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了车,行驶在一条熟悉的乡间道路上。路的两旁是成片的玉米——笔挺整齐地站立在山坡上和田地里,精神抖擞,远远望去就像排兵布阵的军队。它们顶着鲜明的玉米花旗帜,沉甸甸的果实放出了焰火,那焰火又瞬间熄灭,流淌成象征丰收的胡须。
这条路通往均伯伯家。均伯伯是父亲最要好的朋友,他俩是中学同学,相逢在六十多年前的双峰县一中46班。少年相识,一起走过了五十多个春秋,直到两鬓斑白。均伯伯告诉我,父亲读书很厉害,当年全班就他一个考上了中专,而均伯伯考上了普通高中,留在农村教书。
下了一个长坡,路的左边呈现两口连在一起的池塘,水面沉静,如镜子般凝望着天空,这里是父亲常和均伯伯一起钓鱼的地方。记得那天父亲笑着告诉我,有一年这池塘里生了好多的鲫鱼,他俩半天就钓了一大桶子,十分痛快。父亲理着简单利落的平头,身材有些消瘦,说话时声音不大,眼里放着光,嘴角上扬,他仿佛又看见了网兜里鲫鱼们活蹦乱跳的景象,开心得像个孩子。
蓝色的小汽车继续前行,我许久没来,水泥路面已经加宽,溜溜的泛着青色的光。矗立的蓝色路牌更换成了合并后的新村名,我不能再通过它们来识路——我也不需要通过它们来识路,这条父亲走过无数次的路,早已经刻划在我心里。
开到黄家水泥厂的大门前,我该向左转弯了。这边是一座小山,路变窄了些,开始陡起来。两边是一簇簇浅紫的荆条花,它们用力地伸长胳膊寻找阳光,招呼着蜂蝶的造访,却没想招来了我的呼啸而过。不知当年父亲骑车爬上这个陡坡时,它们是否拂过了父亲的衣角?父亲一定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衣,脚踩一双绝缘胶鞋,骑着他那辆湛蓝色的摩托车,敏睿的目光扫过每一丛灌木、每一株禾苗。
翻过小山,就快到均伯伯家那个村子——印塘乡大坪村的入口了。在这里如果不转弯一直往前开,可以去新泽。但我的方向盘自然地向右一扫,就拐进了一条更小的路。路面上弯弯曲曲的裂缝里,长出了今年的新草,鲜绿的叶片在风里摇摆,享受着初夏季节的丰沛雨水。
穿过一段左边是苦楝树、右边是竹林的幽暗路面,跨过一片宽阔的田野,便到达了一处村落。这个村子坐落在梅仑山南麓,山脚下有一个小学,叫大坪学校。父亲曾指着告诉我,这里就是均伯伯教书育人数十年的地方。几十年前这里热闹非凡,曾经达到了一个班就有五六十名学生。但现在整个学校只有八名学生、四位老师了,而均伯伯已经七十多岁,早就退休了。
过了大坪学校,车子又开始爬坡,均伯伯家的房子在梅仑山的半山坡上。这条水泥路可以一直通往山顶,那里有当年双峰县电视台修建的信号发射塔。均伯伯说,上山的电力线路就是我父亲这个高级工程师测量设计的。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父亲戴着红色的安全帽,手举着黑色的测距仪,望向上方的一片松树和岩石相间的山地,仿佛牧民在巡视自己草原上的羊群一般,胸有成竹。紧接着画草图、记数据,一气呵成,一条银光闪闪的电力线路沿着山脊蜿蜒而上,已经规划在父亲心里。
进了山里,两边的植被更加茂盛了,仿佛快要涌到马路中间来。矮的灌木和高的松树、樟树、杉树错落有致,郁郁葱葱。这里鲜有人家,显得格外宁静,昆虫们兀自唱着高亢的歌,全然不在意我的到来。
眼前出现一个三岔路口,我从左边的陡坡开下去,就到了均伯伯家房子后面的坪里。我停了车,均伯伯和伯母知道我要来,早已在那里等候。我感觉均伯伯这两年没有什么变化,魁梧挺拔的体型,理着短短的平头,皮肤仍然是农民标志的古铜色,笑起来时露出雪白的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