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有声,红尘留痕。而人生,短促百年,昙花一现,惊鸿一瞥。
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过?我想说的是,人不如草木,不可永生。草木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而人,凡降生必然死亡,人死不能复生。你认为呢?
光时飞逝,繁华淡去;流年不复,苍桑留存。不知不觉,青丝凝霜,面纹纵横,昨夜梦里风华正茂的同学少年,今晨转瞬形容枯槁,三十而立陷落不惑之年,成了当年颇为不齿和讳莫如深的模样。
生下,活着,仅四个字,高于一切,重若千钧,一生不可懈怠、不能亵渎。据当过几年义务兵的父亲口述,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当山民们全体沉浸于十年浩劫、涅槃重生的首个五四青年节的欢乐的海洋,已到今天我这个年龄的父母,迎来了他们赖以传宗接代的儿子。
然而,短暂的兴奋之后,父母却因为我诞生在龙年龙月龙日这天而郁郁寡欢,愁眉不展。据传,这天是彝族创世英雄执格阿鲁的生日。这天出生的人是鹰的后代、龙的传人,生辰八字大的无边无际。父亲虽不全信,却还是隐隐约约忌惮着,并想了一些办法来规避风险。他进行的诸如求神拜佛、求签占卜、祭祀化缘等活动频繁密集、不计其数,试图扭转乾坤,逢凶化吉,趋利避害。可想什么偏要来什么,之后的日子,就像中了魔咒一样,我家里还是发生了不少怪事。最令我痛苦不堪的是,我之后父母生的几个孩子,都如出一辙地夭折了,一个都没能活下来。族人们一股脑儿把一个个灾难和悲剧,归咎于我的八字太硬。每当悲剧发生,我便无地自容、悲痛欲绝,也时常痛恨为什么自己是个毒瘤、灾星,在这个本来就苦难而忧伤的家庭上空,突然笼罩了一层阴云密布,无数凄风苦雨。还好稍明事理的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以真诚的开导、安抚和鼓励,给了我活着的勇气和力量。
无论怎样,在时间的码头呱呱坠地,我幸运地健壮如牛,迎风生长,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和英雄的家族带来了些许的慰藉和希望。于是,我被宠上在村里文质彬彬、有头有脸的父亲的肩膀,高高在上,不肯下地;住进了乖巧善良、任劳任怨的母亲的心坎,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在封闭千年的老家,我也算是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了,有时甚至有点为所欲为、随心所欲,俨然一副官宦后代、纨绔子弟的派头,任性造作,肆意妄为,一身的臭毛病、烂习惯。
我人生因为恃宠而骄、矫揉造作而九死一生的失败经历来的有点早。那是1989年3月2日上午,我从乡中心校考入区上念五、六两个年级时的最后一个学期。因为通知书上白纸黑字规定的寒假时间已结束,在父亲喋喋不休的催促下,我从家乡老土墙房的凌晨出发,经过九个小时一如往常、手脚并用的跋山涉水、艰难蜗行,傍晚时分,终于返回了山谷底部那所心爱的学校——金阳县派来区中心小学。
三月的派来,沟谷萧瑟、季节凌乱,和风迟暮、春寒料峭,空气中依然夹杂着一丝丝透心的冷意。当我和几位如约而至的同学到学校办公室报到时,空旷的房间里,只有鼻架着厚实眼镜,儒雅而严肃的李校长一人。还未开口,李校长威严的话语刺破了尴尬的沉默。“因为……,所以上级决定推迟两天开学。你们几个住家太远,没办法通知到……你们回家去吧,后天再来,到时候才能领被子……”之后,我们请求开寝室,他却置之不理,充耳不闻,甚至于冷酷无情地闭嘴不再言语。一脸懵逼的我们,虽有万般委屈,但也只能悻悻离去。
此时,校园已经一片漆黑,狭窄的街道也冷冷清清、鸦雀无声。耳畔,冷风肆虐,一阵阵凛冽寒风如鞭抽身,我不争气的肚皮也开始落井下石,呱呱直叫起来。我们饥寒交迫,却茫然失措;我们如鲠在喉,可无可奈何。虽然生在高山,我哪里受过此等鸟罪!我毕生第一次因思念家人,因顾影自怜,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流满面。一位年龄和我相仿的孩子也跟着轻声抽泣着,那个稍大点的,开始抱怨继、骂街了。
夜,死一般的寂静,越向前,越深不可测,越寒风刺骨,孤独和落魄感油然而生。
饥寒起盗心。在这个稍大一点儿的同学的鼓动下,饥肠辘辘的我们,死盗匪般蹑手蹑脚潜入附近的农田,一人随手拔了数颗卷心菜,熟练而迅速翻过学校围墙,撬锁进入不让进的宿舍,并以洗脸盆做锅,以竹床垫为柴,生火煮食。虽然无油无盐,无锅无碗,可大家吃的津津有味,狼吞虎咽,一会儿,两大盆菜便一扫而空,连汤汤水水也不剩一滴。至今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味、最可口,最有幸福感的一餐夜宵,那种长久饥饿后的大快朵颐,那种沁人心脾的熟悉而又陌生的鲜香、脆甜、舒爽,一直让我难以忘怀,回味无穷。
“……走,不读这个书了,把学费拿到县城去玩去……”饱暖思淫欲,但这可能仅仅是一个懵懂少年对所谓上级和学校推迟开学决定的一种报复式的示威、孱弱的反抗,或者叫宣泄而已。可这次一句话便言听计从的轻率行为,使我们陷入了一场险象环生的危机,也差一点让我父亲这一根三代单传断了香火。
提议得到全体支持,却只有我和目前已经失散多年的另外两个伙伴如约从派来向已通班车的灯厂奔跑。二十多公里的毛路和山道,没有手表计量,不知道干了多久,反正上车时穿着救济黄棉袄的我们,都已经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
木椅老班车从公路上飞入京口大桥河时还有意识那一瞬间,我记得我和人们都大惊失色,尖叫声歇斯底里,震耳欲聋。醒来时,车上木椅已经荡然无存,人上堆人、人下垫人,闭眼的,睁眼的,哭泣的,呻吟的,迷蒙的,呼喊的,各种奇形怪状的伤,各种惊恐万状的脸,一番番、一幕幕,杂乱无章,一片混乱,吓得胆小如鼠的我数次几乎晕厥过去。惊魂未定的我试着伸伸脖,甩甩头,压压腿,摸摸腰身,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看一看,我发现自己居然毫发未损,安然无恙。
那个年代,路上有时半天也不会有车经过。我记得,司机大哥没有救人,一步一步爬回车子“起飞”的点,用手脚东蹭蹭、西划划,不知在干嘛。我记得,一个身穿工商制服的汉族老大哥从半山腰上看到事故现场后,向谷底高喊了几句,比了几个手势无人应答,便急匆匆地骑着洋马儿往灯厂方向飞奔而去……后来知道,是他用一台时断时续、吵吵杂杂的手摇电话机,反反复复,坚持不懈地喊来了我们一车人和家庭的生机和希望。
一小时不到,一群车载着一群人呼啸而至、鱼贯而下,一阵从山腰到沟底的集体大营救,热火朝天,感天动地。尤其是工商制服大哥以及这一群车和人那全心全力、无惧无畏的奉献举动,以及他们深入骨髓的真诚和善良,在我幼小的心灵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必定会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那就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守望相助、共克时艰的精神品质和文化内核。这是我一生的精神寄托,不朽财富。
族人们把母亲搀扶到安在医院过道上的我的病床前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时分了。我知道父母亲和族人们是夜以继日,长途跋涉,千难万险,翻越崇山峻岭而来。他们看见我翻车了居然会完好无损后的那种悲喜交加的表情,是只有至亲至爱、相依相靠的人之间才会自然流露的真情实感。由于这个本来就不大的县医院早已人满为患,加上亲人们身上带的洋芋和荞饼等干粮已经所剩无几,在医生模棱两可的默许下,留观第三天,我就被带回了家乡。第一次试着走着的叛逆,以彻底的失败告终。
还好走之前,也算颇有觉悟、见多识广的父亲特意带我去心心念念的县城转了一圈,让我这个大山的野孩子、土老帽,真真切切地见识了挤挤挨挨、人声鼎沸的集贸市场,车水马龙、人潮如织的十字街头,以及楼宇林立、书声琅琅的大小学校,还有霓虹闪闪、歌声悠扬的旅社卡厅……这一切,无不令我惊叹,摄我心魄。尤其到了报刊书籍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的新华书店,囊中羞涩的父亲毅然给我买了一本让我爱不释手的琼瑶散文式小说《彩霞满天》,成了我阅读人生的第一部书籍,至今虽然已经斑驳泛黄了,还收藏在我的书架上。书店,也成了我魂牵梦萦,无比向往的灵魂圣地。
是因为这次不堪而难忘的历程,在之后漫长又艰辛的工作和求学路上,每到一座城市、一个校园,书店和图书馆是我的首选之地、必栖之所,也是我精神的家园、心灵的归宿,几十年如一日,从不曾改变。
从县中学民族班毕业,拿到中师录取通知书那天,在土里刨食一辈子,从不舍得吃穿的父亲和母亲的脸上扬起了一派派骄傲和满足的神情,并呼朋唤友集中在我们枯瘦的茅草屋里,杀了唯一的一头黄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直到深夜,还人声鼎沸。在族人们赞许又羡慕的目光和高高竖起的大拇哥上,我似乎找到了父母挺直了佝偻一辈子的腰身的理由。尽管依然懵懵懂懂,但后来我知道了,我居然是全乡、全村有史以来第一个正式考上国家干部的人。一种必须光宗耀祖,回馈家人的懵懂意识,渐渐在我青涩的心怀流淌着。
之后的日子波澜不惊,按部就班读书、放假。到1995年毕业参加工作时,问题又来了。以全县优秀实习生的条件参加组织分配的我,结果只有我和另一个人被派到了高寒山区的一所破旧不堪、遥不可及的中心校工作。又回农村,让对鲤鱼跳农门抱有无限幻想的我一落千丈,仿佛一夜回到了解放前。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几个所谓有关系、有门道,比我们差得多的同一批学子居然分配到了县城,还转了行,其他的也很少有人上山。
幼小而单纯的我,第一次被社会现实鞭打的体无完肤、痛不欲生,认定了这就是歧视,是专门针对自己的,可有苦难言,毫无办法,默默地以迟到、早退等消极方式进行的抵制,可根本无人理会。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无知思维、幼稚举动真是可悲又可笑。当时的鲁莽和冲动,根本不明白、不懂得这就是生活,这可不是开玩笑。
于是,我悄悄拿起刚刚准备丢下的笔,信马由缰地捡起了山水,张牙舞爪地拾起了狂草,以此宣泄不满,回报不公。并在心中暗下决心,我必须继续出去读书,出去深造,然后到区上去工作,到县城去工作,去大的地方工作。
这样行尸走肉、误人子弟第四年后,我背着干瘪的行囊考去了西昌、考进去了成都,静下心来读了四年大学。可是,命运总是摁住我的头颅毫不放手。入学第二年,我得了一个当时觉得百思不解的“疑难杂症”——肾结核病,却被凉山州一医院的所谓权威诊断成膀胱肿瘤并入院治疗。巨大的经济开支和精神压力,开始让我窒息。后来东拼西凑借钱折腾了近两个月,可方向错了,一切南辕北辙,钱花了,病情有增无减、变本加厉,右肾整体坏死的结果,让我雪上加霜,异常绝望。我慢慢顿悟到,当我踉踉跄跄地试着走着的同时,我也成为了别人的试验品。
可是,父母的期望,家族的责任,不允许我自暴自弃,就此认命。我马不停蹄奔波于学业和寻医问药路上。因为求生的欲望和病急乱投医的心态,我受尽冷遇和折磨,也曾被骗的身无分文。最后,当我准备放弃时,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的专家团到凉山州二医院搞医疗扶贫。在友人的劝说下,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就了诊。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到百转千回,一路艰辛,在最漆黑处一个叫余力的其貌不扬的专家,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入院一周,他坚定确诊我得的病不复杂,就是个肾结核而已。只是过了最佳治疗期近半年了,只有进行右肾摘除。我喜出望外,又痛恨不已,义愤填膺。这不是被一医院的权威专家生生拖出来的严重后果吗?可是,我毫无证据,如鲠在喉,无可奈何。
在余力老师及其团队的精心照料和抚慰下,我顺利完成了两周的术前治疗。准备上手术台那天早上,一切顺其自然,安排妥当后,当余力老师带着团队来病房签订“生死状”时,事情风云突变、急转直下,一向沉默不语的父亲突然醉醺醺地闯进病房,用他一辈子吃奶的劲和浓烈的彝腔彝调胡言乱语,装疯卖傻,口中自言自语“要死都不能在身上留下伤疤……” ,然后各种不堪的表演,一切显而易见,他根本不愿意在监护人拦签字,也根本不敢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给别人动刀宰杀。我目瞪口呆,惊慌失措,专家们也毫无办法,无能为力,苦笑着安慰我可以选择保守治疗。
也许又是一次上天的特殊眷顾吧,在余力老师的亲自指导下,经过一年半的药物治疗,我的病情终于拨云见日,完全得到了控制 。只是感恩和欣喜的间隙,看到复查影像上斑斑驳驳、鼓鼓囊囊的结核病灶,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恨萦绕心疼,久久不能释怀,庸医害人不浅啊…
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穷第N代,我一生最大的财富,除了父母,就是贵人,那帮真挚豪爽、一生携手同行、不离不弃的良师益友。后来,学校毕业到中学任教,一切水到渠成,平常安静。可中学任教那一年半,是我一生中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在当年金阳县委主要领导的鼓励和资助下,2004年我的个人诗文集《生命的绿》正式出版发行,虽然量小质弱,无比粗糙,但我却成为了金阳历史上的第一个出版个人书籍的人。加之, 2006年又获得了一个小型征文大赛的金奖,也因为此,在一位德高望重,惜才爱才、知遇之恩的老领导、新朋友的无私提携下,我去了行政单位工作,先后服务了两任县长、两任书记,也有幸成为了两位厅级领导的贴身秘书。虽然其间由于家庭变故、父亲去世,加之基础薄弱、水平有限,经验欠缺、情商政商低下,工作时有磕磕碰碰,不尽如人意,甚至于一事无成,但这样独一无二的人生经历,尤其是所服务的几位专家型、才子型干部的执政为民情怀,攻坚破难手段,领导指挥艺术,为人处世态度等等,让我耳濡目染,收获颇丰。我的思维和眼见随之逐渐开阔起来,人品人格也不断得到了锤炼和滋养。虽然自己从政一败涂地、一无是处,但这段时间高强度的行政公文的写作、上传下达的经历,使十几年没有半颗个人文字的我,一闲下来就文思喷涌,一发不可收拾,一天可以在不同的文学平台同步发表三十余篇作品,达到了自己薄弱基础上的最佳状态。
人们常说,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同时也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对我来说,生活不仅给了我无数的眷顾,也为我打开了无数扇窗,有亲人的,有领导的,有良师益友的,有熟悉和陌生的善良的人们的……所有的一切,让我的羽翼逐渐丰满着,力量不断疯长着。每每想到此,我总是感动的泪流满面,甚至于嚎啕大哭。
伟大的时代,伟大的诗歌。在短暂的生命旅途中,我们都一直哭着笑着,爱着恨着,一直匆匆忙忙,走走停停,谱写着属于自己的不同剧本。对于天生愚钝、不谙世事的我来说,我的一切才刚刚起步,但我一如既往、一生不渝地感恩生命,感恩有你,感恩我那些不堪回首、永存心底的丰富而熠熠生辉的失败经验。今后,我一定会继续小心翼翼、百折不挠,继续试着走着,创造一个念到初中还不能用汉语正常交流的少数民族汉语写作者的平淡而渺小的奇迹,以回报一生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