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同是前世沦落人
对于新来的房客,常客们总爱多关注几眼。黄友力和孔小计也不例外。特别是孔小计,偷窥的眼神和顾盼的念头,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到那些眼瞅着顺眼的陌生男子身上。仇大畏的来到,自然容易成为她眼中的关切——一则他精力充沛,体内似乎流淌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二则他虽然算不上年轻,但长得并不寒掺,头顶上的那块癞头疮确是不雅观,但赤色疮疤随着他年龄增长也渐渐呈现出不惹眼的干瘪。
虽说天道无常,孔小计有可能成为某人迈向成功人生的阶梯。但时令不济,仇大畏现在还全不以她为然。当然,刚刚结识的人,还往往因为陌生感和彼此境遇的不同,而常常提防着对方。
公寓的四周是很难听见人群的嘈杂的。此景若要赞扬一番,也只能说些“景致清幽、空气清新”的话。事实上,远离尘嚣的快慰,不是任何人都能领受的。一个在穷乡僻壤经历了太多生活苦楚的人,对这份大自然的幽静,也会变得漠然。仇大畏明明是公寓里往来租客中的一员,却时常半是轻蔑、半是同情地瞅着其他人,似乎自己疏世而独立。
洗新革面固然要落到思想和精神上体现,可外在形象上也马虎不得。仇大畏觉得身上发痒,他决定去洗个澡,再买几件衣服。自从前世被团丁抓住那会儿,一直到现在,他已半个多月没洗浴,衣服底下掩着股熏鼻的汗臭。
县城外一条小河,从旧祠堂边的密林深处穿过,河水清澈、舒缓,是洗澡的好去处。仇大畏拎着条大裤衩,脚踩着存留着太阳余温的卵石,一颠一颠地向河边走去,像只活蹦乱跳、满含幸福地奔向稻田的青蛙。
仇大畏选好了一个位置,脱掉衣服,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水中。水花拍击在他轻飘的身体上,心也似乎飘然起来。他享受着水中畅游的快乐,不再去想过去生活急流中的暗涌。这个澡洗得真是痛快淋漓。
刚上岸,换好干衣服,黄友力居然也来了。这家伙,嘴里哼唧着不知名的小调,两条腿走路踉踉跄跄,像是喝醉了酒,又似乎与下乡收租的地主管家同属一路。掮客的记性总是极好,眼光又十分厉害,瞥一下,便能八九不离十地看出每个人曾经的经历和现在的境遇。
当黄友力走近,瞅见仇大畏时,黄友力叫嚷道:“喂,瞧你眼熟,你是新来的吧?”
仇大畏打量了一眼,回应道:“是啊,怎么你也是来洗澡的?”
“对,洗澡,不光是身子脏了要洗,染了晦气也要洗一洗。” 黄友力说着,眉开眼笑,表情十足。仇大畏有些不高兴了,好像一提到“晦气”,就在暗讽自己。
“晦气?看你样子像是捡了个块金元宝,吃啥七荤八素了吧。”仇大畏带着呛音问道。
“小子,还是你脑子灵光。” 黄友力答道。
“脑子灵”,仇大畏头一次听人这样夸奖他,有些愕然,又感到欣然。“脑子灵,脑子灵有什么用,这年头,有钱才灵……”“嗨,你是干什么的?”
黄友力眼睛一亮,仿佛又有寻着了什么买卖可做,有空子可钻,有利可图。“干啥的?和你一样不甘穷酸命,天天想着发洋财的。”
“发财?财那么好发?那么好发前世的孔四还考什么进士、举人?”
“做进士先生、举人老爷当然好,可考不上,也不能一辈子穷死。瞧瞧这世道,比做官绅老爷还牛气的机会大把存在。”
“大把存在?”
“当然,不过要放下脸来,敢于赴汤蹈火,能够替人拼命?”
“拼命?”仇大畏心里一翻个,“革命那会儿不是拼过一次吗?本就烂命一条,再拼也无妨。”想到这,仇大畏亮开嗓门道:“拼命,有什么不敢?”俨然自己是个无畏的战士。然而不过三秒钟,他脖子一歪,又疑狐道:“怎么个拼法?”
黄友力确是老谋深算。或许是出于职业病,又不经意地玩弄起掮客那套吊人胃口,让人着急的伎俩。他摸了一把下巴颌,挺了一下腰肢,说道:“先别急,等我洗完澡慢慢聊。”说完,他脱了外衣,像一只蛤蟆一样蹦起,仿佛前面有只即将到嘴的飞虫,待他扑将过去。只听见噗通一声,他扎进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