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孩

儿子拉着行李箱走到校门口，又突然折回，趴在我耳边说，妈，这事你得上点心。我说妈知道，你放心。

这事儿子已经提了三次，每次听别人说我弟怎样，我妹如何，他心里就难受。就连兄妹打架，都令他羡慕不已。尤其是在他的青梅竹马，刘玉莹有了妹妹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有几次刘玉莹她妈抱着老二去接刘玉莹，刘玉莹大老远就朝她妈飞奔过来，嘴里喊着小贝，姐姐想死你了。说完一把从她妈怀里夺过老二，举起来转了几圈，然后开始左右脸蛋轮流亲。那个一岁半的小东西，用胳膊紧紧搂着她脖子，咯咯咯地笑。那一刻儿子眼中的羡慕一览无余。他轻轻拽了拽我的胳膊，说妈，咱先走吧。我说不等刘玉莹了。他说不等了。

与老王的博弈，着实是件令人头疼的事，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那种十头牛都拉不动的杠精。这倒不是说他是坏人，实际上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常常为了帮助别人，搞得自己囊中羞涩。也会因为行侠仗义，被别人两肋插刀。这样的老王，你不能说他坏。

我说老王，儿子真的是太想要个弟弟妹妹了。

老王说，你俩不把我累死，誓不罢休。

我说如果生的是女儿呢，不就万事大吉了。

老王说，女儿不吃饭？不念书？

养儿子卖肾，养姑娘卖血，反正在老王看来，不卖点什么，根本养不起孩子。

我说老王，你太自私了。

自私的老王没再搭理我，拿着安全帽出了门。

实际上两年前我就动过这个念头，那时二胎政策刚放开。身边的朋友肚子不约而同大了起来。这令我无比羡慕，尤其在看到那些打扮洋气的小女孩，依偎在妈妈怀里撒娇时，我恨不得扑上去，朝她们粉嫩的脸上咬一口。

我说老王，你看刘丽家姑娘，长得跟个洋娃娃似的，多可爱。趁我还能生，咱也要一个吧。

老王喝了口酒，咂吧着嘴说，她忙得鸡飞狗跳，恨不得把孩子塞回肚里时，你没看见。

你看见了。我把他手里的酒杯夺过。

老王不慌不忙又把酒抢回去说，她老公说的，自从有了老二，就没睡过个安稳觉。好不容易熬到孩子上幼儿园，想着能消停点，可又得为每年一万五的托儿费发愁。要不是因为老二，他根本用不着下了班跑滴滴。你看看，刚过四十岁，脑门全秃了。

我说你倒是没生老二，脑门秃得比他还早。我坐回到饭桌前。

老王说，我这是基因遗传，没办法。你看达尔文，拿破仑，苏格拉底，这些名人都是秃顶。秃顶是智慧的象征，是聪明的标志。

我说那行，你就再生一个智慧出来，那不更有成就感。

他说你别一天到晚给我洗脑，我是不会上你当的。

尽管儿子时常安慰他爸，可秃顶这件事却成了他的心病，他时刻都在为那头茂密的黑发担忧，害怕它们突然有一天弃他而去。

我说你不用担心，现在有植发技术了。

他说那为什么不让我爸去植发。

我说一个毛囊三四十，就你爸那寸草不生的脑门，没个十万八万拿下不来。我们得攒钱供你念书。

自从儿子出生后，老王就变得特别抠搜。每次一提买衣服，就跟我急眼。他说上班有工装，下班不出门，要新衣服擦地呀。我说那要是有个应酬，你还能穿着工装去。他说应酬不得花钱，干嘛要去。

人靠衣裳马靠鞍，你堂堂一个国企工人，不怕别人笑话。我说。

他冷笑道，我又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我知道，要是再跟他交流下去，非得吐血。我扔下筷子，回了卧室，留下他一个人与镜子对饮。

其实有时候觉得他也挺可怜，自从贷款买房后，他把能戒的都戒了，没必要的应酬，不相干的饭局。白酒也从红盖汾，换成了高粱白。随着儿子学费的上涨，又从高粱白，变成散装酒。

不过老王除了对自己抠，在我跟儿子，以及双方家人，朋友亲戚面前，都很大方。

其实博弈归博弈，在儿子提出要弟弟妹妹之前，我的意志也不够坚定。没人怂恿时安分守己，一旦有人说能生不生，不能生了，肠子会悔青，我回家一准儿要给老王洗脑，列举生二胎的种种好处。

我说老王，你有没有想过，等儿子初中住校，咱们的生活会多空虚寂寞。成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大眼瞪小眼。

老王说这有什么不好，清闲自在。说这话时他正喝着散装酒，眉飞色舞刷抖音。

我一把夺走他的手机，一脸鄙夷地说，你的人生乐趣除了喝酒玩儿手机，还有什么。

他放下酒杯问我，我就纳闷了，年轻时别人一说让你生二胎，你恨不得冲上去给人家两嘴巴子。怎么这会儿就跟中了邪似的，就想生。

那时候只要一回老家，婆婆就怂恿我生二胎，她说还是多生几个好，不然老了肯定后悔。我当时想，多生几个你给我养，还是你帮我带。既然什么都帮不了，那就别总想着让我传宗接代。

那时候看到朋友怀里嗷嗷待哺的婴儿，我就替他们发愁。这么个除了吃喝拉撒，什么都干不了的小东西，就将一个大人的全部时间和精力占用，放弃事业，断绝社交，摒弃爱好，一天二十四小时围着他团团转。刚拉扯大老大，又来个老二，短暂的一生，都葬送在了生儿育女上。我觉得她们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才会给自己找麻烦。这些事情我越想越觉得恐怖。为了堵住公婆的嘴，我把不想生二胎的责任推到老王身上。老王说，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要。实际上老王连一胎都不想要。他觉得二人世界悠闲自在，多一个人出来，必定会搅乱原有的生活秩序，于是就打定主意做丁克族。只是后来我顶不住双方父母压力，中途反悔了。

经过漫长的十月怀胎，以及十二级剧痛，那个瘦不拉几，像个猴子似的小东西降生了。阵痛来袭的时候，我曾掐着老王胳膊，声嘶力竭地吼，这辈子别想再让我生孩子了。那时候我认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生第二胎了。谁要是逼我生，我一定会跟他拼命。

我妈把儿子抱到我身边，说你看看。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扭过头瞥了他一眼。他正闭着眼，皱着眉沉思，堆在一起的抬头纹，让他看上去像个小老头。我说妈，他好丑。我妈说，你小时候也一样。

他不分昼夜啼哭，像个永远吃不饱的大胃王。我刚迷糊，他就要吃。吃了没几分钟，就又立马拉。我的生活被屎尿啼哭填满。那时候，除了觉得他打乱了我所有生活节奏，根本没意识到当妈妈是件幸福的事。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跟朋友出去逛街，常会忘记家里还有个小东西。可在他牙牙学语，喊我妈妈的时候，我激动地不敢置信。天呐，我居然是一个孩子的妈妈。

我从不知如何抱他，怎样喂他，到半夜独自背他去医院，凌晨带病给他换尿布，成功晋级为一个刀枪不入的母亲。如所有第一次当妈的人一样，从起先他掉到地上的紧张惶恐，到后来摔倒在地的一脸淡定，我的耐心随着他的成长，消耗殆尽，脾气却与日俱增。棍棒之下出孝子的理论，让我对他的歇斯底里，变得理所当然。在他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时，我在为自己的教育有方沾沾自喜。他的言听计从，逆来顺受，成为我向别人炫耀的资本。你瞧，我是一个多么不可理喻的母亲。

这段日子我时常在想，如果早些年他跟我提出想要弟弟妹妹的要求，我一定会不由分说斥责他，你一个没把我折腾死，还想找个合伙人一起来折腾。幸亏那时候他没这个想法，还时常表现出对二胎的排斥。他怕我因为生孩子会肚子疼，更怕我因为生孩子丢了性命。当然这些道理都是我灌输给他的。我要让他记住，我生他有多么不容易。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只要用生二胎来试探他，他都会泪眼汪汪训斥我，你要不怕疼，不怕死，就生吧。在他眼里，好像一生二胎，我就会立马死掉。

那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将二胎视若仇敌，并为那些生了二胎，失去人身自由的人感到惋惜。尤其是在他们表现出生二胎后悔时，我总会为自己的明智选择沾沾自喜。

那段时间，我经常梦见怀孕，梦里看着自己大得像要撑破的肚皮，恐惧到了极点。那种打又打不掉，生又不想生的感觉，让我痛不欲生。我满头大汗从梦中惊醒，一摸肚子扁扁的，激动的差点哭出声。

为了不出现意外，每次房事我都会再三确认，安全套有没有漏气，动作过猛会不会出现漏网之鱼。再后来为了保险，我干脆上了节育环。

我对自己说，要是孝顺一个就够了，要是不孝，十个八个也没用。只会在照顾二老的问题上互相推诿扯皮，在家产分配的问题上争得你死我活。反倒不如一个来得省心。

而且那时候我坚信，凭借自己的能力，足可以将儿子教育得很成功。当别人炫耀他们的小棉袄有多贴心时，我准会得意洋洋告诉他们，我们的军大衣要比小棉袄暖和得多。

往往这时候，儿子不是在家卖力打扫卫生，就是在厨房捡菜洗碗。这些技能他上二年级时就学会了，包括烧水煮面，焖米炒菜。

等我在他这块试验田中，学会如何做一个合格母亲时，他已经长成一个翩翩少年。再不会向我撒娇耍赖，寻求抱抱，也不会因为我的吓唬欺骗，讨好求饶。他不屑一顾对我说，妈，不洗澡身上根本不会长虫子。小孩子说谎，鼻子压根不会变长。还有，我绝对不可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那些阴谋诡计，渐渐在他身上失了效。

他正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成长，以顺理成章的方式离开，而我只能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连一个挽留的借口都找不出来。从起初的一周见一次，到如今的两周见一次，再到高中的每月见一次，大学的寒暑假见一见，若干年后等他娶妻生子，可能一年都未必能见一次。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无比恐慌，只能竭尽所能珍惜与他在一起的点滴时光。将所有爱，所有耐心，倾注在他身上。

在他面前我像个温顺的小绵羊，像个黏人的小女孩。我时常摸着高我一头的他问，走了两周想妈没。他故意逗我，说没想。我假装生气地不理他，他一把搂着我的肩膀，学着小时候的样子说想了。我又问他，想成啥了，他说想成屁了。我俩就那样傻呵呵边走边笑。

我对他的爱，用不要脸来形容都不为过。我的这些转变不只让周边的人感到惊讶，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但我心里清楚，这都是在弥补童年，对他错误教育的亏欠。所以，当他向我提出想要个弟弟妹妹时，我毫不犹豫欣然答应。什么高龄产妇，什么负担累赘，我都统统不管，我只知道，我儿子想要一个伴儿，那么迫切。

这事成了我的一大心病，同样也是他的一大心病，每周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妈，你有了没。

我说怀孕不是孵小鸡，哪有那么快。

他说，是不是我爸还不同意。

我说你放心，他斗不过咱。

最初他表示想要一个妹妹，后来我给他分析了概率，他说弟弟也可以。

没提生老二前，他每次见面都要先与我一比高低，然后将我拦腰抱起，显示他的力气。如今他再也不敢那样肆无忌惮，好像生怕一不小心会伤到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东西。

周末回来，他总是心事重重，对我的亲近表现出排斥。我想是我扁扁的肚子，让他失望了。

这些年为了照顾她，我始终扮演着全职妈妈的角色。写作业时，我会将吃的喝的，摆放在他面前。隔一会儿便会进去提醒他，该吃了，该喝了。

有一次我推门进去，他苦着脸说，妈，我写作业时，你能不能别进来打扰。

我说妈怕你忘了喝水，上火。

他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哦了一声，这才意识到，他逐渐不需要我了。

和老王的博弈，异常艰难。起初我们还可以正常交流，后来只要一听孩子二字，他立马沉下脸转移话题。再后来只要我指着街上某个小孩说，这孩子真可爱，他就会一脸鄙夷，冷哼一声走开。这让我没一点办法。

三个月后，见我肚子依旧悄无声息，儿子急了。他说妈，都这么长时间了，你到底是生还是不生。他眼里噙满泪花，可怜巴巴望着我。

弟弟妹妹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吗。他夸张的表情，让我有些吃惊。

他一脸委屈地说，你不知道，我们班一大半同学都有兄弟姐妹，没事他们就在一起聊弟弟妹妹，我都插不上话。每次跟刘玉莹出去玩儿，她都会向我炫耀，她妹最近又学会了什么本事。她还把压岁钱攒钱来，给她妹买了辆电动汽车。她妹经常坐在里面，威风凛凛满小区的跑。为什么他们都有，就我没……

说着说着他的泪就下来了。

那段日子，儿子似乎在刻意疏远我。有一次我推门进他房间，他警觉地将电脑合上，说妈，你进来前能不能敲敲门。

我说哦，说完将洗好的葡萄放在他面前。这时，我发现他书桌上放着一个带锁的笔记本，于是好奇地拿起来看，他一把夺过，说妈，你能不能别把精力都放在我身上。

有一段时间我无意中发现，儿子抖音里收藏的都是有关兄妹或姐弟的视频，偶尔还看着这些视频傻笑。

我突然觉得儿子好可怜，就不说现在的他有多孤单，以后我们老了，或者不在了，他要是有什么难事，伤心事，跟谁去说。再想想我自己，每次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不是找姐姐求助，就是让弟弟拿主意。尤其是老王让我受了委屈，又不想让爸妈担心时，我总是第一个想起姐姐。那儿子受委屈，又能找谁说。这都是我跟老王的自私造成的。

老王说找他老婆就行了。我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东西，根本无法与骨肉相提并论。

我决定不管使用什么手段，都必须说服老王。实在不行就采取特殊手段。虽然略显无耻了些，但为了儿子，无耻又如何。

朋友说，我家那老东西当初也是，一提生老二，恨得我牙痒痒。怀孕后还跟我吵了好几次，劝我打掉，可等老二生出来，他亲得要命，就差上班拴在裤腰带上了。老大那会儿他可是爱答不理，跟别人家孩子似的。

我说可能那会儿年轻，不懂得怎么亲。这话既像说给她听，又像说给自己听。

临睡前，我语气坚定地告诉儿子，你放心，不管弟弟还是妹妹，妈一定给你生一个出来。说这话时我激动的热泪盈眶。

儿子放下《水浒传》，开心地从床上跳起来，在我脸颊亲了一下，说妈，只要二宝生出来，我一定帮你带。这么亲密的动作，从他上初中后就再没有过。我们之间的距离，突然近了好多。

送他到学校门口时，他一改往日的愁眉苦脸嘱咐我，妈，你一定要好好保养身体，告我爸赶紧戒烟戒酒，这样生出的二宝才聪明。

如果说起先我对他的承诺，有糊弄的成分在里面，那么这一刻，我是发自内心，想要不顾一切生个二胎。姑娘也好，儿子也罢，总归在这个世界上给他留个伴儿。

儿子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校园，我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去。

与老王的谈判每次都是不欢而散，他现在连杠都懒得跟我抬了。总是竭尽所有回避，实在走投无路，就说你干脆拿把刀把我杀了吧。

万般无奈，我只得采取非常手段，偷偷去医院将节育环取掉。然后算准时间，诱惑老王上钩。

那段日子，我时常梦见自己怀了二胎。肚子没大，也没阵痛，就直接生下了。有时候是男孩，有时候是女孩，还有时候是双胞胎。总之无论男女，都是既聪明，又漂亮，而且刚一落地就会叫妈，这令我激动不已。我在他们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又亲，恨不得把他们吞到肚子里。老王推推傻呵呵笑出声的我说，天上掉馅饼儿了，还是买彩票中奖了。我说都不是，是梦见你又当爹了。

他切了一声，背对着我嘟囔道，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由于我是典型的子宫后位，当年怀儿子时就大费周折，所以这一次我提前做好准备，房事时以腰不舒服为借口，刻意在屁股底下垫了枕头。起先这并没引起老王怀疑，直到有一天，他洗衣服时，从我口袋发现取环报告单。他恼羞成怒地把单子扔在我面前说，一直觉得你没心没肺，没想到这么有心机。

我也火了，将手中的拖把扔到地上冲他吼。什么叫有心机，难道我想生孩子有错吗。你要痛痛快快答应了，我至于这么劳心费力吗。说着说着，我就委屈地哭起来。

老王说不可理喻，然后回了卫生间，咣当一声关上门。洗衣机的哗啦声，掩盖了我的哭声。

有一个多月，老王连碰都不愿意碰我。每当我表示出有想法时，他就推说工作太累。为了让他放下戒备，我竭尽所能讨好他。做他爱吃的红烧肉，买他不舍得喝的红盖汾。我说，你说得也对，不生后悔一时，生了后悔一世，我也想通了，何必给自己找罪受。

一听这话，喝了酒的老王立马来了精神，说你能这样想就对了。睡觉前，老王一脸邪魅地从柜子里拿出安全套。他说环你也别戴了，对身体不好。以后咱用这个，安全卫生。

有了心理阴影的老王，觉得安全期也不安全，生怕一不小心中奖，此后开启了套不离身，身不离套的房事模式。这让我连下手的机会都没了。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一次完事后老王突然发现几滴遗漏在外的小蝌蚪，他举着那团沾满千军万马的卫生纸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什么怎么回事，肯定是你用力过猛，子弹打穿了。

他冷哼一声跳下床，将柜子里所有安全套拿出来，鼓着腮帮子挨个吹。结果无一例外，都软塌塌缩在一起。

老王冷着脸怒视着我，好像我是他的杀父仇人似的。

事到如今，我干脆与他撕破脸。我捡起睡衣披在身上对他说，老王，不管怎样，我一定要生二胎。

老王火了，从床沿上站起来说，我看你有多大本事，能一个人生出来。我说你不跟我生，我找别人生。

老王说，有胆量你就找去，说完就摔门而去。

我把头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老王一看这阵势吓坏了，立马又坐回到床上。他心平气和说，不是我自私，是你想得太简单。第一，你年龄确实大了，生孩子风险太大。

我泪流满面咬着嘴唇说，为了儿子，我不怕。

第二，我们家基因太强大，我妈你是知道的，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给出去一个，还剩仨。我两个哥哥，也是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不是我打击你，而是不相信，到咱这里会基因突变。老王愁眉不展地说。

我说我不管那么多，生不下女儿，就生儿子，总之我就是要生。我一脸的固执。

老王叹了口气说，你这个人没心没肺，活得比较简单。所以很多事情我一直不想跟你说，害怕给你增加负担。想着你跟儿子闹一阵，也就过去了。前几年不也这样，吵着要生，后来慢慢也没了动静。

我说那不一样，那会我意志不坚定。现在儿子也有这个诉求，而且比我还强烈。

老王从床头柜上摸了支烟，正要拿打火机点，我冲他吼，别让我和孩子吸二手烟。

他唉了一声，又把烟放回去。然后给我身上披了件衣服说，生孩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咱得具备各种实力。我说什么实力，生他，带他都是我，只要我不怕累，你怕什么。

他说先不说生跟养的问题，就单说念书，买房，娶老婆，这就是一笔庞大的开支。少则几百万，多则上千万。以我们目前的条件，养一个孩子，已经是拼尽全力。

之前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总是安慰自己，生出来就不愁养。根本没像老王这样，算得这么细，在这些赤裸裸的数字面前，我沉默了。

老王继续说，你想想，就算你今年怀上，明年生，到孩子三十岁成家立业，正需要咱们的时候，咱都七十多了。两个走路都费力的老东西，拿什么给人家买房娶妻，更别指望带孙子了。咱们只会成为他的负担和累赘。我这不叫自私，叫负责。盲目地生而不养，那才叫害人害己。你好好想想。

老王的一番话，令我哑口无言。这些是我之前没有考虑的问题。我不知道倔如老牛的他，心里居然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心事。

可一想起儿子泪眼婆娑，哀求的眼神，我就觉得愧对于他。我在生与不生的两难抉择中夜不能寐，不到一个月体重就下降了五斤。

月底去学校接儿子，他热情地朝我飞奔过来。看着我扁塌塌的肚子说，妈，你怎么瘦了，是不是害喜吃不下东西。

我鼻子一酸，泪差点下来。我说儿子，你想没想过，按最快的速度算，妈今年怀，明年生，你也比二宝大了14岁。这样的年龄差，你相当吃亏。非但享受不到他的关爱，反而还得处处照顾他。

儿子说，那我总不能要求你给我生个姐姐吧。我说那肯定不行。他说那吃亏就吃亏，我乐意。

我又说，你想没想过，如果生的是弟弟，他不但要与你分享我们的爱，还要分你一半的家产。他一脸淡定地说，这些都无所谓。我说他三十多岁娶老婆生孩子时，我跟你爸都七十多岁了，根本管不了他。他说那没事，到时候我早就事业有成了，我供他念书，给他买房娶老婆。我说那要是你老婆不同意呢。他说怎么会，你太小瞧我的眼光了。他说他把名字都想好了。男孩叫王涛，女孩叫王慧。

所有能想的理由，我都想遍了，都无法动摇他要弟弟妹妹的决心。

我说老王，咱得想想办法，这样下去严重影响到了儿子的学习。有可能上课，脑子里都惦念着二宝的事。我现在是盼着见他，又害怕见他。

老王皱着眉头，在沙发里抽了三根烟，他说这样吧，你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我说那不行，这两年好不容易你们关系缓和了，我不能让他跟你拉仇恨。

那还不是因为你，以前一吵架就说我不关心儿子。

我说我那说的不是气话嘛。

周末儿子回来又问我怀上没。我说正在努力。不过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毕竟妈妈年纪大了，到底多久才能怀上，就只能听天由命。儿子哦了一声，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我说再等半年，如果还没动静，妈就去看医生，想其他办法。儿子说行，你一定得多注意身体。一整个上午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都没出来。

离中考只剩三个月时间，儿子学习格外卖力。经常是做完学校作业，又做家庭作业，还要挤出时间补弱科。有几次半夜醒来，我都看见他卧室亮着灯。我轻轻推门进去，问他咋还不睡。他说下周百校联考，我得再刷点题。我说你尽力就行，没必要这样拼命，会把身体搞垮的。

他说没事，我必须努力考到680。我说你想报的学校达线分不是640吗。他说达线分是640，但680学费就能全免。那样一年就能省五万，省下来的钱就可以留给二宝花。等我上了大学，就勤工俭学，赚奖学金，这样一来也能攒一笔。  

他的话，像给我胸口压了一块巨石，同样这块巨石，也压得他自己喘不过气。

我隐忍着内心的疼痛，走出他的房间，坐在马桶上哭得稀里哗啦。他从一个谈学习伤感情的孩子，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学习狂，这一切都源自于那个子虚乌有的二宝。

他现在才十四岁，就已经背上了一座山，那么今后的几十年，他又得背几座山。二胎，是他的精神期盼，同样也是他的沉重负担。那天晚上我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

我原本想过，要么就试一年，有了就要，没了也算给儿子个交代。反正我这把年纪，也未必怀得上了。可听了儿子一番话，我彻底死心了。老王今年四十七，我四十三，一旦怀上，没等老二毕业，我俩就步入老年。积蓄没有，精力没有，难不成真要把我们身上的担子，转移到老大的身上。我们不能那样自私，让老大活成老王这样。

为了缓解儿子中考前的压力，我带他去看了《封神》，那片子拍的不错。一惊一乍，气势磅礴。他说要不是前期宣传没跟上，票房会更高。我问他观后感，他一脸艳羡地说，古代真好，压力太大就会成妖、成神、成魔。而现代，压力太大就会成神经病。

由于中考，我跟儿子都变得忙碌起来。他忙着复习，挤出时间补弱科。我忙着给他准备体考鞋，复习资料，还得挤出时间看与填报志愿相关的视频。接下来是准备材料，由于我们是外地户籍，想报本市的优质高中，需要准备很多东西。租购房合同，完税证明，劳动合同，本市的社保证明，一年的工资明细，身份证、户口本、暂住证的原件复印件。老师隔三差五就打来电话，通知我这个复印件不对，那个资料不全。这些东西把我搞得焦头烂额，连觉都睡不安稳，生怕一个不小心，影响到儿子填报志愿。

最终儿子拼尽全力考进了理想的高中，只是没能如愿达到全免或半免的标准。这让他一直耿耿于怀，说早知这样，小学就好好学了。

我安慰他，一年时间从中等生逆袭成全校前十，已经很了不起了。妈妈以你为傲。他说可二宝的学费，我是省不下了。

事到如今，我实在不忍再给他开空头支票，让他为此自责，为此劳神费力。

我说儿子，其实前些天妈妈看过医生了。

他眼睛瞪得老大，满脸期待地望着我。

我吸了吸鼻子说，医生说妈岁数大了，而且体质不好，恐怕无法怀孕了。而且即便可以怀，她也不建议冒这个险。

儿子哦了一声，脸上写满了失望。

我编造这些谎言时，内心充满罪恶感。矛盾，痛苦，愧疚，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夜不能寐，或者刚一迷糊，就突然惊醒，然后趴在床上泣不成声。

老王搂着我的肩膀心疼地说，明天必须去看医生，否则这样下去身体真会垮掉。

医生听了我的情况说明，又做了各项检查，最终得出结论：神经衰弱，开了些安神镇定药，说心病还得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这个心结解不开，严重了可能出现脑血管痉挛，脑细胞缺血缺氧等症状，还会引起抑郁症、焦虑症等疾病。

为了能让我休息好，睡觉不安静的老王搬到隔壁卧室。有好几次我半夜去卫生间，发现他靠着床头抽烟。我说劣质烟对身体伤害大，尽量少抽。他笑笑说，戒是戒不了，好的又不舍得抽。我说你以后别给我买那些补品，和乱七八糟的按摩仪器，省点钱买些好酒好烟。他说我再没本事，也不能在你身上省。

结婚纪念日这天，老王带我去川菜馆吃饭。这让我很是意外。他这个不解风情的男人，除了刚结婚那两年，偶尔来点仪式感，后来一切程序统统减免。可今天他眼睛都不眨，点了一桌子我爱吃的高价菜。

我说老王，是不是医生跟你说了什么。你可别听她咋呼，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他说没有，就是觉得这么多年，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我说我没觉得苦，别人家有车咱也有，别人家有房，咱也有……

我没再继续往下说，眼泪就不争气地下来了。

老王说，别人有女儿，咱没有。他仰头将一杯白酒灌进肚里。

我说老王，你给我点时间，我会好起来的。

老王说，都怪我没本事，赚不了大钱，半辈子抠抠搜搜，也刚够养活你跟儿子。老王红着眼眶，一脸的自责。

我说你别这样想，有钱不见得就活得顺心。更何况这么多年，你从没在我跟儿子身上吝啬过，只是苦自己。这些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三杯酒进肚，倔强的老王居然掉下了眼泪。

他说今天我最后一次喝酒，明天开始烟酒全戒。

我递了张纸巾给他，鼻子一酸泪也跟着下来了。

我说老王，你现在就这么点爱好了，没必要戒。不然你的人生除了赚钱，还有什么乐趣。

说完我又给老王填酒，老王把手掌盖在酒杯上说，我想通了，好歹都是个活，累就累点，只要你跟儿子高兴。

我给老王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惊讶地望着他问，你，你是同意生二胎了。

老王点了点头说，我想过了，退休后我还可以出去打工，一份不行打两份。

我喊了一声老王，趴在饭桌上哭了起来。

包厢门被推开，服务员一脸疑惑地问，您二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老王尴尬地笑着摆了摆手。服务员又把门关上。

在此之前，我固执地认为自己是被老王洗了脑，才决定不要二胎。把老王当成罪魁祸首。可当他不顾一切，决定要二胎时，我突然意识到，有太多不能要的因素，横在我们面前。尤其是这尴尬的年龄，和薄弱的家底。

我不能拖着一颗大肚，照顾学业紧张的老大。不能在父母生病时，义不容辞陪伴，甚至连金钱上的孝敬，也得掂量再三。我不能出门挣钱，贴补家用，不能在运动会上，替儿子加油助威。我的生活从此变得一地鸡毛，抠抠搜搜。尽管如此，依然要面对老年后的窘迫生活。到那时，他们会不会恨我，生而不养，养而不管。

我说老王，我再好好想想。

我和老王的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对于未来，我们再也不敢有什么美好的设想。什么退休后自驾游，过几年换车子，都成了天方宴谈。

很多个夜晚，老王靠在床头一根接一根抽烟。而我依旧对着天花板，整夜整夜失眠。

房事也成了禁忌，只要一有想法，“二胎”两个字，就立马蹦出来，搅得我们心神不安。

儿子再没提过弟弟妹妹的事，一整个假期除了预习高一知识，就是把头埋进电脑里，说是学编程。

他说妈，你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都是让我中考折腾的。趁我没开学，你多休息休息。他的懂事和贴心，越发让我愧疚不安，总归我们是骗了他。

开学前两天，我早早开始帮他收拾行李。洗漱用品，内衣内裤，牛奶水果，生怕落下一样。因为这次跟以前不同，不再是半月一休，而是一走一月。我必须事无巨细，给他打点好一切，才能放心。

在收拾床铺时，我在他枕头底下，又发现了那个带锁的笔记本，很显然他忘了上锁。我拿起来看了会儿，又把它压到枕头下。

想到儿子这段日子与我的疏远，我又拿起了那个笔记本。说实话，他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真搞不清楚。尤其在生二胎无望的情况下，他是不是无比的失望。这些疑问最终迫使我打开了笔记本。

最前面是校园日常琐事：体育课跑了八百米，午饭吃的是刀削面，跟同桌吵架心情不好。

再往后，就是他要求生妹妹那段时间。

刘玉莹有自己的手机，自己的电脑，爱玩儿到几点都没人管。我像个犯人，活的好压抑。总得想点办法，让自己喘口气。

老妈的肚子依旧悄无声息，唉，不知道该说什么。

级别升到五级，再没动过。老妈像个幽灵，总会突然出现在身后，把人下个半死。我服她了。

今天差点被发现，幸好我眼疾手快。她要知道我打游戏，那不得气晕过去。

哪怕老妈生个妖怪出来，我好喘口气。当然，她不说我也知道，为了我她付出很多。可她从没想过，是她要生我，而不是我自己要出来的。

对呀，生他出来，又不是他的意愿。我凭什么，要让他对我感激涕零。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吃不了学习的苦，将来就要吃生活的苦，又洗脑。道理谁都懂，可总得让人喘口气吧。我真想问问我妈，为什么要生我。

生他为了什么？看到这里，我惊出一身冷汗。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难道当初仅仅是迫于双方父母的压力？不应该是因为爱吗。那我既然爱他，为什么要将那些生他养他的辛苦灌输给他，不就是想告诉他，将来要回报我，孝顺我。看来我才是自私的那个人。

我一边想这些问题，一边继续翻笔记。

马上要中考了，老妈怀没环孕，我都得收心。毕竟我不想让她失望，也不想自己将来后悔。少年，加油！

因为中考，几个星期没玩儿了。突然发觉很多东西放一放，就凉了。至于老妈生娃的事，还得催一催，不然我的假期又惨了。这一篇是假期前几天写的。

老妈病了，有些愧疚，有些心疼，不该为了自由逼她。唉！好纠结。这是假期刚开始写的。

八成是没戏了，当然倒不是非要不可，有些事情得自己慢慢消化。总之这事太复杂，不想去想了，顺其自然吧。这一篇是假期结束前一周写的。很明显，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开学倒计时，新起点，新开始……这是最后一篇。

我鼻子一阵酸涩，将日记本合上，放回枕头底下。

他对二胎的执着，源于自由，这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可错在于他吗，当然不是。他是个独立的个体，不是我的附属品。我生他也不应该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或者养老送终。看来是我狭隘了。  

我坐在床前想的出神，不知何时他已推门进来，靠在门框上看着我。

我说儿子，有啥事。

他说妈，其实，其实就我一个也挺好。

我抬头看着他，发现他眼中闪着泪花。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看，如果有了弟弟妹妹，你现在哪有工夫照顾我。中考报名，资料审核，填报志愿，这些事你都没法参与。那我一个人应对，多可怜。你看刘玉莹，初中三年，开家长会她妈就去过一次，还迟到了。运动会她妈一次也没参加，你没看见，她上台领奖时，眼神多么失落。

我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对他说，对呀，她连个安静的学习环境都没，只要见她回去，她妹就哭死哭活黏着她。他说，要不是她妹，她肯定能考进重点高中。是啊，她妈现在恨不得把她妹塞回肚里呢，我说。

说完我俩眼含热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