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胜
吸引我回老家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邻居家那条小花狗。
小花狗就叫花花,身长尺余,黑白相间。我初见它时笑称花花为“奶牛”。
养花花的邻居夫妇是做石磨豆腐买卖的,每天天不亮就在操劳着他们的石磨豆腐。
花花不像城里的宠物那样被主人拾掇得干净,关在屋里,或是被一根绳牵着出门。它在屋前屋后乱蹿乱跑。人们在吃饭时,它就在饭桌底下钻来钻去,以求吃一点人们丢在饭桌底下的饭菜残渣。有恶作剧者故意把沾了辣椒的肉丢给它,它也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让我第一次见到了能吃辣的狗。但凡谁若是给它吃过,它就会主动亲近这个人。
我每次见到它都会给它吃饼干、火腿肠之类零食,以致于每次见到我,它都会摇着尾巴在我周围蹦跳欢腾。
也有脾气暴躁者,嫌它在饭桌底下绕来绕去烦人,就会狠狠踢它一脚。此时的它,就会发出一声惨叫,然后瑟缩到墙角,眼神恐惧地瞅着踢它的人。这个时候,我就会边责怪踢它的人边走过去,给它一片肉以示安慰。它见到肉,就摇着尾巴站起来,边吃边感激地看我。
于是,它见到我,总会跑到我脚边,亲昵地蹭我脚。我呢,在老家疏于人情世故,也不太受待见,因不合群也不愿意合群,甚至惹人厌恶。所以,我也不排斥花花亲近我,与我为伍。我们打成一片,我去山上摘野菜,它就跟着我在荆棘间穿行,在田野里撒欢狂奔。有一次,花花又跟我去玉米林里,我趁它不注意,故意躲在一块大石头后边。它一时找不到我,就支棱起耳朵,眼神焦急,四顾茫然。最后竟含着眼泪,呜呜汪汪地喊起来。
后来,老家另一户邻居家办丧事,连办五天。就在村中一家企业搭建的钢棚内操办。村中办流水席的是一条龙服务。在钢棚边支锅搭灶,杀猪宰羊。五六个妇女帮厨,围着一个掌勺大厨,忙得热火。钢棚里打麻将的,吃饭喝酒的,乐队吹拉弹唱的,人声鼎沸,沸反盈天。间或还有送花圈亲友鸣放炮仗的炸响,惊天动地,纸屑横飞。许久未曾谋面的人见面了,都要扯着嗓子大声叫喊方听得见。
这可把花花乐坏了,它机警地躲闪着人们的脚步。在露天厨房和摆饭区域,有它捡吃不完的饭菜残渣。可是,除了小孩们见到它会蹲下身子逗它外,大人们都无比嫌弃它。谁见到它都要朝它跺一下脚,并朝它吼骂。它就耷拉双耳,夹着尾巴,缩脖奔逃。
它躲在砖头后边,惊恐地目睹那只黑羊被宰杀,被烫毛,被开膛破肚,被剁成块。但它又抵制不住肉香,要跑到案板底下捡吃肉渣。大厨及帮厨们倒是不管它,但我却担心有人舀铁锅里滚烫开水浇它。因为在我幼年时,亲眼见过一个厨师将一只贪吃的猫拎起来扔进了一个装满滚烫潲水的桶,那只可怜的猫来不及惨叫,扑腾几下就被烫死了。于是,当我看到花花在露天灶台那里觅食,都会走过去赶它走。但我过去赶它,它却反而在我脚边撒欢。我就伸手把它拎起来,扔到远离锅灶的地方。
可它哪能理解我的善意,总认为我是在跟它闹着玩。我一次次地把它从危险地拎走,它又一次次地回到危险地。我总不能时刻守在露天厨房这里呀?邻居办丧事,我总得去帮着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我正在做其他事情的时候,只听见露天厨房那里传来一个人的吼声:“你们看嘛,这条狗在这里屙尿了!”大家循声看去,只见花花在几堆锅瓢碗盏间溺了一大泡尿,尿液像一条溪,在锅瓢碗盏间曲曲折折地流,眼看就要流到那堆菜里。那吼叫的人操起身旁拖把,一下子挡在尿液前面,方才没让尿液浸坏了一堆菜。但一条狗在炒菜做饭的地面便溺,总是让一众宾客恶心。但花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歪着头奇怪地看拿拖把挡它尿液的人。但就在这时,旁边那个正拿着水管冲洗铁锅的人,举起水管,狠狠抽在了花花身上。可能是巨大的疼痛让它忘记了惨叫。它被打趴在那里,那根水管又啪的一声打在它的背脊,发出噗的闷响。花花似乎意识到了致命的危险,还没等水管落到它身上,就弹起,猛地蹿了出去,不见了踪影。许久,才听到远处传来它凄厉的惨叫。一声接着一声,听得我心里发紧。最后,它的嗥叫淹没在尖利刺耳的唢呐声和铜鼓声中。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都在朝我打招呼,我也就忘记了花花的惨叫。
对于外人来说,一个上年纪的人去世了,是喜丧,是值得庆贺的事情。所以,才烟花炮竹不断,鼓乐齐鸣。可对于去世者亲人来说,毕竟是生离死别,一个鲜活的人没了气息,将埋于山野,那是无比悲伤的事情。心软的女眷们嘤嘤呜呜哭个不停。男人们都眼含悲伤,声音细弱。全凭几个热心且有经验的邻居们帮忙打理。油盐酱醋,香烛纸钱,买进买出,乐队道士,阴阳坟山,一应安排得井井有条。我在一片嘈杂声里晕头转向,燥热混在各种声音里膨胀,仿佛是待炸裂的炮仗。
我啥也不会,看到他们在封袱纸,我赶紧去封袱纸。此时,一老表看到我,知道我是很少回乡里的老师。就大声喊:“将就几位在校教书先生放暑假都在,明天写袱纸的任务就交给几位教书先生。”我还没有点头,旁边一人大笑说:“啥教书先生哟,老师就是个二锤子,逑也不懂。”
来客坐不下,主人就安排我带到我家打麻将。来客三缺一,让我上去。我就坐上去。不久,推门进来一人。看着我笑道:“你们跟老师打牌呀?他就是个二锤子,除非他手气好,不然……”
所以,我也觉得我是个地道的二锤子,在人们异样的目光里被一锤子一锤子地敲打。他们对我的取笑其实隐藏着极度的厌恶。倘能像对待狗一样对待我,他们肯定会朝我跺脚朝我怒吼。
我就去做道场的地方,道士念念有词,锣磬木鱼齐响。我将耳朵支到道士嘴边,也听不清他的唱腔。恍惚间,看见亡者魂灵从冰棺飘出,端坐在那个临时布置的神龛上,皱眉捂耳,仿佛也反感他们给他招魂。道士发现了我,皱着眉,不时瞪我一眼。我就赶紧溜了。
闹腾总要在深夜到来才结束。吃饱喝足的瞌睡迷兮地回家睡觉去了,道士乐队们累了乏了也到主人家指定的地方睡觉,打麻将几家欢喜几家忧也去睡觉。
我看着一地狼藉,看着空荡荡的钢棚,森森的有点吓人。只有那个露天厨房的大厨还在收拾,还有花花主人夫妇二人在推明天用的豆腐。离露天厨房不远的那家小商店还开着,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店主还在期待着有人去光顾。我过去买了几瓶啤酒,递给大厨一瓶,边喝着边东拉西扯地闲聊。就在这时,我感觉脚背一团毛茸茸的温热。低头一看,花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趴在我脚背上。我没有晃动脚背让它离开。它选择夜深人静的时候从藏身之地钻出来,找到它信任的我,来找找被人暴打后的慰藉。我任由它趴在脚背,弯腰伸手抚了抚它被水管抽打过的背。它抬头看我,乌黑的眼珠泪光闪闪,喉咙里发出嗯呜的低鸣,像极了人类的呜咽。它似乎饿极了!
我向大厨要了两块肉骨头,放到花花嘴边。它直起身子,忘记了疼痛,摇着尾巴啃吃起来。一旦人类对它稍好,它就瞬时忘却人类的歹毒。所以,花花又不同于农村土狗。我见过的农村土狗,它们见到生人都会龇牙咧嘴,眼神凶狠,叫声凶狠,因为它们自小就体验着人的毒狠。为了自保,凡它们不信任的人,它们都会报之以仇敌般的凶狠,冷不丁还会偷袭人,撕破你的衣服,撕掉你的皮肉。涉世未深的花花,哪能识破善于伪装的人呢?
喝了啤酒,大厨骑着摩托车,也回去睡觉了。花花的主人——那夫妻俩为了推磨豆腐的事情在争吵,吵声在空旷的大棚里回荡。我受不了,起身,也回家睡觉。花花跟在我身后。路过那个灵堂时,守灵的那几个子孙在那里打瞌睡。灵堂内传来值守道士有节奏的敲木鱼的声音。咚咚咚的声响在夜空中跳跃,跳出了难得的静谧和安详。
我打开房门,脏兮兮的花花要跟着进门。我担心它进屋会随地便溺,它溪流一样的淡黄色尿液会脏污了我刚装修好的地板。于是,我朝它使劲一跺脚,朝它吼一声:“滚……去!”并扬起右手,作势要打它!
花花吓得身子一紧,蹿到院子里,像看怪物一般,奇怪地看着我!
院子阴暗处,仿佛也有许多奇怪的眼珠,在看着我!
我心生怜悯,赶紧蹲下来,朝花花伸出手,嘴里“啧啧啧”地唤着。心想:“一个被世界嫌弃的可怜的小东西,我要是嫌弃了你,那我不也是也被你嫌弃了吗?”
(2022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