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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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方觉前世悟今生
庄周在《庄子·齐物论》中有云：“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懦弱、自欺的仇大畏死于非命，就像底层普通人那样，最终难逃各自的不幸；可幸运的是，他飘忽的魂灵得到了通晓凡事尘俗的仇老太爷以及三本“秘籍”的指点迷津。他想，以后的日子再也不能游手好闲、自欺自慰，再也不想受制于人，受时势摆布。他决心要把以后的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像琴瑟上的丝弦一样。
最近，仇大畏的魂灵一直在豫洪县城游荡。白天，进城出城的车马声、行商坐贾的叫卖声嘈杂一片，喧闹不止；夜半，噪聒了一天的街道呈现出难得的静谧，好比弹断了琴弦后，续弦时短暂的休止。在这休止期间，仇大畏斜躺在豫洪第一票号——友利钱庄门前石狮的脊背上，作了一个美滋滋的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了人生顶点。在那顶点上，所有的原因都发生了作用，起了效果。他能穿上一身笔挺的新棉布长衫，口袋里有使不尽的“袁大头”，仇太爷家的桂嫂、来旺媳妇都朝着他眨眼、微笑，酒店、茶馆的伙计都对他毕恭毕敬，睡梦中，仇大畏觉得到了人生的晌午，血管里似乎流淌着一股跃跃试欲力量。
仇大畏醒来，美梦像一杯醇酒，让他醉在其中。
“皇上也有君臣爱, 送来金匾百岁牌……”
他又想唱到。可手一耷拉，碰触到冰冷的石狮，仇大畏的身子寒颤了一下，他想挽留住刚才神情恍惚中麻醉的感觉，但现实的冷水已让他清醒。
他想：“小牛肉吃的舒服，吃多了也会生病，现在吃不到也罢。”“什么桂嫂、来旺媳妇，都是可怜的破落货，走开，可怜的羔羊。”“仇太爷家算得了什么，我要生耀麻石村，死进先贤祠。”
他扭了扭脖子，瞅了瞅四周，自己还是躺在友利钱庄门前冰冷的石狮背上。
他心生起了无名的烦恼。“不能这世也风餐露宿，居无定所。”他想。“我现在已经死了，可前世未知名的烦恼怎地一股脑儿袭来，让自己心神不定，甚至六神无主呢？当官才威风呢，文官头上插金钗,可如何坐上那前呼后拥的官轿，自己怎摸得透？”“哦”，他又想：“做买卖，对做买卖，人生在世，第一是要过太平日子，日子一太平，自己腰包里的钱就要被行商坐贾们盯上。”
仇大畏像虾米般一弓身，倏地坐了起来。他把头一昂，做了个还算时髦的举动，又顺手摸到胸前怀揣着的三本书。他想，仇老太爷不会无缘无故地索要三本书给他，顿时，他又心生感慨，沸腾的心绪，已如同即将要成就一番事业或宏图在望时越发显出奋发向上的人一样。
游荡在县城，仇大畏可以尽览全县的繁华和新潮。要知道赌场中每场赌局的筹码，摸清社会迷宫的线索，学会规矩谈吐、点头哈腰，走遍好好坏坏的地方，掘出《一世尘缘》、《厚黑之道》、《传世家训》三本秘籍中的宝藏……一个立志改变命运的人，绝不会嫌时间太多。他时常会对无聊的小事入迷，觉得伟大的不得了；他有他心中的大人物，例如：叼着雪茄坐洋车的赵老板，排出闪亮“袁大头”打赏下人的张三爷。他开始对着那身穿时髦旗袍、举案齐眉的女人目不转晴；对着那威风八面的县城司衙的官差、头人毕恭毕敬；有太阳的日子，看着县城主干道上辐辏成行的车马，他会目光追着，眼睛发红。就这样，一样一样地入门，他那原本早已出窍的魂灵，也就变得更加飘忽了。
在这些时日耳濡目染的学习中，仇大畏过去常常自欺自慰的心态在悄然变化。转变了观念、增长了见识，他似乎越发看清了前世的情形：自己稀里糊涂地活在麻石村，无妻无子，近乎一无所有。孤身一人靠给别人打短工为生，被有钱人压得抬不起头来，无法反抗，只能拿比自己更可怜的人撒气。本来处处受欺却又妄自尊大，本想革命却又稀里糊涂地革了自己的命。总之，无须多言，他现在出人头地的愿望比生前增了十倍。似乎一夜之间变得豪情万丈，他觉得自己要练就一番非凡的本领，来成就胸中之志。
一天清晨，天刚透亮。仇大畏抖了抖上衣，拍打着一夜席地而睡沾染的尘土。他看见，街道两旁店铺的伙计在拆卸编着字号的门板，打杂的短工肩扛着绕绳的扁担讨要活计。一天的热闹又要开始了。仇大畏置身人群，仿佛置身汪洋大海。他不知应向哪个方向驶去，更不知把帆挂成怎样的角度。
时值九月，秋色斑斓。可太阳还带着夏的余威。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片云翳，目之所及，连最远的天际边都蓝的那么动人，那么纯粹。纯粹的如同仇大畏的“黄金梦”一样透彻。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在此刻，大街上来了一位五十多岁光景的老板，瞧着他那身衣着和坐在黄包车里的神态，照县城里的时髦说法，俨然是个“大腕”。他有着一番怎样的身形样貌，在此不妨描述一番：宽大的长衫领上露出他青白色的脸，岁月的皱纹和伤愈的疤痕，让他脸部的肉长得似乎难以收拾。手腕上的青筋稍一用劲便凸露出来。衣摆耷拉出黄包车外，在风中扯来扯去。凭着他那副相貌，便是著述《冰鉴》的曾文正也难看出他怀揣着什么样的内心。只见，拉过他的车夫一个个谨小慎微；见着他的车夫齐刷刷为之恭敬。其实，他不是别人，是生前考了一辈子举人却穷的叮当响，死后得以图强翻身的孔四——孔大老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