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
网站用户
今年除夕白天一整天都没有下雪，但一整白天都是昏昏的，乌蒙蒙的彤云密匝匝的堆积在天上，仿佛将苍穹压得极低，使人感觉喘不过气来，远处街上偶尔传来噼啪的爆竹之声和孩童叫闹的声音。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费力的抬起头来，看了看空中的云层，慢慢的说道：“哎，这天儿看着是要下雪呢！“她话未说完又叹了口气，转身看着正在弯腰挑起扁担的儿子，怜悯的说道:”禾啊，要不咱今个就别出去了吧！”
“娘，放心吧，不打紧的，这条路我天天走，不会有事的！”他话说完，挑着扁担，直起了身子来，只见他50来岁年纪，瘦小干枯，面色黢黑，满脸皱纹，头发倒是梳的很整齐。只是双目紧闭，原来竟是个双目失明的瞽目先生。
“哎！”老太太无力的叹息了一声，自从五年前，孩子生了一场怪病之后，双目就无法看清东西，自此原本殷实农家一蹶不振，儿媳熬不住这苦贫的日子，早早的走了。她又年纪老迈无力劳作，所以母子二人只能靠着邻里接济和田大禾每天外出乞讨度日。
今天恰好是除夕之夜，本地风俗，除夕当夜要迎接“财神”进门，所谓“财神”就是纸扎的金银元宝，今年母子两人在小年前后，好不容易从村南口张秃子那里赊来了一刀金银锡箔纸，没日没夜的赶着折了出来若许元宝，老太太纵然不放心儿子出门，但是家中已无米下锅了，所以只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一手拄着拐棍，一手牵着田大禾的竹杖，将儿子领出了家门，看着儿子踏上了青石板路，直到看不到儿子微驼的背脊，老人才擦了擦眼角浑浊的泪花，关上门摇头叹息着回转了家中。
“哒哒哒哒”田大禾挑着扁担，仔细的听着竹杖敲击在青石板发出的声音，他挑着的扁担前面是个用草绳系好的陶罐，后面是个竹篓，竹篓里面放满了金箔纸折好的金银元宝。
向前三百二十步，右转三十七步，停住慢慢的放下了扁担，竹杖略微抬起，横着点了点，耳边传来了木头敲击的咄咄之声，嗯，这扇木门还是这么厚实，汪汪汪，里面的狗叫了，咚咚咚咚的人脚步声，郑二板走路还是那么风风火火的，吱呀吱呀开门声，嗯好来！开唱：
“财神爷，站门前，
看着你家过新年；
大门口，好亮堂，
石头狮子蹲两旁；
大门上，镶金砖，
状元旗杆竖两边。
进了大门朝里望，
迎面是堵影壁墙；
斗大福字墙上挂，
你家子女有造化。
转过墙，是正房，
大红灯笼挂两旁；
照见你家人兴旺，
金银财宝放光芒。”
实际上是并没有什么石狮子和影壁墙的，郑二板家里只是三间猫檐青砖房，但是郑二板很高兴，谁大年下的不讨个吉利呢？二板大声的说道：“好！田大禾真有你的，唱的还真不错！今儿个过年，给你来八个饺子，明年大家发财啊！“郑二板粗粗的声音大声说道。
“哎呦，那谢谢二板哥！祝您金子银子满了瓮！”田大禾一边说着，一边摸索着捏出六个金银元宝递了过去。“二板哥，接财神呐！”
“好咧！”郑二板爽朗的一笑，将饺子小心的倒进田大禾身前的陶罐，伸手接过了财神。“回见了，大禾！”说完转身进了屋去。
“穷人可怜穷人呐”田大禾心里想着，慢慢的挑起扁担，数着步子向着下一家走去。大禾并不知道，此时天上细碎如银屑雪花曼妙的飘散下来。
今天除夕夜，家家户户吃饺子，田大禾今天收成还真是不错，走了将近十余家，每家每户或八个或六个或四个或两个——最少两个，给的都是双数，大概是借着好事成双的谶语。这几个时辰走来，田大禾以感觉到陶瓮里连汤带水，咣里咣当已经颇有分量了。
“好了，今儿个就到这吧，我和我娘过年终于能吃上顿饺子了！”田大禾走的感觉身上脸上热热的，而时不时有凉凉的东西飘落在他的额头脸颊之上，异常舒服。
“哎呦，不好！声儿怎么不对！”竹杖敲击在地面之上，却传来了噗呲之声，田大禾心下大惊，“弯下腰伸手一摸，手上和心下同时一凉”雪已经积了有三寸多厚了！他这一路要的顺趟，只顾着走，现下这么一落雪，再好的耳音也听不真着，有心开口喊叫，又觉得除夕不能扰人，“索性放胆一走吧！”
想到此处，田大禾小心的挑着扁担，又强辨着声音，慢慢的走了起来，又走了有半个时辰，雪越下越大了，四周静悄悄的，一丝声响也无，田大禾心下害怕，又实在无法可想，一咬牙一边橫挥着竹杖，一边喊了起来：“有人吗？请乡亲们帮帮忙呐！！“
喊了半天无人搭话，原来田大禾家在村东头，当年大禾祖父因觉得东头盖房虽然离着庄子稍远，但是靠着地较劲，方便春耕夏耘，哪成想现在大禾瞽目讨饭，离家的越远越是危险，又加上天降大雪遮了青石板路也遮了大禾的耳音，田大禾经不知不觉的竟然走到了村西头的荒地之中，而他十步之前，有一口黑洞洞的枯井像是大地上撑开了一张大嘴。
漫天的银白盖住了衰草枯杨，天地白茫茫一片，天地之间雪花穿成了一张碎银玉屑般的大幕，田大禾就像一个小黑点，喊叫着，挣扎着，一步步的走向了那个黑窟窿。
“噗通！”“哎呦！”刚到井口，田大禾只觉得脚下一空，身子已然载入到了枯井中，他试图用扁担勾住什么东西好停住身子，耳边传来“喀嚓、哗啦”几声，扁担折了，瓦罐碎了，只是稍微减了点下坠的势头，大禾依然落入井底。
好在这口井早已干枯，再加上扁担多少缓冲了一下坠落的力道，田大禾虽然浑身疼痛，却未受更大伤损。
“来人啊，救命啊！！”田大禾这时候再也顾不上什么除夕不除夕，大声的喊了起来。
那里有人能听到呢？这大雪纷飞，家家团圆，大家坐在烧暖了的土胚炕上，村里面，家家户户黄黄的灯光映着红彤彤的窗花，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饺子，男人们喝着几盅白干酒，女人们在大锅台前忙活，儿童们欢声笑语，谁有会料到在枯井中还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田大禾呢？！田大禾一至叫的声嘶力竭，喉咙像是着了火，他绝望了，他想起了今天的日子，他知道今天夜里人人守岁，叫也无用，他想找点水来润润喉咙，好在天降大雪，天胡乱抓起了一把凉凉雪塞进口中，“咦？似乎还有点温温的东西。”大禾心中奇怪，探手摸去，原来是陶罐中的饺子撒了一地。
田大禾两手抓住那个饺子，想起了家中老娘苍苍的白发，弯弯的腰，芦苇杆般的胳膊，放声大哭了起来。
大年初一，天已经放了晴，晴日照着银光素裹的大地，竟有点耀人双目。郑二板起了床，穿了新衣，提溜了一挂鞭炮，正准备出门。谁知道家里的黄狗一直朝他叫个不停，郑二板不打算理它——大年下的不能吐脏字啊，不吉利。他一边心里想着，一边继续往外走。
谁知道今天黄狗却是反了常，竟然挣断了链子，一口咬住了郑二板青哔叽裤子。“我日！”郑二板再也顾不上忌讳不忌讳了，张口就骂“你个短命畜生！乱咬你爷爷的！”抬脚就踢，黄狗一扭腰跑出院门，“嘿！我今儿非宰了你！”郑二板一把扔了鞭炮，随手抄起了院里的铁锹，追了出去。
黄狗却像故意斗气一般，跑两步停下来等着郑二板，待他快要追到身前时，有一扭身跑了起来，郑二板刚举起铁锹要打，被慌了这一下，摔了个狗啃泥，郑二板心中那个气啊，恨不能活吞了这个黄毛畜生。
黄狗一直跑到了村西口的枯井旁，围着井口大声的叫唤了起来，井中的田大禾听到狗吠，不亚于听见了极乐世界的迦陵频伽妙音鸟声一般，开心得想要飞起。
郑二板赶到跟前，听见了井中的喊声，探身一看：“哎呀，大禾，你怎么掉井里了？！你等着，我来救你啊！”他四处一寻摸，竟然找打了当年打水用的井绳，用手拽了拽，还依然结实，随即将绳缒入井中，指挥者田大禾将井绳栓在腰背之上打了一个结，好在田大禾瘦小枯干，并没费什么力气，一人一狗合力将田大禾救了出来。
田大禾站在井边的雪地上，虽然仅仅过了一夜，竟然感觉像在世为人一般，又觉得哭了一晚上的眼睛热辣辣的，他使劲用手揉了揉眼睛，只觉得眼中格拉格拉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碎开了一般。随着一阵朦胧模糊之后，一张笑盈盈的大脸出现在他的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