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村庄
当我下午回到冈上镇蚕石村的老家时,我从虚掩的后门进屋,丢下行李,叫唤了两声“妈”,这喊叫声在新盖楼房的若大个厅堂回荡开来,显得格外清脆。 我并没有听到我妈的应答声,倒是邻居家那条栓在猪栏里的灰黑色的土狗,被我这波叫唤刺激得一个劲狂吠。从它那充满警觉和敌意的吠声中,我知道,它对我完全陌生,毕竟,从大年初七至现在,我离开家又半年多了。一串狗吠声没还来得急休止,猪栏外西边竹林里又炸锅似的闹开了花:几只鹅嘎嘎地引颈长鸣,几只鸡也高亢地咯咯拉响了警报。一只黄鼠狼突然在后门口老屋蒿草丛生的廊檐下探出赫黄色的身子,四下扭动脑袋张望了片刻,然后消失了踪影。
没想到,我的不期而至,竟打破了这么多生灵的平静。我猜,我妈八成又去村里谁家打麻将去了。
我妈回老家生活是在这栋新楼建成并入住以后。至少在此前十年,我妈在村里不曾住过一天。十年前,我侄子洋洋出生了,我妈被我哥接到了东莞,带着她心心念念的孙子,生活了四年;后来,我女儿樾樾出生了,我从东莞把我妈接到了珠海,在又一个陌生城市看护着自己的孙女又生活了两年;四年前,我大哥的女儿瑶瑶也出生了,她便回到了离老家约三十公里远的莲塘镇,在我大哥家带着这个新生的孙女又生活了四年。虽然离老家不远,但这栋四处是漏点、满处是灰尘的老屋,是无法再住的。因此,能回村里住几天、听听夜暮蛙声和大清早的鸡鸣,便成了我妈蓄积心中多年的梦想。幸运的是,在我大哥的牵头操持和我们兄弟三人的齐心协力下,我妈的梦想在她鬓上银霜的年纪时,顺利实现了。更何况,近几年老家所在的村子在镇政府的统一规划和支持下,新铺了柏油马路、安装了太阳能路灯,翻新了祠堂古宅,连那大大小小的河塘堤坝,都按湿地公园风格改造一新,过去残破的旧貌如今已换了新颜,并还几分熠熠生辉。这下,我妈更是打心眼里不愿再在城里,随她的儿孙们一起生活了。
当我妈散了牌局,走回家中时,我已经巡视庭前院后好几遍了:只见一垄密匝匝的花生苗在院门外南侧的空地上,绿油油地生长;一蓬水凤菜匍匐在内东南角的三角空地上,向着四周和天空使劲伸展细茎嫩叶;十几株辣椒藤和茄藤,正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和紫花;连南院墙的矮栏杆上爬的都是一串串的藤苗,几条小丝瓜屁股上缀着黄花,掩在藤叶下偷偷生长。
我在观瞻她的小菜园,我妈先问我几点到的家,然后又骄傲地亮开嗓门说道:
“你拍拍院子里那个大点的麒麟瓜是否长熟了?熟了就摘来切了。”“楼檐下的红薯估摸着还有三两个礼拜也能挖了。”
老太太对有限土地的种植利用能力,我这回算是见识了。院内四周但凡覆盖着泥土的地方,种的绿菜一片郁郁葱葱。连后门口土路边上的一小块桌面大的地,都种上了红豆,长出了齐膝盖高红豆苗。
我对我妈说:“种这么多菜干嘛?你一个人吃不完,又卖不掉。送莲塘我大哥那,那两口子也难得在家。”
我妈不假思索答到,地里长菜总比长草强。吃不完的莴麻叶,我都做成了腌菜。你回珠海时可带上一罐。前几天我掐的一捆水凤菜,还让陈方人带到集市上去卖了。
我问:“那能卖多少钱?”
我妈似乎听出了我话中的不屑。她答道:“钱多钱少无所谓,好菜不能烂地里。”
我又问:“陈方人年纪七十多了还在种园卖菜?”
我妈说:“她家那几兄弟妯娌不种的菜园,人家都要来种了。”
我说:“那么多园地,又七十多岁了,她种的来吗?”
我妈说:“现在也越来越吃力了。但何只捣弄菜园, 她家不是有几棵柚子树吗,人家每年腌腌柚子皮,都能卖出五六千块钱呢。咱农村出身的人,只要干得动,就闲不住;能自力更生,就不会拖累子女。”
听得出,我妈这是话里有话。她既评价了别人,也在表达自己。
遵循我妈有关瓜的指示,我把目光聚焦院中间那个被铺耐火砖合围的土坑,那原本是预留出来栽小树苗绿化庭院的。我妈没把它用在正途,而是在我三伯父家要了株瓜藤栽上。可能是水份、养料管够的原因,如今,这瓜藤碧绿的枝蔓像是从土坑里溢出来似的,铺了个满地。一个碧色并带着条纹的西瓜鼓囊囊地躺在肥大的叶子下,有排球一样大。它的周围,还有四五个拳头般大的小瓜四散在铺开的藤蔓下,偷摸生长。这对从小爱吃瓜,但之前家里从未种过瓜的我来说,感受自然非同凡响。我弯下腰,摸了摸那个最大的,左拍拍、右拍拍,凑近耳朵听着声响,再瞅了瞅天上飘着的乌云和地上腾起的潮气,回头对我妈说:“这瓜还没熟透,让它再长几天,多晒晒日头,还会更甜些。”
此时,我妈也从屋门口走到了院内,她看了看我,又环顾了小菜园,用介绍的口吻说:“前些天老么下雨,水凤菜淹死一茬,现在墙角落长的是我补种的。”“豆角苗也长高了,这两天你跟我到河边一起去砍些细竹子,让豆角牵藤。”“花生差不多也可挖了,你回珠海时带一兜走,给樾樾煮盐水花生吃。”
看着我妈言语间露出的满足和微笑,我似乎理解了她把她的小菜园翻种的如此精致的原因,那就是收获的快乐和劳动的价值。能让人舍得付出并相信能得到回报的,只有土地。更何况,还能锻炼身体,并自食其力。
我起身进了屋,我妈说:“你中午吃过没有?”
我说:“吃过了,不饿。”
可我妈还是把餐桌上的菜罩子掀开。俨然是让我再干一顿饭的架势,又像是彰显一下种植成果的展示。好嘛,四个盘子一个碗,妥妥的四菜一汤。除了盘中的鲫鱼和菜中的碎肉是街上买的外,其它都是小菜园的产出。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腌菜送嘴里,只听见腮帮子上的牙嚼得“咯吱咯吱”响。
我说:“这是用莴麻叶做的?怎么跟嚼萝卜干似的,口感确实不一样。”
我又问:“刚刚去哪儿呢?”
我妈说:在健健家打了几圈牌。
我说:“健健,他还在家吗?”
我妈说:“又去非洲了,都快走大半年了。”
我说:非洲?多久才能回一趟?
我妈说:“嗯,那可能要一两年。人家在附近和南昌做点泥工收入也不少,但零零碎碎的存不上,在非洲务工包吃包住能攒上钱。人家在家里做了新屋,两个儿子都那么大了,还在莲塘买了房,都是在外面拼来的。”
我又问,村上这半年有什么事发生?
我妈说:“大毛子死了,敬养院还送他去了医院,可回来没多久就死了。还好,也活到快八十岁了。” 我听了,心中一阵惊愕。因为过年时,我还见过他。
健健家和大毛子家以前一个在我家西边,一个在我家东边。真正称的上左邻右舍。
健健和我是本家,与我同龄,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跟着他爸放鹅、做泥工,后来二十出头就结了婚。 他在大儿子才几岁时,便经亲戚介绍,劳务输出去了非洲打工。这么多年来,我见他不超过三回。他父母——爆子叔和米兰婶也是非常勤快之人。种田、作园、养鹅、做泥工,样样都来。种田、作园是主业;养鹅、泥工是副业。有主业在,副业挣多挣少,都不大紧要。可造化弄人。他家盖第一栋楼时,米兰婶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十多年后拆第一栋楼盖第二栋楼时,爆子叔在新楼没住一两年,就因酗酒患上了严重肝病,也离开了人世。
我记得,米兰婶去世前一天晚上,月色当空,她拎了桶新洗的衣服在我家老屋屋檐下晾,她说:“人家的衣服晒日头,我家的衣服晒月光呢。”
爆子叔去世前的半年,我回了趟老家,顺便看了一下他。他倚卧在床上,摇着胡子拉碴的脑袋说:“现在田都包给人家了。鹅也不好养,有禽流感。其他都干不动了,就门口种点菜园。桂英(儿媳)到街上的超市收银去了。怎么办呢,就算帮帮健健。”
我安慰他说:“左邻右舍都夸桂英人不错呢,勤劳、肯干,里外一把抓,家里还收拾得干干净净。人家都说是米兰婶婶在世时一样呢。”
他欣慰说道:“健健在非洲。咱家的厚生崽在外都还好。不像某某的崽外出打工没一两年,头发就染得黄黄绿绿的,和雀子毛一样。听说还沾上了吸毒呢,见到沾亲带故的就讨钱,不给就赖,那还怕钱多啊……”
大毛子是个老单身,年轻时跟着驼背的哥哥和眯眼的嫂子一块过,一起养大了侄子侄女四人。他们一家和我家曾是多年的邻居。兄嫂前些年先后去世了,后来他侄子在北京打工,挣了点钱后便在进村的马路上盖了新房,他在侄子家一个人生活。
那天,我刻意路过他家门口,喊上一嗓子:“大毛子”,并随手从烟盒掏出几根烟。
他听见我的喊声,就会应一声。
我说:“吴群回来了吗?”
他说:“哪有这么快,要过年差不多。”“你是勤勤俭俭吗?”随后起身从门后的摇椅上探出脑袋,抬起那双被白内障敷了瞳仁的眼睛。他总分不清我和我二哥谁是谁,索兴把我哥俩儿的名字都叫上。
我说是,便向他递了三根烟,一根让他点上,两根帮他夹耳背上。
我说:“吴群还在北京做家俱呢?”
他说:“在。”
我说:“花兰、春兰会来看你吗?”
他说:“侄女嘛,年节会来看一下,放下东西便走了。”
我说:“你身体还好吧?”
他说:“就眼睛看不到了,做过手术但不见好。医生说是眼萎缩了。我眼睛好的时候,作园种地根本用不着他们。”
大毛子何时去的敬养院,我不清楚。但我想,他终究没能抗争过劳动力丧失的孱弱和一个人生活的寂寞。
这些人、这些画面常萦绕在我脑海。我本想通过多回几趟老家来挽留点什么,可日日、月月、年年,时间一晃,便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我又问我妈:“大哥常回来吗?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怕不怕?”
我妈说:“这村前屋后,都是老人看家,快成老人的村庄呢。我一个人住,自由自在惬意得很,怕什么!你大哥开车到处我拉货,说又去甘肃了呢。吃这碗饭就如此。只是盖了房,乡下有落脚地了,人回来倒更少了。
老人的村庄。是啊,我不由的朝北回望蜷缩在这家栋新楼后面的灰黑色的老宅。老宅是我父母和我叔家共有。时光就像潮水一样,在我小时候涨潮,在我长大后又退潮。那里有潮起时,我们这个大家庭约摸十口人一起热闹生活的印迹;也有潮落时,我奶奶一人留守老宅,坐在门廊墨绿色的木沙发上等待和遥望的记忆。那时,我妈在县城找了份有稳定收入来源的门卫后勤工作,我们哥仨在外地也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年节寒暑假才回几趟。我叔婶也因孩子大了,老屋住不下了,搬去了别的地方。
如今,我妈老了,家里和村前屋后的长辈们也都老了。时光的潮水把他们从儿女们生活的城镇送回老家这个宁静的岸上。
每次回家,我串门的首站便是伯父家。伯父、伯母都在家,他们见到我,一边热情地让我坐下聊天,一边拿出瓜子让我嗑。我见他们与儿孙聚会的一张张照片整齐地贴在客厅的墙上。望着门前他们老两口种植的青青菜园,我想,想到此情此景也精准地发生在了我妈身上,不禁感慨万千:
他们在农村土生土长,于是我们也在农村土生土长。他们扯大、又送走了我们,用浸润着他们血汗的这片土地产出的鱼、米、钱、粮。后来他们随我们进了城,迁到异乡,带着能渗出土地味儿的蔬菜和鸡、羊。他们离开曾播洒过他们血汗的土地,为照看他们的孙孙——我们的儿女,耗散体力还充盈的花甲时光。如今,他们真的老了,干不动了,身子佝偻,发落银霜。他们不愿再待在城里,我们的儿女也大了,无需他们看护成长。他们在他们儿孙的城里,无念无想,于是他们返回农村,住自己的屋,种自己的地,嚼自己的粮,冲洗自己和儿孙们的照片,挂在墙上。他们望着马路往来的行人和车辆,无比踏实地回忆这一生奔波的苦楚和岁月匆忙。这是怎样一种思之又疼、疼之又痛的轮回,一种驻守在来路和去途上的幸福的凄凉。
从伯父家回来已是傍晚,我妈要出门走走,锻炼身体。她问我愿不愿陪她一块去,就当散步。
我问:“路上车多不多,安不安全?”
我妈说:“就村上的小道,又不是什么大马路,出来走走的大部分是村前村后的上了岁数的人!”
路上,我妈与遇到的熟人打了一路招呼。我能认出的,却只有寥寥几个。此时日落西山,青蛙躲在田间呱叫,水鸭浮在塘中泅游,鸦雀藏在密林啾鸣,水葫芦掩映夜暮的霞光下密匝匝地生长,月亮立在枝头凝望。 看着村边小河对岸的田地,我问我妈,我们村小组的田都给谁种了?现在也不见“双抢”了。“双抢”是以前七八月份,我们这战烈日、斗洪涝,抢收早稻、抢种晚稻的紧张劳动场景。我妈说,原来是火根、兆贵,现在不知道又转给谁了。如今哪有什么“双抢”,也就种一季了。种一季的话,单季产量会高些。栽禾变成了抛秧。除草有除草剂,再也不用跪在田里耘禾。割禾有收割机,开到田里直接麻袋装谷就行。稻草也没人要了,全被机器打碎丢田里。现在种田,是懒人的种法。
听到这,我脑海里又闪现出这样一幅图景:农业生产方式的转变、城市的就业机会,让过去的农民在悄然而逝的一二十年间逐步退出了土地。现在他们老了,身体已渐不如前。他们从乡村田野、厂矿工地退守,从子女们生活的城市和家退守,从四五十岁退守到六七十岁,从乡村、城市奔忙的广阔天地退守到村前屋后精耕细作的小块菜地。这是他们固守的最后阵地,也是他们生活的信心、底气和对过去生活的静静回忆。
散步回到家,我想,也许有一天我老了,也会静静地待在家,翻种门前屋后的小块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