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狗出现的真不是时候。
赵阿大对着油条才咬了一口它就来了。
杂种狗。对于养狗经验丰富的赵阿大来说,判断它的品种——即使是上溯三代也不是难事。
那狗优雅地蹲在他面前,尾巴缓缓摆动,眼睛温和而自尊。两颗葡萄大小的黑眼球友善而平静地望着他——确切地说是并不十分在意地望着他手里的油条和他甩动的下巴。它风度高雅、姿态几近完美,丝毫也没有乞食的神态。细细看去似在微笑——仿佛在嘲笑赵阿大进食时动作笨拙。
赵阿大爱狗也养过狗,但他更熟悉这种四条腿的“人类的朋友”用来对付朋友的这种实用主义的目光战。赵阿大始终认为:排除了杀人犯和屠宰工,在如此心知肚明的目光下如果不动恻隐之心除非是铁石心肠。
他想赶走它,但他只看了它一眼就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油条丢了下去——这是条母狗,腹下垂掉着两排粉红色鼓胀的乳头。
“好自信的家伙!”赵阿大暗自赞叹。
那狗不见了。赵阿大低头喝豆浆。
仲春的清晨寒意萧萧,豆浆表面已经结成一层泛光的油皮。赵阿大心情很好,猛喝两口抬起了头,目光追着服务员,他想再加一根油条。
大杨树旁的这家小吃店生意历来就好,店内的食客已经坐满了。收款台后的老板使个眼色,两个伙计就心领神会地在店外的人行道摆上了三个小方桌。
才七点钟,离城管八点半上班时间还早着呢。当那些睡眼惺忪的城管开着卡车巡查到这里时,往往都快十点了,而作为街边早餐的此类小吃店也早已不再占道经营。
食客们一个个表情木然、神情疲惫,仿佛还没睡醒。
手脚麻利的服务员是个十六七岁的农村女孩。她蝴蝶一样穿梭在一个个小方桌间,走路行云流水,看上去像一条游动的鱼。她太忙碌了:给每一位饭来伸手的顾客送油条端豆浆还要顺手 撤回离座食客留下的空碗和油腻的小竹筐。
“服务员。”赵阿大在她靠近时客气地叫了一声。
那胖乎乎的小姑娘神经坚强,或者是积累了对付食客的丰富经验,近在咫尺,居然没有一丝反应;依然自顾自地机械地忙碌着。
“何其迟钝!何其冷漠乃尔!”
赵阿大皱起眉头,他想提高音量——用一种略带责备的声调再次强调自己的存在和要求。但他没有张口。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凑巧,当他转动着脑袋、追随服务员的背影时,一丝慵懒无力的杨树絮飘飘荡荡钻进了他的鼻孔。这种东西太多了,每到春天下雪一样满城飞舞,虽有烦恼,一般人并不在意。但赵阿大却是很怕这种东西的!他过敏。他慌忙转过头,对着背后的过道面朝下惊天动地地打了一个大喷嚏!
周围忽然安静了。食客们精神为之一振,所有的目光都对着他。有几位服饰鲜亮、文质彬彬的食客微皱眉头,一言不发,站起身走了。
佯为耳背的女服务员也停下脚步,大张着嘴,惊讶地看他。
“我有鼻炎——”赵阿大团团点头,揉着鼻子抱歉地苦笑。
始料不及,一句道歉的话刚说完,忽然觉得鼻腔更痒了——奇痒难耐!仿佛里面有两群蚂蚁在打架。根据经验,接下来一定是一连串地动山摇的大喷嚏。面对众多食客他怕了,站起身跑到店外,扶着小吃店旁边那棵罪魁祸首的大杨树就弯下了腰。
准备好了。一切都准备好了,然而那个期待中的喷嚏并没有打出来。
赵阿大还耐心等了一会儿,惊异过后尚有一丝惊喜。当他确信这个超级喷嚏胎死腹中不会给其他食客带来影响后,他放心地回到了店里。
他那喝剩下的半碗豆浆不见了。
他愕然搜索。远远看见女服务员正手递手地把他的半碗豆浆移交给厨房里表情木然的肥胖的洗碗工。
“我的豆浆!”随着赵阿大一声惊呼,那半碗豆浆瞬间就倾泻在洗碗池里。
赵阿大很不高兴,责备服务员:“你怎么擅自拿走我的豆浆?得到我的允许了吗?”
那女孩有些胆怯,喃喃自辩:“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知道吗,主观臆断是要出错的。难道你认为我无权打喷嚏?”
女孩哀哀地辩解:“你走了——”
赵阿大有些生气。他讨厌狡辩。“我走了又怎样?结账了吗?”
“你没结账就走了。”
“啥意思?你这是啥意思?我吃白食吗?”赵阿大一扫文人固有的矜持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我是说你还没结账。”女孩的态度让人同情。
赵阿大皱起眉头:“没结账只能证明我的就餐过程没有结束,并不证明你有权处理属于我的东西。”
“我以为你不喝了。”
赵阿大刚刚冒头的些许同情心荡然无存,他也没了耐心:“你以为?怎么又是你以为?你咋知道我不喝了?”
“你的油条喂了狗,你又跑了。我------”
一个食客莞尔一乐,周围马上就是一片心领神会的笑容。
不幸的是被赵阿大看见了。
“怎么拐着弯儿骂人?”赵阿大很是愤怒。他拍着桌子戟指而立:“含沙射影是懦夫行为!以此伎俩侮辱人更是可耻!实话告诉你:在我眼里,狗的地位并不低于你!”
那女孩吓得浑身打颤,但她看了一眼收款台后的中年男子后突然变脸。一扫胆怯之像:腰板一挺、目如钢锥,尖刻地挖苦说:“一根油条你和狗分吃了,我亲眼看见的!我也看见你跑了——对了,它也跑了!”
“都跑了。”有人证明。
食客的冷漠和残忍让赵阿大更觉气恼。但这毕竟是旁枝末节,主攻方向是对面这位蛮横无理的女服务员——哲学课讲过:要抓主要矛盾。
“原来你长着眼啊?那我叫你你咋装作没听见呢?至少也应该看我一眼,表示你已经注意到我了?”
“我为啥要看你呢?你长得漂亮?你是电影明星?注意你又能怎样?你是能给我涨工资还是能把我安排到区政府工作?人,我见得多了!你不就是一个吃油条、喝豆浆的吗?”这女孩嘴巴利索极了,从眉毛到下巴都展露着讥讽和轻视。
食客们略有不快地抬起头来。
这是个机会,一个绝地反击的好机会。
赵阿大指着墙上贴着的纸条说:“‘文明用语、礼貌待客’,这是服务员的基本操守。你怎么能瞧不起顾客还当面讥讽呢?来这儿的人可都是吃油条、喝豆浆的。”
“那不一样。人家的油条是人吃了,可不是喂了狗!”
食客们的不快一扫而光。有人为了表示思路机敏,还咧着嘴笑。
“谁说喂了狗?我也吃了!”
周围突然爆发出一片哗笑。
赵阿大惊愕,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决心狠狠整治这个服务员。
“叫你老板、叫你老板!——你老板呢?”
一直笑眯眯地坐在收款台后的中年人答话了,他极其谦恭地问道:“在这儿呢。这位‘上帝’,有什么指教吗?”
赵阿大气冲冲地说:“看看你的员工,什么素质!居然对顾客顶嘴!还大吵大闹、还变着花样辱骂顾客,难道你不管?”
那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说:“她没骂你啊?”他沉下脸责备服务员,“你这孩子,怎么净说实话?他说油条让狗吃了是骂他,那你就说是他吃了不就行了?——死心眼!”
周围的笑声更加响亮,有人喷出了嘴里的豆浆。
赵阿大环顾周围提醒道:“诸位,诸位!你们也在吃油条啊,难道就没品出他话中骂人的滋味?”
一个食客笑吟吟地回答:“她说得对。我们的油条确是自己吃了,而你的油条——啊?说不清谁吃了。哈哈哈——”
食客们的笑容怪模怪样,女服务员的笑声尤其响亮。
赵阿大气的浑身哆嗦!悲天悯人地叫道:“那狗在哺乳期!哺乳期!知道吗,母爱是伟大的——”
“父爱也是伟大的!”有人尖声大叫。
“孩子是男是女啊?哈哈哈——”一个浑身肌肉的家伙不怀好意地说。
“很体恤啊,怪不得你只有半碗豆浆!打包带回去吧!这玩意儿下奶!哈哈——咳咳——”另一个家伙居然笑出了眼泪。
赵阿大恨不得动手。看穿着,食客们多是些早起的粗人。权衡了力量对比和肌肉对抗的后果,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把矛头指向了小吃店的老板。
“身为老板,你也算一级领导,说话要慎重!怎么能这样对待顾客呢?”
那老板冷冷反问:“你身为顾客,貌似斯文,不知道‘粒粒皆辛苦’吗?怎么能那样对待我的油条?”
有什么样的老板就有什么样的员工。赵阿大觉得这个小吃店老板太没有职业道德,也缺乏起码的爱心——狗是人类的朋友啊,难道他连这句话都没有听说过?想到那条哺乳期的母狗以及它窝里嗷嗷待哺的狗仔,他气愤地说:“狗吃油条,那是它需要!”
有个食客变脸了:“怎么说话呢?”
体格强壮的食客也瞪起了眼,喝问:“没擦嘴吧?臭死人!”
有人鼓噪:“下床气!这是下床气!昨晚一定没睡好!”
赵阿大急了:“我说什么了啊?我不就说了句狗吃——”
他迟疑了,忽然明白确实说错了话。但是,作为有着博士头衔的赵阿大是很有自尊的,他不想低头,也不想道歉。他想到了事件的起因,又一次把矛头指向了小吃店老板——为了生意,此人绝不会动粗——无论是口头上还是拳脚上。
“你,说你呢!”赵阿大指着小吃店老板质问:“油条怎么吃,你管得着吗?是否和狗分吃关你什么事儿!”
“豆浆也要分食。想想嗷嗷待哺的孩子吧!”
笑声更大了。
赵阿大不傻,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他气急败坏地说:“我接下来是要说那半碗豆浆的!你们为什么提前发笑?——她凭什么把我没喝完的豆浆端走?”
幸灾乐祸的服务员突然插嘴:“我还没追出去叫你付钱呢!”看到赵阿大瞪眼,她恶狠狠地补了一句:“你俩都跑了!”
好狠毒的骂词!赵阿大气得直翻白眼,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处应付。
一个老年食客息事宁人地说:“算了,乐子也逗了,都少说两句吧!不就是半碗豆浆吗?再盛一碗不就得了?”
赵阿大并不领情,一本正经地说:“老者,你这话说的没有原则,这不是半碗豆浆的事儿,这是——”
“油条的事儿?”一个食客乜斜着眼截着话茬说。
“你好阴险!”赵阿大对着这个食客谴责道:“变着花样在骂我!”
“我没骂你啊?”那食客一脸无辜,委屈地说:“其实我们都看到了:你只是和那条母狗分享了一根油条而已。你一半、它一半——只不过你吃的温柔,它却是一口叼上就跑了,好个没情没意的东西,倒像了发廊小姐!哈哈哈——”
赵阿大又一次想动手。
“别逗他了。一个书呆子而已!”还是刚才那位老者。
“给他上一盘茴香豆,看他识得几种写法。”
老者皱起眉头。“都住嘴。他说了他有鼻炎,跑出去也是为大家好;有必要这样挤兑他吗?你,你这个服务员也有错。你忙中出乱,错判了客人的行为;难道你不该道歉?你以为他不会再喝那半碗豆浆了——其实我也以为他不会再喝那半碗豆浆了——好大一个喷嚏!我还以为谁扔了个炸弹呢!”这老者说着话就拐弯。
莞尔一笑,他接着说:“谁还能喝下去啊?啊?这位知识分子,你也别怪服务员。你打了那个喷嚏后,我都不想再喝豆浆了。好了,不说了;消消气。老板,能不能给他再盛一碗?”
那老板就夸张地叹气,看神色,手里的股票一路跌停。
“那就再给他盛一碗,这只惹事儿的狗。”
不料赵阿大却不买账,梗着脖子说:“老板,你也不要埋汰我;我听得出你话里那骂人的含义!我不和你这粗人计较,我只要半碗豆浆,不占人的便宜——再来一根油条!”
“嚯!得寸进尺啊?”老板沉下脸,大有拼死捍卫利益的模样。
“油条我是会付钱的!——刚才那根叫狗吃了。”
哄堂大笑!食客们再也受不了了!店里店外的食客全都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多半人捂着肚子跑出去了。
“真是个书呆子!”不知是谁旧话重提。
小吃店老板和他的服务员也笑得合不拢嘴。老板宽容地摆摆手,那女服务员急忙去端豆浆了。
赵阿大呆头呆脑不知所措地站着。
人们只顾着笑,谁也没留意走进来两个城管。
“谁是老板?”领头的城管威严地扫视小铺,眼光准确地定格在收款台后。
“罚款三百!立刻把桌子撤进来!不知道区上领导今天要来检查吗?”
“不是八点半上班吗?”小吃店老板自知失言,吓得脸都白了!
他像一阵旋风,旋出了收款台,笑得谄媚还弯着腰,一边让座一边吆喝着其他服务员:“没看到领导来了吗?赶紧!赶紧把外边的桌子搬进来!别给领导添乱——端两碗热豆浆过来。”
“少来这套!谁喝你的豆浆?”
“那是、那是。”小吃店老板点头哈腰,“豆浆油条哪是给领导吃的!先消消气。怪我疏忽,这几个小青年就是不听话,我说过多次了,做城管不容易、不要给领导添乱。三令五申告诫他们:不要把桌子摆在外边,谁知一个没瞧见——唉,现在这些年青人啊,越来越不好管了。”
他察言观色,趋上前对着领头的城管咬起了耳朵。时间很短,声音也忽然小了、小得没人能听见。
“那好吧。”带头的城管依然皱着眉头,目光犀利,浑身散发着执法正气。不容质疑地说:“赶紧行动!领导一会儿就来了——这次是暗访。”
赵阿大有些幸灾乐祸。他想笑,还没笑出来却忽然一震,两只眼球差点弹出去——他看见了方才那只母狗!它站在店外歪着头温柔地看了赵阿大一眼,继而迈着猫步毫不犹豫地进来了。
两个城管也看到了,愕然之后勃然变色。
“老板!”领头的城管风度顿失,气急败坏地说,“你的饭馆还养着狗?好脏的一只狗!你是想砸我俩的饭碗吧?这要是叫区上领导看见了——太过分了!罚款五百!立刻把狗处理了!”
老板急得满头冒火,瞪起眼睛喊叫:“这狗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是谁的?”领头的城管厌恶地看着小吃店老板,“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大模大样进饭馆,谁家的狗有这气魄?”
“确实不是我家的。”老板委屈极了,无助地张望着,一脸哭相。
“还犟!那你说,是谁家的?”城管发火了。
那条狗并没有被城管的气势所吓倒,它迈着优雅而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摇地进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它吸引了。它也似乎有着强烈的表现欲,众目睽睽之下不慌不忙地走到赵阿大跟前,围着他转了一圈嗅过了他的裤脚后忽然人立而起,亮着一排乳头连连作揖。
众人愕然、鸦雀无声!赵阿大却惊得面无人色!
继而它蹲了下来,缓缓摇动着尾巴,目光柔和地看着赵阿大。也许它察觉到气氛不对,胆怯地看了周围一眼,四蹄一横,把自己的狗头靠在了赵阿大的脚面。
小吃店老板灵光一闪:“这狗是他家的!”
赵阿大气得恨不得扑过去搧他几个耳光。面对城管,他坚决否认:“不是我家的。”
“不是你家的?”城管的声音放低了、柔和了,顾客毕竟不是商户。但他还是怀疑地问:“真不是你家的吗?——其实领走也就没事儿了。”
“真不是我家的。”赵阿大声音委屈、无奈。
“就是他家的!”几乎所有食客都兴奋起来。
“尔等——”
笑声几乎掀翻了屋顶,没有人听到他说了些什么。
一位城管急匆匆走进来。
喧哗声戛然而止。
两位城管耳语时显然急切了些:“头儿急了,催你快点。这次暗查的事打听清楚了,区领导不出面,来的都是生面孔。说是怕徇私。”
“生面孔?”
“啊,请了一群大学老师。听说七点以前这些人就散落到大街小巷了。为头的姓赵,教什么哲学的,莫名其妙!”
赵阿大只顾低头看那只母狗,他甚至弯下腰轻轻拂去母狗身上的一根草屑,并没有留意城管耳语,只觉得小吃店安静的诡异。猜度这家小吃店是容不下他和这只母狗的。他站起身,板着脸扫视众人,决定离开。那只母狗见状,一个欢快优雅的翻身站了起来,毫不犹豫站在赵阿大身旁,做出了同进退的神态。
临出门时,赵阿大有些诧异:为什么所有人都泥塑木雕般紧盯自己?他低头看过,身无异状,抬起头,鄙夷地瞪视店主——当然还有哪位梨花带雨、惊吓变色的服务员,看一眼待命的母狗,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痛不欲生的嘶叫:“赵先生,请留步!”
赵阿大纳闷:“这厮怎么知道我姓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