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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运涛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9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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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 些 花 儿

                                 小毛

我没见过小毛,小毛和我们不是一个自然村,她家在谢庙。也可能见过,反正我那时候还小,小屁孩一个,真见过也不知道她好看在哪儿。但小毛的美,在我们王畈七个自然村那可是有口皆碑的。多少年后,邻居大哥提到她还啧啧的,口水差点儿流下来。连我爹这么老实的人,背着我娘也说,小毛是王畈的人尖子。

小毛没上过学——我们这儿的女孩儿大多都没上过几天学,早晚都是人家的人,上学不是白花了钱?小毛跟人家又不一样,一天学都没上,稍微大一些就开始照护下面的妹妹,还有两个弟弟。等妹妹弟弟大了,她又在生产队里挣大人的工分了。

跟别的女孩儿一样的是,小毛也是老早就定下了亲。小毛的爹是那种一泡屎都要憋到庄稼地的本分男人,逛话不多,闷干活,上工时是,回到家也是。但小毛的好看给她加足了分,来攀亲的男方是干部家属——他爹是另一个大队的会计,说起来也算门当户对。

男方急着要人,小毛的爹娘没答应。小毛才十六岁,再等等。等到十八岁,小毛的爹还是那句憨话,还小,再等一年吧。也不是真顾虑孩子小,小毛的爹其实存了私心,一大家子人还指望她挣工分呢,多留一年家里就多宽裕一年。

不知道是赌气还是巧了,男方那年冬天验上了兵,参军走了。军属是很光荣的事,门前钉块牌子,光闪闪的不说,过年过节上边还送张军民一家亲的画,算是慰问。婚事还没办,军属光荣与这边无关。小毛的娘有点急,怕夜长梦多,耽误了闺女。爹却不急,光荣还不是早晚的事?那时候还没多少人敢毁亲,更不用说双方离得这么近。

男方从部队寄来的第一封信,小毛找一个小姐妹读了。信上说他们正在训练,几个月后就会分到连队。吃的不错,白菜豆腐,有时候还有肉丝。只是最后一句话有多个版本,有说是“探亲回家一定去看你”的,有说是“代问咱爹咱娘好”的,还有说是“寄张你的相片给我”的……

小毛不识字,回封信还得找人代写,像在人家面前脱衣服,难为情不说,还传得乱七八糟的,回信就少了。有来没往,那边的信也越来越少。外人看不出小毛的悲喜,一上工就忙起来,哪还有心想那些轻闲?就怕十冬腊月,秋收一毕,地里净了,人闲得无聊,男的围一堆女的围一堆,没事儿也能说出个事儿。小毛呢,没有堆可围,村里跟她上下差不多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嫁出去了,剩下她自己,跟人家扯不来。刚起来的这一拨吧,太小,还都是花骨朵,只知道嬉笑打闹。新嫁过来的那些小媳妇倒是与小毛年龄相当,到底是开怀过早,没遮没拦的,小毛稍一不慎,心尖尖就被人家戳得颤微微的。听说,小毛箱底藏了13双花花绿绿的男式鞋垫就是其中一个小媳妇给翻出来的。

新兵头一年不能探亲,但人家的相片回来了。相片裹在信里面,新兵浑身上下一身绿,军帽军褂军裤军鞋,英武着呢。小毛小心地把相片藏到自己枕头底下,每天临睡前拿出来看一会儿。信也没有请人读,一读人家还不知道里面夹了相片?看相片的时候小毛也会看看那封信,那些疙疙瘩瘩的东西到底啥意思她当然不知道,小毛的夜晚因此被想象填得满满的。

第二年腊月,当兵的回来探亲了。事情有点突然,本来说回不来的,部队临时有任务。既然回来了,那边就来提亲,也知道着实仓促,但毕竟是个机会。再等,只能一年以后了。

这次小毛的爹同意了,娘却反对。娘本来是好意,小毛在娘家累死累活,这样匆忙走了,委屈呢。小毛不怕委屈,但小毛不好意思站出来说话——婚姻大事当事人那时候都羞于发言,尤其是女孩儿。

年根上的天总是短,一晃,就过年了。过年当兵的也来叫了——准媳妇到男方家过年是我们这儿的习俗——小毛也羞羞答答地去了。两人路上中间隔了几丈远,话传到小毛爹娘那儿,还引出一阵好笑——要真离得近了,爹娘都觉得不好意思。

按说,一两里地的路,晚上吃罢年夜饭拿了压岁钱就该回来的——这是女孩子的规矩,不能给左右邻居留下话柄。小毛一家人把一个树墩的火烤剩到几点火星了也没等到人回来。小毛的娘就有点挂不住,大初一的也没出门,怕人家问。

小毛在男方家住了三个晚上,回来是趁着傍黑。邻居听到小毛的娘压着声音骂,有你这样的女子不,还没过门就住到人家屋里不回来?!你不要脸我们还得要脸啊!贱货,还回来干嘛,有种别回来啊……也有人说,小毛还挨打了,屋里噼里啪啦的,长凳子都打折了。

有一点是肯定的,年三十晚上之后,王畈再也没人见过小毛。她躲在自己屋里,又睡了两天。小毛的娘气不过,也不管是在院子里还是厨屋里,想起来就会骂几句。死妮子,多留你几天还留出仇来了……

过罢破五的第二天,小毛不见了。一家人也不敢声张,不声不响地找了一天,北庄也去了——小毛回来那天人家当兵的就归了队。小毛的娘恼羞成怒,顾不上脸面,站在院子里又骂了一通。

小毛被弟弟发现时,身子已经硬了。她喝了一六零五,平躺在西坡一个没来得及拆掉的瓜棚里。身上也拾掇停当了,新花袄,棉裤外面罩着崭新的军裤,从上到下都是当兵的送的。多少年后,小毛的娘偶尔还会念叨小毛的好,说那个死妮子就是好,到死还在为这个家着想——死在外头不说,还怕大过年的给家里招灾,硬是熬过了破五……

下葬那天,北庄也来人了。后来传出话,说是从小毛箱子里找到7双男式鞋底——小毛爹的脚也没那么大。小毛给当兵的纳的,连她娘后来都疑惑,那妮子啥时候做的呢?都烧了,包括那些鞋垫——听说要是过年不送出去,差不多有20双。十几天之后,当兵的才赶回王畈——没人给他翻电报,据说会计只是在家信里提了下这桩自行终止的亲事。

 

 

改毛

改毛是小毛的妹妹,比小毛小三岁。据说生改毛时,爹一看又是个妮子,不太高兴,随口就给她取名改毛,意思是下一个得改一改了,改成男孩。

改毛的事我听得更多,毕竟她的年龄离我要近一些。都说改毛比她姐还好看——我不信,讲小毛的时候他们说这十里八乡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看的妮子了,讲改毛的时候又说改毛是王畈最好看的妮子,敢情死了的都是最好看的。

改毛到十八岁才订亲,可能是爹娘吸取了小毛的教训。日子也没拖,定下亲事当年就答应男方把人送过去。嫁妆是现成的,本来给小毛准备的:高低柜,箱子,洗脸架,新纫的被子。凡事预备妥当。腊八头一天,改毛去河西大姑家送礼,表姐结婚。河东河西规矩虽不太一样,但娘的意思是让改毛看看表姐的嫁妆,高低一比,改毛就知道自己爹娘的好了。

哪儿送亲都一样,头天晚上少不了兵荒马乱。屋里一连摆了三桌,再加上小孩子来来回回地窜,大姑家就像一个大戏台。第二天一早,新娘子又哭哭啼啼不愿出门——也不是真不愿,是想让亲戚朋友知道新娘舍不得离开爹娘。大姑也哭——爹娘的哭要真诚得多,别说是养了十几年的闺女,就是喂了一年的猪,年根上要卖出去也不舍啊……诸事停当,才有人发现改毛不见了。细一问,昨晚就没回来歇。一干人都惊了,八天之后就是改毛的婚期,能不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想到了小毛。

改毛跟货郎跑了。

那货郎,其实也是王畈的熟客。豁嘴,但不严重,吐字还清楚。一年到头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走村串户。货担里除了针线布头,还有麻花、糖豆,女人的头绳头巾——都是女人小孩儿喜欢的东西。

货郎那天正好悠到了河西——改毛后来跟别人说,之前她对他并没有啥好感。她那天从货郎那儿买了条头巾,当时在场的一个小孩儿也证实。也有人说,不是买,是货郎为了引诱改毛,送的。

我现在愿意用一个作家的想象力来还原当时的场景。改毛遇到货郎,时间应该是傍晚——这个时候身在异乡的人总会无端生出些无助情绪——他乡遇故知,两人虽说算不上“故知”,但毕竟是熟人,肯定难掩心中的惊喜。“你咋也在这儿?”小姑娘嘛,话自然会一惊一乍的。货郎是什么人,见多了人世间的冷暖,闭着眼也能感受到改毛话里的那股亲热劲儿。不用说,改毛那天打扮得也漂亮,走亲戚嘛。货郎动了心思,反正改毛身边也没大人。也可能货郎早就垂涎于这个小姑娘,正苦于没有机会。改毛春心稍一萌动,即被货郎捕捉,花头巾旋即送过去。再辅以三言两语,改毛想不动心都难——货郎嘴皮上的功夫不用怀疑,走南闯北的,早练出来了。

豁嘴也就算了,关键是那货郎一无所有,改毛和他只好住在生产队的饲养室里。这边改毛爹娘得到消息,左思右想,终不甘心,带了十几个人去抢人。改毛不知道是被货郎藏了起来还是自己压根儿就不愿意回去,反正连人影都没见到。事后掐指推算,那时候改毛已怀上第一胎。

改毛第一次回娘家,怀里搂着女儿。爹娘冷着脸,不让货郎进屋,还扔了人家送来的一麻篮油条。邻居半夜里听到改毛娘到屋后小树林哭诉,大的那样了,小的又这个样,我倒是上辈子作了啥孽哟……

一晃,几年过去了,改毛又生了个儿子,那边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货郎在集市上租了间房子,卖小百货。改毛也跟了去,守摊。好消息不断传到王畈,改毛的爹娘才算舒展开眉眼:私奔本来就坏了门头,小两口日子过红火了对他们也是一种安慰。

可是,好日子没有长久,改毛又跑了。货郎还以为改毛爹娘心结未解,怏怏地来王畈要人,这边才知道。

货郎从此一蹶不振。为了找改毛——小的还在吃妈呢——生意也停了,货郎带着儿女重新搬回乡下的饲养室。漫无目的地找了两个月,有人可怜他,小心地提醒,你问问那个染布的。货郎细细回望前尘往事,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染布的也突然不见了。

货郎在供销社里找到染匠老家的地址,当晚就找了过去。染匠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大的都十七了,染匠哪敢带改毛回家?

货郎决意一个供销社一个供销社地找。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但没见改毛。染匠说,改毛只跟了他四个月,又跟一个打家俱的跑了。

货郎无心再找,回到家等她自己回去。

差不多有六年,王畈这边没有改毛的消息。货郎那边也一样。他们的女儿长到九岁,货郎突然接到一个信息,说改毛人在信阳市区附近的某个山脚下。货郎没来得及捎信到王畈,匆忙带上一儿一女赶了过去。他已经过够了既当爹又当娘的日子,也厌倦了独对漫漫长夜的煎熬。带上一双儿女,是为了增加打动改毛回家的砝码。然而,终是难续昔日好运——改毛死了,撩人的眼睛再也无法闪动了。货郎战战兢兢掀开改毛身上的白布,她的脖子被割掉,只剩一点外皮和身子连着。

关于改毛的死,传言也多。有说是货郎杀的,改毛滥交,货郎被逼无奈。也有说跟货郎无关,改毛辜负的人太多。查来查去,改毛的私生活轮廓渐显,她与七八个男人有染……

改毛的照片我倒是见过,是她最小的弟弟藏起来的。跟小毛一样,改毛死后,家里把她所有的照片都烧了。那张照片很小,黑白的,改毛站一个巨大飞机后面——当然是布景,假的。那布景占了照片的整个空间,改毛只占了照片的五分之一,或者更少一点。总之,改毛一点儿也不像照片的主角。

 

上吊女人

小院挤满了人,像看戏。我个子小,看不见,只听到周围人的解说。人还吐着舌头。墙上踢的都是鞋印。衣裳是新的,结婚那天穿的……上课铃突兀地响起来,激起一股反向涌动的人流。我也没命地朝外挤,试图从人缝里钻出去,慌慌张张,鞋都掉了也顾不上穿。

事情的旁枝末叶都是我之后一点一滴收集到的。女人上吊时,儿子还不足一百天。邓姓男人也不隐瞒,承认头天晚上小两口生气了,打了一架——打架在这儿语义并不准确,事实上双方没有互动,严格来说,应该是男人打了女人一顿。

女人是北边的侉子——那时候,但凡好一点的家庭都不会舍近求远与南边的蛮子或北边的侉子结亲。邓姓男子是穷,没有更多的选择,不得已。但这个侉子人不赖,老实本分,邓姓男人后来自己跟人家说。

事情还没完。女人下葬后,隔壁周家女人突然无先兆地成了巫婆。说突然,是因为周家女人之前在生产队不声不响,甚至在家里都很少说话。那一天傍黑,周家女人突然就趁着夜色依依呀呀地唱起来,我死得冤,我祖祖辈辈清白几世,恪守妇道……俨然从另一个世界转世回来。周家上下无不惊奇,她唱的竟然是那个刚刚上吊的邻居。而更加诡异的是她的唱腔,简直跟上吊女人一模一样——北方侉子口音重,一般人想学都难。

用我们王畈的话说,这是鬼上身了。周家人一夜没睡。没法睡,周家女人一直不停地哭不停地唱。

第二天上午,周家着急起来,老这样唱下去怎么办?别说是人,就是一台柴油机长此下去也会有燃料耗尽的一天。周家不敢再家暴,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况且,周家女人这会儿也不知道疼痛,更不用说羞耻了。队长试着过来威胁,说这是封建迷信,再搞下去非送公安局。要搁平时,别说威胁了,队长一个眼神周家女人就吓得屁滚尿流。但这个时候她还真成了鬼神,根本不屑于人间的权势。不得已,周家把人交给了倒霉的邓姓男人——侉女人虽死,但他还活着,活着就得为老婆的错负责任。

邓姓男人去请赤脚医生,人家摇头,说这是邪病,还是得用邪法。转身又去请阴阳仙。阴阳仙酒足饭饱之后,闭目掐算,说得敞坟——挖开坟,打开棺材,暴尸。这其实是一种羞辱,乡下最恶毒的羞辱。邓姓男人没有理由拒绝,周家女人是无辜的。他肯定被折磨得精疲力竭,对死去女人的愧疚恐怕早已经转为怨恨。

坟敞开,棺材头上按阴阳仙的指令钉进去一枚大钢钉。听人说,还真神奇,那边钢钉一锤下去,这边唱腔应声而止——这说法当然玄乎,当时又没有手机,谁来证明是应声?但周家因此多了一个能通阴阳的巫婆倒是真的,此后差不多十年,方圆十几里来找她求神问卦的络绎不绝。周家因祸得福,据说屋里再也没短过鸡鱼肉蛋。这是后话,当属另外一个故事。

邓姓男人的伤悲却没有应声而止。本来就穷,现在又加上一条:命硬——新媳妇过门不到两年就死了,谁还敢再朝火坑里跳?邓姓男人从此没有再婚。

他就住在村庄第一排,路边,出来进去都能看得到。几十年了,他给我的印象就像一尊石头,坐在门前的小矮凳上,样子猥琐,也很落寞。从女人撇下的那个儿子磕磕绊绊长起来的身影看,男人给过他爹的安全,也给过他娘的温暖。但男人毕竟代替不了娘,衣服缝补得有些歪斜,小身板也有些孱弱——瘦筋筋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稍微大了些,可以跟在别人后面出去打工了,屋里又剩下邓姓男子自己,依旧落寞地坐在廊檐下,身后的房子越来越破。我常常替他操心,如何捱过那无数个无人陪伴的孤寂长夜……

日子就那样凄凄惶惶地过完也罢了,偏偏邓姓男人的老娘也莫名其妙地一病不起。说是老娘,其实还不算老,五十刚出头,搁城里,说正当年也不为过。老娘一生没有过好日子,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拖着儿子一直没走,直到娶了儿媳妇。一个家,全是她一个女人撑起来。男人越来越理解老娘的苦,因此在老娘面前言听计从。

在床上熬了半年,自知时日不多,老娘弥留之际向儿子道出隐情。娘该死,这是报应。我跟你根爹暗里好过几年——你那时还小,啥事我得找个人商量。不想那天半晌午你女人歇憩回来奶孩,正好碰上你根爹和我在里房说话……你女人生气了,阴沉着脸。这下她可抓住我的把柄了……我害怕人家骂我破鞋,也害怕你生我的气,咋弄呢,只好反咬她一口,说她跟人家眉来眼去……这些年,我也没得安生过,老是梦到你打她时的场景,她也不犟,就知道嘤嘤地哭……一闭眼梦里全是她坐在地上闷声哭的样子……我对不住她,对不住你们老邓家,对不住你……

邓姓男人一口气没过来,差点也晕死过去。真相迅速传开,像当下的反转剧,一波三折,一咏三叹。当时还有其他亲人守在身旁,想瞒也瞒不住。

今年清明回王畈,又见到邓姓男人,瘦骨嶙峋的,两个眼睛凹陷着,像一具骷髅。他还是坐在门前,孤苦伶仃的。我暗自算了一下,从小学毕业到现在,不经意间已经过去近四十年,他儿子也差不多这个年纪吧?我特意问了村里的留守老人,才知道那孩子娶了个四川女子,一起在南方打工,很少回来。

不回也罢,千万别走他爹的老路。

 

                                                                                                 

盼盼

耿老师一连生了两个闺女之后就急了。农村得有儿子,男劳力多挣工分是一,传宗接代也少不了。耿老师虽说是老师,到底还在王畈,当然也盼着能有个儿子。老二一落地就取名盼盼——王畈有好多这样的先例,闺女一叫改叫望叫盼就能如愿。不想,耿老师盼了四五年,却盼了一场空。老三又是一个闺女。那时候,计划生育风声渐紧,耿老师的男人又是镇上的干部,老三出生的同时不得不结了扎。

等盼盼也长到上学的年龄,妹妹就成了问题。耿老师要上课,总不能课堂上还背着个小家伙吧?耿老师和男人一合计,盼盼牺牲两年吧,把妹妹先照护大。

一牺牲就是四五年。妹妹大了,该入学了,盼盼也成了小大人,家务做得得心应手。真要和妹妹同时报名上学了,她自己也别扭起来。耿老师没有撺掇她,反正,家里的田地也得有个人照应。

耿老师是一个特别和蔼的老师。我喜欢去他们家做作业,在那儿我老是受表扬,而耿老师的两个女儿就不一样了,总是被批评,被斥骂。教了你多少遍,还不会?!猪脑子啊,手把手也教不会你……这时候,盼盼总是在一旁抿着嘴笑。我从来没听到过耿老师吵盼盼,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她。赶上十冬腊月,家里没什么活儿做,盼盼就坐在屋檐下的太阳地里,手笼到棉袄袖子里,暖洋洋的,神仙一样。我们呢,围在小桌旁写作业,直到小手冻得握不牢笔。

村里的初中停办,镇上又容不下那么多学生,只好通过考试选拔走一部分。盼盼的姐姐妹妹都没有考中,挨了一顿饱骂之后,还是到了镇上——耿老师那年春上转正了,秋季开学正好调到镇中学。

到了男女生碍口的年龄,见到同龄的女生我就紧张。盼盼比我长一岁,却不避讳,见面还是老远就打招呼,大学生回来了。

那几年,寒暑假经常见到她。我们家在村子最西头,盼盼去西坡做活拔菜都要从我家屋后过。我即便在屋里也能听到她跟我娘在外面说话的声音,明儿个赶皮店,萝卜再不卖都糠了;听说这几天北庄有人偷姜,可得防着点;葱可以再朝后压两天,这两集一直在涨……

我上初三那年,盼盼订了亲,和谢庙一个姓潘的。那姓潘的我认得,我们曾经是小学同学,他弟兄四个,一个比一个恶。盼盼咋能嫁给他呢?我心里异常失落。我娘说,耿老师是想让盼盼招个上门女婿,给他们老俩口送终。耿老师还说,三个女子中,还数这个不识字的盼盼最懂事。

那一年的暑假,我拿到了县城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盼盼的姐姐又没考上。午后,我坐在东屋山阴凉地里的躺椅上看闲书,盼盼下坡,胳膊底下夹了个小塑料凳子,右手拿着把小锄头。我娘招呼她,正热,先歇一会儿吧,还早。盼盼竟然真过来了。我赶紧站起来,我还穿着大裤衩子哩。

盼盼说,热劲儿快过去了,现在都两点多了。

我那会儿正春风得意,立即纠正她。错了,地理书上说,下午两点才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说完我就后悔了,不该在没上过学的盼盼面前搬弄学问。

盼盼笑,还是读书好,知道得多。

我娘在一旁解释,庄稼人是越热越得下地,不热草咋能晒死呢?

我递椅子给盼盼,她没要,问我啥时开学。我说快了,不到一周了。她叹了口气,有智吃智,没智吃力……

县城离王畈更远,十天半月也难得回去一次。断断续续地听说盼盼的姐姐被安排到了镇里的供销社,妹妹进了国土所。本来还想再安排盼盼的,但盼盼大字不识一个,耿老师他们心虚,也没好意思再提。

寒假回去,娘让我去地里拔两棵葱。我去了,见北头有座新坟,花圈被雨雪打得零乱不堪的。忍不住好奇,问了坡地里忙活的人,说是盼盼。我大惊,不相信,盼盼?对方嗯了一声,不冷不热地又重复了一遍。盼盼。喝药死的。

手空着回去了,忘了拔葱。娘的眼泪也被我惹了出来,可怜啊,还不是想着上有姐下有妹的,咋就不让她上学呢?想不开……

以前就想得开?我还没细问,娘就接了过去。以前?以前心里肯定也想不开。想不开有啥用,十几岁了还能从头去上学?

吃饭的时候,娘才细说,盼盼去城里给她姐姐送亲回来跟我讲,她出了大丑,让城里人笑话了。在饭店吃饭,盼盼中途急着出来上厕所,蹲那儿办完事才发现周围都是男人……她要是识字,还能进了男厕所?

我没头没脑地问,盼盼的亲事咋办?

人家姓潘的倒是好,娘说,还来吊孝了,哭得可痛呢。

那天晚上我半宿都没睡,老想着最后一次见盼盼时的情景。盼盼那天穿着件半截袖,白底暗花,圆领,露在外面的皮肤晒得红红的。下身是轻薄的高腰裤,不见身材,但便于下地,凉快轻盈。脚上是凉鞋,没套袜子。她的脚太小了,小得让人心疼。楚楚动人,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吧。一头浓密葳蕤的头发,那么有活力,怎么就会死了呢?她去地里锄草,地里的草是锄尽了,她心里的草却长了起来……

无论啥事,乡下总少不了推测和猜度。很快,我又听到了一个版本,说是秋后的一个晚上,盼盼从河里洗澡回来,被人拖进了菜地里……战战兢兢地过了两个月,盼盼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异常,又不敢跟爹娘说,才走上不归路。

不管哪种说法,盼盼一走,我发现我的青少年时代也突然结束了。老实说,盼盼并不多好看,但她曾经是离我最近的女生。每次我快要忘了她时,都会拿出那张照片端详一阵。照片是她妹妹给我的,盼盼穿着她姐的衣服,乔其纱长裙,的确良白衬衫——那时候城里的女学生都那样穿。盼盼靠在画在布景上的假楼梯旁,一只手握着本书。这个姿势肯定是盼盼自己设计的,我猜。

 

 

秀秀

腊月间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让王畈年前年后没有了好路。我在屋里憋了几天,老想出去透透气,凑个热闹。小卖部是我们王畈最热闹的地儿,靠公路。虽然路面早看不到柏油了,但人来车往的,雪早化净了,路比村子里面干爽。

一跐一滑地走过去,那里已经人满为患。屋里闹哄哄的,年轻人在那儿打麻将,斗地主,老年人排在小卖部的屋檐下晒太阳。我在边上找了个空儿,听老人们聊天。忘了谁说到钱了,有人开始为王畈的有钱人排序。秀秀,怕旁人不清楚,说的人还特意加了个定语,谢庙的秀秀,这两年不得了。我不信,就那个多大了嘴上还整天挂着鼻涕的小女孩?其实,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个世道就是盛产富翁。惊奇之后我又兴奋起来,问那人秀秀做的是啥生意。一圈人都笑,啥生意,你说不用厂房不用本钱的生意能是啥生意?见我一头雾水,有人揭开谜底,卖肉。哦,我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是秀秀做小姐,卖身。

说起来,秀秀还算我的侄女——我表哥的女儿。小时候的秀秀肉乎乎的,两道鼻涕一天到晚挂在嘴上边,生怕饿着了。在村小上到五年级,秀秀没考上初中,自己不上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晚上吃饭时我装着无意中提起秀秀,娘说,秀秀去南方了。像是怕我不明白,娘随后又补了句,挣大钱去了。挣大钱在王畈是特指,特指做皮肉生意。我娘自然知道得比人家多,说秀秀也是没办法,不出去还咋做人?她被邻居强奸了。表哥怕影响秀秀将来找婆家,没敢声张,答应私了,请我爹去调解。所谓调解,无非是在中间传个话,这边不报官,那边给个能接受的赔偿。说到底,也是一次生意。

来年在她奶奶的葬礼上我又见到了她。还真是从前肉乎乎的样子,但嘴上干干净净——干净得像新生的婴儿。从她在葬礼上的穿着打扮应该能看得出,秀秀的生活品味不低——她那天穿了身庄重的黑。王畈人当然不知道,那是国际上葬礼的通用装束。秀秀跟西方接轨哩。黑西服黑西裤无意中把秀秀的皮肤衬得更加白晳。秀秀就这一个优点,这是她娘过去经常跟人说的一句话。听起来,低调,又不失骄傲。这优点在一个成年女人身上更珍贵,人一白就显嫩,显水灵,像吃了唐僧肉,还不显老。

因为急,买不到车票,秀秀是开车回来的。车就停在大门外面,铮亮铮亮的,很是耀眼。不是炫耀,是大门太窄,停在外面,实属迫不得已——也许秀秀的爹娘做梦都没想到自家院子里能停上一辆小车。乡下人都不懂车,我也是,我们只在茶余饭后二十万三十万地瞎猜。

秀秀的奶奶活到了八十岁,算是寿终正寝。葬礼上我特意观察过秀秀,她哭得不愠不火,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她的眼睛也不见传说中的妩媚,甚至有些呆滞。迎面碰上,她叫我表叔,问我家庭、工作,三言两语,都是礼貌。我回问她的工作——说实话,我没怀好意,企图一探人性丑恶——秀秀轻描淡写,同样三言两语,似不足挂齿。葬礼结束,我得出结论,秀秀虽文化不高,但言谈举止,待人接物,早已非王畈农妇能比。

到了年底,秀秀又开车回来了。这一辆更好,崭新崭新的,高,且大,说是越野车,叫什么巡洋舰。我没记住,反正名字挺吓人的。年后串亲戚酒桌上再见,她怀里抱着还不到一岁的儿子,不等我们问起,就主动说,孩子他爸是南方人,怕冷,不敢回来。这解释犹如酒宴上的一盘凉菜,早预备好了,随时等人来取。也可能是真怕冷,到现在她那个“孩子他爸”也没来过王畈。

去年过年,我见村头停了辆宝马,牌号是粤,正费心地猜想王畈谁又在外面发达了,秀秀开了车门出来和我打招呼。她那天穿了件暗红色长大衣,并不厚,质地却相当考究,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威仪。我再次怀疑有关她的那些传闻,秀秀的举止衣着不像做那种事的人。再说了,指望做皮肉生意买宝马委实困难。不过,我的思路还是被困在那条线上,难道她是老鸨?也有人说秀秀没有卖,她做了人家的二奶——还是卖,更巧妙而已。更有人说,秀秀的男人黑白通吃,明着是某局局长,暗里是黑社会老大。说的人言之凿凿,秀秀就是因为生了两个儿子,地位才提上去的,才坐上了宝马。话都没经秀秀证实,终是飘着。

有了微信我才对秀秀的情况有了更加直接的认识。但她始终像罩着一个面纱,微信中要么是心灵鸡汤,要么干脆是一组风景照片,很少涉及自己的生活。我记得她只发过一次自己的自拍照,一套得体的职业装。客观地说,秀秀的形象相当淑女,与性感没有一丝关系。她在工作?她还需要工作?有一天她突然在朋友圈发了一组她自己的照片,全是她在丽江酒吧热舞的镜头。文字依然很吝啬,廖廖几行,意思是她刚刚恢复自由身,准备重新开始。那些文字就像学生时代的阅读理解题,虽说照亮了秀秀的一部分身世,但又生出更多新问题。男人放手了?既然放手肯定会有相当的弥补,秀秀毕竟两个儿子。或者是离婚,从前的一切都是外人妄加的推测?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嫁了一个拆迁户……

恢复自由的秀秀比先前更恣意,把父母接到南方去了,弟弟妹妹也接过去了,又添了一辆奔驰商务。在她那个城市打工回来的人说,秀秀如今可不得了,除了从男人那儿分到一大笔钱之外,另外还得到了两间商铺,一个加油站,外加一个酒店……

 

小红

小红的命与她娘息息相关。

妯娌俩搁气,她娘年轻,将对方摁倒,塞了一把稻草进其裤裆。小红那年十岁,或者十一,其他都忘了,唯独记得娘骂大娘骚货那话,说她生的妮子也仿她,好不到哪儿去。娘嘴里的那个好不到哪儿的妮子就是秀秀,小红的堂姐。小红娘当时可能觉得委屈,因为婆家侄女的事自己在外被人耻笑抬不起头,多窝囊啊,于是借机出了这口气。不曾想,没过几年,她就被那个婆家侄女带回来的钱俘虏。

小红比秀秀晚生了七八年,等她稍微大了些,娘早等得不耐烦了,急巴巴地让她辍了学,跟她秀秀姐一块儿出去打工。人都传着,小红走的时候娘一再叮嘱,好好跟你姐学,让你娘腰板也硬起来。

偏偏这小红在学校表现出色,几天不见,老师骑着摩托车来王畈找。怕小红爹娘不信,老师还拿了小红初一、初二的成绩单,外加一沓打满了大红对号的试卷。小红的爹被老师说动,娘却及时出场,说我们村王本顺可是考上了大学,毕业回来还不是打煤球卖?他打的煤球还不如他爹一个没文化的人打的好使呢。老师哑口无言,悻悻而去。

小红比秀秀好看,这是王畈公认的。个头比秀秀高,身子也比秀秀苗条。至于脸型,公平地说,锥子脸和圆脸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只要看着舒适、看着大方,都算好看。可是——问题往往就出在这恼人的可是上,小红的运气不如秀秀好。

小红初到南方,因为有秀秀罩着,很容易就进了厂。那时候小红还未成年,在厂里圈了一年,过年回来像沥尽水的鸡,黄皮寡瘦的,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她娘不但不心疼,还比鸡骂狗的,暗喻小红不给她争气。小红一狠心,没过完破五就走了。

几个月之后,电话打回来,小红说找到活儿了。娘问啥厂,小红说,你想让我进厂?娘说,厂里一年到头见不到外人,有啥意思?小红不接娘的话,说她再找不到活儿就得讨饭,兜里的钱早花光了,已经吃了两星期的方便面了。娘也不接她的话,说你秀秀姐不也是打那时候过来的——无论小红说什么,娘总是能扯到秀秀身上。两个人自说自话,像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小红家当时还没有装电话,更没有手机,电话打到了邻居家,话是邻居家传出来的。

小红的新工作在洗头城。她娘心里感慨,城里人总让人琢磨不透,头按说金贵吧,却随便让别人摆置。洗头城就洗头城吧,反正经常摸城里人头的人,离城里人还能远了?多少年后王畈人才知道,洗头城其实名不副其不实。不过也不算欺骗,小头也是头啊,人家又没说洗哪个头。

说是城,其实就几间房子,每间房子分成几个隔间,用薄薄的布帘隔着。别说是说什么话,就连脱件衣服的窸窣声也能听得出来。明珠暗投到这样逼仄的地方,小红自然鹤立鸡群。很快,她就被一个大款看中。大款第一次出场,也是气势磅礴——后面跟着两个马仔。吃饭去的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小红还以为那是大款他们日常用餐的地方,饭没吃完就开始计划秀秀那样的生活了。

没出一个月,伟哥的大款角色再也演不下去——也不用演了。他被人呼来唤去,今天带着自己的一班小混混去砍人,明天又去帮人砸场子。小红想抽身,已经身不由已。

生下女儿后,小红回王畈休养了一段时间。跟秀秀不同的是,小红的男人来过王畈,而且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说,伟哥是犯事了,来王畈避风头。但人家在王畈出手大方倒是眼见得着的,只要出门,回来总是大包小包,给爷爷的鸭绒袄,给奶奶的大衣,给爹的皮衣,给娘的深靿马靴……嘴还甜,一家人就不用说了,外人来,不叫叔就叫伯,那个家常啊。娘也想开了,没有秀秀那样的福贵也算了,有一个这样的家常女婿也不错嘛。

按说,小红娘的目标已经一降再降了,但没想到伟哥却有自己的打算。小红回到南方,家常女婿突然不见了。一个大活人,就像空中的羽毛,小风一吹,突然就无影无踪了。小红不甘心,问遍了他身边的人,找遍了他经常去的地方。这一问一找不打紧,别说伟哥这个人,连他那个名字都不一定是真的——怪不得他叫了个这么普通的名字。

人没了,有关他的消息却时常真真假假地传过来,被人砍断了腿,没脸再见小红;卷入一场火并,被人砍死了……

等了两年,小红才又成家——还担心着那个伟哥回来找茬哩。这次听说还不错,小红嫁了个公务员,好歹是公家人。家安在了乌鲁木齐,男方工作的地方。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红一次。

小红撇在王畈的那个女儿倒是经常遇到,落落寡欢的,听说一年到头说不了几句话,身上一点儿也没有伟哥的那种喜翘劲儿。2016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她从学校不辞而别,老师的电话慌慌张张追到王畈,我表哥还一无所知。

那孩子独自去了南方,没有找她娘,短信里说她谁也不靠,要凭自己的能力闯荡天下。小红稍有宽慰,有志气,比她当年强。可孩子毕竟只有十五岁,尚未成年,不能让人放心。辗转打听到她的工厂,长途大巴下来又换乘了几次公交,终于找到地方。正值下班时间,厂区里到处都是年轻姑娘。小红突然有点头晕,恍如时光倒流,美好人生重新炫目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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