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胜
我瘫在和暖的被窝里,意识半清醒,半清醒的意识让我意识到我睡得无比惬意。就在我迷迷糊糊又将沉睡过去时,我感觉到我的左胳肢窝下有一只温热的脚掌。我用胳膊夹了一夹脚掌,右手触摸到一个膝盖,顺着膝盖往回触摸,又摸到了小腿。这时,我的两腿间有另一条腿动了一下,我才意识到床的另一头睡着另一个人,我们彼此用两条腿夹着对方的一条腿。
我并没有因此而跳将起来,只是感觉这场景很熟悉,多少个夜晚,我就这样跟床那头的人这么温暖地睡着。
我听到那熟悉的鼾声,有节奏且轻微的鼾声让我没有了对黑夜的恐惧,没有对孤独的害怕。如靠在港湾,倍感安全,让暗夜也如置身于一片祥和阳光。
我轻轻捏了一下那小腿,嘴里忍不住轻喃:“妈……妈妈。”
那头的鼾声戛然而止,然后传来一声:“嗯,三三,妈在。”
我低声问:“你怎么睡在那头了?”
“你爸爸又喝醉了,睡在床上,站起来歪歪倒到走到床尾,哗哗哗屙了一大泡尿,熏死人了,我就过来了跟你睡了。”
“爸爸又喝醉了呀?我起来去看看他吧?”说完我就要爬起床。
妈用手按住我的腿,说:“别管他,睡你的,等天亮了再帮他收拾。”
我终是放心不下父亲,坚持着爬起床。划亮一根火柴,点亮床边书桌上的煤油灯。如豆跳跃的灯火闪烁,把黑暗渐渐撕开。我披衣,端起煤油灯,轻轻走向父亲睡觉的房间,身后传来母亲一声轻叹。
在昏黄跳跃的灯火下,父亲黝黑的脸庞泛着红光。他双目微闭,睡得很沉,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心疼地看着父亲,心里想:“爸爸是太累了,就让他好好地睡一觉吧。”
看见灯光,那只睡在父亲臂膀旁的花猫抬起头,眯着惺忪睡眼看我,随即张开嘴轻轻叫了一声:“喵。”声音如埙悠扬,随着灯影在黑暗里飘扬。
……
我醒了过来,胳肢窝里那只猫从被窝里探出头,在我耳边喵喵地叫着,我才意识到刚才在梦境中摸到的温热的脚掌原来是这只猫。可能是我无意识的触摸惊扰了猫的美梦,它就钻出被窝在我耳边喵叫着表示抗议。我伸手摸摸猫的头,猫就把头缩回被窝,喉咙里咕噜咕噜着睡去。
我惊讶于梦中还能再现往昔父母在世时的熟悉场景,于是,我想赶紧睡去,再见到我的父母……
我看到父亲昂着脖子,站在一个台子上,胸前悬着一块木牌,上书:打倒一切投机钻营者。台上有人在用大喇叭喊着口号,大喇叭每喊一次,台底下的人浪就跟着喊,山呼海啸一般。有人用手去按父亲的头,父亲头一甩,绝不低头。旁边几个人就过去摁父亲,要让父亲跪下,父亲不从,几个人就拳脚相加。父亲淹没在拳头之中,不久就躺在了地上。我看到蓬头垢面的母亲哭喊着要冲上台去,却被几个姑姑死死拉着……
情境一闪,只见我看到母亲流着眼泪,在向我们姊妹仨说着:“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被批斗被打吗?他是为了你们呀,肚子饿没吃的呀。他害怕我们都像你爷爷奶奶那样,在三年饥荒年被饿死。饿饭年生你们不知道,所有人都没饭吃,树皮草根都被人们吃光了。吃了不消化,拉不出来,很多人就被撑死了。那些饿到极点的人,身子往土坎一靠,就死了,好像睡着了一样。人死了,活着的人没力气抬,就把饿死的人放在草席上拖出去,在房子边就埋了。你们父亲就是因为怕我们饿死了,才去挖那个粮仓墙根偷粮食。才会被发现被批斗被打。”
情境一闪,只见父亲坐在卧室,城里套房的卧室窗明几净。父亲在对着窗户说着话。看到我走进卧室喊他,他神色慌张地对我说:“三三,你赶快找地方躲起来。”我说:“好好的为什么要躲起来?”他说:“有几百个人在抓我,他们要整我,要开群众大会批斗我,要枪毙我。要对我家赶尽杀绝。刚才某某某他们几个正在给我告密,让我赶紧带着你们跑路。”我知道父亲早年被批斗被群殴留下的后遗症(精神分裂)犯了,而且他提到的某某某几个人都是死去多年的人。我听得毛骨悚然,赶紧说:“爸,这都2016年了,法治社会,哪有批斗哪有赶尽杀绝?你那是幻觉。”父亲神情缓和下来,突然来到窗前,指着小区的院子说:“哦,社会好了,不会饿死了,不会被批斗被枪毙了。你赶快来看,好多人在下边逮猪哟,要杀猪咯。”我走到窗前望出去,小区里什么都没有。我就很羡慕患精神分裂症的父亲能看到我所看不到的场景,他能随着人们说话的语境看到相应的场景。难怪很多大诗人大文豪有超乎常人的想象力和能写出惊世骇俗的句子,行为怪异被世人称作疯子,他们放浪形骸与众不同,有的还真疯了……原来他们都活在另外一个世人看不到的精神社会中,他们特立独行超凡脱俗……我拍着手笑道:“哎呀,真的好多猪呀,你看,人们都逮不到。”父亲却说:“哎呀,我忘记煮猪食了,走了,我要去喂猪去了。”我惊讶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说:“走,我跟你一起。”我跟着父亲出门,下楼梯的时候,却一脚踩空……
……
我被吓醒过来。猫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梦魇,用头拱了拱我,然后继续睡。但是我真切地感觉到我做的梦并不是梦,它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情。我就像是坐着时光穿梭机回到了过去。一生抽烟的母亲睡觉爱打震天动地的呼噜,最后因肺气肿而死去。一生喝酒的父亲离不开酒,最后胆管癌死去。
都说将死的人能常常梦到死去的人。
我惊恐地看着黑暗,心脏噗噗乱跳,大汗淋漓。喉咙奇痒让我大声干咳起来。我坐起身,想着干脆不睡了,出去跑步锻炼吧。前几天去医院检查有轻微的肺气肿,轻度脂肪肝。我既抽烟又喝酒,我就继承了我妈的肺气肿,迟早会继承了我爸的胆管癌。我在作死泥潭越陷越深。
我必须要开始锻炼身体。我的一个哥们每天跑步十公里,硬是把脂肪肝跑没了。五十几岁的人跑成了三十几岁的样子。我要向他学习!可是,这个哥们上个月夜跑,跑着过斑马线的时候,被一辆时速九十码的越野车撞飞,当场惨死。我的眼前就晃动着他惨死的模样。
悲伤涌上心头,赶紧摁亮台灯。看手机屏幕,凌晨四点多,快天亮了。我深吸一口气想借机缓解我的悲伤,却引来前胸脯一阵刺痛。
我惊出一身冷汗,前胸刺痛,这不是心肌梗塞的征兆吗?这个时候,我的心脏噗噗跳动,间或咚地跳一下,扯着左耳膜轰轰地响。我顿坐在床沿,脑子一片空白之后,就开始飞快地转动起来。
老人们都说将死之人都会梦见和死去的人一起的场景。正如我父母亲离世前那段时间总对着空气跟死去的人们聊天一样。特别是我母亲,临终前稍微清醒的时候,她就让父亲赶快请山那边的巫师来给她驱鬼,说她周围全是鬼。父亲流着眼泪找来那个巫师,那个巫师在我母亲床前又唱又跳,又画符烧了含在嘴里喷,拿着桃树枝屋里屋外到处打……母亲就真的很安然地死去了。
如今,我已经好几个晚上梦见死去的父母、邻居和亲戚朋友们。我是不是也将要死了?我惊恐万分地想。
可是,我才四十岁呀?!
可是,心肌梗塞这个疾病已经趋于年轻化,新闻时不时在报道著名年轻演员亦或是知名年轻企业家,也突发心肌梗塞死了呢。
可是,他们的死是因为他们工作负荷重和压力大。我呢?
我二十五岁大学毕业留在这个一线城市,一直住在出租屋。三十岁那年与同是外乡人的妻子结婚。三十六岁才首付一百二十万买了这套不到七十平的房子,每个月要还差不多两万元的房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在工作上只能埋头苦干,生怕有什么闪失被扣了钱或是丢了饭碗。看到同学投资房地产挣了钱,也去银行贷款三十万跟着投资,结果投资失败,三十万打了水漂。这更是给原本窘迫的生活雪上加霜。三十七岁那年要了孩子后,生活就更艰难了。每天下班回家看到妻子蓬头憔悴喂奶的样子,就心痛不已。于是,我开始下班后去辅导机构兼职上课,熬夜写文稿挣稿费……我利用一切能挣钱的机会来榨干自己,以补贴家用。
结婚十年来,一家三口也就是在父母亲生病去世的时候回过两趟老家。老家给我的记忆就是上小学初中高中时的饥饿。那时候几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每天课余时间几乎都是在找吃的。秋冬季节去放牛,就到地头去刨红苕、洋芋来烧熟了吃。可是到了春夏青黄不接时,地里找不到吃的,就去泉水边喝一肚子泉水,泉水在肚子里晃晃荡荡哗哗作响。后来好不容易考上了这个城市师范免费生,才算解决了肚子饿的问题。回到老家,大家都以为我这个在大城市工作的高才生会很有钱,可在得知我在大城市的艰辛后都摇头叹气。家族长辈们帮助我安葬了父母后。都劝我能再生一个儿子,好继了我家这一支的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儿子要生得越多越好……他们举例论证论、深入浅出地轮番跟我讲。于是,我就扔下老家父母留下的老屋和田地,逃也似的离开了老家,不再回去。
前胸的又一阵刺痛将我从各种压力的思索中拉回到现实。
百度上说有了心肌梗塞的征兆千万不能躺着,要站起来猛劲咳嗽。我就站了起来,猛劲儿咳了几声。这引来了被窝里熟睡的猫的不满,朝我喵了几声!
这时候,因为躲避我睡觉打呼噜,和妻子睡在隔壁屋女儿的哭声传了过来。然后,那个屋子的灯就亮了。穿着睡衣的妻子抱着女儿诓哄着来到我小书屋。
妻子见到我的样子后脸色大变,问:“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我抚住胸口说:“前胸刺痛,我怀疑我得了心肌梗塞,百度说猛咳能缓解,就猛咳了几声,吓着孩子了?”
妻子惊恐地看着我,说:“别瞎说,这可是要命的,呼吸困难吗?”
我说:“呼吸倒是不困难,,就是胸脯疼,胸闷。”
妻子说:“赶紧穿好鞋,我送你去医院。”
妻子用一个小棉被裹住女儿,抓过手提包和车钥匙,抱起女儿,盯着我说:“快!”口吻不容置疑!
我忽就孩子般呜呜哭起来,从妻子怀里强行抱过孩子,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此时天光已经微明,整个城市刚刚关停了璀璨的夜火。清晨的风让我打了一个冷战,便将孩子抱得更紧了。心里悲伤地想:“孩子,你明天可能就看不到爸爸了。”
远处的小广场上,几十个早锻炼的老人已经随着音乐的节拍跳起了广场舞。几个到学校上早读课的中学生骑着车从我身边驶过……新的一天的生机已抢在朝阳前来到了人间。
我依依不舍地留恋着这一切,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哭声,叼着磨牙棒的小嘴儿嗫嚅不已,乌黑的小眼睛如水清澈,正骨碌碌地看着我。
啊,我的孩子,我至爱的孩子,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
在医院急诊室经过一番折腾后,抢救我的医生长吁了一口气,并没安排我继续留在急诊室,也没把我转到普通病房,而是让我从病床上下来穿好鞋跟他一起到了急诊办公室。
医生问我:“现在胸脯还疼不疼?”
我吸了一口气,又用手按了一下胸脯,说:“还疼!”
医生:“你之前有没有患过心脏病或者肺病?”
我:“心脏病没有,有轻微肺气肿和脂肪肝。”
医生:“那最近几天你的前胸有没有受到过外力拍击?”
医生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来。最近小区兴起一股拍打锻炼法,说是这种锻炼法源自少林金钟罩铁布衫,可以强筋健骨,疏通全身经络,预防百病。因为政府执行双减政策,外面的辅导机构被关停。我这几天晚饭后没有外出辅导补课,就在小区里跟着他们一起拍打全身。而且我最喜欢的就是左右使劲儿甩胳膊拍打前胸后背,既强筋健骨,又可活动双肩,预防肩周炎。
我说:“最近在小区跟大家一起练拍打锻炼的时候,有大力拍打前胸。”
医生一听就笑了:“老兄,我给你检查了,你的心脏和心肌血管都好好的,怎么就心肌梗塞了?你这胸脯痛是你自己用力过猛拍打造成,你的胸肌膈被你自己拍伤了。从今天起不要再拍,过几天自然就好了。别疑神疑鬼,才四十岁,日子还长。要正视生活压力,别熬夜,别抽烟酗酒,每天早睡早起……”
我被医生说得不好意思起来,眼前又浮现梦中和父母一起的场景——我是该从双亲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了!
走出急诊室,妻子抱着女儿站在门口。早得知我诊疗结果的妻子笑脸灿烂如骄阳,她怀里的女儿也朝我挥舞着肉嘟嘟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