数饭店。老张喜欢打烊后坐在门口抽烟。这时候往往已是凌晨时分,空荡荡的大街只有清扫声,以及清洁工的谩骂声。
那天饭店打烊后,我把所有水缸都挑满,打算去睡觉。老张说进来喝点水再走吧。他用我的专用碗,一个很大的不锈钢碗,给我倒了一碗水放在炉子上。我们依偎在炉子旁,他抽着烟望着炉子里跳跃的火苗发呆,我望着他笑。隔壁包间里传来他老婆的声音。每天打烊后她就会辅导孩子做作业。她教孩子四则混合运算,一道题讲了三遍,孩子还是拄着笔发呆。她说我去喝杯水,你自己再琢磨琢磨。她说话的时候上下牙紧紧咬在一起,脸像茄子一样,是青紫色的。
看见我端着碗喝水,她说几点了还不睡,还想等着吃夜宵不成。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
老张说,走,咱们到外面坐会儿。
我们俩并排坐在饭店门前,老旧残破的小镇,空落落地越发显得清冷。街道两旁的路灯忽明忽暗。老张说过不了几天就坏了,也没人修修。
一只猫箭一样穿过去,在铺满雪的街道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前面是无尽的雪。老张把脖子以下部位藏在那件黑色呢大衣里,我把老张去年过年时给我的那件棉衣,紧紧裹在身上,双手插在袖筒里。老张递了根烟给我,指了指雪一直延伸的地方说,听说东头又开了家饭店。我不说话,望着他指的地方笑。过了会儿他问我,愣猴,你是不是杀了人,逃到这里的。
我冲着他笑笑,把手从袖筒里慢慢抽出来,像抱一个大西瓜那样,双手圈在一起,左扭扭,右转转,嘴里发出“突突突”的声音。老张说,开的汽车?我摇头。他又说拖拉机?我说“嗯呐”。接着我做出踉踉跄跄,往地上倒的动作,嘴里发出“哐啷”的声音。他提高嗓门问,车翻了?我说“嗯呐”。砸死人了?他表情略显激动。我说“嗯呐”。他说,所以你从东北跑来这里了。我说“哥,跑”。他说你哥让你跑?我说“嗯呐”。说完我们两笑了。临走他把抽剩的半包烟给了我。
我刚走出没几步,就听到屋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然后是老张 他老婆的谩骂声,她说我这刚出去一会儿,你就开始玩游戏机了。你能成个气候才怪,长大讨吃去哇。
那孩子扯开嗓门哇哇哇哭。他老婆带着哭腔说,我每天低声下气伺候人,累得跟狗一样,都是为了谁。
这时,光秃秃的大街上出现两个东倒西歪的人影,在路灯下逐渐清晰。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搀扶着另一个总想往墙上撞的男人。想撞墙的人抬了抬眼皮说,老板,炒个过油肉。说着跌跌撞撞跨进门,刚刚拖过的地板上,印了一串黑乎乎的脚印。
老张把从院里拿回来的扫把、簸箕摆放到墙角,说不好意思,已经打烊了,火也蒙住了。
那人推开搀扶他的戴眼镜男人,扯着老张领口说,老子有钱,就要吃。戴眼镜的男人说不早了,咱们明天再喝。老张老婆从包间出来,笑着说,不是不给你做,真的是蒙住火没法做,再说东西也都卖完了,想吃明天过来吃。
那人身体晃了一下,食指伸长指着老张家老婆说,老子今天就要吃,怎么招。
老张从桌子上拿起个空酒瓶,砸在地上骂,有钱了不起,我今天就不给你做,你要咋。
撞墙那人晃着身子,向在四处寻找什么。我也在门外寻找什么,最后在一处角落里找到半截木棍,我把它捡起来,握在手里。
同行的戴眼镜男人连拖带拽,把撒酒疯的男人拉出门。刚一出门,撒酒疯的男人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他揉着蹭满雪的屁股骂道,等着瞧。
那阵子镇上一下子开了好几家饭店。他们说是因为开了铁矿。我不知道开铁矿,跟开饭店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自己突然忙了起来。那时候镇上的商铺大多没通上下水,所以他们总是争着抢着拉我去干活。通常我会选择生意较好的一家,虽然活儿多,累点,但伙食好。这时候,就会有人走过来对我说,愣猴,走,去我家担水,给你烟抽。也有人笑着说,愣侯,走,给我家倒泔水,给你肉吃。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们笑。再遇到我的时候,他们就指着我骂,白眼狼。
闲的时候,我也会去校门口溜达,常常趁那些小孩子不注意,一把将他们抱起。他们伸手就朝我脸上乱抓,有时候是左右手开工,啪啪啪打我脸。越打我越不放手,越不放手他们越打,到后来他们就用脚踹我。有时候我也会追着他们满街跑,他们被我追得哇哇哭时,我就会从口袋里掏一块糖,或者一块巧克力塞进他们手里。他们吃着糖笑,我看着他们笑。
有一次中午打烊后,我把老张家儿子举在头顶转圈圈,那孩子四肢并用朝我狂抓乱踢。就在我准备把他放下的时候,他朝我耳朵咬了一口。一股热辣辣的疼钻进我身体,我手一软,他掉在地上,捂着脑袋放声大哭。我看见血从他指缝流出来。我赶忙从口袋里掏出糖给他,他不理我,依旧捂着脑袋哭。
老张系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一把将他抱起就往外跑。他老婆趿拉着鞋跟在身后,哑着嗓子骂,回来再收拾你。那天下午,我一直坐在饭店门口看天。谁过来叫我去干活,我都不搭理。他们骂我,这家伙学懒了。
孩子回来时,额头贴了一大块胶布,躺在老张怀里睡着了。老张他老婆从我身边跨过去,等再出来时手里多了把扫帚。她走过来,我冲她笑。她举起扫把,劈头盖脸砸下来。我把双手举在头顶,狗一样嗷嗷嗷叫。
老张出来把他老婆推开,对我说,愣猴,你今晚别过来了,明天再来。第二天早上,我来的时候发现玻璃上有个大窟窿,地上散落着一些碎玻璃渣。已经十点多了,饭店还紧闭着门。我从隔壁店铺门外拿了把扫帚,把老张家门前的玻璃渣清理掉,靠在门前晒太阳。
这个镇上有个自然规律,每一家饭店,最多能火两三年,厨师还是那个厨师,老板还是那个老板,可再怎么努力,饭店也是往下坡路上走。我在老张家干活第三年,他家生意败下去了,常常一整天不开张,担两桶水一天用不完。老张蹲在邮局门前,看人们打扑克,一看就是一下午。他老婆整天见了谁都不搭理,在厨房把锅碗瓢盆弄得哐当响。
后来我投奔到另一家新开的饭店,就是老张说的,东头新开的那家,卖铁锅烩菜的小二楼,门前摆着两个大花篮,一楼与二楼之间,拉着一串串的小彩旗。门外时常放着一把藤椅。老板没开饭店之前我就认得,经常提一只鸟笼,满大街溜达。有时候遇见我,会递根烟给我,然后拍拍我肩膀走了。听说他以前是放红的,人们见了他都点头哈腰,叫他二哥。看样子名气要比我大。开了饭店后,他依旧每天穿着洁白的衬衣,头发梳的油光光,提着鸟笼在大街上晃。到了饭点儿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口,跟来往的人握手点头。来他饭店吃饭的人,跟去老张家饭店吃饭的人不一样。他们大都穿得很洋气,有的腋下还夹个黑皮包,亮晃晃的。
那天我推着一车破砖头,去垃圾场倒,老张担着两桶水,迎面过来。脸依旧跟木刻一样,有棱有角,毫无生机。我站住冲他笑,他停住对我说,愣猴,回来哇。
我没说话,继续笑。
还有一次是晚上回家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饭店门前抽烟。那时候已经凌晨一点,热闹一天的商铺,此时都紧闭着门窗。大街上一片寂静,惨淡的月光,洒在他坚硬的脸上,有几条皱纹,在他眼角铺开。他朝我招手,我坐到他身边。
我从口袋掏出一包烟,放进他手里。他拿起来看了看说,不错嘛,抽开芙蓉王了。
这烟是昨天二哥给我的,给的时候他说,这两天事宴多,把你累坏了。
老张从烟盒抽了一根烟,又把烟塞进我手里,我又放在他膝盖上,他又塞给我说,你留着自己抽吧。我们一边抽烟,一边抬起头看天。他老婆端着一盆水,从饭店里出来,把水泼到路中间,水又顺着光滑的路面,流回来。沿着墙壁流向下一家店铺门前。
进门时,她冲着对面电线杆骂了句,没良心的东西。那段日子,她逢人就说,老张骑车十几公里,为我送馒头的事。她说,你们说说,哪有人给一个愣货蒸馒头送的,后来这事全镇人都知道了。
老张生意败了后,尝试过卖火锅,熬羊汤,还把包间拆了,卖过油条老豆腐。折腾一圈,又卖回了家常小炒。
后来有个外地开矿的,常带着人去老张饭店吃饭。有时候是中午,有时候是晚上。每次老张他老婆都会把这些人送到门口,说慢走,再来。
矿老板操一口河南口音,宽大的身体,罩在一件灰白色夹克里,凸起来的肚子,有随时掉出来的准备。每次出门,他都喜欢抬起头,看看房顶挂着的招牌。
那段日子,老张他老婆时常嗑着瓜子,坐在门口朝大街上张望。她把扎了好多年的辫子剪了,扣了一头葡萄紫的羊羔毛。我跟老张在饭店门外抽烟时,她就哼着小曲在饭店里做面膜,那种牛奶面粉蜂蜜调成的,黏黏糊糊抹了一脸。
老张装修饭店那阵子,总有一辆写着华云铁矿的白色五十铃,停在饭店门前。有时候我们会从车兜里卸几箱瓷砖,有时候会搬几块木板,偶尔还有成卷的电线跟穿线管。饭店装修好后,人们经常能看到那辆路虎,停在饭店门前。矿老板有事没事,都会来饭店坐坐。有时候拎一袋子水果,有时候拿一包茶叶。
老张每天中午打烊后,就会骑摩托车回村种地,第二天清晨再来。人们说那摩托车是矿老板给的,说是二手的,但看起来挺新。那段日子,他老婆逢人就说,好歹有地,生意再不济,也饿不着。好像老张种地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
有天清早我经过老张家门前,看见门板还挂着。这门板是那次玻璃被砸后,老张自己做的。老张蹲在饭店门口,低着头抽烟,我冲他笑,他没抬头。
街上摆摊的陆续出来,老张抬头朝四周看看,把烟在地上擦灭,朝着马路对面走了。几分钟后,饭店门开了,一个裹方格围巾,戴口罩,穿呢大衣的男人出来了。他也像老张那样,四周张望一圈后走了。
二哥坐在藤椅里逗鸟,他冲鸟吹口哨,鸟忽闪着翅膀冲他叫。他让我进饭店,端杯水出来,然后打开鸟笼,把水倒进小塑料碗里。没料到鸟趁笼子打开的时候,钻了出来,身子一跃飞走了。
二哥扔下鸟笼喊,追。
我们两朝着鸟飞走的方向跑,二哥人胖,跑了没多远,就蹲在地上喘气。我一直追到学校大门外,那鸟可能飞不动了,落在学校围墙上看着我。我嗯呐嗯呐叫着,示意它下来,它不搭理我。我只好爬上去抓它。等我爬上去时,它又嗖一下飞走了。我扑了个空,身体从墙上滑下来,以屁股朝下的姿势落在地上。
等二哥赶来时,我正坐在地上用手擦嘴角的血。他叉着腰看着我笑。
我感觉有凉飕飕的风直往屁股里钻,伸手一摸,摸到了两块结结实实的肉。二哥伸出手把我拉起来,看见我暴露在空气中的屁股,他又开始笑,笑着笑着泪就出来了。我也捂着屁股跟着他笑。他把身上的夹克脱下来裹在我身上,两条袖子拴在我腰间。我们一前一后回了饭店。
我已经好多天没见老张了,听说他老婆跟人跑了。有好几次我经过他家饭店时,都会从挂着门板的缝隙往里看。饭店墙上贴了米黄色的壁纸,吸顶灯也换了。房顶挂着绿色的叶子,叶子上面吊着红辣椒,绿尖椒,还有紫茄子,西红柿。柜台侧面挂着老张油腻腻的围裙。
半个月后,老张的店又重新开业了,雇了个二十来岁的小后生炒菜,老张依旧整天系着围裙,只是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后来他又在门前加盖出一间小房,卖烟酒杂货。售货员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饭店有客人时,她也会进去帮忙端盘子。
通常我在二哥家干完活,就会去老张的小卖店买包烟。其实二哥家隔壁就卖烟,我之所以舍近求远,是因为老张家雇来的小姑娘长得好看。即便在路上遇见,我也会伸手拍她一下,没有固定位置,逮到哪儿,就往哪儿拍。她恶狠狠瞪着我骂,再动手动脚,打死你,然后举起她的细胳膊冲我挥舞。我笑着躲开。可下次看见她,我照样会拍。后来她看见我就跑。我不追,只是冲她笑。老张看见了,就板着脸说,愣猴,你别吓唬她。
一个胳膊上有虎头刺青的家伙,总来小卖店。有时候买包烟,有时候什么也不买,靠在柜台前跟小姑娘说话。小姑娘听着听着,就捂着嘴笑了。后来小姑娘出去解手时,有虎头刺青的家伙,就大模大样坐在柜台前。一会儿看看账本,一会儿翻翻抽屉。老张进来时,他就立马站起来,给老张递根烟。
老张在店里的时间越来越少,饭店跟小卖店全靠那两个年轻人打理。有时候一整天都不露面,到了晚上穿个大裤衩,提着酒瓶摇摇晃晃来了,结完账打着醉拳走了。
我进厨房把泔水提出来,倒进对面的下水道。小姑娘正背对着我擦货架上摆的烟酒饮料,我走过去,朝她肩膀拍了一下,然后冲着她笑。她身子抖了一下,回过头骂,死呀你,吓我一跳。这时候,那个有虎头刺青的家伙走进来了,他朝着我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我顿时感到两眼冒金星。紧接着又一巴掌,我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他骂道,妈妈的,一个逑愣货也敢耍流氓。小姑娘说,别跟他一般见识,然后给我手里塞了瓶矿泉水,说愣猴,担水去。
等我把水提回来时,小姑娘已经打扫干净卫生,坐在柜台里数钱。头顶的吊扇,将她额前刘海吹得四处乱飞,隔一会儿她就用手撩一撩。她把钱拿起来,一张张在台灯底下照。脸红一阵白一阵,表情像唱戏的一样丰富。那会儿没有验钞机,她经常会收到假钱。有一次她发现收了假钱,穿着拖鞋就跑出去追,可花假钱那家伙,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她蹲在马路边哭了好久。那个花假钱的家伙,从小卖店出来时推了我一把骂道,傻逼,滚远点。当时我靠在小卖店玻璃窗前,打着饱嗝晒太阳。
大概是一个月后,他又出现在小卖店前,还是戴那副黑边框眼镜,一脸的斯文。当时我正挑着两桶水晃晃悠悠往回走。我扔下扁担跟水桶,跑进小卖店,指着门外说“呐,呐”。小姑娘随手抓起一个泡泡糖扔给我,说快出去。我没走,依旧指着门外说“呐,呐”。她没再理我,踩着凳子继续整理货架上的酒水。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我看见她接电话的表情越来越严肃,最后几乎要哭出来了。
没过多久,那个胳膊上有虎头刺青的家伙,骑一辆摩托车突突突来了。进门前他踹了我一脚,骂道,傻逼。他进去后小姑娘就匆匆忙忙出来了,与卖菜老女人撞了个正着。老女人问,着急忙慌干吗去。我爸被车撞了。小姑娘说话的时候腿依旧往前迈,话没说完,人已经走出十多米。
刺青男从柜台里拿起本书,朝自己脸上扇了几下,然后从货架上取了瓶啤酒,牙一咬,那瓶盖就飞出老远。他仰起头咕噜咕噜把啤酒灌进肚里。然后开始在小卖店踱步,看看这里,摸摸那里。最后朝地上一个差点绊倒他的饮料箱,踹了一脚,又回到柜台前。等他抬头向外张望时,我正看着他笑。他走出来,朝我胸口给了一拳说,傻逼,看啥看,再看挖了你眼。我捂着胸口,依旧看着他笑。他又朝我屁股踹了一脚骂,快滚。我捂着屁股朝前跑了。
从那以后,我大便时开始出血。吃饭没有食欲,干活没了力气。有时候活儿干到一半,就往厕所跑。等我从厕所回来,他们就会说,这愣猴也学会偷懒了。我冲他们笑。
那天,我在学校门口追着两个小孩跑了半天,然后蹲在地上喘着气朝他们笑。这时候我看见老张拎着酒瓶摇摇晃晃出来。于是就朝小卖店走去,打算买包烟抽。老张手里抓着一把花生米,蹲在门口喝酒。我进去转了一圈,见小姑娘没在就出来了,老张顺手给了我一把花生米,说愣猴,喝酒不。我说不。于是他继续低着头自己喝。
老张家儿子背着书包过来时,我正从地上拾起半截烟屁股送进嘴里。他闷闷不乐看了我一眼,我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笑着递给他。他伸手把钱打落在地,说你的钱又脏又臭,我才不要呢。从那以后他心情不好时又开始踹我,有时候还会叫其他孩子一起踹我。
那天后我再没见过小姑娘,人们说她偷了店里的钱,被开除了。但我依旧习惯每天靠在小卖店门前,看街上形形色色过往的人们,有时候觉得哪个都像小姑娘,有时候又觉得都不像。
我尿的时候,喜欢去邮局后面的墙根,因为我看见好多人都去那里尿。那墙已经被尿碱腐蚀的变了颜色,大老远就能闻到刺鼻的尿骚味儿。打扫卫生的胖女人,每天都会戴着口罩对着墙骂,断子绝孙的枪甭货,骂完就用粉笔描一遍墙上的字。
那天晚上,我又准备去邮局后面尿,发现不远处有两团黑影,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当然这并不影响我尿。可我尿到一半,就听见有人在说话,说别再逼我了,我真的没有。我听出来,这是小姑娘的声音。我提起裤子往他们跟前走,一块砖头差点把我绊倒,我弯下身把它捡起。
小姑娘旁边那人冲我吼,谁。
我举起砖头朝他后脑勺盖下去。他啊呀一声,倒在地上。我站在原地冲小姑娘笑。小姑娘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人,拉着我就跑。一口气跑到我住的地方。小姑娘从兜里掏出一包口香糖塞给我,然后就走了。
第二天清早,我照旧看见那条杂毛狗,由南至北迈着内八字向前奔跑。我冲它笑,它不理我,只顾仰着头跑。三牛又在一个接一个翻垃圾桶,时不时还警惕地朝我瞥一眼。我冲他笑,他冲我嗷嗷叫。他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塞进嘴里,嘴巴一张一合,津津有味吃了起来。有两个小孩背着书包走过来,学着三牛,左右脚迈开原地踏步,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指着天说,那,那。一辆摩托车,突突突朝我开来。骑摩托车的人戴着一个黑色头盔,朝我招手。我笑着走过去。他从后座抽出一根两尺长的木棍,朝我腿上狠狠抽了下去。我不知道一共抽了几下,只是听见咔擦咔嚓,骨头断裂的声音。三牛跑过来,抱着那人的腿嗷嗷叫。那人抄起木棍就朝三牛身上抽,三牛提着裤子嚎叫着跑开了。
二哥饭店的小伙计,每天给我送一次饭,有时候是面,有时候是大米跟菜。老张也时常过来,有时候带些吃的,有时候什么也不带,拎个酒瓶坐在我身边闷头喝。
由于腿疼的缘故,我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了。那个早出晚归胸挤在下巴底下的女人,捏着鼻子看了我一会儿说,死了?过了两天她又捏着鼻子,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用脚踢了踢我的胳膊。我用尽全力想动一下手臂,跟打个招呼,可手臂沉的怎么也抬不起来,于是我睁开眼冲她笑。她说还活着,然后就走开了。第二天她在我手能够得着的地方,放了一大袋面包,还有几瓶矿泉水。
一个月后,当我拖着瘸了的左腿,出现在大街上时,整条街变了模样。街道两旁摆地摊的,都搬进了新盖的菜市场。宽敞的马路,像条黑黝黝的丝带向前延伸。道路两边栽了很多造型像伞,长着细细针叶的树。我叫不来名字。绿砖红墙装修一新的店铺,上面统一悬挂着耀眼的红色招牌。侧面的灯箱每到夜晚,便闪烁着绚丽多彩的光。店铺里面统一安装了自来水,上下水管道都通了。
我一瘸一拐进了菜市场,他们看见我就笑着说,愣猴,你小子命真大。我冲他们笑着说“嗯呐”。还没等他们把烤糊的饼子递到我手里,我就被市场里的保安赶了出去。而且我发现,不光是市场里边,就连饭店门前,超市周围,也总有他们的身影,有时候还会开辆头顶闪着灯的电瓶车,威风凛凛经过,摆出一副随时下车给你一棍子的架势。
没有人再像从前那样,争着抢着叫我干活了。有时候一整天见不到我,他们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到处找我。我突然变得无所事事起来,经常一动不动,躺在楼梯底下发呆。时常想起路边香气扑鼻的油条跟馅儿饼,以及那些粗枝大叶,满身油腻喜欢拍我脑袋的摊贩。实在饿得撑不住了,我就站在老张或者二哥家饭店对面,冲着饭店里的人笑。他们发现后,就会走过来问,愣猴,吃了饭没。我笑着摇头,他们就回去端一碗剩饭,递到我手里。我端着碗,躲到离饭店很远的地方吃。
那天我在楼梯下躺了一上午,快到中午时我饿了。于是就站在老张家门口,朝里张望。餐桌上除了摆好的茶杯和茶壶,空荡荡没一个人。老张正埋着头,修一个掉了腿的椅子。那个胸挤在下巴底下的女人,出现在柜台后面,人们说她跟老张搭伙了,我不知道搭伙是什么意思。只是很多个日子里,都能看见她坐在柜台后面,不是翻账本,就是按计算器,好像有永远算不完的账似的。
老张他儿子蹲门口,拿一根牙签斗蚂蚁。蚂蚁一露头,他就拿牙签把它们戳进洞里。看见我,他立马兴奋起来,抬起腿就要踹我。这时候不远处一辆嘉陵开过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冲上去,一把将孩子推开,嘉陵从我瘸了的左腿上呼啸着破墙而入。我躺在地上,捂着腿,疼的半天缓不过劲儿。
嘉陵跟骑嘉陵的人,躺在饭店里,嘉陵上挂着的铁筐子,躺在饭店外。筐子里掉出来的梨,向四面八方滚去,铺了满地金黄。人们围了上来,满脸兴奋地指手画脚。
老张对那个破墙而入的人说,你先去医院包扎伤口。
那人从一堆破砖头中爬起来说,没事,处理了我再走。他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血从额头,流到灰突突的脸颊。
老张从蒙了一层灰的桌子上,抽了张餐巾纸递给他。他擦了擦额头的血,露出一脸可怜相。
那个胸挤在下巴底下的女人说,没钱就留下嘉陵,等有了钱再来赎。旁边的人们七嘴八舌头地说,就是,押下摩托,立个字据。
穿墙而入的人,搓着被擦掉皮的手心说,全家就指这辆摩托活命。他把口袋翻个底朝天,掏出来一堆皱巴巴的零钱,放到女人面前说,大妹子,你看我今天就卖下这二十来块,都给你留下,等过两天再卖下钱,我给你送过来。
老张瞥了一眼女人,对那个穿墙而入的人说,算了吧。
女人把钱塞回那人的手心,说算我们倒霉,你拿这些钱去医院包一下吧。
那天后,我的左腿更不听大脑指挥了,我想跑,它死命贴着地动不了。我想跳,它直挺挺不打弯儿。学校门口的小屁孩,老远看见我就跳着脚说,来呀,快来追我。我冲他们笑笑,拖着瘸腿往前走。
如今,我连吃剩饭剩菜的机会也不多了,体重也在以惊人的速度下降。原来大口径的垃圾箱,被那种侧面上了锁的垃圾桶代替,所以三牛的处境也比我强不了多少。他时常暴躁地将垃圾桶踢翻,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指着天说“那,那”。这时候保安就会冲过来,一脚将他踢开。有时候也会连累一旁晒太阳的我。
每天晚上,老张都会煮一锅方便面,或者削一盆刀削面,他一碗,我一碗。这也成为我每天最固定的一餐。有时老张会在面里加个鸡蛋。这时候厨房就会传来叮叮当当,碗筷碰撞的声音。
我跟老张坐在门口,看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有风从领口钻进来,老张把脖子往衣服里缩了缩,递给我一根烟说,愣猴,你到底为啥来这里。
我把手从袖筒里掏出来,揪着他胳膊,东扯扯,西推推,然后又扯住他领口笑。
他说打架?
我说“嗯呐”。
他又问,打死人了?
我冲他笑。
他又问,早年来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你哥。
我还冲着他笑。
他说,你哥要带你回去,你为啥不跟着回去……
夜在雪的映衬下,格外明亮,昏暗的灯光打在我脸上。树木萧然默立在街道两旁,我好像又看见那条狗,朝着前方一路狂奔,身后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
我想,它在奔跑时,脑子里在想什么,是的,它肯定在想什么……
原文刊发于《都市》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