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灿烂的傍晚。 小燕子好奇地看着路边一个小男孩。
他坐的地方灰尘满地,周围有一些碾碎的秸秆碎屑。他穿着破烂、肮脏,但他情绪淡定,从容不迫,专注地玩着一团泥巴。那团泥巴细腻柔软,富有弹性,褐黄色。他把它捏成圆形烟灰缸形状,薄薄的,颤悠悠托在手里,站起身对着面前平坦处猛然摔下。“嘭”地一声,那团泥巴的底儿炸开一个洞;洞穿处的泥条外翻,像花。小男孩笑了,笑的灿烂。他揭起坍塌变形的泥饼,重新坐下、认真揉过,然后重复这个游戏。
小燕子越看越觉得有趣。
妈妈并没有留意那个小男孩,她愁容满面地向站在对面的一个高大的男人倾诉生活上的困难,抱怨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山区农村无法享受到最基本的卫生条件:没有抽水马桶、只有简陋的公共旱厕;没有自来水,站在井口搅动辘轳十分危险;烧一锅开水只够洗脸,想给女儿洗个澡都办不到。说到烧开水,妈妈接着抱怨生产队派人拉来的包谷秆并没有完全干透,燃烧时浓烟滚滚,满厨房都是烟,她不会弄,手忙脚乱,熏得泪流满面------最后总结说:自从早上来到这个村子,没有一件顺心事。
对面的男子满脸皱纹,胡子拉碴;穿着和小男孩一样邋遢的衣服。他站着、陪着笑脸,偶尔为难地皱眉。每当妈妈长篇大论之后,他都要说上一两句话,为他所在的山区农村简陋的生活条件谦卑地辩护几句。
妈妈无暇顾及小燕子,只是下意识地牵着她的手,说到无法适应艰苦条件的为难处,间或把她推到那男人面前展示一下。
这个被妈妈称作生产队长的人很慈祥,每当小燕子被动地被妈妈推到前边,他都礼貌地弯一下腰,疼爱地看她一眼,说一句“多好的孩子啊”。
小燕子五岁,她听不懂妈妈在说什么,觉得气闷,忍不住东张西望。
妈妈又在重复“矿产考察、帮助地方脱贫致富”的话,小燕子听不懂,不经意地松开妈妈的手,站在小男孩对面专注地看他摔泥巴。
小男孩抿着嘴,皱起眉头看她。看她的小皮鞋和白袜子,看她式样新颖的花边小裙子,他还看她辫子上扎着的蝴蝶结。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小燕子左脸酒窝里芝麻大的一粒黑痣上。
“你摔得好响。”小燕子赞许地说。
那男孩注视着她的眼睛,他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就移开自己的目光,他低下头把那团泥巴重新捏过,这次像一个微型的平底锅;看上去里面的空间更大了。他站起来,把它举得更高一些,摔得更用力一些;声音也更响了。
小燕子高兴地笑了起来,拍着手说:“哥哥摔得真响!”
那男孩一声不吭,变换着花样,把那团泥巴一会儿捏成方形,一会儿捏成三角形,最终做成了多边菱形,他每一次都能让它发出爆竹般的巨响。
小燕子惊奇极了。她蹲下身来,伸出指头去拨弄爆裂处花瓣一样的泥条。 小男孩皱起眉头抬了抬手,看到她热切的笑容,忍住了。
“你是谁?”男孩问。
“我叫小燕子,来躲打仗的。”小燕子一边说一边抓起那团泥巴艰难地揉动起来,她非常希望自己也能做出一个可以摔响的玩具。
“这叫泥包子。”小男孩说。
泥巴团太大了,小燕子的小手托不起来,更不能捏出形状;她接连失败了两次,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小男孩一言不发接过那团泥巴。他把它分成两部分,把其中一小块递给了小燕子。
小燕子照着他的动作加工,这次捏成型了,她颤颤巍巍把它举起来,满怀信心地向地下摔去,泥包子砸成一团泥,却并没有发出清脆的声响。小燕子要哭。小男孩看见了,急忙将自己手里的泥包子摔下,说:“你要这样摔。”
两人捡起泥巴。小男孩飞快地捏出来一个圆形的泥包子,托在手里不动。 “该你了。”他说。“左手要托平,右手指尖对指尖——捏!”
他看着小燕子捏那团泥巴,指点着下手的部位和制作的要领,最终帮助小燕子修饰和完善了她的作品。他示意小燕子像他一样分腿站立,把那团泥包子平托着,突然翻手,奋力摔下去。
“一定要平摔。”他强调道。
泥包子响了——虽然声音不大,但小燕子却高兴地跳了起来。
她拍着手欢呼:噢,噢,我也会摔泥包子了!”
叫声太响,妈妈看见了,惊叫起来:“小燕子,不要玩泥巴!脏死了!这里本来就没有自来水------”妈妈不由分说,抓住小燕子的手就把她拉到身边;接着向生产队长抱怨,说土炕有跳蚤,房间里还有老鼠。
小男孩默默地捡起两块已经完全变形的泥包子,一边捏着一边看着她。
妈妈似乎越说越激动,两只手开始比划起来。
小燕子看到妈妈不留意,再次悄悄走到那个男孩身边。
那小男孩只是呆呆看她,再也没有继续摔泥包子的意思。
小燕子觉得该是自己展示技能的时候了。她友好而又不无炫耀地说:“哥哥,我会跳舞,我会跳‘我爱北京天安门’。”那男孩只是愣愣地看着她,仿佛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小燕子亭亭一站,认真极了。她提高声音说:“新苗幼儿园文艺演出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舞蹈:我爱北京天安门;表演者:小燕子。”
妈妈注意到了,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他们一眼。
小燕子边唱边跳。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她的小手在空中舞着,她投入地微笑着,她的小皮鞋向后一抬一抬地踢着小裙子的花边------
小男孩看呆了。
“真好!”他由衷地赞叹。
“可你不好!”小燕子一曲终了嘟起嘴嗔怪道:“你没有鼓掌。老师说:舞蹈家是需要掌声鼓励的。”
小男孩放下手里的泥巴忙不迭地拍手。
小燕子笑了。
“第二个节目——还是舞蹈:小燕子;表演者:小燕子——你为什么不鼓掌?你要先鼓掌,表示欢迎。”
小男孩接着拍手。他很高兴。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
节目过半,生产队长走了。愁眉苦脸的妈妈若有所失地抓住小燕子的手拉着就走——她甚至都没多看那男孩一眼。
她查看小燕子的花裙子,指着后摆说:“看你玩的脏的!”
小燕子回头看看小男孩,委屈极了。
小男孩皱着眉头看着她们离去。
“这是什么?”当郝燕姿将几件简单的行李放入妈妈座驾的后备箱时,妈妈指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塑料袋疑惑地问。
“紫砂泥。”
“你还没忘记他?”妈妈的口气饱含埋怨。“在农村只呆了一个月啊,你就学会了摔泥巴!噼里啪啦的,搞的家里院外、衣服床单全是泥。乡下缺水,你知道我当时洗衣服有多难!好好的舞蹈也荒废了,玩泥!倒像了农村的野小子。前些年,你闹着找他,我也带你去过,两天时间,几乎把那个小村庄以前的男孩都见到了,结果怎样?他不在那儿。那生产队长也是个马大哈!只关心生产,就不关心群众生活。他说他当时就没留意什么男孩,不可能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这人真不负责任,亏他还是个生产队长!唉,这麽多年了,那男孩也许早把你忘了,你却把泥巴玩到了大学毕业。也怪妈妈丧失警惕,你当时才五岁啊!正是刚记事的年龄,怎么一个玩泥巴的男孩居然能让你十多年难以释怀呢?”
“妈妈,你为什么老是概念不清呢?他不是玩泥巴,他是摔泥包子。由一团泥巴加工到泥包子,这是艺术。这里面有音乐元素也有泥塑技巧,不要忽视它的艺术内涵。”
“好,摔泥包子、艺术行为。妈说不过你。要说斗嘴,妈一个化学工程师怎么会是名牌大学文科生的对手!”
“那男孩很有艺术天分。他的泥包子做的很好呢。”说到泥包子,燕姿笑了。 “还敢提泥包子!”妈妈假意板起脸:“一个女孩儿家的走到哪儿都带着一团泥;整天甩来摔去的,也不怕人家笑话!——看你以后咋嫁人?”
“小时候没摔过泥包子的我还不嫁呢!”燕姿傲气地笑着:“妈妈,要多看女儿的长处。女孩儿家摔泥巴怎么了?我还不是摔出了名堂?瞧见没?我们大学校门口这些花坛里的雕塑都是你女儿的杰作呢!——可惜我今天毕业了、就要离开它们;倒有些不舍。噢,妈妈,顺便更正您一句:我不但摔泥巴,我还捏泥巴呢!”燕姿咯咯笑着。
“我说闺女,一个大学生,不会是单恋上一个农村脏孩子吧?”
“妈妈,你又乱讲。我不是单恋,这里没有爱情成分。我只是难以忘怀——儿时的记忆太深刻了。也不知为什么,他那忧郁的眼神和专注的创作行为总在我眼前晃动,多年来触动着我的灵感、激励着我的创作欲望;这大概就是常说的精神力量吧?——我也说不清楚。”
“唉,山区的生活多艰难啊。农村的条件差------那孩子呆头呆脑的,就坐在地上——那地上到处都是垃圾啊!就算能摔个泥包子又能有多大出息呢?”
“妈妈,你不要破坏我心目中儿时那美好的印象好不好?如果不是你强行把我拉走,那天我就可以完整地展示我的压轴节目:‘小燕子’了。”
妈妈一愣,似乎并不记得当时小燕子已经二次报幕。
“好、好,妈不破坏你心目中的美好印象。但妈警告你:不要把儿时的记忆当真、切莫当真!随着年龄增长,人都会变的;尤其是农村青年。以后找对象可千万不能找个家在农村的!”
“老观念。” 燕姿自顾自地喃喃自语:“那男孩可不是你说的那样,什么呆头呆脑的。他沉默寡言但心灵手巧。随着年龄增长,我觉得他必将成为一个很有创造力的男子汉------”
“你是会相面还是会算卦?山里孩子哪能有出息?一个摔泥包子的农村孩子让你夸得都赶上钱学森了。我说闺女,别做白日梦了,那是半山区啊;在那里当个生产队长都不容易。说句不怕过分的话:也许他此刻正在家乡抽着旱烟喂牛呢——早把你忘了!”
“可能吧,”燕姿淡淡地说:“即使他真的在喂牛,那也一定喂的与众不同。”
燕姿被分配在省城唯一的化学研究所任行政办公室秘书。她并不喜欢这份工作,留住她的是那份清闲——她有大量的业余时间可以干自己喜欢的事。她热爱写作,她热爱舞蹈,她更热爱泥塑。
上班前一天,她瞒着妈妈特意去了一趟农村。
山水依然,却已是物是人非。道路修宽了、新房盖满了,妈妈最在意的自来水也已入户。那个生产队长早已退了,也忘记了她;只记得她那过分挑剔的妈妈。 两眼迷茫的前生产队长艰难地回忆:“小男孩?什么小男孩?你说摔泥包子?这里每个男孩都会啊?”
燕姿彻底绝望了。
她在自己的房间盘着一大团细腻的紫泥,那是她的宝贝,每逢周日就兴致盎然地对着各种画册捏来捏去。工作后不久,市教育办主任找到她,以校友的名义,邀请她担纲大型泥塑“收租院”的技术总监,修复那些损坏或不合时宜的泥塑;燕姿欣然接受。当“收租院”修复工作完工那天,园林局——包括新落成的市图书馆也发来邀请函,希望她“不辞辛苦”亲临现场,或指导、或主导,给那些意在装点门面此刻尚在纸上的各类精灵塑造真身。
“只有你能赋予它们灵魂。”
领导善意提醒:业余爱好尽管出名,但不务正业是没有前途的。
早两年分配到技术科的张澜支持她。私下里愤愤不平:“谁说业余爱好就是不务正业?鲁迅没有当医生,毛主席也没有去教书;能说他们没前途吗?”
燕姿对他有好感。
星期六晚上,张澜约她去看电影:新解禁的美国歌舞剧——“出水芙蓉”。 “没别的意思。只是一票难求——”张澜局促地说。
犹豫过后,燕姿答应了。
第一次与青年男子结伴同行,燕姿感觉兴奋、甜蜜,也有些紧张。俩人刚走到电影院门口,背后追上来三个人。他们粗暴地推开燕姿,抓住张澜就打!下手凶猛,十分疯狂。燕姿吓坏了。起初还要劝阻,但参战的中年妇女警告她:张澜是流氓,专以谈恋爱为名玩弄女性。他糟蹋了自己的女儿后就另结新欢。今天带着一双儿女就是来教训他的。她还劝燕姿早点离开他,小心上当。
燕姿看着挨打的张澜。他抱着头,一声不吭。动手的女孩一边流眼泪一边控诉张澜的恶行:“不要脸!甜言蜜语------动手动脚------始乱终弃。”动手的主力军是个壮硕的小伙子,大约是姑娘的哥哥,有劲儿!每一拳、每一脚都打出了回声------
燕姿转身就走。
张澜被单位开除了:坏分子。
随后的大半年里她接触过三位青年,但都没有结果。
妈妈急了:“眼看二十五了,人家的小孩子都满地跑了!不行,老娘要亲自为你物色男朋友——你不能反对,反对也无效。”
燕姿只是苦笑。
妈妈找到了爸爸以前的同事张叔叔,通过张叔叔热心牵线,给燕姿介绍了一位省作协青年作家。据张叔叔说:这位作家小有名气,新华书店里有他的短篇小说集,他还在本省最大的诗词学会担任副会长,目前正在写一部有关爱情的长篇小说。
妈妈满怀期待。谁知道只见过两次面,燕姿就再也不提那个文学家了。
“我还没有修炼到能和怪物共同生活的地步。”
燕姿仿佛受到了惊吓。她有些后怕地回忆说:那人是个夜猫子、更是个狂人。白天睡觉、晚上写作。诗性发作时又哭又笑,常常碎器皿以求灵感。写到妙处,手舞足蹈、癫狂如豕蹿!他夜晚要吃两顿饭,几十个脏碗摆满房间、数十双臭袜子淹没了沙发,床头堆积的烟头包围了千疮百孔的枕头------更有甚者,一旦灵感附体,大小便都不去厕所!
难伺候啊------
妈妈叹气。转身又找到了当年大学的校友李阿姨,通过李阿姨搞艺术的丈夫给燕姿介绍了一位青年舞蹈家。李阿姨说:年龄相当、气质好,是一位全省乃至国内都稍有名气的民族舞蹈家;特别有前途。
燕姿说:“我已经怕了!还是不见面的好——但我可以去看他的演出。”
音乐声响起来了,舞台的左侧冲出来一个身材高瘦的青年,那是他。
他跨着大步凌空飞降!他身形刚劲,犹如俯冲的大鹏!他冲前几步后仿佛遇到了障碍,猝不及防地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掀了一个后空翻。但他却稳稳地站住了。他身体后仰,顽强挣扎着前进。酷似飓风中伏地挣扎的小树。他的动作大方、优美,柔韧而稳健;他的身体忽而向前弓成弧形,忽而向后弯成弧形。他脚下随着身体的扭动前后踉跄、左右盘旋;总在人们认为他一定会倒下的时候,扭动着柔软而顽强的身躯昂然直立------
妈妈看的如醉如痴。李阿姨看得兴奋不已。
妈妈问她印象如何。
燕姿说:“确是天才。安心跳舞吧!李阿姨说的对:他很有前途------”
妈妈撒手不管了。她伤心地说:“你热爱文学,我给你介绍成名的文学才俊;你热爱舞蹈,我给你介绍顶尖的舞蹈王子;没想到你一个都看不上。我的女儿,难道你从没听说过吗?天才都是有缺陷的啊!妈妈无能为力了,我实在不认识搞泥塑的,更不认识专摔泥包子的!”
燕姿不生气,一天到晚仍是乐呵呵的。
她也不着急,从容不迫地生活着。
省艺校刘校长找到燕姿,希望她兼职作艺校泥塑教员,一再声言“待遇从优”。他还不无炫耀地说,本校的兼职教员都是省内一流的艺术家。
燕姿爽快地答应了,强调是为了艺术,不要艺校一分钱。
那天是她第一次给学生上课;泥塑。
燕姿不循常规:“我希望你们从最基础的东西学起。”
她把学生带到操场边围墙旁的花圃里,让他们从地里挖土,然后过筛、和泥,并一一指导。当她觉得满意后,她要求每个学生抓起一团泥巴,让他们照着自己的样子做成泥包子。
“瞧这里,”她说:“左手要托平,右手指尖对指尖——捏!”
她举着泥包子使劲摔下!
学生们更加用力地摔下!
乒乒嘭嘭的声音像年夜的炮仗。
“一定要平摔!”
学生的情绪高涨极了,方才挖土和泥的劳累瞬间释放了。他们很欣赏这位不落俗套的泥塑老师——一位敢于当众摔泥包子的年青女教师。
巨大的连续声响惊动了一个人。
那人低着头,正迈着脚步心不在焉地匆匆穿过操场。听到摔泥包子的声响,当即止步,抬头向这边看。
燕姿也看到了他。但她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第一课。”她对学生说。
同学们欢呼着------
那人过来了。这是一个很帅气的青年。高高的个子、英俊的面庞。他并没有过多关注燕姿,只是抓起一团泥揉搓。他并没有像燕姿要求学生那样:把泥巴捏成烟灰缸形状;而是把那团泥巴飞快地在两手间转来转去。看不出是哪只手托着泥巴,更看不出是哪只手在“指尖对指尖”地捏动;似乎两只手有着共同的功能。他的手指过于灵巧,灵巧的让人惊叹。正当学生们眼花缭乱惊讶观望时,他手里的泥包子像飞碟一样斜斜飘了出去。
“啪”——也许是“嘭”,十多米的距离,谁又能分得清呢?
声音是那样悦耳、清脆。那已经不是通常意义上泥巴的声音了。
泥包子炸裂的空洞是那样的圆!翻上来的泥花是那样的整齐:每一瓣儿都是一个长三角形,漂亮极了,仿佛是外星飞碟张开了顶盖。
他灿烂地笑了,对着恭敬肃立的学生微微点头,挪动脚步前似乎是随意地看了燕姿一眼,转身走了。
燕姿有些失落,自言自语:“他是谁?”
学生们既奇怪、又惊讶,那神气仿佛是在责备爱因斯坦不知道牛顿一样。
“他是舞蹈系的兼课老师。”
“省歌舞剧团著名的舞蹈家!”
“他已经在本校带出两届毕业班了。”
燕姿恍然大悟:她看过他的演出,怪不得觉得他那修长的身型似曾相识。
唯一让她失落的是他的泥包子摔得比自己好,也许制作的更为精巧。
午餐时,燕姿打了二两米饭、只点了一个素菜,闷闷不乐地找座位。
餐厅里嗡嗡声响成一片,居中的餐桌几乎全被学生占据了。燕姿端着碗东张西望,忽然看见食堂的角落有一个位子,大约因为这张桌子靠近盥洗池,学生们远离它。一个人背对着这边正在用餐。燕姿快步走了过去。当她端着碗站在餐桌前时却犹豫了,那低头吃饭的男子正是兼职的舞蹈老师。
燕姿想转身离去。
“请坐。”他头也不抬地说。
燕姿犹豫着------
他抬起头。当他看到是带领学生摔泥包子的女教师时会心地笑着;点点头,表示见过。
但当他无意间看到燕姿左脸酒窝里的那颗黑痣时呆住了。
也许只是一瞬间——或者叫一刹那,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变的是那样复杂!惊喜、怀疑,怀疑、惊喜;迷惑、确定,确定、迷惑。他捏着筷子的手颤抖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燕姿。
燕姿被他瞧得难为情,她无法对视,觉得别扭。她后悔坐在了这个餐桌前,她再次想走,出于礼貌还是忍住了。
“我能给你讲个故事吗?”舞蹈老师慢慢放下手中的筷子,那筷子在挨住碗沿时就碰的瓷碗当当响,密集的像敲洋琴。
燕姿很奇怪,不由得抬起了头。
那次接触才俊作家使她领悟到朋友间传言的——也是被妈妈肯定过的所谓天才往往都有怪癖的结论有多么正确。舞蹈老师莫名激动,也许就属于这一类?
“我们认识吗?”燕姿礼貌而冷淡地说。
她低下头吃饭。
“‘我爱北京天安门’。”舞蹈老师突然说不下去了,喉头滚动、嗓音哽咽,只是激动地看着燕姿;直到她抬起头来。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缓缓说道:“十多年前,有一个摔泥包子的小男孩有幸认识了一位会跳舞的小女孩。她、她------她是到我们家乡躲打仗的。小女孩的可爱、善良感动了那个小男孩。她美妙的舞蹈也为他打开了一扇艺术之门,开拓了那个小男孩的视野也点燃了他的艺术灵感------最终------最终改变了他的命运——”
燕姿轻声问道:“还记得第二个节目吗?”
“小燕子。”
热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