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封信
梦泉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酒窝儿姐姐:
别怕,我不是变坏了,城里人对自己所爱的人都叫亲爱的。一开始我也听不惯,觉得肉麻,听得多了,也觉得没什么。话是这样说,但当我第一次把这几个字写到纸上时心里也是十分甜蜜的。
离家三个月了,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那天,你流着眼泪送我到村口,说:“我等你。”把一双新布鞋塞到我怀里转身就走了。我从你的脚步看出了你的依依不舍。其实我心里也像刀子割着一样。你的好朋友水灵儿站在不远处,我只能说:“酒窝姐,你放心,我在外边好好挣钱,以后一定回来。”后一句话我咽下去了:“攒够钱我一定回来娶你。”转过身心里沉甸甸的。从村头到长途汽车站,走三十里沙路,心中难以割舍,眼前全是你的身影。
到大城市后才知道人家的房子有多高,是楼,真正的楼房,几十层高呢!不像我们村那半截子地上半截子地下的二层土楼。站在高楼下往上看脖子疼,头都是晕的。这里有小汽车,跑的比骆驼快,刚来时不会过马路,可紧张了。道路两边是商店,一家挨一家,白天黑夜里边的灯都亮着。他们见人就笑,还热情地招呼我进去看他们的商品呢。这里没有沙漠,也没有戈壁滩,看不见土房子,也没有骆驼和羊。总之,和我们那里完全不一样。我把家乡的环境告诉我的好朋友辛致明——顺便说一句:他这个人不爱说话,但有学问,人家高中毕业呢——他说他都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如此荒凉的地方。我说我们村子在沙漠里边是最大的,有十几户人家呢。他也听的目瞪口呆,还怪模怪样地笑。真是少见多怪!
这里的人喜欢我,因为我力气大,干活肯卖力。上个星期天,工头升我当组长了。我们这个组负责搬砖、和灰,给那些有技术的师傅打下手。每天的工作都很紧张,忙碌一天,累的东倒西歪。但我一想到你,就浑身是劲,再也不觉得累了。本来以为会按月发工资,期盼把第一次工资寄给你,再给你买点好东西寄回家,但工头说了:半年一结算,现在只管饭。我想,只要有盼头就行。
我会更努力的。酒窝儿姐,为了你,我一定好好干活多挣钱。
顺便说一句:这里吃的可好了:大米白面,顿顿有肉,厨师炒菜真舍得放油,我吃着都心疼。
姐姐,我可想你了,很想很想!梦里都是你。可希望你在我身边,更想和你一起在大城市逛街,像城里人那样,挽着你的胳膊——不骗你,他们真的不害羞,甚至还在暗处亲嘴呢!猛然看见还以为碰见了流氓,吓坏了。对了,城里人多的吓死人,走在大街上经常是人碰人。这里人有钱,衣服穿的新,也干净。他们不喝凉水,年轻人喝茶的也不多。他们时髦,喜欢喝一种黑乎乎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书本上说的咖啡。读书时我还以为它的颜色像金子呢。这东西可贵了。也就一大口,十几块,我觉得他们是在糟蹋钱。
我最不放心的还是你的身体。你的病不算什么,我问过辛致明了,他说肺病是可以治好的,咳嗽不可怕,怕的是不咳嗽。我相信他。
就说这么多吧,要熄灯睡觉了;工头会检查的。
我这里都好,你放心。
爱你的梦泉弟弟。
另:我觉得自己吃亏了,只比你晚生一天,就得把你叫一辈子姐。
但我愿意。
酒窝儿的回信
梦泉弟弟:
看了你那肉麻的称呼,我心跳的咚咚咚咚的,脸烧的烫手,躲过人匆匆看完,赶忙把信藏了起来。你知道:我妈要是知道了,翻箱倒柜也要偷看的。
水灵儿说:工地干活很苦很累,腰酸背痛是常事,还常常有人受伤。我不希望你不顾自己的身体拼命挣钱,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健健康康地回来。
水灵儿还说:好多男孩子进城后都变坏了,开始讲究吃穿,花钱也大手大脚。瞧不起农村人,甚至都看不起自己。再碰上个花里胡哨的女孩,就再也不回家乡了。我知道她在提醒我,我才不相信你会变坏呢。她说我傻。
好了不说她了。
你不要担心我的病,什么肺病,就是个咳嗽。有你在,我一定会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也不要光想着我,那会让你干活时分心,不安全。
不要总想着什么攒够钱!多少是个够呢?挣的钱只要能把你家房子整整就行,我不嫌弃。我妈知道我和你好,她把户口本藏起来了,说你无父无母克家人,还说你家太穷,就一间土窝子没法住人,她经常警告我:绝不能嫁你这样的人。看我态度坚决,她又说:除非你成了万元户。我和她吵起来了,我爸不帮我,骂我,还差点打了我。他说:你要敢登我家门,他就打断你的腿。我给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只嫁你,谁也挡不住。哪怕和你私奔——殉情我都不在乎。不过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做父母的心再硬,面对儿女生死,他们也不得不妥协。你说是吗?
你好好工作,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这样我才放心。还有,我正在给你做一双新布鞋,等你回来亲手给你穿上。
就说这些吧。
我可不会说肉麻的话。
盼着你的回信——对了,信还是寄到水灵儿家。
窝儿姐
又过了三个月。
梦泉的第二封信
酒窝儿姐姐:
三个月没给你写信,实在是太忙了。我现在是大班长,负责三个小组,管着三十多人呢。上次给你写过信后,工地新来了一批民工,他们什么也不会,需要培训。我是师傅,自己的工作不但一点不少干,还要带他们,晚上十二点以前就没睡过觉。
新来的民工里有个小姑娘叫小妹娃,人很漂亮,刚考上高中。她爸爸瘫在床上半年了,她妈妈要照顾她爸爸还要照料自己家的十多亩地,实在没办法,同意她出来打工。她才十六岁啊。人很争气,学得快,干活也舍力,但我常常看到她偷偷流眼泪。我帮过她几次,无非是些干活的诀窍,我还偷偷给她传授偷懒的招数呢。她很感激我,晚饭后常找我说话,其实都是些家长里短。上个星期天下雨,没法出工。她把我约到材料库,我俩并排坐在一堆木板上,她对我诉苦:每天两头不见太阳,干活太累,还要被人吆来喝去,好没尊严呦。她说她在学校是班长,老师喜欢她,同学们也尊重她,到了这里怎么就像个囚犯?说着说着就抽泣,拿个手帕抹眼泪。瞧她那样,我也心痛。随口说了一句:都不容易,慢慢熬吧。她突然哭出了声,还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当时紧张极了,但她正在伤心,我也不能推开她,你说是吗?我就轻拍她的背,温言细语安慰她。她一边哭一边埋怨,这些遭罪的体力活她都可以咬牙忍受,但业余生活太贫乏,实在苦闷,内心的寂寞无法排遣,好无聊哦。她的话句句说到我的心坎,同情心油然而生,鬼使神差地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脱口就说:其实我也很苦闷——话没说完,她突然倒在我怀里,趴在我胸膛上呜呜直哭。想到同病相怜,又见她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当时没忍住,就——
姐姐,事已如此,我确是对不起你。但我没办法,就像小妹娃说的:生活太苦闷了,如果没有一点点刺激,谁又能活得下去呢?其实不止是只有我和小妹娃这样,人人都苦累、人人都寂寞,人人都在下班后找一些松心事做。有些人打牌、有些人喝酒,还有一些人就搬到外边住在一起了,这叫同居。他们安慰我,说这没什么,不犯法,等工程结束后再分开就是了,到时候各回各家,照样过日子。
工头说话算数,前天我们发工资了。除掉吃饭和其他用度,我领到了一千三百块钱,这是我爹娘三年都挣不到的!本想给你寄些,再给你买些时髦的衣服,但小妹娃说了:为了给她爸爸治病,她哥哥借了高利贷,爸爸的病没治好,钱也没了,还被放贷的团伙追的东躲西藏。我毫不犹豫就把所有的钱都给她了。等我后半年挣下钱了、小妹娃家要是没什么大用度,我再给你寄些。
酒窝儿姐,我在这里做的事你能接受吗?其实这些事在城里不算坏事。
有些事儿很怪,一旦沾上就上瘾,再也难以割舍。我和小妹娃现在谁也离不开谁,一会儿不见就想。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一个意思,按家乡的标准,梦泉变坏了。我也不想瞒你,我不会回家乡了。别等我,如果有合适的你就嫁了吧!
是我辜负了你。
梦泉
酒窝儿的第二封回信
梦泉,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就是当代的陈世美!我躲在水灵儿家偷偷给你做鞋,天天流着眼泪盼你回来,想不到盼来的居然是你的绝情信!你以为我离了你就嫁不出去?上个月去镇上,副镇长的儿子一见我就要请我吃饭,还说一见钟情那些肉麻的话,前后跟了我半条街。看到我不理不睬,急了,赌咒发誓地说:他娶我,还说随时和我领证。我说我有肺病,天天咳嗽。他说他不在乎,他爱的是我这个人。看我犹豫,他突然跪下了;当时多少人瞧着啊。我有些心动,毕竟他家日子好很多。这件事搞得我心烦意乱,正不知怎么向你开口说呢,看完你的信后,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好在你坦白,我俩都解脱了。我猜我妈这回不会再藏户口本了吧?
放心地去和你那个什么小妹娃好吧,但愿你俩能白头到老!猫狗不同道,以后各走各的路,互不来往。就这。
别怪我骂你,你受之无愧!
(这里没有落款。)
又过了三个月。
梦泉最后一封信
酒窝儿姐姐:
我实在受不了了!良心的谴责和内心的痛苦天天折磨着我,终日焦虑、寝食难安,我决心对你说实话。
我不是梦泉。我叫辛致明。是梦泉的工友、好朋友。他收到你的第一封回信那天,有个工友受伤需要输血,梦泉听说给钱,抢着去了。本来输血后是需要休息的,梦泉只喝了一杯淡盐水就去上工。我劝他他不听,他说他要赶工,要在规定的时间完成两个人的工作,否则会影响下一道工序。我推着一车砂浆在前、他推着一车红砖在后,上到顶层脚手架后他说头晕,我一回头,他已经栽下去了。那是五层高的脚手架啊!在医院抢救室,他已经不行了。挣扎着对我说:致明,帮我个忙,替我给酒窝儿姐姐写信,写的绝情些,让她失望,不再惦记我------后边的话声音太小我听不清,好像是和一双布鞋有关。几分钟后他就过世了。老板知道他是孤儿,只把这件事通知到你们镇上的派出所。派出所领导与你们村干部协商后回了电话:尸体就地火化,骨灰酌情处理。我去工头哪儿要他的工钱,工头说自己也没钱,得等到工程结算。现在人已经火化了,骨灰就放在我这儿,我也不知道该咋办。工友们嫌晦气,催我尽快处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梦泉最后的遗言让我很纠结,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给你回信,犹豫了很久。后来想到这毕竟是他最后的心愿,也是为你好,这才提起笔,违心地写了上次那封绝情信。
实在对不起!
老实说,梦泉刚来时我是瞧不起他的。爱钱——他也不隐晦这点。小气,只吃最便宜的菜,还从不出门逛街,大热天连个冰棍都舍不得买。后来见他待人实诚、乐于助人,慢慢对他印象好些。你大概不知道,我们这里的生活十分无聊,有一天为了排遣寂寞,我逗他说话。梦泉就绘声绘色给我讲你们家乡的趣事。通过他的讲述,我才知道玩沙的乐趣以及夕阳照在连绵的沙丘上的壮丽景色。他还告诉我戈壁滩上有许多奇石,彩色的和带条纹的,好看极了,随便捡。他还教我怎样骑骆驼和挑动公羊打架。他说他最爱干的事就是在戈壁滩追逐小动物,那些干瘪瘦小的蜥蜴、蝎子和蜈蚣跑起来飞快------
但他最爱讲的还是和你之间的事。只要提到你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他说他有一次忍不住摸了你的手,你羞的满脸通红,低着头,却没有把手抽回去。当时他就有一个信念:今生一定娶你。我问他你漂亮吗?他说:谁也比不上!城里这些妖里妖气的白净女娃也比不上。他还说你心好。我曾当面讥讽他是个财迷。他说我根本不知道居住在沙漠里的人生活有多苦。他告诉我:他攒钱是要娶媳妇的,还说你们那里彩礼要的多。
他有句话留给我印象最深:“致明,你一辈子都不会明白:对一个人专情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儿!”
他为人正派,做事执着,一心一意只想着赚钱娶你。我敬佩这样的人。
自从他来到工地后,只出过一次门,那还是我强拉着他去的。他不喜欢城市,说这个世界不属于他,他的世界在家乡的沙漠和戈壁滩、在他念念不忘的酒窝儿姐姐哪儿。
我喜欢他讲的趣事,更加尊重他的人品。深深地被他的一颗爱心感动了,后来我俩就成了朋友。
从他身上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可以爱的如此深情!
还有,不要骂小妹娃了,她是我的女友。梦泉强烈反对我和小妹娃在一起,常常谴责我,说我不负责任、是在害人,多次劝我:以后一定要娶小妹娃,不要辜负人家。还说什么女孩子脆弱,容易受到伤害。看到我犹豫,就骂我品质败坏、做人不道德。可是,这是道德的事儿麽?
想到梦泉我十分惭愧。是我可耻,把自己不光彩的私生活嫁祸在梦泉身上还落诸文字,玷污了他的清白,也造成你的误会。
希望你能原谅我。
盼你回信,共商梦泉后事。
节哀!
辛致明
酒窝儿最后一封回信
你好辛致明!
看了你的信后十分震惊,心情沉重、久久不能平静。我简直不敢相信梦泉哥哥早已不在人世。我很难过、误会他了,上次回信还骂了他。
但我不是酒窝儿,我是她的好朋友水灵儿。
自从接到梦泉哥哥的第一封信后,酒窝儿就坐卧不宁,当天就给梦泉哥哥写了回信。每天都要拿出那封信看来看去,一边流泪一边笑。后来被她妈妈看到了,抢了信,看完后撕得粉碎,骂她不知羞耻,骂梦泉哥哥是流氓,居然在信中写那样不堪入目的文字。骂完后转头就托媒人去给酒窝儿找婆家。在我们这里,私恋是被人鄙视的,尤其是女孩子。用我们这里的话说是不正经、淫婆子,想男人都想疯了。这样的女孩是很难嫁出去的。
邻村有个男孩喜欢酒窝儿,自从梦泉哥出门后就一直纠缠不休。酒窝儿不理他,他就托他在镇上工作的舅舅找媒人说合。一来二去,两边家长见面了,其他事情都好说,只是为了彩礼的事两家吵了好几次。酒窝儿的父母提出彩礼八百元,外带四季衣裳和一辆自行车。对方只出二百元,理由是酒窝儿成年咳嗽,治病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四季衣裳先备两季,其余两季答应结婚后买。至于自行车,那是连想都不要想,人家男方家还没有呢。事情就这样僵住了。最后一次争吵时被酒窝儿听见了,她又哭又闹,说自己除过梦泉谁都不嫁。吵的次数多了,男方家长就听到了风声。当下变卦,撂下一句话:这样不要脸的女子,白送都不要!她妈妈急的上吊,爸爸打了她。酒窝儿也疯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半夜从家里跑了出去,以后再也没人见过她。我们这儿是沙漠腹地,西边、南边是戈壁滩、有狼、有毒蛇,早晚温差极大。北边、东边是沙漠,一旦刮起大风,沙丘移动的飞快,三分钟就能把房子埋了。以前寻死的人都是朝着这两个方向出走。那天刮大风,天昏地暗的,有人瞧见酒窝儿是朝着西北方向走远的。
后来我接到了梦泉哥哥第二封信,哦,现在知道是你写的。看完信我气极了,一时激愤,开口骂他——现在知道是骂错人了——这才替她回了第二封信。
关于你和小妹娃的事儿,那是社会问题,我无权评判。
至于你把自己的故事移植在梦泉哥哥头上,无需自责,那是他的心愿。其实我犯了和你同样的错误:错把副镇长儿子当街向我求婚的遭遇,用在了酒窝儿身上,当时是用来气梦泉哥哥的。现在想来十分惭愧。
他俩的爱情始终都是纯洁的,自始至终都不曾动摇。这样的人为什么没有好的结果?我百思不得其解。
梦泉哥哥骨灰的事我找村长商议,尽快给你回话。
你是个好人,谢谢你!
酒窝儿的事惊醒了我,我们这里闭塞、落后,人们的道德观还停留在大清朝时代。再不反抗,我也不会有活路。
感慨万千,信不尽言。
代问小妹娃好!
水灵儿
辛致明对着手里的信发呆,心里沉甸甸的。他为梦泉惋惜、为酒窝儿难过,也为他们有水灵儿这样的好朋友感到欣慰。
上工铃响了。他折好信,重新放进信封。把信压在枕头下,抓起安全帽准备出门。一抬头,看见小妹娃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神色慌乱、惊疑不定。
“妹娃儿,咋了?”
小妹娃微微发抖,瞪着惊恐的大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她、她来了。像个要饭的------一直在咳嗽。手里拿着个布包,里边好像是双鞋。我吓一跳,就让她先在大门口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