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空留魂灵怅若失
“喂,大畏”
他老不高兴地扭头,惊鄂地嘟哝一声:“他娘的,谁?”
可当他转过身,却禁不住惊叫了一声,后退了两步。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排位立在先贤祠正堂,敬畏了半生的仇太爷他爹——仇老太爷。这老太爷不是十多年前就死了吗?自己还做过“八仙”,忙活过他的白事儿。仇大畏心颤了,只见仇老太爷还是那样福胖,满脸堆朱,正朝着他问好呢。
“怎么会是您……老太爷?”仇大畏扑通一跪。仇太爷的威严在麻石村人尽皆知。他对仇老太爷更是心存敬畏。他跪在地上,只觉得周围在不停地旋转。自己刚才干的那点子坏事竟引得仇家祠堂的老祖宗显灵。仇大畏觉得倒霉透了。
“老太爷,您……您不是过世了吗?”他哆哆嗦嗦地说。
仇老太爷咔了一下嗓子,说:“不错,我是死了,可你现在也是一个死人啊。”
“哦,我也死了?”
“你小子要是活着,就不会看见我,来旺媳妇也不可能不对你的流氓举止熟视无睹。”
仇大畏这下更觉得天旋地转,脑袋似乎灌了铅,耷拉着,抬不起来。
“小心来旺操着丧门棍撵你”,仇老太爷接着说。
仇大畏忽然又回忆起了被五花大绑、眼罩黑巾的那一幕。他一下嚎啕起来。
“你跟我到县城外去看看吧”,仇老太爷说。
未等仇大畏点头,老太爷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一抬手,便把他拽起身。
“去就去,死了还可以看一下死前的样子,谁见过?”他思忖,似乎觉得看本人的死相也成了一种荣光。
走在仇老太爷的身后,想到今天居然能与他所讲过的最有能耐的本家搭上话、趟上路,他刚才的悚然也就一下变得欣然了。
他们走到县城东郊禅师岭,看到远处一帮人在挖坑,周围则一群人在围观。十几具死尸像被随手扔出的破麻袋似的,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边。他们的胸口一片血红。仇大畏认出那个穿白背心的,那不就他自己吗?他看见自己胸口淌出的血把白背心染成了一张涂满朱砂的画布。
“救命。”仇大畏喊出了声。
以前的他在遇到自认为的不幸时,往往还能进行些多少能自我安慰的推断,以便把希望寄托在虚妄的狂想或空中楼阁之上。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摔的很惨。看见自己的肉身像条死狗,即将被推入土坑,心中的自轻自贱、渺小、孤独,像铁锤磕在花生米上似的,砸在了他的心上。原本自己像狗一样活着,这回看见自己像狗一样死去,仇大畏一屁股跌坐地上,鼻子一酸,禁不住抽噎起来。可他眼睛里没有泪水,鬼魂是不会流泪的,旁边的活人也丝毫没有察觉的他的哭声,倒是生前距人三尺外的仇老太爷,瞅着他,一捋胡须,慈眉善目中露出几分深沉、几分笑意。
土炕挖好了,团丁们在长官的命令下把枪卸在一边,把被枪决的死尸们的双手双脚拽起,抬到坑边,用力一扔,像是要扔掉最肮脏的垃圾。就在此刻,一只绿头苍蝇从坑外一具待扔尸体的嘴里飞出来,一条白蛆从那被子弹穿透的猪肝色的胸脯里爬出。蛆的头上长着一对“肉食者”的猩红的大眼,它冲着仇老太爷和仇大畏爬去,爬到他们近旁扭扭肥胖的腰肢,剔着牙说:“喂,人,别嫌弃我们蛆虫脏,没有我们族类的分解和消化,你们人世将随处是难掩恶臭和肮脏。我们喝陈死人的血,咀嚼阎王筵宴时呈送的腐臭的人肉,惨死人的尸首由我们来分解。可为什么我们啃噬的大多是干瘪的‘芦柴棒’,肥头大耳的少之甚少。难道你们见到世上的人像牲口一样被榨干后,又送进屠宰场会觉得合理吗?”
“那你们变成吃草的虫子好了,”仇老太爷啜了一口痰,用手上的拐棍将蛆虫一挑,蛀虫飞进了土坑。
仇大畏这次再也找不到自我安慰的理由了。短短一天,从活的生命变成死的魂灵。跟在仇老太爷的身后,他成了倒空内容的旧麻袋。他走了很久,就像死人那样不思考,不讲话,也不观望,似乎人事不省,恰是行死走肉。慢慢的,他渐渐地恢复了知觉,敢于张望,就是路高低起伏,仿佛行走在波浪上。这时,他惊奇地发现,周围什么东西都不陌生,街道还是街道,小巷还是小巷。男人、女人、孩子和狗,活着的、死去的,一一从他身旁走过。活着的人看不见他,死了的熟人向他打招呼:“嘿,大畏!”“怎么,你也来报到了。”
仇大畏的脑子的想法旋风似的打转:真有趣,对活人来说,他已经死了;对死人来说,他刚刚活过来。可奇怪的是,他呢,还是他。他的灵魂,他的人格、品性,一点儿也没有变。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答案很容易找到——原本参加革命,倒是先把自己的命给革了。他本就一无所有,死了也无非是人世上少了一条贱命。本指望着跟着拿枪的闹腾一下,回村也能耀武扬威一把,现在连命都没了。那点麻痹生活苦痛的精神陶醉,也随之化作了尘埃。”
可话又说回来,仇大畏现在进入了一个与前世何等相似的平行世界。昔日高高在上的仇老太爷也和他接了话茬,他不再像前世那样不受人待见,他似乎感觉了一种新生,感觉到未来是一个何等广阔的世界。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惊奇,到处都是他从未了解、等待他去发掘、碰触的秘密和尘埃。
看着仇大畏魂不守舍的样子,仇老太爷说:“过去,你也叫活着?一个随时可以被我的儿孙辈宰割的人,却天天麻醉在自己自欺欺人的精神安慰里。那样活着,不如早死。或许,你有理由抱怨自己所生存的年代,但别人更有理由抱怨你的所作所为。向往的不能只在精神力追求,你要拿出行动,小心翼翼地从各种机遇中获取。”
“多谢老太爷教诲”,仇大畏连忙跪地。
仇老太爷说,“看在你过去常说是我本家,在麻石村也没干出多少更混账的事,我就带你去取三样东西吧,有了它,你今后的路或许能走的更顺当些。”
“谢谢老太爷,谢谢老太爷”,仇大畏只顾磕头。头磕三巡,仇大畏赶忙起身,紧随仇老太爷朝着县城里走去。县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仇大畏觉得自己的死恰似新生,犹如一曲回荡着陌生旋律的新歌。
“要是老这样走,那可要耽误不少时间”。仇老太爷说:“我们从这儿穿过去吧。”
他们向一堵墙走去,忽闪而入。紧接着又穿过第二堵、第三堵,就这样,有钱人的店铺,县太爷坐堂的官府,平头百姓家的门厅,仇大畏尽数阅览、历历在目。他看见有钱人和有权人的脸用布蒙着,布里面掩着青面獠牙;黄嫩的幼苗在墙缝里吐露新芽,历经数千年,艰难地存活于世;生活中的一切喜剧、悲剧、正剧,梦幻般地演绎在屋后或者人前。
他们穿过最后一堵墙,走近一座道观。只见道观庭院内一棵李树下,端坐着一个头发欺霜赛雪却精神矍铄的长者。一头不白不黑、不肥不瘦、眼若铜铃的牯牛拴在李树下。
仇老太爷压低了嗓门对仇大畏说:“这是得道的老君,他即将出院离去。”
“您怎么知道他要走呢?”仇大畏问道。
“今天是岁次庚辰,太上老君的生日,老子生在李树下,这里当然能找到他的弟子徒孙了,子时一过,他可就要骑牛云游了。”
正在他们叨咕的当口,只见老君起身牵牛,正欲离去。
仇老太爷连忙拉着仇大畏穿到老君跟前,躬身行礼道:“老君慢走。”
老君说:“你挡我去路干什么?是想未卜先知?”
仇老太爷说:“不是。”
老君说:“是求仙问道?”
仇老太爷说:“也不是。”
老君说:“你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敢是游神野鬼讨要过路钱?”
仇老太爷说:“说个‘要’字到在卯,只是‘钱’字又不在行。”
老君说:“那你要什么?”
仇老太爷说:“想要你袖子里的。”
老君说:“袖子里只有三本书。”
仇老太爷说:“正是这三本书。”
老君不肯,仇老太爷带着仇大畏阻留。挨了一顿工夫,老君云游心切,只得抬起袖子,取书予了仇老太爷,随后出观西去了。
仇大畏说:“什么书,我大字不识一个。”
仇老太爷说:“那是前世,你现在看看。”
仇大畏接过书一看,书上的字迹像田垄里的秧苗、菜畦里的豆荚一样让他熟悉,令他惊诧不已。《一世尘缘》、《厚黑之道》、《传世家训》三本书托在他的手上。
仇老太爷说:“好好研读书里横竖写着的凡事人尘是怎么回事,预备好你明天将要迈出的第一步。”
一阵缄默,仇大畏似乎一下学会了思考。
仇老太爷说:“不早了,我该打哪来回哪去了。”说完,一捋须,便连同他的拐杖消失了身影。
仇大畏惶惑地张望天穹,心生感慨,又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