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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娇萌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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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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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难人》

(一)

大头钟上架着的台灯在忽明忽暗地闪烁,鸽子群从房间一头飞向另一头,母鸡在地上吃食,棺材架在正中央。后面贴墙挂着一幅大条纹布,条纹呈放射状,黑白红三色相间,中间是一个暗紫色的圆,整个画面被围在一个土黄色的方块内。一支白蜡烛立在长条形香坛里的香灰上,它有一个黄铜座,烛芯闪着青色的火光,末梢冒出绿色的薄烟。

一个身穿黑色西装上衣,红花白底短裤的人模样怪物走进房间,去吹灭那支蜡烛,从上衣口袋掏出火柴,重新将蜡烛点燃。烛火迅速燃烧,之后火苗渐渐微小,在烛座上堆积起一滩黑色的液体,坛里的香灰开始翻搅。

太阳在窗户边升起,七彩的光线照在那怪物脸上,是个长着牛头的人。他将自己的礼帽从头顶摘下,左手托着帽檐抵在胯上。门口飘进来白色的雾霭,一只蓝鹊从外飞进房间,它的尾羽后面拖着长长的水线,飞到棺木上落下。水花铺洒在地面的石板上,石板缝隙中长出青色的嫩芽,芽儿的叶片直直地往上生长,穿过屋顶,直到没入天空的云海里。

牛头人走向门口,墨绿色的山峦在向眼前推移,他挥挥手,山即停下不动。盘旋的鸽子飞向那山,山开始颤抖,在拼命地后退,石头从山上轰隆隆滚下,树枝变成一只只手臂,叶片变作手指,手臂和手指同时在摇晃,在拒绝。

鸽群在空中静止了。山开口说话:“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牛头人把帽子重新戴在头顶,两只牛角将帽顶刺破,狂奔出教堂。原野间交错的河流在湍急地流水,水在漂浮植物下翻滚,海鸥从河里窜出水面,嘴上正叼着一只野鸭,野鸭仍在狂叫,在挣扎。

一只巨大的螃蟹将钳子伸出水面,像举起两把生锈的钢刀。它吐出一串串水泡,水泡飘向半空中,在阳光的照耀下爆开,散出细小的水珠落在睡莲叶上,泡泡破开的同时传出一个个简单的音调,连起来像火车穿过隧道的呜呜声,表达的是:“不要过去,那边危险,从没有人去过那里。”

大山半山腰上横向裂开一道口子,如同张开的大嘴,一根褐色的舌头驮着一条紫色的水晶蟒蛇出来,把蛇狠狠地拍在地面上,像挥手去拍蚊子那样。水晶蛇像玻璃那样碎裂,一两个碎片溅向天际,化作闪亮的星星。牛头人在砸出的土坑前跪下,坑里汇聚着蛇的大部分碎片,他摘下自己的头套,露出一只白鹤的脑袋,左右的耳侧挂着葡萄藤和叶。他开始哭泣,葡萄从眼角颗颗落下。

蚂蚁赶忙跑过来收集散落在地面的葡萄,它们在地上挖出许多小坑,把葡萄推进坑里,再用细细的土粒将葡萄掩埋。葡萄开始往下沉,泥沙蹭掉了葡萄表皮,果肉在摩擦下冒出黑烟,地表受了这黑烟的污染,变得黑烟滚滚。葡萄仍不停地往下钻,一头扎近了混沌的黑夜。

芭蕉叶上蹲伏的青蛙在唱着响亮的歌曲:“呱呱呱,呱呱呱,哇哇哇。”声音传到漆黑的宇宙,奶白色月牙挂在边际的玻璃罩上,蛙鸣声凝结成一条狗,它摇晃着尾巴不停地去冲撞玻璃罩,空间开始颤抖,地面也开始震动。乌鸦察觉到变化,从河的上游漂流下来,咕咕地说:“原来是蜻蜓在制造天雷。”

一道道青白色闪电在绕着蜻蜓乱飞,乌鸦用爪子将闪电捉住,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鹤头人走上前一把抓住乌鸦的脖颈,面目狰狞,嘴里喘出阵阵热气,双眼鼓鼓地盯着它。水晶蛇在一旁重组,地上的碎片都归于整体,只有天边的星星未曾复原,它丢失的那一两块,正是它最不重要的一两块。蛇开始缓缓地向前爬行,蛇信子不停的伸缩,探寻有腥味的地方。一只狗从天上坠落下来,正好落在蛇尖前的鹅卵石地面上,狗头是完好的,像被人安放在地面上一样,身体却已炸成一滩烂泥。蛇信子触碰到那滩血泥,像被电到一样迅速收缩回去,它抬起头,对着天空长啸一声,继续向前缓缓爬去。

总共有三个人构建了整个故事,他们分别是猫头鹰、猫以及鹰。他们生活在一个村庄,猫是村长,猫头鹰是村民,鹰是人民代表。鹰被赋予权力,作为村民的代表参与任何村政事宜。牛头人是外乡人,他以流浪者的身份访问了这座村庄,村口的教堂是他来访此处的第一站。第二天来时,教堂已挪了位置,猫接待了他,为了证明他的确是流浪汉身份,猫向他提出了种种难题。他从房间里找来镰刀和斧头,交给牛头人选择一样,在猫看来,如果他选择了镰刀,则证明他不是流浪汉;选择斧头,则说明他来这里是不怀好意的;正确的方式是两个都不选。

镰刀和斧头递到牛头人面前时,他眨眨眼睛,用鼻子嗅嗅镰刀柄和斧头柄。他所认为的,二者所散发的气味足以说明其物品的新旧程度,新的一定比旧的珍贵,他希望自己选出新的那个。他用嘴叼起镰刀柄,将它放在地上,说:“选择这一个,因为它看起来更轻便。”鹰从屋檐上飞进院子里,在空中盘旋几圈后靠近猫的身边,轻声说道:“我顺着他走过的路飞了一遍,路上有滩烂泥一样的死狗,狗头却完好的放在旁边,我们不得不调查一下他对此事的看法。”

猫头鹰搬来桌子和椅子,猫走过去坐下,安排牛头人坐在对面。猫头鹰又去提来茶壶,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牛头人看着杯子里血红色的茶水,迟疑片刻后立即起身大喊:“昨天我才喝过,为什么今天又给我喝这个!为什么?”猫裂开嘴笑起来,面目变幻成那只死狗的模样,说:“还记得我吗?”

牛头人双腿发软,噗通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以漫长而嘶哑的声音喊道:“那不是我,并非是我。”鹰拿来铁镣铐锁住他的双手,又从窗户边的书架上找来笔记本和一支笔,在本子上潦草地写下年月日,分别是去年、上月、今日,以有罪对其(牛头人)处置。罪名一:未经允许擅自出门。罪名二:无人知其来历。罪名三:旅行途中不祭拜祖先。罪名四:无法详细叙述自己的旅行经历。以此四项罪名,应交付上级机构对他进行惩办,不过上级机构办案人员变更,暂无人有暇处理此案,故权力下放至省级,省级亦无暇处理,一级一级下放,至村级,村内并无专业人士,则由人民代表代为处理此案。鹰提来一袋白银,统统倾倒在牛头人面前,让他用戴着镣铐的双手去清点白银,数完共计三十一块。牛头人去向猫禀报共计白银十一块,猫盯着那堆白银说:“确是这么多,黑狗昨日遭人谋杀,丢了白银一块,果然在这里。”而后他从椅子上起身,一只手扶着桌沿,另一只手抬到胸前示意他们停下,接着走到牛头人刚才的座位边把他的茶水拿起一饮而尽。他到白银堆旁蹲下,收下十条白银,再数十条拿给鹰,后拿十条塞进牛头人衣兜里,还剩下一条,他拿去给了猫头鹰。

鹰将牛头人的手铐解开,拉着他走到门口的水塘边。牛头人趴下去足足喝了五分钟水,站起身从兜里掏出那十块白银,一条条塞进自己嘴中咀嚼后咽下。他说这是为了治自己的病。鱼塘里的水开始旋转,中间旋出一个空洞,洞越来越大,水晶蟒从洞中飞出来向他们喊道:“我来拿回我自己的东西。”猫头鹰举着扫把从屋内狂奔出来,高声大喊道:“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声音传到了远处的山脚,山朝这边推移过来,还是上次那座山,它伸出舌头,一阵风似的将水晶蟒卷进嘴里。

牛头人捧起池塘里的水在脸上使劲揉搓,几遍过后蜕下一层厚厚的皮,显露出一个兔子脑袋。他带头回到屋子,鹰和猫头鹰跟在他后面。猫依旧坐在椅子上,左手拿着个还剩有一小口红酒的高脚杯,杯底正渗出酒来,嗒嗒的滴在他裤子上。他举起杯子品尝一小口酒后将杯子安安稳稳地放在桌面,爬上桌去背着双手来回踱步。一段时间后,杯子掉落地面的破碎声打破了宁静。他站定,眼睛瞟着窗外,深吸一口气,底下的三人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他。他转过头来沉静地说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事关我们村庄的安危,兔子,你是外乡人,事情和你不相干。如果你要离开,请出门向左,走上那条石板小道,往前约七公里有座小庙,庙门上挂着两条白布,分别写着‘来访不便’和‘敬请速回’,你撕下来访不便那块布直接推门进去,里面会有只乌龟,你和他讲你是路过这里,不想遇到了麻烦事,请他给你指示一条出村的路。乌龟即会带你离开这里,期间他会想方设法问你要回那块布,万不能给它,若给了,你将被他剁成肉泥喂给此地的山神。”

“你也可以选择不离开这里,尽管我们的处境已是极端危险,依然不能说是毫无转机。只要我们合作将那地底葡萄找到,安放在村中的祭神台上,它就能释放出法力,保我们村的平安。”

猫头鹰被他的话挨得急躁起来,向前踏出一步,说:“村长,开始吧。”兔子听完猫所说的那些,飞快跑向门口小道,扬长而去。猫去墙边拉开一个胡桃色木柜子的门,取出一杆小锄头和两幅鱼竿,将鱼竿交到他二人手里。三人匆匆来到池塘边。猫用锄头去翻动大树下的泥土,找出数条蚯蚓拿给鹰和猫头鹰,他们把鱼钩扎进蚯蚓的肚子,抛竿下水,静静地等候在池塘边。猫从屋里搬来烧烤架,抱来干柴点着,一会儿,鹰的鱼竿开始抖动,一条十公斤的鱼很快被他们拉上了岸。鱼是蓝色的肚子以及紫色的背部,两只红色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猫取下烧烤架上的钢筋从鱼嘴插进去,鱼尾穿出来。刚把鱼放在烧烤架上,乌龟从小路上走过来,向他们三人一一握手、拥抱,展现出极其热情的神态。他把三个锦袋分给他们,猫揭开自己的袋子,从中取出一个小碗,鹰拿到的是一把叉子,猫头鹰的是一副筷子。乌龟说:“这三样物品是你们仨的灵魂,现在归还给你们。此前我不该拥有你们的灵魂,现在我后悔了,所以将这些归还给你们。”说完,他在自己身上一整摸索,找出一盒香烟。他仔细撕开烟盒上的薄膜,抽出一支香烟拿到火堆旁点着,轻轻地吸了一口,随后将燃着的烟收回烟盒。鹰见状,赶忙掏出自己的烟盒抽一支香烟递给乌龟,并且划着火柴为他点上。

乌龟吸烟后连连咳嗽,牙齿从口腔中崩落,他用手接住自己的牙齿,举起一颗向着太阳的方向。牙齿在阳光的照射下迅速融化,液体顺着手臂往下流,他便像被岩浆烫着一样嗷嗷大叫。鸽子群从远处飞向这边,它们的每一只都用爪子提着一桶水,倒进池塘里。猫趁着乌龟不注意的间隙一脚踹在他的背上,将他踢进池塘,说道:“水里的东西就该在水里呆着。”乌龟抓住池塘边的水草避免沉入水底,嘴中吐出一条长长的拱形水线落在烤鱼上。鱼鳞从鱼身上片片脱落,掉进火堆里,鹰跑过去拿起串着鱼的钢筋,现在串着的已经是条洁白无瑕的熟鱼身了。他把鱼递给猫,猫接过来张大嘴咬下一口,细细咀嚼一阵后说:“这鱼的味道和猫肉一样酸,只怕这池塘里的鱼早已被人掉包。”猫头鹰和鹰立时绷紧身体,双手紧攥拳头,死死盯着乌龟,眼睛里透露出要杀了他泄愤的凶光。鸽子群提着水桶去舀起池塘里的水浇在他俩身上,二人的身体立即冒出熊熊火焰,变成狂舞的火人。村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向房间。

太阳在天的西边干坏事,它把山头点着了火,整个天边被烧得火红。火苗渐渐变熄灭,天空开始冷却,变成漆黑的夜。星星又开始在山头上站岗,可它们总是打盹,变得若隐若现。青色的银河静静地躺在空中,散发出的光线堵在村长家的窗户上,他正在厨房里切菜,今天的事让他很心烦。他的旁边放着一盏不太亮的油灯,双手在灯光旁晃动,远处的墙壁上投射出手臂摇摇摆摆的黑影。他拿着菜刀的双手已布满老茧,又深又黑的皲裂缠绕着整个手掌,指甲已经被泥土、树皮染得漆黑,并且被侵蚀的皱皱巴巴。他把案板上的白萝卜切成一个个圆片,去揭开右手边烧着开水的锅子,一股热气扑出来,无数个水泡在锅里翻腾。他拿起炒勺搅动几下开水,用菜刀把萝卜片赶下锅去。

趁着煮菜的间隙,他回到客厅,从柜子里翻出几张旧报纸摊在桌上开始读。房间里杂乱地摆放着几张烂桌椅,椅子缺了半个靠背,桌子腿不见了踪影,柜子已经被老鼠啃得千疮百孔,发霉发臭的烂衣服到处堆得是,只要走近就能从中搜寻出一捧老鼠屎。

村长虽然是村长的身份,但村里并没有多少真正需要他工作的内容,除了偶尔的调节村民矛盾和传达上级指示,他多数时候和村民并无区别。给到村长的薪水也是极少的,大约合半个月的饭钱,这使他需要像普通百姓一样生活,之所以用像这个字眼,是因为他只有时代表老百姓,而有时他代表政府,代表权力。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所做的一切事情或发表的一切言论并不代表他本人。村里常有人说他不是人,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村民们说的没错,而他的确是人,于是证明村民们错了,他们把一个是人的东西说成不是人。

锅里的开水咕咕咕地吵起架来,村长放下手中的报纸,去厨房盛了一碗萝卜汤摆到刚才的桌子上,又去到厨房端来一碗凉的白米粥。他坐在灰暗的房间里喝几口滚烫的萝卜汤,再吃下几口白粥。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他走过去开门,一个黑色的影子走进房间,村长缩着脖颈说:“呀,你来了,进来坐进来坐,好久没来了,最近怎么样啊?”他伸手拉住影子的手走到桌边,拖出一张稍微像样些的椅子,用衣袖抹掉椅子上的灰尘,请影子坐下。

“我这刚吃晚饭呢,你吃了没有,要不要喝口冬萝卜汤?可甜呢。”村长站在影子边,脸上挂满亲切的笑容,用期盼的眼神询问着影子的意向。

“吃过了啊!好吧,我还得吃呢。”说完,他回到自己座位坐下,紧接着又说:“今年交上去的粮食可不少,村里不少人这会儿正饿肚子呢,上面管得严,没人敢漏缴,也没人敢贪污。世道这样嘛,我们小老百姓能有什么办法。”

“是啊,有粥吃就不错了,几年前饿死的人不少哩,现在至少没人饿死,只要活了下来,生活就能算作是过得去了。”

“哎哟,我们交上去的可不少了,现在谁家还能找出个身上有肥肉的人啊,都瘦成枯玉米杆子了!没命的事我们可不敢做诶,可有人要拿我们的命,我们也没法子啊。”

村长端起汤碗仰头一口喝完,将碗放在一边,又拿起粥碗里的调羹匆匆喝粥。喝完后把两个碗叠在一起,调羹放在上面的碗里,端着碗起身走进了厨房。哗哗的水龙头流水声从厨房传出来,夹杂着碗碰到铁盆的叮叮当当声响,村长的说话声显得有些渺茫:“走了啊,行吧,现在也不早了,带手电没有,要不要打个光?”

他洗好碗后走出厨房,去到堆着破衣烂衫的柜子前看那被铁锈包裹着的老时钟。分针已经两年没转了,这他知道,是坏了,庆幸时针还是准确的,现在是十一点。他在钟前陷入沉思,仔细谋划今晚必须要做的事,突然浑身一颤,拉开此前一直紧握在腹前的双手,蹲在柜子前翻腾出一条拇指粗的,雕刻着许多莲花图案的木棍。他把木棍塞进自己腰里别着,再系紧裤带,确保木棍不会掉落后抬头左右察看周围是否有人,周围当然没有人,这样做只是出于心虚。他悄声走向门口轻轻拉开房门,屋外一片黑压压的,没有人。他朝去往乌龟庙的那条小路的反方向飞奔而去。

牛头人在第三天仍来这个村子拜访,鹰以人民代表的身份在村口迎接了他。村民从河边捞来鱼,从山上抓来羊,从自己家杀了一只鸡、一只鸭、一条狗、一头猪、一头牛、一匹驴,再添置许多蔬菜水果,在村长家设下大桌,凑成三十九道菜。三人围桌坐下,鹰从桌底下掏出一个翡翠酒瓶摆在桌上,瓶底撞击桌面的声音顺着桌沿一侧传递到另一侧,撞到空气没法传播,只能沿着桌脚往下,通过地面传到房门口,最后经过泥土传进水塘。塘里的水掀起层层波涛,乌龟从水水岸边爬起来,哭着说:“睡个好觉也不行吗?非要把我吵醒!”牛头人在屋内听见哭声,立即跑过来说:“乌龟大哥,可别着急咒骂呀,我和鹰兄还有猫头鹰正准备吃一顿呢,可巧你就来了,走,快进去喝一杯。”说完拉着乌龟走进房间。桌上正摆着一大碗萝卜汤和一条水煮鱼,三碗粥放在四方桌的三条边上,猫头鹰见乌龟来了,去厨房端碗粥来放在空出的那边。乌龟走过去坐下,鹰从桌底下拿出酒瓶给他倒酒,又给另外两人添了些。几杯酒下肚,鹰再给乌龟倒酒时,他连连拒绝说:“不能喝了,再喝就没法去值班喽。”

几番推辞后还是被鹰给他的酒杯添上了小半杯酒。他扫视一眼其他三人,举起酒杯说:“行吧,来,走一个。”牛头人听完后立即攥着酒杯起身,把杯子举到桌中央,朗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四人闲着无事,在此畅饮,吃下这些苦果,我们必将飞黄腾达,脱壳登仙。”

猫头鹰听完怒不可遏,把杯中的酒朝牛头人泼去,酒水在空中凝结成一粒粒水晶子弹,将他的脸打得像虫蛀过的木头。这时村长从外回来,刚好站在门口看见他泼酒的过程,再看时,牛头人的血肉像泥浆般从骨架上脱落。他朝里面的三人点点头,乌龟解下自己宽大的衣服包裹住牛头人的躯体,村民用鱼线给衣服打了结,鹰用两把鱼竿做成副担架,四人抬着牛头人朝乌龟的小庙走去。

小庙不大,和茅厕一般,门口有一个巨大的香炉,里面插着一支足有杉树那么粗那么高的红色的香。庙门上挂着两块布,写着“来访不便”和“敬请速回”。乌龟先推门进去,村长正站在方桌旁握着菜刀切白色大萝卜,空间很阴暗,刀落在案板上的嗒嗒声让人生出不祥的预感。村长转过头来看他良久,放下手中的菜刀,哭着说:“村子停水半个月了,菜园里种的萝卜全瘦得像茅草根,没有水去浇地。昨天有个外乡的流浪汉来这里乞讨,今早竟饿死在这庙门口,我本该救济这些人,可我自己也就快饿死了。乌龟当局要是同意我们村民下塘捞鱼,帮扶一下我们这些贫苦的农民,那也是我们做百姓的天大的福分啊。”

鹰和猫头鹰仍站在乌龟身后抬着担架,乌龟转过身去指着那布裹着的尸体说:“这我看到了,不是饿死的,我差人检查过他的胃、大肠、小肠、肝脏、肾、肺,每一处都充满粮食,有大米、面包、玉米、土豆、苹果、梨、香蕉。”说完,他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眼角滑落一颗颗葡萄。猫头鹰赶忙找来铁桶放在他脚边,很快便接满一桶葡萄。鹰提着麻袋排在他身后,等他拿开桶子,自己则撑开麻袋从上至下把乌龟整个的套进袋子。

村长不再看他们,依旧拿起菜刀切萝卜,他把大块的萝卜全扔进垃圾桶,并不需要这些,因为这些事物将说明他本人的好吃懒做,所以他只吃萝卜根就足够了。在切下一整框萝卜的根茎后终于凑成一碗,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包盐,全倒进那碗里。   

鹰和猫头鹰已将乌龟和牛头人抬到门外的草坪上放下,回到房间剥那一桶葡萄皮。村长把萝卜根从盐碗中捞起,再放进锅中涮一涮,捞起锅,滤掉水后盛进碗里,端进房间,看见他俩蹲在地上已经剥掉半桶葡萄的皮,把碗放去桌上后说:“先别剥了,过来吃午饭。”鹰立即扑过去,伸手去抓碗里的萝卜须来吃,猫头鹰则畏畏缩缩的站在他后面。猫扬起手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整个房间响起雷鸣般的轰隆声,窗外下起漫天铺地的大雨,阵阵冷风从破窗户中挤进来。

萝卜须已被众人吃得罄尽,碗筷杂乱地摆在桌上,猫一边收拾一边说:“这天下大雨了,没做完的事还得接着做,一会儿剥完这桶葡萄,猫头鹰提着它,鹰去厨房里背那框萝卜,去镇上卖了。然后去商业贸易综合大楼找到蜗牛夫妇的杂货店,买一个大点的碗。这段时间你们辛苦了,今晚给你们换个大点的碗吃饭。”

鹰仰躺在时不时咯吱作响的烂椅子上,眯着眼睛看天花板,喘气般的声音说道:“你们没发现人生的意义吗?除了工作和吃饭,别的事都可做可不做。”

猫头鹰听完觉着十分好笑,说:“猫,你该管管他,神经病又犯了。”猫听后一脸愠色,气冲冲地去了厨房。

呆过半个钟,外面的雨停了,他俩走出房间才发现外面的草木已全部干枯,树干只剩秃枝,草杆变得一碰就碎。狂风裹着黄沙从天边席卷过来,大地顷刻间被泥沙包了个遍。乌龟从袋子里窸窸窣窣的钻出来,爬到一个枯树桩上坐下,双手箍住大腿,神情颓丧。他的嘴唇已经裂得像悬崖,双眼凹陷,皮肤黢黑且皱纹密布。他浑身发抖,乌黑的衣物破洞间透露出里面干瘦的骨头,只要有大风一吹,他就会全身散架。

猫从房门口奔跑而出,双手握着一柄短刀,跑到牛头人尸体旁将刀狠狠插进尸体,还不满意,又对刀柄踩了几脚,直到刀身全陷进去。他嘴中发出怨恨的喊叫:“只一下没守着,牛就把水给喝干了!”他俯身下去双手握住刀柄拔出刀,一股清亮的泉水从那缺口喷出,水柱高高的冲起,在空中像雨一样散落下来,面积有几间房屋那般大小。

穿着丧服的蜗牛夫妇举着雨伞从远处的黄沙地中走到牛头人的尸体边跪下,乌龟被他俩吓得不见了踪影,另外三人则逃回房间,躲在窗户后偷看。乌龟夫妇取下随身背的包放在地上,抓出一把纸钱挥散在空中,纸钱和雨滴在空中翻飞,把他们围在一个圆罩内。他俩从包里拿出一把大铁剪刀,一块红花布,一盏油灯以及针和线。他们沿着喷水的口子剪开一些,把煤油灯里的煤油倒进去,便有一阵浓郁的黑烟喷出,他俩迅速用红布盖住口子,抚平整后仔细缝合好,直到再没有水和黑烟冒出,便起身朝屋子走去。

屋内的三人被吓得一通乱撞,最后藏进了床底下的角落。咚咚的敲门声在门口响起,他们没人敢过去开门,只是蜷缩着抱在一起。哐当一声,门被撞开了。蜗牛夫妇走进来四下搜寻,并没有找到他们,准备离开时,瞥见门边堆着的一筐萝卜和一桶葡萄,他俩背着萝卜和葡萄出门而去。

乌龟在门前小声喊道:“他们走了,可以出来了。”三人才探头探脑地爬出床底,走到门口四处眺望,黄色的沙漠像浓烟一样蒙住了他们的双眼。他们的家园没了,牛头人的尸体依然躺在那里,乌龟轮流拍拍他三人的肩膀。他们的眼角滑落泪水,转身回房间扛起桌子椅子,踏上无边的沙漠。


(二)

他们越往前走沙地越深,走到傍晚时,肩膀以下的身体都已陷进沙地,周围仍是贯穿天际的沙漠。猫头鹰跟在最后面,精疲力竭的他认为再走下去也毫无希望,于是决定往回走试试看,刚转头,冰雪覆盖着黄沙从天边蔓延过来。

今年的冬天很冷,冰锥子从屋檐垂到地面,屋子除了门口的那一小块,其它整个的被冰包裹起来。门栓被冻住没法推动,门轴也被冰卡住,使门与墙壁彻底的连成一个整体。门口的地面冻成了玻璃板,一群鸽子在远处的冰面上叽叽喳喳地觅食,鹿在冰晶林里寻找可以果腹的小动物,苍蝇蚊子在冰叶间飞舞,蜗牛夫妇踩着光滑的冰面从远处走来。

牛头人正和猫头鹰坐在屋内的火堆旁喝啤酒,听见屋外的脚步声,立即站起身,去揭下挂在墙壁上的猎枪和长矛,尽力不发出声响地靠到门边。脚步声并没有在屋外停留,而是渐渐远去,这让他俩舒了口气,继续回到火堆旁坐下。牛头人说:“这点火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你若相信它,机会就仍然存在,你若不相信,事情则毫无可能。为此,我的建议是先相信其存在,以从这冰天雪地里找到那唯一的机会。”猫头鹰说:“你描述的机会是什么?干柴、猎物?或是某种理念、信仰?”牛头人说:“是的,都是,都不信则都不存在,都信则都存在。”他把猎枪指向猫头鹰,朝着他的胸膛开下一枪,子弹从他胸膛穿过,打出一个圆圆的窟窿,碰到前面的墙壁后又按原先的航线反弹回去,在窟窿中再次穿过后,伤口也随之完全愈合。

猫头鹰站起身狂叫道:“荒唐,难道我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吗?我们将死在这里,这冰天雪地!我们应当跟着猫和鹰一起走,那才是唯一的机会,如今一切都晚了。”说完,他拿起长矛割破自己的喉咙,倒在血泊之中。

蜗牛夫妇走进房间,把猫头鹰的尸体切成一块块碎片,用布条包好后扔进火坑,火越烧越旺。牛头人说:“这下有够吃了。”蜗牛夫妇在他的话语声中凭空消失。

房间里只剩下牛头人,他打算现在出门拜访邻居,这也是他在这个冬天第一次出门。他来到村长家,村长正坐在火堆旁喝啤酒,见他来了,拿出盛了葡萄的托盘递给他,示意他尝尝。他从盘里拿出一颗塞进嘴咀嚼,葡萄像玻璃珠一样在口中碎开,他砸吧着嘴说:“这大冬天的,连葡萄也冻住了。”村长一边用火钳拨动着火堆一边说:“今年冬天还好,不算太冷,而且雪地里的收成也不错,萝卜没冻坏,整个冬天不用担心没粮食。你看那林子里的飞禽走兽,哪个不是受冻挨饿,可惜它们不够聪明,不懂生产贮藏。”

牛头人回答:“也不见得全是这样,我刚才在路上见着许多鸵鸟,肥得像猪那样大,不知道吃的啥哩!我是一点没看出来它们受了饿。”

猫听完大惊失色,立即起身去穿靴子,背上弓箭,嘴上不停叨叨:“鹰出事了,鹰出事了……”

牛头人跟在他身后走了长长的一段雪路,来到一座山坡,爬坡时摔下几跤硬的,到坡顶时,看见底下是一块巨大的空旷平原,远处是灰黑的密林。一个黑影倒在平原上,猫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到那黑影旁时放声嚎哭,声音传进远处的林子,成千上万只鸵鸟向这边缓慢逼近。猫说:“鹰今早出的门,我说林子里鸵鸟多,让他小心,他说这里空旷,不用担心,我也就没阻拦他,谁知果真遇了不测。”牛头人赶到时,看见鹰的尸体已被鸵鸟分食得凌乱不堪,一阵寒意涌上心头,掏出腰里的匕首,朝猫后背的心脏处捅去。

雪花在空中纷纷飘落,白色的雾气给所有颜色抹了粉,变成白里透黑、白里透红、白里透青的使人忧郁的色彩。

背上插着剑的猫缓缓转过头,说:“我至死所信的,原来竟是谎言。鸵鸟根本不吃活人,是你将他杀了。”牛头人说:“你知道了,还剩半口气,你竟然把这事给想明白了,没用了,这谎言流传已久,太久了。你躺在这雪地,也没法把消息传播出去,醒悟是上天对你的惩罚,而死亡,是上天对你的奖励。你别无选择,就像我非这么做不可。”

牛头人的手依然握着刀柄,猫的身体已无法支撑自己,从刀尖滑下去,趴倒在鹰的身体上。牛头人把刀掷到地面,举起冻僵的手捂到嘴前哈气、揉搓。他来回踱步,像是在等什么人,一会儿,猫头鹰从山坡上走下来,手里拿着一根雕满花纹的木棍。他跪到尸体前磕头,之后把木棍举到尸体正上方挥舞,这是他的信仰,目的是用木棍收集死者的灵魂。他认为任何物质都有其灵魂,比如水,它的灵魂就是柔弱;比如闪电,它的灵魂就是激烈;比如碗,它的灵魂就是供养。凡此种种,皆有灵魂,区别在于有一些灵魂更复杂,有一些灵魂更单纯,有一些灵魂很顽强,有一些灵魂则是脆弱的。牛头人是先进的唯物主义派,他不信这些,在他看来,所有的情感、信仰、美,都是不存在的。他喜欢一切更稀有的物质,比如牛肉胜过猪肉,鹅肉胜过鸭肉,肉体的追求胜过灵魂的追求。他一直以来的观点是:没有物质,人活不下去,而没有灵魂,人仍然能够存活。他和猫头鹰的观点完全没有重合之处,然而他二人一起共事,一个负责杀死人的肉体,一个负责救活人的灵魂。

简短的复活仪式很快完成,猫头鹰高举木棍,两具尸体随之站起身。牛头人走过去拍落尸体上的碎冰,而后跟在尸体后面,猫头鹰在最前面用木棍牵引着尸体,他们一路向前走去。

他们来到一座水泥大楼前,足有九百七十层高,八十二间房宽的大楼。楼上挂着一列巨大的字体:商业贸易综合大楼。极大的楼只有一个极小的前门,堪可以容纳两个人同时走动,门前没有指示,没有窗口,也没有路灯,进门之后像走进一条隧道。他们成一排走在隧道右侧,时常见一具具白骨骷髅从左侧走过,每经过一具骷髅旁就令牛头人浑身一颤。他感到自己的心要跳裂开了,身后像是有一万米的黑暗,身体也越来越僵硬。他恐惧这里的一切,而且他明白:猫头鹰走在最前面,中间走着的是猫和鹰的尸体,这一切太过诡异。他想离开这里,再往前走就是地狱,他一心这样想着,突然转身向后逃窜,刚走五步,撞在一具白骨架上,又有三五具骷髅围过来扼住他的手腕脚腕,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抬起继续朝里走去。

牛头人张大嘴用力呼救,可惜发不出一丁点声响。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受到自己被抬进一个完全漆黑的房间,手脚依旧被箍着,躺在一个梆硬且冰凉的地方,他怀疑这是鬼吃人的砧板。此时他已完全断了逃走的念想,只在心里默默祈祷即将面临的事情不要太过折磨。

太痛苦了,他听到一阵嗒嗒的脚步声走过来,脑海里想象着一个满脸烂肉,白骨外露,嘴角滴着血,獠牙长到下巴的恶魔在向他逼近。他的身体不自觉痉挛起来,声音停到他身边时,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胸膛正被恶魔用利爪划开,血液从血管里涌出来,血和衣物混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没法呼吸了,大脑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知觉,脑浆在头颅里震荡。

头顶有道微微的光亮引起他的注意,光线以令人舒适的速度缓缓变亮。渐渐地,他看清了天花板,有几盏小灯挂在上面。他尝试感知自己的身体,并没有疼痛传来,好像能稍稍活动,却依然是受限的。一声清脆、温柔、令人陶醉的少女语音传进他的耳朵,起初他还是因为之前的恐惧被吓得浑身一震,试着扭头看向声音的方向时,头被卡住了,始终转不过去。

“牛先生,感觉怎么样了?”少女伏身在他面前,一张白皙、清纯、眼神灵动、面带微笑的甜美少女脸传输进他的双眼。他稍许平息自己的惊恐,企图张嘴说话,可还是没能发出一点儿声音。

少女说:“我叫红蜻蜓,是这栋楼三层的主管,之前有人发现你晕倒在走廊,身边流了好多血。所以你现在是躺在病床上,你的脖子断了,四肢骨折,不过不打紧,医生说有十二成的把握让你恢复如初。这些你明白了吗?”

牛头人没法说话,只能眨眨眼,意思可能是说自己懂了,也可能不懂,当然也有可能他有问题想问。红蜻蜓没有试着去理解他表达的意思,接着说:“现在需要登记一下你的姓名,以便办理住院手续。我们这段时间没能联系上你的亲属,所以我暂时是你的担保人,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如何联系你的亲属?”牛头人没法作答,只能做张口闭口的动作,表示自己很愿意配合,但是缺乏说话的能力。这让红蜻蜓觉得他能说出些东西,凑过身去,把脸贴在他嘴边。她散落的头发落在牛头人脸上,淡淡的清香从牛头人的鼻息传进大脑。红蜻蜓把脸蹭到他嘴边,他伸出舌头舔她的脸。她把自己披着的白披挂拉开,露出圆滑的肩膀,伏在牛头人身上,伸出涂着樱红指甲油的白玉般手指去抚摸他的脸,像爱抚珍宝一般。手指滑过他的脸,红蜻蜓去嗅他,去吸收他呼出的空气。她伸手握住牛头人的手,脖颈蹭着他的脖颈,像是二人要融化在这里。她把鲜红的嘴唇印在他的唇上、脸上、额头、耳边,呼出阵阵香气地说:“我现在需要你。”

她起身抬手扣住自己的纯黑抹胸制服裙往下拉,露出肥硕的乳房,伏身过去喂到牛头人嘴边,让他品尝,直到把牛头人的脸完全压在硕乳之下。她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大腿夹在一起,膝盖向前倾,双手撑着床,嘴里发出欢快的笑声。

敲门声在咚咚地震着门板,红蜻蜓起身打理好自己的形象,走过去开门。猫头鹰肃然站在门外,并没有打算进来的意思,他说:“红小姐,我是他的朋友,可以帮你登记一下他的信息。”

红蜻蜓带着他走过空无一人的长廊来到一间狭小的办公室,局促得只要抬手就能碰到对方身体。她贴着他的身体转过身去掩上房门,门板上贴着一张还算宽敞的红纸条,写着很小的一行字:请保持安静。而后她坐到一张暖黄色单人沙发上,房间里只有这一张沙发,还有一张小玻璃桌,高约到人的膝盖处,桌上放着一沓白纸和一支铅笔。房门对面的墙上挂着淡黄窗帘,背后可能有一个窗户,两侧的墙上挂着巨大的裸女画,一幅是一个女人的双手被镣铐向上拉起,跪在地上;另一幅画着一个双手被撑开绑在十字架木桩上的女人,两幅画中女人的白色胴体在黑基调背景上显得尤为明显。

猫头鹰站在狭小的空间里,向前或向后一步都会被挡住,于是低头看向女孩。红蜻蜓双腿张开坐着,大腿又白又圆,白色披挂已被她解下,正在反过手去拉自己制服背后的拉链。她看向他这边,四目对视,红蜻蜓说:“过来坐吧。”便伸手牵住猫头鹰的手,拉他过来挤进沙发坐下。她将自己黑制服的上半身完全脱下,推在腹部,又去解下自己的粉色蕾丝胸罩随意甩向一旁,抚摸几下自己的乳房后,把头倚靠在猫头鹰的肩膀上,右手挽过他的背,左手按住他的胸膛。猫头鹰伸手揽住她的腰,俯身过去亲吻她的下巴、锁骨、乳房。他右手去揭红蜻蜓的裙,把她的裙推到胯上,手掌用力地揉搓她的大腿内侧。他的手掌开始缓缓向里推进,触及里面的内裤时,他用手指勾着内裤的裤沿,谨慎的向外拉出,她内裤便挂在了膝盖上。他俯身下去亲吻她的大腿,舌尖抵着爽滑的皮肤来回拖动,直到接近三角处时,使人难以自拔的性的气味充斥进他的鼻腔,他感到自己的脑子里充满滚烫的岩浆,伸出舌头去舔。

红蜻蜓躺在沙发上眯着眼,右手按住他的头,嘴里发出阵阵哼声。门板砰的一声被推开,牛头人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根雕花木棍指着沙发上的两人喊道:“你们若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你们便是身处地狱。”猫头鹰的头依然埋在女孩胯下,只听见模糊的声音传出来:“不,欲望就是我的天堂。”

牛头人说:“这种欲望与幸福无关!”他回答:“不,不,我要的就不是幸福。”红蜻蜓听完,双手紧紧扼住他的脖子,将他掐死在怀里。牛头人走进来。红蜻蜓赶忙整理好自己的着装,把猫头鹰的尸体踢到一旁,挪一沓纸到自己面前的桌上,拿起铅笔,低着头问他:“叫什么名字?”“牛,”牛头人回答:“我姓是牛,名也是牛,但姓名连起来还是叫牛。”

红蜻蜓在纸上潦草地写下一串字,继续说:“好的,现在为您办理存款取现业务,需要提供一下身份证明。”牛头人把木棍摆到桌上示意她看看。她拿起木棍仔细查看,一会儿举起来看,一会儿低着头看,用神秘的表情小声说道:“东西不错,请跟我来。”

红蜻蜓领着他走过几条商业街,当然还是在这栋楼内,来到一个人群拥挤着进出的门前。她带着牛头人走进门,屏风前放着一个紫色的木雕财神爷,左右两侧挂着对联,写着古怪的文字,雕像前放着香炉,地上放着一个已经被踩得稀烂的蒲团。往里走,院中央是一个方形池塘,池塘边席地坐着一群乞丐。红蜻蜓向他解释,这是贸易会特地请来的乞丐,作为展览之用,这些乞丐在这里乞讨到的钱,有万分之一归他们自己所有。

再往前走是商铺,一排四个展柜,每个柜子里都放着金银珠宝,后面的立式展柜格子间放着许多古董文玩。几个制服女孩站在铺子里,时常走出铺子招徕过往的路人。红蜻蜓走到一个女孩身旁密语几句,女孩不禁向他这边看了几眼,接着和红蜻蜓走向他这边,引着他俩转过铺子背后,来到一个小包间。房内有一张长木桌,左侧两把椅子,右侧两把椅子,四周没有窗户,房间也不甚宽敞,一盏很亮的白灯泡吊在桌子中央。

女孩请他俩在一侧坐下,随后自己出门去了。牛头人说:“价格不能降,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这事,我根本不会拿出来卖。”红蜻蜓立即接口说道:“刚才一路上你见了多少人,谁不是来卖的?我知道你说这些无非是想要个高点的价格,我会帮你争取,不过这东西你也知道。 ”她拿出木棍摆在桌上,继续说:“年岁是有,可惜原材一般,穷人买不起,富人看不上,也只能算做个平常的价格。”

牛头人双手肘撑在桌上,手蒙住脸深深吸气。红蜻蜓说:“我尽量帮你要高价,不过你算欠我一个人情。”牛头人从嘴缝里吐出一个行字。

片刻后,一个身穿酒红色西装的中年人走进来,他戴着金框眼镜,梳着油头,脸上挂着不明所以的笑容,走到对面椅子上坐下。女孩也跟着进来,手上捧着一束鲜花,走到牛头人身边把鲜花递给他,说:“给,送你一捧花。”牛头人起身接过鲜花随意看了两眼,花很饱满,香气浓郁,但看花不是正事。他把花放在桌面一侧,女孩已到中年人那侧坐下,红蜻蜓把木棍抵在桌上推过去。中年人伸出左手拿起木棍,把玩几下,右手握着放大镜瞄了几眼,掷到桌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摆在桌上推给牛头人,随即拿起木棍起身离去。

少女也紧跟着站起身,面带微笑说:“请走吧。”便送牛头人和红蜻蜓到刚才的铺子门口。他俩才往外走没几步,忽然听见池边有乞丐在喊:“牛头人,诶,牛头人!”他转身过去看,原来是猫和鹰正蹲在乞丐堆里,猫见他停下,捧着碗向他走去。牛头人几乎就想掏钱给他,红蜻蜓在旁说:“你朋友啊,那我先走了。”

猫说:“你也走霉运了?”牛头人点点头说:“是啊。猫头鹰患了大病,我凑点钱治他。”猫说:“哟,什么病啊?唉,自从那天和猫头鹰在雪地里分开,我就和鹰一路行乞至此,人已经把骨头也饿细了,好在现在找到了工作,就是在这里当乞丐。”牛头人惊讶地说:“当乞丐?为什么在这里当乞丐会是一份工作呢?”

猫牵着他的衣袖走到池边坐下,说:“我俩后来往前走了三天,总算见到一个小村,村里的人倒是客气,施舍了我们几顿饭,我和鹰不能白赖在那里啊,就托他们给我俩找份活干。他们去问过不少事业单位,只招三十五岁以下的,我俩加起来都一百多岁了,根本办理不了入职手续,只好离开村子,四处乞讨了半个月,到了这栋楼的后门。那门宽敞无比,每面墙上都贴着招聘启事,什么工作都有。我和鹰说这下可有着落了,哪知道我俩正一条条地看招聘需求呢,有个保安就着警棍怒气冲冲地朝我打过来,边打边说:‘出去,乞丐不得入内’我吃了疼,只好往外跑,鹰在一旁对他喊:‘别打别打,我俩是来找工作的,我俩可以是平民,我俩没干过坏事。’保安听见他说话,又朝他打过去,我俩只好逃出门去。”

“我和鹰想不出法子,只能在门外的大道上乞讨,那片区域是允许行乞的。我俩在那蹲了许多天,有位先生走过来,说他观察我俩很久了,没干过坏事,愿意给我俩提供工作岗位。于是他带着我俩去登记各种信息,做了十几项入职测试,通过后,他发给我俩一摞纸让我俩签,之后他把纸拿去保险柜锁起来,开始和我俩讲工作内容,简单来说,就是在这当乞丐。”猫说完这些,甚至有些得意。

牛头人对此依然充满疑惑,又问道:“为什么当乞丐是份工作呢?”

鹰之前一直在旁边听着,凑过来答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凡是工作,都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的需要而诞生的,既然乞讨是份工作,也是出于某人的需要,他们雇我们在这行乞,目的就是为了展览我们。”

牛头人低声嘀咕道:“展览?”

“对,展览。”鹰说话变得利索起来,显然是将这事考虑得明明白白:“你看这里来来往往多少人,许多人都是迫不得已来卖的,他们轻易当然不舍得把自己的东西卖出去,所以需要督促一下,而我们在这里则很好的做到了这一点。首先,他们卖掉自己的东西,一定是出于对另一种事物的需要,粗略的估计,这样事物就是钱,当然也不能说是完全为了钱。而钱的多少,对应着事关钱的生活状态,倘若他们没钱,在生活上则会处处为难。”

牛头人点点说:“不错,是的。”

鹰接着说:“也正是因为如此,缺少钱的恐惧一直潜藏在他们内心,只要这种恐惧依旧存在,他们就会不停地、想方设法地去卖,与自己的实际资产多少无关。”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被安排在这里,目的就是为激发他们的恐惧,”牛头人恍然大悟地说:“难怪我之前经过这里时急切地想把钱拿到手,到出门时我又觉得自己神采飞扬,就是因为我进门时被自己的恐惧操控了,而出门时被自己的骄傲蒙蔽了。我的资源从未变得更多,不过是从一样换成了另一样。”

鹰盯着他的口袋说:“你也进去卖了,看看吧,得了多少钱。”牛头人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得的红包,拆开一看,里面是一沓枯树叶,令他当场一整头晕,倒在地上。

当他醒来时,是躺在一个狭小房间的病床上。这是一个双层床,他仰头看着上铺的床板,眼角滑下一颗颗泪珠。猫头鹰站在他旁边,蹲下去安慰他说:“医药费交齐了,先把病养好,医生说过两天就能下床了。”牛头人听得厌烦,把身子侧向一边,闭眼不再看他。

猫和鹰提着水果来看望他,他也只有气无力地应了几句,猫头鹰便和他俩闲聊起来:“最近工作怎么样啊?”猫回答说:“还行,施舍的人不少,工资勉强够糊口。”猫头鹰叹口气说:“那工作虽然清闲,可你们也马上老了,没能攒下钱,以后养老可是个问题。不是我爱叨叨,你们还是得去找个像样些的工作。”鹰说:“是这么个理,可我们现在不做这个工作就是失业,在这当乞丐至少收入是稳定的,也不用操啥心,以后的事以后再看吧。”他从挎包里拿出乞丐装,接着说:“我下午还要去值班,现在得找个地方换上这工作服,嘿嘿。”

猫给猫头鹰使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出房间,来到两头狭长而幽深的走廊里,猫说:“他被骗了这么多钱,你们报案了没有?”猫头鹰回答:“报了,还在等通知呢,唉,就是眼下欠银行这么多钱,以后的日子没法过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能帮你的我尽量帮,只是我也就这么点能耐,多了拿不出。”猫说着拿出几张大钞塞给猫头鹰。他赶忙拒绝,说自己想办法,挣钱不容易,这钱不能要,推搡几下后还是把钱收了下来。

第二天牛头人就出院了,猫头鹰把实情告诉了他,按照他们之前的薪资水平,欠款大概二十年能还清。牛头人说大楼后门有许多招聘公告,想去看看,于是二人来到告示牌前。每天八小时的工作都仅能满足日常开销,要攒下钱,就得超时工作,他俩联系到一份全年无休,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去入了职。尽管有了这样的工作,他们心中还是很不安,首要就是他们已经很年长,按照退休的年龄算,只有十年左右的时间可以用来工作,到退休以后,没了收入来源,还欠着的债将无法继续偿还。猫头鹰建议现在除了这份工作,还要找份兼职来做,牛头人接纳了这个建议。

他俩为了省钱,租下一间五平米的房子,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没有阳台,甚至没有窗户。为了完成工作,他们必须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晚上十二点才回到家。起初他们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着还挺有动力,因为他们精心计算欠款,按现在的生活方式持续下去,十年就能还清,能踩着退休的时间点还清。他甚至开始想象自己十年后还清负债,在朋友面前骄傲、得意的神情,那时候他会和朋友们说自己这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说自己有何等的毅力。他每天睡觉前都会期待第二天,因为到那时,又与成功接近了一点点。

然而这一切并非易事,他的身体很快变得虚弱,而且总感到自己精神恍惚。到次年春天,他连一天都没有休息。他也很少和朋友联系,即使是与同住一间房的猫头鹰,每天在一起说话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五分钟。

这是难得的一天休息时间,他和猫头鹰约好今天要睡个懒觉,到下午时,去买些菜来,在家做顿像样的饭菜,并且决定在晚上联系一下老朋友猫和鹰。但前天晚上他们睡得并不香,因为长期的压抑和劳累使他们神经衰弱,以至于造成安眠药也无法解决的睡眠障碍。他俩的懒床计划落了空,于是决定上午出门散散步,走到楼道旁时,看见窗外正下着小雨。牛头人感到一阵强烈的沮丧,坐到台阶上用双手搓自己的脸,片刻后起身站在窗前。

他不记得冬天、春天、晴天、雨天是什么样子了,去上班时,天还未亮,下班回家的路上,总是只有路灯可看。他每天只走两条路,一条是上班的路,一条是下班的路,一条在马路左侧,一条在右侧。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静静地看会儿天空了,而且……而且他还不能诚实的面对这一切,他必须给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赋予某种意义,必须让自己对未来抱有希望,并且不能有丝毫的动摇。这种信念建立起来仍旧是脆弱的,但凡他的内心有一丝松懈,挫败感就会如垮塌的水坝般汹涌而来,如果有人告诉他:你所追寻的一切可能不会实现。他会崩溃,因为眼下的痛苦是人难以承受的。没有信念,人根本坚持不下去,所以他为这信念,胜过他为追求事情的真相。

他不再关心人生是什么,也无所谓生命的真相,在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件事——还清负债,为此,在所不惜。

窗外是厚重的黑云,间歇传来几阵雷声,他看着雨打在窗户上,顺着玻璃滑下去。楼下有许多车在跑,很多人打着伞走来走去,他甚至看得有些呆,因为偶尔在工作中,他甚至会忘记自己仍然是人。

“真相,是对你的惩罚,而死亡,是对你的奖励。”他忽然想起这句话,已经不记得是在哪里听到过。他打算沾点雨水在窗户上写下这行字,指尖刚沾到冰凉的雨水,一股寒意便顺着手臂涌进全身。玻璃上出现一个人影,是那天给他红包的中年人,这变化使他一时失了神,完全呆立不动。中年人背着一个巨大的斜挎包,从里面抓出一把把红包挥洒出去,周围涌出来一群群人去抢夺那些红包,他们手上抓满了,怀里捧满了,嘴里也叼了一大把。直到中年人的红包全部洒完,人群准备离开时,他双手举过头顶合掌一拍,所有人的红包都变成了枯树叶。

牛头人愤怒地出拳猛砸玻璃,嘴里哼道:“骗子,骗子!”猫头鹰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一跳,立即过去抱住他,原来他在玻璃上看到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猫头鹰的眼泪哗哗流下来,他说:“再坚持坚持,那天终会来临的。”于是拥着牛头人回了房间。

在房间里比房间外更压抑,他们俩已经很久没有闲聊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空气像死一样沉默,原本他们所期待的一天休息时间,尽管他们也的确有把握证明自己此刻是自由的,而他们仍感到不安,感受不到任何舒适。房间里放不下凳子,牛头人坐在床沿上,猫头鹰在旁边煮面,腾出的水汽在房间里游荡,使得房间像下水道一样潮湿。

下雨的缘故害他俩一整天没有出门,之前的计划都落了空,原先打算给朋友打电话,到现在又觉得已经很久没联系了,这样打电话过去十分突兀,于是在麻木中度过了一天。

他俩的工作是在一个巨大的厂房里,机器足有两层楼高,牛头人负责在机器前面上料,猫头鹰在机器的背后,负责给产品加工。他们并不了解自己所做的产品是什么东西,尽管相隔只有二十米,他俩仍无法在工作时间有任何机会碰面。工作过程中,他们也不被允许和任何人交谈,即使是自言自语,也是不可以的。所以即便是到最后他们离开这里,他们也无法和他人说明白自己所做的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只能含糊的说就是把原料放进机器。至于原料是什么,生产出的产品是什么,他们不知道。

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有那么一点了解,是在一次年终大会上。那次大会召集了几千名员工站在会场上,几个他从未见过的领导在台上坐着,台面上铺着红毯,领导面前的桌上盖着红布,远处的墙壁上挂着刺眼的大灯,巨大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来:“今年,是我们公司成立的第七百九十九周年,我代表全体管理层,向各位员工问好。公司的成就离不开每一位员工的努力,你们的拼搏奋斗,是公司前进的风帆。我举几个例子,有一位叫牛的员工,每个月的平均工作时长是三百五十个小时。而且,我还听他的同事说起,他每天下班之后还要去做兼职。能招到这样一位热爱工作的员工,是我们公司的荣幸,我也呼吁各位同仁,向这位员工学习。他的勤奋充分彰显了我们这个时代艰苦奋斗、坚持理想的积极进取精神,这不仅为我们公司,更是为这个社会,做出了卓著贡献。我们决定给他颁发优秀员工荣誉勋章,并且,为了表达公司对员工的人文关怀,我们决定为他提供更宽松、更优渥的工作条件。把他的计天工作制改为计时制,这样他就可以免去那份兼职工作的来回奔波,每天在岗位上做满十六个小时,我们不会削减他的加班工资,每天超出八小时的那部分,一律按1.5倍计算给他。”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人人热泪盈眶,为企业的集体主义精神所感动。

待掌声停息,领导接着讲话:“虽然我们企业今年在产量上取得了显著增长,但近几年公司的销售业绩一直在下滑,利润率越来越低。现在任何企业所面临的竞争压力都是很大的,有许多老牌企业已经被淘汰出局,所以,我们不得已需要辞退一部分员工以应对现在的市场环境。这是我们很不情愿做出的决定,对于朋友们的付出,大家有目共睹,接下来我们会严格按照法律法规执行本次裁员工作,绝不拖欠任何一位员工一分钱工资。我也相信各位的能力,即使离开这里,依然能在社会中发光发热,持续为社会做出有意义的贡献。”说完,他站起身朝底下的员工深深鞠躬,牛头人这才看清他的样貌,原来是鹰。直到晚上回家,这一切都让他头脑发昏,鹰去公司做了董事,而且是他所在的公司,自己现在才知道。他打算给鹰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不过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他担心这时候打过去会太过打扰对方。在白天他是无法抽出时间去打电话的,事情就这样被搁置下了。

又过了两年,或许是早在他预料之中的事发生了。猫头鹰说他决定离开这里,不想再和牛头人一起还债了,这样荒唐的生活,他已完全失去动力。牛头人没有试图挽留他,在他看来,对方的选择是正确的,他没有权利挽留对方,而且自己在此之前一直是受益的一方。他勉强拿出些钱交给猫头鹰,说自己亏欠了他许多,这些钱是无论如何弥补不上对方的付出的。

在简短的几句道别后,猫头鹰离开了这里,剩下他独自坐在房间。他去掩上房门,疲惫地躺上床,在明天,他得继续迎接这样的生活。

猫头鹰拿着这些钱回到了村庄,只有乌龟还在村里。乌龟和他说村里的人都去城里干事业了,发了大财。猫头鹰和他说起自己的经历,乌龟听完一阵愤慨,向猫头鹰说起猫和鹰的际遇。他说去年猫和鹰回了村里一趟,跟着来了十几辆豪车,许多地方官去迎接了他们,猫头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猫和鹰在那做乞丐不久,碰上办公大楼里的人事调动。那天晚上一个高官从楼里喝了酒跌跌撞撞地出来,路过池边时,猫瞅见四下无人,站起身指着池塘里喊:“龙王、龙王!哎呀,龙王巡游来了。”高官听见他大喊大叫,就凑过去瞧那池水,刚趴到栏杆上,鹰在他身后夺下他的公文包,一脚将他踹进池塘。

他二人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堆档案,各自挑出份职位高的档案拿去上任,此后猫做了大官,鹰做了企业董事。他二人一个挪公款买下池边的楼盘,一个用私权堵住那些好奇的人的嘴,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人去过那池边。

猫头鹰听完甚觉好笑,怎么这么显而易见的谋害没人去揭露,于是问乌龟。他回答:“这有什么好拆穿的呢?法只在民众会闹事的情况下得以应用,他们不闹,没有人会去管这闲事。况且,最主要是你得有调查权才可以查办此事,调查权是需要上级批准的,他自己就是上级,凭什么自己抓自己。”猫头鹰说:“那还是有很多公正的人会来伸张此事。”乌龟哈哈大笑起来,反问他:“为什么呢?他们很忙,他们也明白这事的难度,最主要的,这事办成了对他们自己也没收益。”

“那公道和正义在哪里?”猫头鹰有些沮丧地问道。

“在你的想象里,”乌龟轻松地回答他:“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才是最基本的规则,比如把资源平均的分配给每个人,这永远也无法实现。有人注定要成为被亏待的一方,想建立一个资源完全共享的社会,首先要清除每个人的权力,而一旦每个人都失去权力,那么人与人之间又变得一片散沙,分工合作将无法实现。假设有一个权力的集合体,不必依靠人而存在,它掌握着一切权力,并且不具有私心,那么这个集合体就是上帝。但上帝已经失去权力了,人们已将上帝从心中排挤掉,用一个新的上帝取代它的位置——那是一个由物质、自私、贪婪所构成的恶魔,他们侍奉恶魔如侍奉真正的上帝一般。不能建立一个由超出人的局限性来主导的文明,也就不能使公平成为可能。”

猫头鹰犹疑地问道:“没有别的可能了吗,通过人们自身的努力呢?人类未来的智慧也无法做到吗?”

“可以啊,可以的,当然可以。”猫头鹰漫不经心的回答他,然后微笑着仰起头看向天空,吹起口哨。一片片花瓣从天空中散落下,他们的星球名叫甜蜜幸福美好星,是一个物产供应完全充足,一切美好事物都唾手可得的星球。别的星球会下雪,会打雷,会下冰雹,会吹狂风,他们的星球不会。他们的星球最多只会吹起微风,永远阳光和煦,偶尔天空会飘下花瓣,可能是桃花瓣、樱花瓣、梨花瓣,有时也下很大的栀子花瓣、荷花瓣。他们星球的草地上永远只长不会割手的草,小溪里的水永远可以直接饮用。他们也可以在水中呼吸,可以从大树上跳进溪里而丝毫不受伤,河床的石头永远不会撞伤人,即使拿起石头往人身上砸也不会受伤。可能你想问为什么不会受伤,没有为什么,就像食物永远可以在地面随意捡到一样。

他们每天就是散步、喝水、吃饭、睡觉。他们不会去做任何害人的事,同样,他们也不需要去做任何帮助他人的事,没有给他们做这些事的机会。他们每个人都自给自足,别无所求,无论是独处于一片森林,或是和许多朋友同住一个屋子,也完全不觉得孤独或吵闹。他们在深夜出门也不会遭遇任何危险,去星空下的草坪里散步,透过树叶的缝隙看月亮缓缓移动,草丛间会有蛇,但它们无毒,而且永远也不会攻击人;林间会有豺狼,它们总是绕开人走,即使碰面,也只会冷峻的向旁边走开。

在这样一个星球的任何人,他们每天都没有目的的活着,不知道自己今天要干什么,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所有人的寿命都是相同的六十岁,没有人夭折,也不会有人更长寿。他们从出生开始就能依赖大自然完全独立的生活,父母或许会陪他们到成年,也可能不会,这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他们对未来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事情,对今天也没有什么非要做不可的事情,之前有人发明了通过太阳照射在木杆上产生投影判断时间的方法,不过后来他们把这方法给遗忘了,没有人需要用到确切的时间。他们约定见面,最精确的时间也只能定到某天,不会有人说约定在下午或上午。他们不了解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是什么,只是觉得此刻人生愉快。

显然,他们完全不拥有科技能力,也不掌握任何可以算作是科技的产品。有一天,宇宙中的某个文明观测到了他们,用大炮将这个星球轰得粉碎。

下达摧毁指令的文明表达的观点是这样的:“一个弱肉强食的宇宙,生存是每个文明的唯一诉求,而这个文明视生存如玩笑,每个个体都将生命当做享乐的工具,他们毁灭于宇宙的公正,以及他们自身的愚昧。”

“我们的文明追求进步,现已几乎获得超越自然的能力,但是这还不够,不足以维护我们文明的安危。倘若被宇宙中更高等级的文明发现,我们的文明将面临毁灭的风险。要时刻保持警惕,生产出更强大的武器,扩张到更多的星球,不停地提升我们在宇宙中的竞争力,这是我们每个个体的目标,是为生存必须要参与的竞争。另外,我们也要警惕文明内部的党派之争,不要在打敌人之前自己先折了腿。”猫站在几十米高的主席台上向底下广场上的数百万民众讲话,无数的航空战舰排列在半空中,气势恢宏。

猫继续说:“不为自己文明的未来负责的人是不配活着的,我们可以想见祖先在远古经历过多少艰辛才使文明延续到现在,他们传承下来的火种,仍需要我们为其增添干柴。我们今年又在十三个星球建立起的新的生存基地,这还不够,只要宇宙还有未被探索的角落,就有可能存在比我们更先进的文明,那时我们的文明火苗将瞬间熄灭。我们的目标是:更强,更远,更多,永远战斗!”

广场上响起太阳坠地般轰鸣的口号声:“生存,生存,目标是生存!战胜敌人,控制宇宙,文明永存!”牛头人是人群中极不起眼的一个小点,为排练这次集会,他已经三天没有睡觉,此时的他感到浑身振奋,因为他感受到自己被赋予了对生命而言最为重要的东西——意义。此刻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而活,为这文明的辉煌。即使此刻让他去死,他也认为这是值得的,他感受到自己人生的目标已经实现了,尽管未来还会有新的目标。为了这场集会,他们已经准备了五年,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流程演练一遍,哪一排先走,走路怎么抬脚,立定后怎么站正身体,怎么喊口号。现在他已经把这套流程刻在了骨子里,无论在何时,他都能闭着眼把这套流程走下来,分毫不差。

于是他也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一切生命终将走向死亡,荣誉不是永存的,一切美的追求都似有若无的存在,命运能带给人的,也可能被命运随意拨开。

他因为这些胡思乱想自杀了,在会场上情绪最高涨的那一刻,确定了自杀的计划。他听见自己内心深处在逃避这种受控的人生,看似恢宏的荣誉,背后其实是命不由己的悲哀。在一个公正地对待每个生命个体的世界,自杀是不被允许的,但是在一个仅仅提倡生命平等的世界,自杀也是不被允许的;前者因为他们切实地尊重生命,后者则是为尊重他人生命。凡是身处地狱的恶魔,总是见不得别人上天堂的。

假设能建立这样一种快乐,一种完全愚昧的快乐,认为奴役是自由的,认为公正和道义是存在的,一种荒谬到麻木,甚至是可鄙的快乐。那么人生的重心在哪里?或者换个问题,宇宙的中心在哪里?

或许他完全没必要自杀,那些以往亏欠的或是以往背负的,大可不再理会,用这样一种新的方式继续存活:以一种漠视命运的心态,在近乎背叛文明的境遇下存活,他人所求的我不要,他人的遭遇我不关心,甚至对自己所受的疾苦也不在意,至于幸福和不幸,让这一切都去见鬼。比如说吧,如果此刻已经被枪口顶着太阳穴,那么此刻再感到悲伤又有何用,不如好好欣赏眼前的世界。天依旧蓝色,观看行刑的人很多,他们穿着黑色、红色、白色、蓝色、黄色的衣服,有的穿着夹克,有人穿着长袍,有人是短袖,有人是西装……

他犯下了所有人都能轻易判定的罪,那就是扰乱社会,罪证如下:

(一)

地球是围绕太阳运转的,这是无可怀疑的事实,并且这关系到每个人的三观。假如有人缺乏与他人相同的三观,那么首先,他就背负了一个罪名的导火线,要洗清罪名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接受他人的审视,倘若公众认为其有罪,那就是有的。比如说可以用反证法证明他的罪,问他喝水的时候有什么样的感受,他回答没感觉,这就是罪啊,朋友们!你可以试想一个漠视生命的人对待生活的态度,觉得什么都可有可无,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这完全足以证明此人的罪。

倘若他回答喝水很爽呢?这也是罪啊!你能想象一个内心贫瘠的人在喝水时都能产生快感吗?这样极端空虚的人,你能祈祷他对生活抱有安分的期望吗?他会去害人,抢他人财物以饱私囊,损他人资产以泄嫉妒,他会犯下滔天大罪。

比如说,人们审美是在审视什么?审视的是他们内心的成见,他还未见到花就已经在心中预见了要见到怎样的花才满意,倘若他从所见的花里并没有发觉出符合心中所想的美的点,那么这花就是丑的。也就是说,他审美并不审视花本身,只是在审视自己的内心。

由此可见,人们给他人判罪时审视的是什么?是在审视自己心中的正义,并非是在审视犯人的罪行,只要人们在审视他人时对某些观点达成了共识,那么罪就诞生了。真正的罪,来自于未经审视的那一部分人。比如心理疾病治疗中最难以解决的那一部分患者,病不来自他本人,而是来自于他所处的环境。该给那些没有病的人治病,这才是重中之重。

(二)

自私之罪,这一罪是尤为受人们所憎恨的。如前文所述,一旦他不愿意与他人背负相同的社会责任,那么他就是在对他人犯罪。

(三)

反抗,反抗就是罪,这无可怀疑。

(四)

我们不需要足够多的证据,就足以给他定罪。

因此,行刑的时刻来临了,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观众有数万万之多。一个穿着黄布道袍的法师在行刑台前对着群众讲话:“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因为我们正在清除社会中为数不多的恶,这个人在国庆阅兵当天的现场自杀了,这是对我们文明的羞辱,是对真理的蔑视。他的心脏如榴弹般爆炸,溅射出对我们文明本身的愤怒和怨恨,他应受的刑是死,可是他昨天就自杀了,今天把大家召集过来,只是为了警示这样愚蠢的行为,并且把他应受的刑补上。”

四个大汉用两张木板抬着牛头人的尸体从人群中走上行刑台。法师不知从哪拿出一把匕首,割破自己的左手手腕,高呼:“文明将在此刻新生,一切罪恶将在此消亡,生命的尊严将在此照耀万丈光芒。”他举起自己喷射出鲜血的左手,握紧拳头挥舞,给广场洒下一场血雨。

人们的脸上沾满鲜血,伸出肥大的舌头去舔,舌头的长度足以触及眉心。越来越多的血被他们吸入口腔,血顺着气管流进肺里,又通过空气呼出来,他们互相吸收彼此呼出的血气,仿佛满意了之后,快乐得癫狂一般在广场上游荡起来。他们需要更多,渴望更多。

刽子手用钢刀剖开牛头人的肚子,掏出他的内脏扔给广场上的人群,人们嗅到内脏的腥味,狂扑过去争抢,有人抓着肝脏,有人拽着大肠,有人攥着一片肺。他们起初只是舔,而后含进嘴里吮,最后不知被哪些人咽下肚去。肉没有了,之前他们如登仙般的快乐,这会儿如僵尸般饥渴。

他们把目光投向牛头人的尸体,尸体已被高高地挂在木桩上。他们缓缓向那木桩逼近,十分忌惮,却又十分渴望。法师身旁的一个侍卫架起梯子爬到尸体旁,用刀割下一块肉抛给人群,人群迅速朝那块肉涌去,倏忽,侍卫又抛下一块肉,人群又朝新的方向涌过去。

法师已包扎好自己的手腕,挤进人群中在两三个人的耳边悄声说:“我们这么做是对的。”之后他穿过人群,站在他们的身后。浩浩荡荡的人群像蚂蚁一样在广场上跑窜,不知从哪个位置起爆发出狂热的喊声:“我们这么做是对,我们这么做是对的……”整个广场很快陷入激昂的喊声中,持续了很久,直到上面再没有肉抛下来。群众呆呆地望着木桩上挂着的白骨,法师朝他们挥动双手安慰他们说:“明天再来。”人们在夜色中散去。


(三)

就这样,牛头人只剩下一具骨架走回到之前的村庄。他和朋友们说自己欠的债已经还清了,其实根本没还清,已经还的总共还不到欠款的五分之一,只是他坚持不下去了。他相信自己照这样的生活方式持续下去,一定会在还清债前累死掉,他决定逃债。

朋友们热情地招待了他,猫头鹰、猫、鹰以及乌龟。他们在村口的大树下架起烧烤架,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吹着晚风,听着吱吱的虫鸣,说着杂七杂八的话题。他们一起喝啤酒,吃肉串,在情绪浓烈时,猫头鹰带领大家一起合唱:

不必再等明天,

今天就是我们的葬礼。

不必再等明年,

今天就是我们的祭日。

命运在昨天决定了今天,

让此刻值得留恋,

好过他日为此时悼念。

歌声过后,他们开始谈论自己对未来的规划,猫说自己想参加公务员考试,在政府机关工作;鹰说自己想去城里买房,得去城里找份能攒钱的活干;猫头鹰说农村做事挣钱少,做着不体面,要去城里生活;乌龟年长了,说自己没必要出去工作,在家种些地,种些菜,有口饭吃就行;牛头人说自己不想失去自由,宁可留在农村种地放牛。他们在一起谈论了好久,直到凌晨才各自回家。

次日天刚蒙蒙亮,牛头人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是县里来的人,冲着房间里喊欠债还钱之类。邻居们听见他家的声响,来了一院子的人看热闹,有人起哄朝房里吆喝:“牛头人,你在外面欠了别人几个亿呀,还不清了吧!快打开门让别人进去,把枕头底下压着的钱翻出来还给人家吧!”他在里面很久没有回应他们,院子里的人开始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像是在等待一场令人情绪激动的悲剧。为什么要期待这样一场剧,因为说不出的原因,像是干枯的心脏在渴求一滴水,又像是潮湿发霉的心脏需要一支火柴来取暖。

有些村民认出敲门的人是赌场里出名的放贷人,极其凶狠歹毒,有人被他砍过手,有人被他挑过脚筋,据说他甚至还背着几条人命。他在门口等了几分钟还不见开门,一脚踹在门板上,门板噗通倒地。他走进去,牛头人正缩在床边蹲着,像一堆泡了水的黑棉花。他过去朝牛头人的肩膀一脚,牛头人便翻到在地,他又接着朝牛头人踩了两脚。牛头人吃疼在地上捂着脑袋打滚,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村民们探头探脑地在门前看,他们的脸上挂着窃喜,又夹杂着一些羞愧,甚至有人觉得有些腼腆,有些脸红。

放贷人蹲下恶狠狠地对他说:“什么时候还?”良久没听见他回答,就又说了一遍,语气较之前更为歹毒:“什么时候还,打算等我兄弟来取你的命吗?”

“三天,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还上,我有办法。”牛头人依旧蜷在地上,用内脏裂了般的声音说。

放贷人侧头用响亮的呸的声音吐出口唾沫后说:“凭什么给你三天?”随即从怀里抽出一把杀猪刀,刀尖抵在地面刮动几下,发出滋滋的声响,继续说:“伸手。”牛头人把手掌缓缓伸出摆在地面上。放贷人大喝一声:“张开。”牛头人几乎吓得跳起,迅速把手张开。他握着刀柄,刀口对着牛头人的小指切下去,小指瞬间和手掌分离。围观的群众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欣慰的散开了。

此时天已大亮,牛羊在地里吃草,鸡鸭在田野间跑窜。猫头鹰带了两个馒头来给牛头人吃,问他:“债不还了吗?”他回答:“不还了,我可以在今天死去,但我今天不能活在这样愚蠢的生活里,三天就三天吧,管他呢。”

猫头鹰对此显得很顾虑,对命运抱怨道:“你这样对社会很不负责,欠的债终归是该还的。”

“无所谓了,我算什么呢,我算什么啊?我的一生无论过得如何,对这个世界都无关紧要,我没害过人,也没抢过人,吃自己劳动的果实,做几乎耗尽自己全部生命的工作。这有什么重要的呢?或许这就是命吧,一种被上天安排好的人生。如果以往和现在有什么不同,那也只是形式上不同,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如果我可以获得什么成就,那就是即使自己今天死去,依然相信自己今天所做的事是值得的。”

在说话的间隙,牛头人的血肉又长回来,断的小指也恢复如初。阳光从门口射进房间,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一群鸽子飞进来,母鸡在地上散步。猫头鹰去推开窗户边的棺材盖,微笑着看向牛头人,他走向棺材,爬进去躺平,猫头鹰将棺材盖拉过来掩上。

外面响起不停歇的爆竹声,法师领着一批身穿丧服的人走过来。他支使几个人去抬起牛头人的棺材,在他的带领下上街游行,每经过一个地方就有不少人加入游行队伍。跟随的人哭泣着,手捂着脸,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哭声漫山遍野。队伍到达广场上时,法师走上行刑台,向他们咆哮道:“哭什么哭,一群难民,你们全死了也不足惜。”说完抽出跟随他的侍卫佩戴的军刀,挥砍过去驱赶民众。他们四散而逃,有几个跑得慢的被砍下手脚。待人群散完后,他回到棺材边抱着棺材痛哭,棺木在哭声中裂开,一个婴儿躺在木屑堆里。婴儿颤动着四肢,眼神明亮而清澈,法师俯身去轻轻抱起他,去轻吻他的脸蛋。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法师一改之前对婴儿亲热的神情,以惊慌可怖的面容说:“快将这婴儿埋入土里。”跟随他的侍卫立即撬开地砖,挖出七八米深的大坑,法师对他们囔道:“不够深,多花点力气,至少得二十米!”

坑挖好了,法师这才感到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抱着婴儿跳进坑,吩咐侍卫把土掩上。不久,坑被完全填平,广场上像完全没出现过这个坑一样,地砖也严丝合缝地排列在一起。

到牛头人醒来时,他感到自己全身乏力,身体像发霉的树叶一样又脏又臭。他去点亮灯泡,房间依旧弥漫着潮湿的臭味,他伸出爪子般的手指挠自己许久没洗的头发,几下就从头上抓出一把头发以及一团油污。他把头发甩到地上,在床沿擦掉手上的油污,用双手去搓自己的脸,很快搓出一手的泥。

他已经在地狱工作了十九年,距离结束还有永远,确切的说,就是永远也不会结束。他可以用时间记录自己在这里多久了,却也知道这是永远不会结束的地狱生涯,除非获释,否则永远不能离开这里。但是,他们也有必要为他在这里的工作记录时长,这是对他工作的肯定,当然这时间对他本人无关紧要,只为需要时间的人而准备,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门外响起当当作响的铃声,十分急促,而且非常尖锐,用于催促他尽快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这是一个非常赶时间的项目,他必须在三天内完成这个阶段的目标,事情并不复杂,就是为阎王建造梯子。他要做的那部分工作是把木板从楼梯底下一阶的人手里接过来,背去交给上一阶的人,显然木板还会被交给再上一阶的人,直到楼梯达到足够的高度,项目就竣工了。项目已经启动了五十万年,按照阎王的规划,在两千万年的时候可以到达陆地,两亿年的时候到达天国,他说到那时候,地狱将和天国的人共享幸福。

这个项目的每一个步骤都管理得非常严苛,他必须在每星期递交一万块木板上去,否则就得面临处罚。惩罚是用烧红的钢筋扎进手掌,这只是最轻的,重罚则是扎进头颅,并且要戴着那根钢筋工作一整天。

本周的前四天他才递交了四千七百块木板,但他已经觉得自己忙得骨头发麻,剩下三天要交上去五千三百块,按前几天的时速算,这三天必须做满六十个小时,也就是每天二十个小时。他一边递木板一边在心里咒骂,突然一个踉跄,从楼梯上摔下去。

他被几个小鬼抬去见阎王,心中懊恼这周的工作肯定是完不成了。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四周挂着彩色塑料条一样的东西,许多骷髅怪在旁边叽叽乱叫。阎王坐在前面的猩红琉璃椅子上,面前是黑曜石桌,他是红色的癞子脸,眼睛闪着绿光,拇指粗的獠牙从嘴角露出来。阎王说:“扎肚子。”两个小鬼抬着一根手腕粗的烧红的钢管朝他捅去,几个大体型的恶鬼扼住他的身体,使他动弹不得,呲的一声,钢管插进他的肚子。感受到愉悦是人常有的精神状态,要说人所能体会到的快乐与普通动物的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人具有理性思考能力,虽然这种理性有其局限性,好在这种思考能力还是可以帮助人对事物产生更广泛的认知。因而,人可以对事物进行概念性的归纳,比如收获时的快乐,这种快乐可能在动物身上也存在,但是快乐的导向并不相同,动物的快乐只是单纯的生理反应,而人的快乐则可以经过长期的检视,是一种为生命长期生存而准备的快乐。

然而人为什么试图控制他人呢?也正是为这种快乐,这种心理不是自私,是生存需要而进化出来的一种本能。如果给每个人完全自由思考的能力,那么必然时常导致人们意见不一,团队会分裂,人们之间产生斗争。不受统一的目标约束,成为个体独立生存的人,在自然环境中抵抗灾难的能力肯定比不上那些身处团队中的人,久而久之,他们就会被自然淘汰。但他们的思想并没有完全淘汰,既然生存是目标,自私总能给生存带来更大的优势,因而你经常能在团队中发觉有人很自私,有人受了愚弄,这是为生存概率的最大化。

有时人会喜形于色,明明可以暗地里偷着笑,通常还是会当场表现出来,形成这种本能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分享。试想一个场景,有几个人在穿越一片荒芜的沙漠,到半路时,水和粮食都吃完了,其中有个人在不被其他人发觉时意外捡到了一份食物。他多半会想独吞这份食物,在心里不停评估这份食物的分量,思考这份食物将意味着什么。他需要保持自私,如果把这份食物拿出来和其他人分享,根本不足以使任何一个人再往前走,然而他会露出破绽,其他人会发觉到他的猫腻,从他的行为判断出他正藏着什么秘密,并且为之开心。

自私意味着满足自身需要后再为他人提供服务,甚至是将他人的物品据为己有,自己却不受他人的控制。在获益的情况下不分享喜悦,这种独立思考的方式违背群体的生存需要。

然而这种不可靠的约束方式在现代生活中已完全失效,文字信息可以使人通过不实时交流的方式去控制他人,信息技术甚至可以将信息的生产主体完全隐藏起来,把自私的油纸糊得滴水不漏。只要不让个体体会到团队所能创造的巨大财富,个体就永远无法估计到自己的实际价值,通过信息垄断,建立起一个看似公平,实则是削减之后的公平的封闭环境。在这样的环境里,基于其受控群体的内部约束力,也就是人对他人的控制,思想的监牢自会在其内部巩固。人们将在一个受到严苛限制的环境中寻找名义上的自我,走上一条道义已经被阉割并且无从取证的正道。

这些矛盾是无法调和的,注定有一批人要为他人服务。人人平等并不具有可行性,社会不可能把财富公正的分配出去,阶级如果势必要形成,为弱势群体提供充分的生存保障就是公正,做不到这一点,就没有文明可言。假设社会中的某个人有一千亿元资产,而另有一个人在流浪汉大街乞讨,此时提出什么共产主义或资本主义的优劣又有何用?这二者无论在学术上有何本质差别,不能实际执行起来解决问题,都是信口开河。民众并不需要任何主义教条,他们需要基本的生存保障,他们也希望融入自己所处的时代,给受限的群体充分的生命自由,才是文明走上未来的方向。

不得不提及民主,这个词的概念其实很模糊,大概意思是说把国家的权力分配给平民,使得民众享有参与国家政治的权利。但他们并没有实际参与,将选票投出去的那一刻也意味着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权力,这其实没什么不好,总不能让每个人都去发表一通政治演讲。这两者甚至完全相反,拥有权力,你就不是平民,反之就是平民,所以要么消除一切权力,要么所有人拥有相同的权力,这更加不可能。结局是财富会流向平民,权力却永远不会,共产主义或资本主义都不参与解决的问题:权力分配。

当钢管插进牛头人的肚子时,他感受到的愉悦是无可比拟的,在一个灰暗的环境获得偶尔的清醒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因为痛让他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而且痛未必不让人快乐,他认为这是身体疲劳后对自己的奖励,像是黑暗中的一道光。他的笑声和钢管烫出的白烟一起喷出来,他说:“我的生命不过是个玩笑,我是否存在也无关紧要。”

周遭的人变得愤怒异常。阎王从他的桌底下拿出一把钢刷,刷齿是锋利的钢钉,走到牛头人面前朝他的脸狠狠拍下去,钢钉扎进他的鼻子、额头、眼珠。阎王把头凑到他脸前说:“你的命是很重要的,每个人的命都很重要,明白吗?你连这点事也醒悟不了吗!”

有小鬼捧来一盒黑色的蚂蚁泼到牛头人脸上,蚂蚁沿着他身上的伤口爬,啃食他伤口上的肉。一会儿有苍蝇飞过来,在他的身上产卵,两天后,他变成了一堆腐尸。阎王走过来一脚踏碎他的头骨,恶毒地说:“明白了吗?”

腐肉里传出微弱的声音:“明白了,明白了。”

他被带回之前的工作岗位,做着之前的工作,把木板接来递去。不知经历了多少年,在一次背着木板往上爬时,他不经意间瞟到黑压压的乌烟底下还有很多梯子正在施工。那些梯子在视线内并不清晰,细细的笔直的一条垂线,估计和他现在建的梯子一模一样。这让他有些兴奋,在把木板交接给上面一层的人时欢快地对他说:“看,那边有很多和我们在做同样事情的人。”那人对他的回应很冷淡:“是的,我上个月就发觉了。”那人短暂的停顿后又对他说:“我想我们得加快速度,超越他们很多,重新把他们埋进黑烟底下。”

牛头人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提议,在去接底下一层的人递给他的木板时随意说道:“快一点。”那人接到他的话,转而对再下一层的人神色仓惶地说:“快一点,上面催得紧。”声音没完没了的传下去,这是一个很赶的项目。

我们认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只要不停地有人去做某件事,一代一代的人去做,凝聚更多的生命,这件事即使再难也是有可能完成的。同时我们也认为,无论人们为达到什么样的目的,都不能以牺牲人的生命作为代价。抱着事情一定能成的希望,牛头人义无反顾地投入他所做的事业,不停地削减自己的休息时间,以至于渴望自己的骨架进化成钢铁,那样就不会因为机械性的重复太多次相同的动作而发抖了。事情的进展还是不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据上级的通知,他在此已经工作了三百万年。的确是很漫长的一段时光,不过现在他已经丝毫不会觉得焦虑,每天重复的生活使他无法对任何事情产生兴趣,或许真正的原因是没有能让他提起兴趣的事发生。他失去了一切情绪,不再有一丝念想,每天的行动都在纪律严苛的规范内产生。

对他而言,能不能到地面,能不能到天国已经不重要了,幸福和快乐等等感受都已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大脑好像完全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彻底地变成一部机器。凡是过往的东西,都是不可改变的历史,只要他们的楼梯没有倒塌,那么上升到天国也是迟早的事情。

这一天终于来了,怀着这单纯的愿望——从地狱架梯子到天国。阎王通知梯子最底层的人一则消息,一层一层传上去,到牛头人这里时,他听到这样一段话:“在文明的进程中,一切糟糕的事物都将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我们所做的事也是如此,一千九百万年前,我们启动了这项伟大的计划,追求我们集体的幸福。在今天,我们有必要共同迎接这个时代的到来,一切的艰辛将在此化作喜悦,劳累将得到涤除。我在此郑重宣布:我们完全搞错了方向,地狱分明是在地层的底下,也就是说我们生活在地壳的反方向,梯子的地基底下才是人界。梯子往上,那里的还是地狱,越来越深的地狱,正确的做法是凿穿这地壳。现在我们将开启一项新的计划:凿穿地壳。”

听完这则消息后牛头人长舒一口气,他已经习惯了地狱的生活,至于别的什么,他早就不期盼了。他担心自己即使去了人间,也可能会不适应那里的阳光,冷暖变化他也适应不了。阎王虽然做出错误的决策害他建了两千万年梯子,但是现在他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并且认为这没什么不好,能不能到人间又有什么重要呢。

有时他甚至愿意说,即使梯子建到了天国,他也不需要去那里,因为他虽身处地狱,却已在自己心里建造起天国。随便自己去哪里,哪里就是天国,天国有的,他能在任何地方找到。比如美,在一团乌烟中找到飘然的美;比如善,从废墟中搜出一块食物,并且将食物分享给他人的善;比如爱,对于生命本身的爱,对于自然万物的爱,永永不灭的爱。寻见这些以后,他以完全坦然的心态面对一切遭遇。

再没有比愚蠢的生活更使人憔悴的了,生命的出路在哪里?生命终将死亡,一切都会丧失,所有的美、善、道义都如此飘忽不定。宇宙的中心在哪里?而人生的重心又在哪里?哪里都是空虚的,哪里都是虚假的存在,外界的一切都时隐时现,唯有心里,在自己的心里建造天国。

比如说,神明存在于哪里?在心里,在心里寻见那唯一的神或是众神,在心里点燃善的烛火,点燃爱,在渺茫的黑暗中找到唯一的希望,一种盲信。在充分的理性上建立一种对善的盲信,可以将这种盲信称作是信仰。当你走在满目疮痍的路上时,不要说:看吧!善良、正义、道德在这里已经不存在了。不要放弃这唯一的机会,这个机会就是纯粹的信,只要坚守住这心中的信念,就可以在完全混沌的世界找到彼岸,获得对生命的救赎。这信念或许会遭遇波折,但它很顽强,一旦点燃,将永远闪耀光芒。

有神论或无神论的信仰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呢?没有,目的都是一样的,建立起对善的盲信。在信仰的加持下,有神或无神不是问题的关键,重点是能否通过这个信仰建立起人们心中对善的追求。倘若有人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他能在生活中切实地履行这个信条,至于他心中的神能否在现实里证实,这已经不重要了。人的理性有很大的局限性,一旦生活中的决策涉及自身利益时,要做出具有公益性质的选择总是非常困难,为此需要一种盲信,不经过理性权衡的为善,但是这善又必须建立在对社会充分的理性认知之上,否则太容易上当受骗。不经过理性权衡的为善,这的确是仅有的办法,否则我能找到什么理由去为他人奉献,哪怕我捐出一千亿现金世界上就会多百万个幸福生活的人,可我又为什么这么做?

要用这样一种思考方式,考虑人类整体的幸福,将他人与自己视作整体来看待。视他人的幸福如自己的幸福,为身处不幸的人提供帮助,然而在自己能力有限时,就不要去可怜他人的不幸了。你能让自己活得幸福,你就为人类文明的整体幸福水平做出了贡献。

个体的幸福能否被舍弃呢?虽然我很不情愿这样回答,可每个时代都注定有人会牺牲的,受命运的摆布使生活过的十分艰辛,或是仅仅因为一场愚蠢的意外,在那样的后果下,人本身几乎无法体会到任何的快乐和幸福。难道要强制他认为这样的生活是幸福的吗?视他人的幸福如自己的,这多可笑。

他也有幸福的方面,我们共享了人类的幸福,只不过每个人拥有的幸福体现在不同方面。可能他人拥有某种幸福,而自己拥有另外一种,去体会自己生活中的一切,收获那仅有的幸福,也好过去羡慕他人。

该怎么办,总有人背负了更多的不幸,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一个公正仅在抽象意义上存在却卖力弘扬公正的世界,能有什么光荣?为此,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这话是说,如果你亲眼所见社会中不公正的一面,而你不去抗争,到他日不公正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是的,不要认为自己什么事都不做就可以享受到公正的待遇,你为追求正义付出了多少,就能拥有多少。不仅要为自己伸冤,更要为他人伸冤,如果只为自己,那所受的冤不过是报应。

这一切说起来多惭愧啊,怎么可能实现这样的社会,怎么能等到这样的时代来临?机会只有一个,建立盲信,对追求这样的时代抱有盲目的信心,前提需要是理性的爱、理性的善、理性地裁决出公正。要让人们相信他人与自己是一个整体。

尚且实现不了这些,也许未来也不会实现。如果有人希望实现它,先去心里寻见它吧,每个天国都只有一个神,这个神就是自己的灵魂。

在阎王的一声令下后,地狱各处的梯子轰然倒塌,以往他们所建造的一切变成了废墟。群众们被召集起来重新分配任务,牛头人接下来要做的是组装一台巨大的钻井机。机器在图纸上大致呈立方体,中间立着一根巨大的钢柱,底端埋入土里,顶端上着齿轮,齿轮连接着发动机,启动发动机时会带动钢柱钻击地面。他们认为只要经过足够久的时间,就能钻穿地面,探索到这个世界的真相。

他们被限制在两年内必须建好这台机器的骨架,五年内实现机器的正常运转,管理层出于这样的考量:地狱未必只有一个,如果每个地狱有一个相对应的人界和天堂,那么只要打通三界的连接,福报就会传进地狱。倘若每个人界对应十个地狱,他们就必须尽快连接上人界,否则被别的地狱抢先一步到达,将污秽传递给人界,久而久之,到其它的地狱与人界连通时,人界和地狱已全无分别。因此,他们必须尽快到达人界,在人界阻止其它地狱与之相连。可能你会问他们为什么不往好处想,答案是身处地狱的人不会往好处想,而且管理层只负责发布命令,底下亡命的是群众,当然越快越好。

阎王下令取消所有一线员工的休息时间,并且向他们传达这样的观点:为了我们所热爱的事业,我们没有必要休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法院的传票寄到了牛头人这里,他在工作的间隙抽身去车间的角落看那份信,封面上写着两个宋体字:催收。底下一行书法字体:

商业综合委员会   99999年   第1月   第1周    第1日   第1时

他抽出信纸,纸上写着:

牛先生,您欠下的数十亿债务已严重违约。你必须在本月底前补缴上个月未偿还的一千万元贷款,否则你将面临以下处罚。

1、我们将对你进行人道绞杀。

2、我们将对你的亲人、朋友、熟人以及陌生人进行恐吓。

3、你最好立即去还清欠款,否则我们将严格按照上述条款执行。

牛头人感受到了时代的进步,一切事物都有了其规范化的流程,比如这催债,就有如此恰当的偿还规则以及违约处理办法。他欣然地收起信封,塞进工装上衣贴心脏位置的口袋里,回到岗位上专心从事自己的工作。

已经没有什么能威胁他了,死亡或是诅咒,都对他的心态产生不了任何影响。他早在被判死刑前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他的替身,死的是那个为自己而活的他。现在的他为事业而活,为时代而活,为一种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的方式而活。

他是幸福的,尽管他的脸瘦得像刀削去了一层肉,尽管他偶尔吃饭时拿着碗筷的手会抖,但他活在一个幸福的时代,获得了他人对他的祝福,个体生命拥有被集体统筹化了之后的幸福。

真理将在此刻揭晓。


(四)

温暖的阳光照在大地上,青草在微风下悠悠摇晃,知了在吱吱地唱歌,有小鸟在远处的林子里飞翔,有蝴蝶在花丛间舞蹈。牛头人在等待他朋友的到来,猫头鹰、鹰以及猫。他们约好来这片草地露营,草坪中间有一个湖,湖水清澈透明,偶尔泛起细细的波浪。草坪的四周被高高的松树围着,树底下散落着许多松球,他们踩着松球走过来。牛头人迎上前去,他们互相拥抱,问候。

他们在草地上铺下地毯,拿出一袋袋水果和零食放上去。风吹起松树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们欢声笑语,谈论微不足道的琐事,气氛悠闲欢快,到情绪浓烈时,他们起身,手拉手围在一起跳舞,唱欢快的歌曲。

草地被塌出一个个脚印,不用担心,草会在明天再长出来。他们玩的累了,躺在毯子上休息,睡得朦朦胧胧中,天空吹起丝丝凉风。他们坐起身,一颗颗雨珠滴在他们身上,风绕着他们的耳际打转,他们跪在地上磕头,祈祷天空不要下雨。好在今天不算太冷,好在地面上有一团火,火是用汽油点着的,迅速向四周扩张,刹那间,他们陷进火海里,一瞬间,火又彻底熄灭。草地变成了一地的灰,树木变成了木炭,而他们几人仍旧安然无恙。

他们提议重新在这片土地播种,栽培花花草草,种上松树,从湖边开凿沟渠引水去灌溉周围的土地。他们要在这片土地重新建立一切,让所有消亡的美好在此重生,而且无需付出代价,所有能做的和所有能得到的,都是对生命的奖赏。所有值得追求的美都将实现。

牛头人这一次彻底摒弃了以往的生活方式,他不再对未来有任何期待,也不做任何计划。早晨,他骑上自行车去市场上买来新鲜且廉价的蔬菜,做一顿清淡但韵味很浓的饭菜。假若下雨天,他则不吃早餐,在大雨的滴答声中美美的睡觉。在雨天人总是会变困的,变困就变困吧,他不打算和自己的困意作斗争。无论有没有吃上早餐,这天的中午总会来临,上午可能在睡觉,也可能出门散了会儿步,或者去邻居家里闲聊了一会儿,凡是所有能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的事,他都很乐意去做。中午是一个不明确的时间,偶尔他认为十二点是中午,偶尔他认为两点钟是中午,甚至到下午三四点,他也会认为中午还没过完。

在风和日丽的日子,他会出门去,去草地抓蚱蜢,去小溪蹚水;在阴雨连绵的日子,他会穿上雨衣去朋友家喝茶,有时也不出门,只是在家静静地坐着,盯着那窗外每天都有、每时都有微妙变化的景色看。

现在,他觉得自己什么也不需要了,而且认为自己无比富有,他认为人最富有的时候不是什么都拥有了,而是什么都不需要了。如果有人对他说:你今天必须把这些活干完。他只会笑着摇摇头,不去回答,也不去做辩解,让时间任意流失掉。

他可能会把午饭当做一天的最后一顿,晚饭并不是总能得到的,他也确实没有很多的物质资源。吃不上晚饭并不见得需要过分关心此事,即使每天只吃一顿,他也能从这一顿中体验到无比的幸福。如果说为了吃上一餐晚饭而花去自己半天的时光,他是宁可不吃的。他打算用最少的物质支撑自己活下去,在心里创造充分的满足,不再依赖外界物质提供的满足。

人们或许会说这样的生活不体面,他却认为再没有比使自己的生命获得自由更体面的生活方式了;别人会觉得这是懈怠,是懒惰,他却认为勤劳所能收获的幸福未必比这更多。有些人是耐不住这样的生活方式的,他们需要一个目标,然后不停的去追、去赶。人是如此渺小,以至于如此微不足道,可人却总是害怕自己没有分量,渴望地位,尽管一个人被众人推举上天,可终归是渺小的。

昨天晚上猫头鹰约了他去看今早的日出,他给自己设下凌晨三点的闹钟,闹铃使他在熟睡中醒来。仿佛身体已为他调整过生物钟,即使平常八九点才醒,这会儿起床也并不觉得困。

他迅速起身穿上昨晚已经预备好的衣物,一件白色短袖和一件白衬衫,以及一条蓝色的牛仔裤。他对着镜子仔细打量一番自己,精神状态不错,他这样想。拿过放在桌上的手机瞅一眼时间,三点三十五,他心里想:“都准备好了,没落下什么。”他去转开门把手,在月光下向猫头鹰家走去。

路上是条铺了鹅卵石的小道,两侧有水田,在月色下闪出粼粼波光。路边时而有一两棵约和人一样高的枫树,在灰蒙蒙的夜色下却显得青翠柔嫩。转过一个弯,他看见猫头鹰家阁楼上的灯正亮着,估计是在等自己了,他这样想。到他家门口时,猫头鹰黑黑的人影从里面走出来,对他说:“来得挺早,今晚天气不错,哈哈,出门吹了下风倒觉得挺畅快。现在上山去吧,估计一个小时就走到了,我去年去过一次,路线我熟悉。”

二人走上小道,远处连绵的山是一团巨大的黑影,天空像是泛青色的一层薄膜。他二人打着手电一步步踏着上山的台阶,牛头人说:“我还从未特地看过日出,一直认为日出挺常见的,反倒没有认真看过。尽管如此常见的事,我其实并不真正了解。”

“没什么,太阳从天边慢慢升起咯。重点是感受自然的魅力,从漆黑的夜慢慢向白天过渡,视野内的一切从模糊到清晰可见。此前看不清的楼,原来是怎样的楼,山呢,又是怎样的山。整个过程仿佛在一张黑色的纸上重新画上一幅彩色的画。”猫头鹰很有兴致的说起这些:“去年我是秋天去的,那时候整个山头的树叶落光了,全是秃枝,太阳还未出时远处的山腰只能看见模糊的黑影,渐渐有光线照上去,树枝交错在山腰像浮在一滩浑水里,到天完全亮,才明白哪里是山,哪里是树,哪些树还有树叶,山脚下是怎样的,路通向哪里,人们居住在什么位置。这些事物在眼里从模糊到清晰的过程,是只能在黑夜和白昼交替时能感受到的。”

路上没有其他人,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山脚下有几盏路灯亮着。他们已经走到山顶,山像一把刀口向上的斧头,天边透出青色的云彩,像一只恶魔的眼睛。另一侧的天空还能看见零散的几颗星辰,正闪着悲伤的光芒。月亮快要落下山头了,有乌鸦在兴奋地叫,昨夜它们大概是饱餐一顿,也可能它们是在发出饥饿的悲鸣。他俩僵硬地站在栏杆边,双手握着栏杆,像两具干尸。

天边出现一道红色的血印,像一道伤口。要裂开了,要裂开了……轰隆一声,天塌了下来,树枝被引力拽得纷飞,地面的泥沙扬起在空中旋飞,地心的岩浆爆发出来。地壳一块一块地破碎,裂缝爬行到他俩脚下,漂浮的地块将他俩瞬间分隔开,猫头鹰跪在地上痛哭,他俩就要分离了,跳不过去对方那边。裂缝里是深深的乌黑色泥浆,即使不深,心里的恐惧也在告诉自己这是断不能踩的。越隔越远了。

他们各自身处泥沙旋流之中,喊声被砂砾弹回去,视线也没法往外扩散,没救了,没法呼吸了,就快要死了。手指和手掌分离了,脚掌也散了,上臂没有了,大腿被泥沙卷跑了。

“天啊!真美,没想到这个季节还有这样的花。”猫头鹰晃动手电玩耍时突然发现枯叶间的一朵小花,不禁惊呼出来。牛头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地面有一朵紫色的小花,花瓣是三角形,层层叠叠,手指那么高但是很细的青色的茎把它撑起来,茎底下的地面上摊开五片墨绿色的叶子,呈椭圆形,有一片已近乎枯萎。

他俩蹲在地上讶异这奇妙的世界,猫头鹰伸出指尖去触碰花瓣,刚碰到又觉得这样对弱小的花而言可能不是件好事,赶忙缩手回来。

牛头人说:“没有光的时候,这花没被人瞧见,而它的美始终存才于那里。没人来的时候,它的美也存在于这里,美总是存在的。”他说完仰头看向天际,太阳露出了小小的一点,附近的云彩被光线浸得绯红。太阳缓缓升起,红色向两边渐渐蔓延,远处的天空依旧是青蓝色。

很快,红色的云彩占据掉半个天空,像是在山巅堆放起红色棉花糖。到太阳完全露出来时,便无法直视它了,那时将是白云烈日。

牛头人眺望山脚下的村庄,白色的楼房,细线一样的马路,许多黑点在黑线上穿梭,那是来往的车辆。猫头鹰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拧开盖子咕咕地喝下好大一口,手指着左侧靠山脚的方向说:“那是鹰的家。”又把手移向右边的山腰说:“那个黑点是乌龟的家。”

“还记得那个池塘吗?上次去那里露营,后来下雨了,你们说雨很快就停,结果在那淋了一整天。”牛头人指着右边山脚下的树林用略微讥笑的语气说。

“明明是你说的会停,当时你自己不愿意走,这会儿倒来赖别人了。”猫头鹰笑道。

“这你倒记得清楚,我只记得那天淋了好久的雨,别的记不清,不过总之那是愉快的一天。”牛头人收起笑容,用叙述的语气说。

“对啊,那天你先到那里,我和猫他们后来才到的。我们先是吃了零食,后来一起唱歌,你们说要钓鱼,可是没有鱼竿,后来下雨了,我们还用地毯盖在身上躲雨呢!”猫头鹰回忆着那时候说。

太阳已经挂起好久,浑浊的世界变得清晰了,不过,只要再次轮转到晚上,一切又会变得模糊不清。猫头鹰说:“下山去吧。”

牛头人答道:“等一下。”他走向那朵紫色小花,花大约比之前又盛开了一些,粉色的花蕊上沾着零星的露珠。在枯叶丛中有这样一朵花,象征着死亡或是新生吗?不,它并不象征着什么,它只是纯粹的一朵花,不意味着什么,如果范围足够广,也能在其它地方再找到一朵同样的花。这块地终归只有这一朵的,它多美啊!如果它没有开花,它不是一朵花,仅仅是一株小草呢?它还同样的美吗?也很美。美不应该通过比较得来,而是事物本身具有的某种特性产生美。外界的一切变化不影响其本身,比如把一株蔷薇种在花园或种在悬崖壁上,其美不应该跟随外界的变化而更改。尤其要警惕钟爱悬崖壁上的花的偏见。

人们很难考量真正珍贵的事物是什么,我们心中所惦记的一切真有那么重要吗?不知道,如果我相信科技的发展最终会带给全人类无法挽回的灾难,那我又该如何制止科技的发展呢;可如果我相信人类必须依靠科技才能摆脱自然的厄运,那我又如何能否认科技所带来的风险呢?

牛头人拧开还剩半瓶水的瓶子盖,用瓶盖靠着瓶口,倒一点点水在瓶盖里,之后滴在小花的叶片上。猫头鹰走过来问他:“它需要这点儿水吗?”他摇头轻声说:“我不知道,或许它压根用不着浇水,我却一厢情愿,可我又想做点什么。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说完他起身,示意猫头鹰下山。

猫头鹰走到花的旁边,对着花抬脚踩下去,将花苞连同叶片一起碾得稀碎。

下山的路上他俩说说笑笑,清晨的阳光让外界的一切活跃起来。他俩走到村口巷子前,在铺子里买了包子和粥,坐进店里吃起来。店门口有来来往往的人,像是在赶什么急事,其实都无事可做。一会儿,早餐吃完了,他俩刚准备出门,看见乌龟站在店门口和包子铺老板闲聊,便走过去打招呼说:“嘿,怎么今天你也来这吃早餐了?”乌龟看向他俩,微笑着说:“今天镇里搞演出呢,我来帮工,顺路来这吃份早餐。你俩去干嘛呢?起这么早。”牛头人笑笑没回答他,而是问他镇上搞些什么演出。乌龟说:“可不是猫镇长带头举办的嘛,他说镇里的社会面貌该改改了,不能总是念着那旧的一套。要弘扬新文化、新思想,还请了有名的乐队来呢。镇里也派人排了节目,我呢,负责来干些杂活。”

乌龟一边嚼包子一边说:“我该走了,下午四点钟节目开始,你们到时候有空也可以来看看呗。”说完便匆匆离去。

牛头人对猫头鹰说:“现在回去补个觉,下午我们也去看看。”

下午三点半时,他俩来到戏台前,露天的舞台很大,约七八百平米。许多穿着各式演出服装的人在台上急切地走来走去,像是在排练,又像仅仅是在乱窜。台下摆放着数十张长椅,除了他俩,再没有一个人。这是一场没有人期待演出,演员却很累的在出演。广场的四周都是荒山,如果没有舞台上的这些人,这分明是个废弃的游乐场。他俩走到前排的椅子上坐下,台上的人立即肃静起来,互相推搡着走去幕后。

黑色的幕布被合上,舞台上响起一连串锣声,声音清脆而激昂。锣声渐渐细微,一个女孩的笑声响起,节奏忽快忽慢,偶尔像在幕布背后笑,偶尔又像隔得很远很远。诡异的笑声戛然而止,两个主持人走上台,一个说:“观众朋友们,大家下午好!”一个说:“父老乡亲们,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十万年前的今天,我们伟大的祖先找到了永生之法,将生命从渺小的火种凝聚成燃烧着熊熊火焰的星球。”

“今天,让我们用热情的赞歌恢宏生命,为生命涂抹上多彩的颜色。”

“下面,我隆重宣布:猫镇长三十岁的生日晚宴,现在开始!”

幕布被拉开,观众从四面八方奔走过来,舞台周围瞬间站满了人,以至于除了前面几层的人,后面的人根本就看不见舞台。戏台上现出一栋巨大的宅邸,许多扮演高官的人在宅前进进出出,院内传出欢笑声,可以分辨出是有很多女眷在嬉闹。宅门前挂着大红灯笼,两只石狮在灯笼底下跳舞,过往的路人对它并不理睬,显然他们对这对舞狮已不稀罕看。

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走到门前,身后跟着几个仆役,每个仆役或背着巨大的背包,或扛着硕大的箱子,或捧着盒子。门丁见了那青年,赶忙引他们进门。舞台上的两扇院墙被推开,院子里摆着四张石桌,桌上桌下堆满礼盒。有人坐在桌旁捧着礼簿记账,有人举着果盘来请院内的人吃。一个中年人从房里迎出来,走到青年面前,两人拥抱在一起寒暄几句,随后拥着进了屋里。

旁白高声说道:“商贸董事会会长送来别墅两套,地皮五十亩,豪车二十辆,上市公司一家作为赠礼庆贺猫镇长三十岁生日。”

话音过后,院子里的人不约而同去挪开场地中的桌子盒子,几组俊男俊女走上台去,在音乐声中跳起舞蹈。舞蹈完后,一位歌手走到场中央用雄浑的声音歌唱。

舞台下的人痴痴地看着这宏大的演出,神态像是在饥饿的鸭子面前摆一盆食物,它们伸长脖颈去吃却吃不到。

“家里乱糟糟的,我也不想去打理,没时间,而且这地方并不属于我。我越来越清醒的审视自己,渺小,卑微,无足轻重。我想不明白他们是用什么样的信念使自己对生活抱有热情的,顺境也就罢了,可逆境总是会有的。”牛头人坐在卧室的床沿上自言自语,是那间五平米的房子,阴暗、潮湿。

“如果我不拥有任何知识,甚至不会说话,不懂语言,对,如果我像树一样,不能思考,我只是逆来顺受,吸收阳光、水分,是否我其实会比现在更自由呢?花草树木有其生命周期,宇宙也是,人类文明也是,文明也有其生命周期,最终都会走向死亡。而且,人类文明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场徒劳,在这个过程中,既没有人获得更多的快乐,也没有人收获更多的幸福。有些东西不是通过努力得来的,可总有人试图延续这样的不幸。”

“生命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结果。比如说,我要为明天的快乐而活,那多么荒谬,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只有在今天充分的体验到生命的价值,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才符合生命是一个过程的原则。目标是什么?理想是什么?这些都是虚妄,一些可能会实现,可能不会实现的虚妄,一旦人为这些而活,就太容易忽略自己身处的现状。最后目标实现了,之前的生命也浪费了,最后目标没实现,之前的生命也浪费了。”

“如果不能从自己所做的事中体验到快乐,那么求得了一个结果又有什么用呢?时间已经过去了,结果只是时间的附赠品,可结果也是包含在过程内的,结果不是终结,结果是另一个过程的开始,另一个过程又通向结果,所以其实没有结果,一切都是过程。”

“假设我用三十年时间还清债务,那时候我的生命已经差不多了,结果是有了,可生命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我什么也没体会到,那说明我的生命失去了,说明我从没活过,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在这样一番心理搏斗中,牛头人回到了村庄。

舞台的影子越拉越长,演员已经换过几批,牛头人才从观众缝里挤进去。他迟到了,原本和猫头鹰约的三点到这里,现在已接近六点钟。场上的人已经散去不少,多半是回家吃晚饭去了,他找到猫头鹰的位置,挤过去说:“我四点到的,一直挤不进来,你在这多久了?”

“三点到的,之前就是表演了些唱唱跳跳的节目,没啥可看的。刚才他们报节目单,还剩一个节目就结束了。”猫头鹰倚在一张椅子边,在嘈杂的环境里用有些疲倦的声音说。

主持人上台播报最后一个节目的名字叫《黄金满山》。舞台上所有的道具都被清掉,重新搬上八个金箔纸糊着的金山道具,一个中年人扛着锄头在金堆间来回穿梭,一时用锄头敲敲这一堆,一时用手拍拍那一堆。他说:“黄金啊,给我的未来如愿以偿,现在我用这黄金,兑取家业兴旺。”

一个小男孩走上舞台,在金堆间左顾右盼,寻找他的父亲,嘴里喊着:“爸爸,爸爸你在哪里?”钻过几座黄金山,终于找见了他爸,跑过去一把抱住他爸的大腿说:“爸爸,原来你在这里呀。”他爸一把将他推开,严厉地对他说:“谁让你来的,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小孩被他突然的呵责吓了一跳,一时手足无措,便蹲在地上大哭起来。他爸踌躇片刻,走到他身边抱起他,哄他道:“别哭别哭,来,看这黄金山,多不多?有了这了这些金山呀,我们几代人也不愁吃穿了,你还小,不懂这些,我教你啊。这些东西可都是宝贝,宝贝的东西呢,只能自己享有,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哦。出了这里以后,一定不能把在这里的东西说出去呀。”接着他又用严厉的口吻重新说了一遍:“不要说出去,听到了没有!”

从他抱起小孩时,小孩就停止了哭闹,听见父亲训话,小孩只是不明所以的敷衍着点头说:“好,知道了。”父亲犹未放心,继续问他:“你来这看见什么了呀?”

“见了爸爸。”

“还有呢?”

“山,黄色的小山。”

他爸抱着他使劲摇晃,说:“山,就是普通的山,没有什么黄色的小山,懂了没有?”

小孩受了惊吓,哭着说:“山,就是许多小山。”

猫头鹰一直在台下认真看演出,他侧过头去和牛头人说:“看鹰演的还真不错,他排了节目,我们现在才知道呢。”牛头人答道:“还真是鹰,我差点没认出来。”

鹰在台上再三告诫男孩后,从金山上取下一块黄金,终于放心带着孩子回家去了。

台上的道具被迅速更换,便是一户人家中,一个胖得像热气球一样的妇女躺在沙发上耍手机。鹰抱着孩子推门进去,妇女并没有对他瞧一眼,依旧低着头刷手机。他把孩子放到地上,小孩跑到妇女身旁躺下说:“妈妈,爸回来了。”于是拿出一个棒棒糖,说:“看,这是爸刚给我买的棒棒糖。”妇女仍然不看他,只在嘴里应道:“嗯,嗯。”

小孩觉得没趣,便自己跑去一旁玩。鹰从厨房里端来一碗面,伏在桌子上吃,吃着吃着从口袋里掏出金砖拍到桌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当的一声。妇女收起手中的手机走过去看那金砖,拿在手上抹掉金砖上的灰尘,再掂掂金砖的分量,说:“政策管得严,今天监察局的人又来通告了,说每天都要交数据表上去,我们之前交的数据表不够清晰明了,家庭评级已经下调了。”

鹰愤怒地说:“天天评,天天评,一点正事不干。明天我倒得会会他们。”

次日,鹰没有把报表交上去,下午便有一群工作人员来到他家门口,他们并不进房间,只是围在门口走廊上,带头的人说:“鹰是吗?今天你们的报表还没交,怎么回事?”

鹰站在门口,用身体挡住房门,脸上挂着怒气说:“你们天天收报表,每天不都一个样吗?有什么可报告的?”

“鹰先生,我们从你家的报表上了解到,从四月开始,这三个月你们的月平均消费上涨了三成。我们在密切关注这一情况,之前已经向你了解过,你说这是你家的私事,不过在我们看来,这可不是什么私事,为保障人们获得安定的生活,我们必须监控居民的消费支出,确保居民不超支超贷。”

“我之前攒的钱现在拿出来花!”鹰提高音量解释说。

“鹰先生,从报表上看,你家的经济能力是承受不了这样的消费的。我们怀疑你在从事一些黑产,所以在这警告你:干黑产被抓将无期徒刑。”说完他便转身带着队伍离开了。

鹰站在门口哼了声,回到房间,顺手把房门砰的一声掩上。孩子正在地上推玩具车,妻子正倚坐在椅子上盯着他,说:“管得太严了,有钱也不让花。”鹰说:“每一块钱对应一份劳动力,一旦这份钱是通过没有劳动成本的行为得来的,就会多有一个人为这份钱受罪。社会的生产力向这些钱倾斜,有人就得承担因这份钱凭空而来的磨难,这很不公平。”

“他们生产,我们消费,有啥好可怜他们的。他们自己没钱换取劳动力,不关我们的事,他们吃得了那个苦,我们吃不了。”妻子在旁边用幽怨的语气说道。

鹰说:“他们迟早会搜查我们,金山必须转移掉,运去国外,那里没有监管。但是还不够,我们自己还得花钱,留一部分在这里,给那群人送些,否则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背着一袋黄金来到监管局的大厅,对前台人员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于是被带去一间豪华的房间。地面铺着鹅绒毯子,两侧各排四张红檀木椅,椅子的隔间放着展架,架上放着金玉雕像。再往前是一张黄花梨木长桌,桌面是一整块美玉,桌上空无一物,左右各放一张沙发。桌背后的墙面下立着一排绸布旗帜,墙上是壁画,画着上帝、三清道祖、释迦牟尼、穆罕默德、UFO、太阳、月亮、星辰……

室内被许多隐藏的黄色小灯营造出黄黑交错的基调,工作人员引他到沙发上坐下,一群身穿西装的人从侧门走进来,为首的一个人微笑着走到他身边和他握手,之后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有两人站在他俩身侧约三步远处,预备着随时为他俩提供服务,其余的人则去椅子上坐下。

“哈哈,鹰先生,我就知道您会来。”说话的人是猫,正坐在鹰的对面。

“我早该来的,可惜又怕来的不是时候,扰了你的正事,现在可是不得不来喽。”

“诶,我平时很闲的,你有空尽管来,我们随时给你备好酒席,来了直接开吃。”猫先是用热情的语气说,而后停顿一下,身体稍稍向后倾斜,用平缓的语气继续说:“不过该办的事嘛,还是得办,说说吧。”

鹰把放在自己脚边的背包提起来放在桌上,众人从包的变形程度就能判断出里面装的东西分量不小。猫做出一个拉长的微笑,亲切地说:“明白人,不过有些事情嘛,我们始终是放心不下的,不用着急,既然你有诚意,我们都是很通情达理的人,以后你家的报表就一月一交吧。至于你家的矿山是个怎样的规模,我们还是得去评估一下,当然是为了保障你的财产权益。”

他们同时站起身,许多新闻记者从场外走进来,举着话筒对他们进行采访,闪光灯不停的打在他们身上。之前椅子上坐着的人纷纷起身去和鹰握手,最后他们在记者的围拥中离开了洽谈现场。

一行人来到一座金山边,鹰向他们介绍道:“这里是山尖,金矿不多,纯度也不高,因为采矿方便,所以优先采集这里的。这里是山腰,质量最好的金矿就在这里,采矿成本很低,矿山的主要收益就来自于这山腰。山脚下的金矿杂质太多,后期就产出不了什么价值了。”

他们围着那座矿山,像一群人在围殴一个人,忽然有人惊呼:“有人!”他们同时凑过去盯着那金山看,里面果然有一个个微小的人在走动,好像有人在抗钢筋,有人在搬砖头,有人在推翻斗车,有人在铲砂浆。有人赞叹道:“他们在工作。”猫扬天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要的就是这些。”

“快给里面的人制定律法,好好利用他们。”猫转身,眼睛在人群中搜出一个人,指着他说:“行政部,给他们安排职位”又指向其他人喊道:“财务部,去统管他们的钱财;文娱部,去给他们提供麻木的快乐;教育部,最重要的教育部,教他们思考最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天鹅有多少片羽毛,教他们这些。重要的是,不要教他们如何生活,一定不要,他们只需要工作,不需要生活,让他们用最无趣的心态来面对生活。”

他走到舞台的正中央,对着观众大声说:“我们养活了这么多的群众,这多光荣。”

牛头人说:“是管理者养活了我们,没有他们,我们无法拥有工作岗位;没有他们,这个世界将混乱不堪。”

猫头鹰说:“要感谢他们,指引了文明未来的方向,在无序的社会中创造出阶级秩序。”

“感谢他们什么?”

“阶级。”

“然后呢?”

“不可避免的阶级,即使永远与它斗争也不可能消除的阶级。它永远存在,反抗它等同于反抗我们的文明本身。只有接纳它,改良它,而不是消灭它。物质财富终究会落空的,岁月会把物质财富抹得一干二净,但是这个过程中的人不是空的,只有将这些财富真正造福于那一代人,这物质财富才有其真正的价值。”

猫站在台上举着话筒说:“财富定不能公平的分配出去,这样会降低社会的生产力,必须将它们集中在一小部分管理者手中,以奖励的形式严苛的发放给群众,这样才能激发民众对改善生活条件的迫切需求,夜以继日的劳作。”

夜色降临了,舞台上宣读着最后一个节目的结束,人群纷纷离去,猫带着一批人走下台,把牛头人团团围住。猫头鹰知道事情的缘由,乘机离开了那里。几个人上去把牛头人的手腕上了镣铐,将他推上警车,带去了警局。

牛头人坐在监狱的角落,他早已料到自己的结局——死刑,不过在行刑前会受尽折磨。铁栏外有警卫在来回巡逻。他想喝水,已经关在这里一整天了——他其实并不知道具体是多久,周围根本没有能看见自然的空隙。他只知道自己昨晚被关进这里,一宿没睡着,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到现在醒来,大概是过了一天一夜。也可能没那么久,只是因为痛苦和压抑使他觉得很久。他还没吃过一口食物也没喝过水。

他谨慎地起身,走到铁窗旁,双手握着铁杆,用乞讨者的音调对巡警说:“能不能给我一杯水。”

巡警听见了,停下走动约十秒钟,翻白眼,鼻子浅吸一丝气,呼出来,走到铁门前用钥匙叮叮当当地解开门锁,抽出随身携带的鞭子朝他一顿毒打。显然他经常这样打人,人一旦进入一个糟糕的环境,理智就不明不白的丢失了,警卫也是,牛头人也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打他,他不能从打人那里获得任何快乐。而他却认为自己被打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提出了过分的需求,因为罪已经定下了。

他蜷缩在地上思考自己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有罪,至于是什么罪,他并不知晓。但他懂得自己应当受罚,喊叫、痛哭、忍耐,于他而言都像是在为自己申诉一般。从进入这里的那一刻起,他就接纳了自己的罪,默许有人来对自己进行惩罚。

在一个狭小的隔间里,他坐在冰冷的铁椅上,面前坐着一个警官,面容宽和,旁边坐着一个记录员,面前摊着笔记本。警官说:“你的罪已经定下来了,欠债逾期未还,我们将你的罪名定为敲诈勒索,处罚是三十年劳作来偿还。你不打算还了,没办法,我们决定判你死刑,以避免再有此类事情发生。你同意吗?”

“同意。”

警官冷笑一声,说:“别这么着急,我们不打算让你轻易死去,死人对我们是没有利用价值的,我总不能去审讯一个死人吧。所以,我们可以协商一下,不用三十年,二十年就够了,加上你之前已经偿还的,嗯,差不多只需要十年你就把债还清了。这是我们对你的原谅,我们不能赦免你的罪,因为罪永远存在,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充分彰显了我们的仁慈,你应该接受这天赐的福泽。”

“不了。”

警官叹口气,摇摇头说:“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对未来没有期望,对生活得过且过,要去热爱生活,懂吗?能为我们的文明奉献力量难道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吗?你想想自己把债还清的那一天,可以自由的穿梭在城市的任意角落,去和你的朋友见面,畅聊,这多美妙。只要你把债还清了,未来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在等着你。”

“不需要了。”

警官早已见多了他这样漠然人生的人,所以也不动怒,而且他自己也清楚的知道,这样的说教从未改变过任何一个罪犯的想法。但他还是有必要把流程走完。他站起身,挥舞着双手对犯人怒吼道:“你去死吧,你的灵魂已经死了,谁也救不活,将你的肉体处死是对你生命的奖赏,我会用刀割破你全身的血管,把你的尸体吊在人民广场上。”后来他又用较缓的语气威胁他说:“你想想尸体腐烂的样子,苍蝇蛆虫在上面爬,血肉在蛆虫的蠕动下鼓动,多恶心,你多恶心!活着,再不体面也胜过一滩腐尸,明白吗?”

牛头人似乎有些动摇了,他抿动嘴唇,想说些什么,突然说:“让我死吧!够了,够了!”他被带去水牢,水深至脖子,水里有蚂蟥,警卫嘻嘻哈哈地将他抛进水里,在一片欢笑声中掩上了铁门。

十个小时后,他被人们拉回了之前的牢房,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这期间他吃过两顿饭,喝到过四杯水。这一次他被带到了法庭,上面的法官是猫。他没有律师,观众席上坐着许多陌生人,他在混乱的头脑中检视这些人的模样,没有一个是自己认识的。

他对面站着一个蓝色西装的青年,面貌尤其英俊,开始宣读对他的控告:“我们之前多次警告过您,欠下的债务必须偿还,这是自古以来做人的原则。你没有听从我们的劝告,私自离开了工作岗位,导致欠款无法偿还,这是对文明本身的践踏。我们必要对文明负责,对他人负责,所以,我们先回顾一下你的犯罪事实。七年前的某天,你在一次疏忽中欠下数千万的贷款,起初你是愿意偿还的,现在我问一下你,为什么你现在不愿意偿还了呢?”他说到这里时并没有停顿出让牛头人回答的时间,接着说:“事实再明显不过了,现在你在逃债,不肯承担自己的责任,依照人们约定俗成的公正,现在对你控告以下罪名……”他说到这里时经过了长久的停顿,之后说:“傲慢的私心,并且为祸他人。请法官定罪给他。”

法官拿起木槌一连串地敲击底座,脑海中浮现出一条条法令,挑选出一个合适的条例来对付此人,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平静地说:“死刑。”

台下的观众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显然他们对这样的量刑方式表示不解。法官又用法槌一连串地敲击底座,再次以平静严肃的口吻说道:“死刑。”

现场爆发出一整喝彩,人们高呼:“好,杀了他,杀了他!”

“静一静,静一静。”鹰走上台,对着人们喊道:“群众们,今天是个欢庆的日子,但是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宣布,下面,我们有请一个人上台。”他把手伸向会场一侧。

红蜻蜓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上台,她红着眼,披散头发,先是向大家深深的鞠一躬,然后像噎住一样好久没有说话,缓缓鼓起勇气说道:“对不起大家,七年前是我骗了他。那时候我还太年轻,刚出社会不懂事,也没有阅历,进了假商业公司,一直在公司当托,也就是通过公司安排的渠道去骗钱。那家公司的老板已经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些年来我一直受良心的责罚,而且当年,按照当时的约定,他还欠我一份人情,那时候我帮他在医院里做了担保,承担了他的医疗费,没有我的那些钱,他当时就病死了。虽然他后来被骗也是因为我,不过我希望法院宽恕他一些,不要判他死刑。”

等她说完,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群众们说:“年轻女孩不懂事有什么错!”“竟然还欠了这么多,该死!”“他就该用自己的命去抵债,现在他却想逃债。”“人家知道认错,他却不知道,这种人留着做什么?”

一阵阵骂声传进牛头人的耳朵里,他把眼睛瞟向法官,法官并不在看他;他看向红蜻蜓,红蜻蜓正低着头啜泣;他去看鹰,鹰在会场的角落玩手机。他想起还有一个人,猫头鹰,他在哪里?他开始回忆之前和猫头鹰去看日出,去吃早餐,去看演出的场景。场上轰鸣的吵闹声并没有进入他的内心,他甚至因为回忆起之前的生活而发出了没有人听见的笑声。

没有人在意到他的笑容,他被安排回牢房。按照法官对他的判决,十天后将举行他的行刑仪式。

 

 

(五)

人对痛苦的承受能力其实超出人的想象,但人对他人的恶意却几乎没有承受能力,许多人的不幸是由他人造成的,在不知不觉,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中造成的。这世界有太多无法调和的矛盾,让人沮丧,或使人身心疲惫,绝大多数人看到过这些,经历过这些。

文明的发展使得人类从部落集体嬗递到家庭集体,再到现代的社会集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急剧的变化,这对生物本身来说,是太过仓促的。信息技术的发展给人的社交方式带来颠覆性变化,城市化进程、便利的交通、以企业为经济载体的团队模式造成的人口流动使人际关系的不确定性尤为尖锐,结果是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在我们每天所接受的信息中,有太多未经审视的意识形态在冲撞人的内心,这使得每个人都几乎需要重新学习自己对待社会,对待他人的方式。复杂的人际关系问题是古人从未经历过的,无法想象一个远古人类周围的同伴会每三年换一轮,变化使人无法用本能来处理日常中绝大多数的人际问题。环境需要人不停用理性来思考,而理性思考总是很耗费身体能量,结果不仅仅体现在不相信人上,更是对于一切需要信念的事物,都过分怀疑。建立起心中的信念,是现代人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有些人在时代的机遇中获得了主导权,有些人在焦虑中适应环境变化,一切来得太过迅速,以至于给人们带来太多狂热的同时也伴随着太多伤痛。人类的祖先一定经历过比现在灰暗得多的时代,但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是否比古人拥有更多的幸福,这个问题却不好轻易回答。战争仍在持续,仍有人穷困潦倒,人们见证到时代的进步,却只有少部分人见证到自己的幸福,或许每个时代都注定这样呢?

牛头人伏在监狱的粗糙水泥板上躺了很久,他自己也记不清多久了,可能是半个月,也可能是半年。起初的几天他能靠回忆过去消磨时间,后来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已失去运作能力,只有悲伤、痛苦、愤怒的情绪汹涌出来。他时而走到铁栏边乱喊乱叫,时而趴在地上痛哭。他疯了。

法律部门似乎把他遗忘了,到现在还没被处刑,显然有什么原因阻碍了法的执行。

那天审判结束,几个法官便围在一起讨论这个案件。他们认为轻易让人死是不值当的,生命高贵过一切,尽管已经给他宣判死刑,但判死他不是法的目的,目的是通过他的死维护社会秩序。如果可以让他不死而达到这样的目的,那就不让他死,但是如果他死了仍没有达到法的目的,那就说明法存在问题。

他们决定做最后一次尝试。几天后他们来到牛头人的牢房门口,隔着铁栏围着他,像观赏动物。他在里面坐着,背靠着墙,双手搭在膝盖上,抬起头来看他们。

法官说:“我们知道你受了时代的害,罪不在你,如果给你一个适宜的环境,或许你能活成一个很高尚的人。没有如果,以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你的罪已经产生了,但惩罚你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希望你继续还债,弥补自己的过错。我们可以解除对你的限制,前提是你得配合我们,把命交到我们手里,这并不是完全剥夺你的自由,只是限制你的自由。你能从这段话中体会到我们的权衡吗?接纳这些,你就能活下去。”

牛头人说:“我可以提一些条件吗?”

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可以提,但我们不决定采纳。”

牛头人没再说话,良久,法官说道:“你可以说说看。”

牛头人用非常轻微的声音说:“安稳的活着。”

人群哄堂大笑起来,他们说:“你也想当人,他也想当人,世界上哪容得下这么多人?”笑声消失在过道的远处。

人们怀疑他的疯是装的,于是把他放出监狱,以观察他能否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从被拖出监狱的那一刻起,就有密探一直跟随着他。他一路在城市的路上乱走,在疾驰的车辆间穿梭,捡地上掉落的食物垃圾来吃。他走在路上抢夺小孩的糖果,在夜晚去商摊边偷水果,他的确丧失人的理智了,但对他的裁决却还没有结束。

有一天,他经过一条河边时失脚滑落水里,在奄奄一息中被人救起来,重新送进了监狱。几天后,人们以审判一个疯子的心态把他拉上刑场。没有人会关心一场对疯子的行刑过程,刑场的远处还是有稀疏的路人,他们只是单纯的路过。

指令官穿着鲜红的制服笔挺地站在他身旁约五步远处,一个黑制服警官攥着腰里别着的手枪站在他面前,他被锁在一根粗木桩上,身后是裸露出黄土的山坡。指令官出于好奇地问他:“你是真的疯了吗?”

“疯了,早就疯了。”

指令官哈哈大笑起来,摇摇脑袋说:“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不记得了。”

“你知道自己犯的什么罪吗?”

“有罪,有一种罪,是一种我不知道的罪。”

指令官似乎陷入了沉思,转而问他:“你知道人生的意义吗?”

“不知道。”

“你是否思考过人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没有。”

“那你为什么而活?”

“为今天而活。”

这时成山成海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法官走在最前面,双手攥着拳,牙齿紧扣,瞪着双眼,愤怒地说:“执行。”

所有人注视着场上,行刑手掏出手枪缓缓举起,瞄准他的脑袋,砰的一声枪响。

法官轻声缓缓说道:“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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