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依我看来,它是秦文化的活化石。作为陕西人,耳濡目染,我们的精神文化自然而然地打上它深深的烙印,不管你爱它还是不爱。
我生长在渭北,自小就随母亲看秦腔戏。那时候每到腊月,村里就张罗着排戏,组织一帮秦腔爱好者,吹拉弹唱,分工合作,咚咚----跄跄,嘀嘀--拉拉,热热闹闹地就开了。春节到了,戏也就排练好了。从初一到十五,几乎每天都有免费的戏看。一般来说,白天多唱折子戏,晚上才演整本戏。我母亲是戏迷,也培养出我这个小戏迷。整日和母亲乐呵呵地坐在台下,看痴情的白蛇娘娘,看忘恩负义的陈世美,看荆轲刺秦王,看双胞胎兄弟李遇春和周天佑的爱情奇遇。有的戏,那时的我真看不懂。比方《荆轲刺秦》,《下河东》……这些历史剧多的是男角唱,他们唱呀、打呀,杀呀。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脑中一概不知,只顾看热闹。不过秦腔戏中的爱情戏,那时的我是爱看的,因为那些小旦实在俏。她们天生一副俏模样,再穿上那些光鲜的戏装,又经过化妆师的精心打扮,一颦一笑,顾盼生辉,加上那脚下麻利的玲珑小碎步,简直让我爱死了,恨不得亲她几口。而我最喜欢的莫过于戏中那些巾帼英雄。比如《杨门女将》中的穆桂英,本身长得好看,再加上那一身的英气,最是她花帽上的一对美翎子,摇摇摆摆,飘飘荡荡。我的心,宛若一只花蝴蝶,在那翎子上空飞啊飞。
京剧、越剧、黄梅戏,我都看过一些,不过我认为秦腔中的男角最阳刚。尤其是扮花脸的, 典型的莫过于包拯,浑厚的嗓音吼唱出世间的浩然正气,那真是所向披靡啊!母亲对我说红脸和黑脸是忠臣,白脸是奸贼。包拯就是铁面无私的大清官。还有那黑脸的张飞,红脸的关公,个个真真铁骨铮铮,而秦腔正好适合表现这些英雄的个性,吼一声,震天动地,豪气冲霄汉,直吓得敌人胆战心惊。这,真个爽!
小时候,自己觉得秦腔戏中很多东西太好笑。比如戏中人手里拿条花鞭子——那是马鞭子,身体摇摇晃晃,从台东摇到台西,又从台西摇到台东。母亲告诉我那是骑马。那就是骑马? 我怎么也想不通。还有坐轿或辇,一般是前后四个人左右手各抬根棍,大体比腰稍低一点,左右各挂一片美丽的带流苏的布,上面绣着龙啊凤啊。然后有一人站在中间,几人一起走着,往往中间的那人是主角。他/她边走边唱。母亲说那人坐着轿/辇。而我一头雾水,那就是戏里的轿/辇?! 哈哈!。还有《拾玉镯》里的那姑娘,手中明明没有线,也许有,是我离太远看不见,捻线时,二胡摹声,极像极像;明明没有门,手却作开门状;地上一只鸡也没有,却咕-----,咕——,咕—— 地叫着,煞有情趣!后来看文学书,才明白这就是中国戏剧(包括秦腔)的另一种“虚”化的美,好妙啊!
小时候看秦腔戏,我有时也能看懂,甚或入戏。那时的我,特喜欢《白蛇传》里的白蛇娘娘。她,素衣一袭,纤尘不染。身段窈窕,面若盛开的莲,能不惹人生怜。最是她如水的,缠缠绵绵的痴情,像缕缕丝线缠绕着我那颗敏感的心,她难过,我也难过,泪水漫脸颊。还有《铡美案》中的秦香莲。《三对面》一折,很是精彩。民妇秦香莲在皇姑女面前,毫不自卑,也许有包青天撑腰吧,她和她在包拯面前义正辞严地辩理。戏中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唱着,辩着,吵着,好不精彩!劳动人民呼唤公平正义的呐喊声在这出戏中表现得淋漓尽致。除了包拯,秦腔戏中还有很多的不畏强权为民请命的父母官,《海瑞罢官》中的海瑞,《谢瑶环》中的女扮男装的谢瑶环,这些戏中人的品性都深深地根植在我童年那幼小的心灵深处。秦腔,美丽了我金色的童年!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大队(那时一个村就是一个大队)上那大喇叭,除过通知外,广播得最多的莫过于秦腔戏,冬冬夏夏皆如此。冬天,耳畔响着热火的秦腔戏,周身的寒冷都消了很多。夏天,大热天,耳听那热辣辣的秦腔戏,越听越热,汗流浃背,好像在蒸桑拿浴。秦腔哪,就这么热火!
在农村,乡间小路,田间地头,你随时,随地都可能听见农人们唱几声秦腔,我常听见有人唱《周仁回府》里的几句“见嫂嫂她直哭得悲哀伤痛, 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也偶尔听得《宝莲灯》中的几句——“刘彦昌哭得两泪汪汪,怀抱上娇儿小沉香……”。我母亲钟爱“阳春儿天,秋艳去田间。手提着竹蓝蓝,又拿着铁铲铲……”她的喜悦,伴着秦声秦韵,飘荡在清亮亮的空气中。草也笑,石也笑。远处鸟雀声声,风鸣阵阵,偶尔还听得几声田鼠吱吱的叫声。我祖父呢,他有个收音机,每当中午十点半左右,陕西台就播送秦腔,祖父从地里也就回来了,准时打开收音机,名家的秦腔段子悠悠地从收音机里流淌出来。这时候,祖父端起他的水烟锅,边听秦腔,边嘟噜噜地吸水烟,笑眯眯的,好悠闲。岁月静好,流年美妙。秦腔,温润了农人们艰涩的岁月。
待我上了高中后,村上也很少唱秦腔戏了。只是偶尔在邻人或亲戚的丧事上,才听到秦腔。这时候演唱的多是悲亲之类的哭戏。典型的就是《大哭灵》。丧事本来就悲,加之乐队和演员的渲染,更加增添悲痛的气氛,只唱得孝子嚎啕大哭,不孝的子孙也啜泣。围观的群众也大多泪泠泠。泣成一片,苍天含泪,草木悲戚,我们的大秦腔好有威力啊!等到棺中人入土后,乐队演奏的秦腔曲目风格不似先前那样悲了。毕竟活人还要继续生活。
如今,故乡的农人们组成秦腔自乐班。太阳刚下山,那一颗颗痴爱秦腔的心就痒痒得不行了,急急忙忙放下农具,奔向自乐班目的地,拿起话筒吼一通秦腔,那浑身的细胞都沸腾起来了。这时,周身的疲劳,生活的烦恼、焦虑,都统统地消融殆尽。
秦腔,西北人精神文化的航母,承载得太多太多,我一纸文章岂能道尽?祝愿这艘航母永远古老而又年轻,再度迸发青春的光彩。
写于201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