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之客
(邓爱勇)
我知道,这是我的春仁姨父七十一年间最受瞩目的一次,鞭炮、唢呐、哭泣……那么多的声响和热闹皆因他而起,那么多的人和车全为他而来,人们毫不吝啬地将以往来不及说出口的种种赞誉赠予给他,他的美德在屋檐下屡被提及,并经由田野和村道吹送至临近的村庄。不眠不休,他在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踏踏实实睡过三日后,由至亲友邻目送着他和他短暂容身的黑匣子被缓缓推入。青烟升腾,这个寡言少语的男人以从未有过的洒脱姿态就此彻底远去。
几乎可以肯定,这场仪式的庄重程度,超过了他的出世、娶亲、寿辰等任何时刻。他的亲友和族人暂且放下了手头大小不一的俗事,从或远或近的各处聚集到村庄。风渐起,越刮越劲,天气由前几日的炎热如夏转入寒凉,山野萧瑟,但因为人气和车辆的汇入,村庄的热闹却堪比春节。
在田野、山林、工地忙忙碌碌大半生,我的姨父终未挣下多少家业,唯一毫不费力就留存于世的是他的辛劳和隐忍。无需作为旁观者的我赘述,他掉落于田土的滚滚汗珠记住了这一切,那些因他经年捏握而变得光滑顺溜的锄头柄也足可为此证明,他收工夜归途中的明月更是洞悉这个男人的沉默。这是传统乡村里最多见的男人面孔,将心事隐藏,有太多的不甘和不舍未及说起。人们自然有理由认为,他生前苦累太多,欢愉太少,需要以世间认可的方式去抚慰补偿这个饱经岁月风霜的灵魂。虽因殡葬新政推行的影响,以往繁复的仪式不得已作了些删减,但他的儿女家人仍倾尽全力,好让他的这次远行显得体面和隆重。祠堂内靠墙处,停放着为他准备的新居,武将和石狮拱卫于门阶两侧,前有金童玉女引路,仙人迎候,护院的狗、打鸣的鸡、骑行的马正等候它们的新主人差遣,各色小灯泡和纸花将房屋装裱的簇新。那些他从未经历、求而不得的盛大场所和场面,此刻在他的无知无觉中轻轻松松就为他准备停当。至少从表象来看,这处花费千元添置的楼宇庭院比他生前的住所要好上很多。
让人稍感安慰的是,我姨父栖身的浒水村是个有着八百多人口的较大村庄,他的族人也足够多且人心看齐,一声召唤,散居各处的村人及时赶回组成了“八仙”(抬棺人)。他们是这场仪式的总导演,而围观的生者只是看客,有了他们的操持,人们自然无需担心丧仪的行进有啥纰漏。停灵前两日,“八仙”到场忙碌的事少些。到第三日,说是前来接灵的灵车将于中午一时到达,“八仙”手头的动作加快了些,却也是忙而不乱,这时祠堂前的鞭炮声一阵紧似一阵,送亡者上路的喝彩声一句高过一句。“八仙”之一的芳根告诉我,高声喝彩是要给亡者壮胆,可赶走沿途滋事的宵小鬼怪。
你姨父得病受了苦,但“八仙”到齐了,能赶回来的都来送了,也算是一种福气。今年四十三岁的芳根对我说,旁边芦茅沟、塘下这些人少的小屋场就难办了,有人走了,“八仙”难请,托到外村人的头上来,总没有对自家村里人那么上心,“八仙”有时到不齐,走都走不安心。说完,他摇头。
抬棺是一项无报酬的差事,也是一场丧仪的核心环节之一,刮风落雨、地面湿滑、路途陡峭等种种难处,都不是抬棺人出差错的理由。起棺时,哭声响彻,八名抬棺人高喊一声,齐齐发力,上山途中既观前路又看脚下,将每一步踩得稳稳当当,要在沟沟坎坎坡坡的不平中踏出一条平顺之路,算得上一件动脑又耗力的重活,他们嘴头的香烟烧出了长长的烟灰,也顾不得用手弹一弹。以芳根父亲做抬棺人三十多年、芳根三十五岁即愿意接手这桩苦差的经历来看,芳根父子是良善之人无疑。而我的姨父唤我的父母亲为大姐大姐夫,也做过他们最后一程的抬棺人。那时,姨父闻讯及时赶来,沉默地忙碌着我父母亲的身后事,垫草纸、钉棺木钉、麻绳捆扎、起棺、落棺……事情繁复而不容疏漏,他的专注和有条不紊安抚了处于巨大悲伤中的我,我的心头由此多了些温热。我想起了在我读师范时十几岁的年岁里,我到浒水村找姨父,要跟他去二十多里外的工地做暑期小工。姨父没有迟疑,当即找到同村包工头炳根把这事定了下来。拖拖沓沓做过不足二十天后,我懒劲头上身,他也没有怪我,在一个夜里领我去炳根家结工钱。炳根念我一个读书人还能吃这等苦头,手一松多给了我一些钱。出了炳根家门,姨父嘿嘿嘿笑出声来,说,蛮好,还蛮好。他为这份意外降临的小恩惠由衷地开心,似乎读书人身份带来的虚名和实惠让他也跟着沾了光。
这样的一个老实人,根本无需他本人的表白和旁人的转述,他的真和好、良与善就如一粒种子,在感念于他的人心头种下、生根、长叶。在回乡奔丧的夜行火车上,窗外光影明明暗暗,悠忽闪过,这是单调乏味的拖拽回放,我面对无边的暗夜苦思冥想,试图为自己心虚的豁达寻找到更多的理由。抛开那些浩如烟海的宗教、哲学著述学说,也无需去巍峨挺立的庙宇教堂寻访,身居南昌的写作者范晓波以一篇《无涯》启示了我:人都是在世上作客,我们所有的担忧与慌乱,全都因为在世事中陷得太深太痴,把购物而非观光看成旅行的意义,把短暂的瓜葛看作永恒的牵绊……不妨从容一点,宽容一点,自尊一点,自爱一点,像个有礼貌有风度的客人,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我看到,豁达与从容其实无处不在,这个很多人穷其一生未能修成的生命状态,被更多人以最简明的方式进行了诠释和践行。那个在丧仪上担任唢呐吹手的满根,是临近的北宅村人,娶了我村的瑞英为妻,他家与我二姐家交好。我走过去打招呼,闲聊起他的演奏收入和入行经历。吹唢呐三十多年,他从一个毛头小伙吹成了奔六的中年人,也为两个儿子买房购车尽了做父母的心意。他凭着一支唢呐在红白喜事之间自由切换,既制造欢喜,也渲染悲怆,无数的人被他吹散了阴霾,吹开了笑颜,也有人被他吹起了心事,吹出了泪花。我突兀地问他,还会有吹着吹着想哭的时候吗?满根实在,说,刚入行时有过,如今不会了,见得太多。他给我介绍他的乐队成员——一个唱哭戏的临县女子,这个不知从何时兴起的职业如今成了她的主要收入来源。我获准可以翻看乐队的几本词曲唱本,从唱本卷边污损的程度来看,她为我姨父“哭”出的每一句都经过了一遍遍的排演,只需哭腔中间或拖长响亮的喉咙哽咽声,就足以营造出大部分逼真的效果,使人不觉间忽略了这只是一场事先做过准备、也有即兴发挥的表演,让围观的妇人撩起围襟背过身去拭泪。回想十几年前的青年时期,我曾极度嫌恶这种靠假哭赚钱的方式,而此刻的我却问这个以唱哭戏为业的他乡女子,唱这么久累不累?喉咙会不会哑?在得到“要讲技巧”的回答后,我甚至对她报以了会心的一笑,我想我是变了。
也有人借着一些便利,更早地完成了对这一命题的自悟。我惊讶地发现,在我的姨父被推入的那处神秘场所对面,竟然还开有一家小店,售卖些水、饮料、槟榔等常见货品零食,这是怎样的一门生意?哪些顾客在此淡定地嚼食槟榔、享受零食?店主每日一边看着近在咫尺的对面青烟升起,一边盘算着当天的收成,又会是何种感受?一连串的疑问萦绕心头不得解,我不由暗笑这个店主该是世上最“想得开”的生意人,他独特的选址创意堪比最佳营销案例。而在那处神秘场所内,当火焰吞噬亡者的一瞬间,有司炉工在炉前走动巡视,对几米外亡者家属呼天抢地的哭喊视若无睹。我猜想,这并非漠然,应是淡然。他或许在最初从事这份特殊工作时有过动容失态甚至翻江倒海,然而在日复一日的沦陷之后,他明智地意识到不能任由泥淖围身挡路,那样他将难以应对生活的重压,享受尘世的欢愉。最终,他用意念狠狠斩断了那些疯长如野草藤蔓的古怪念头,从惶惑和迷失中渐渐抽身而出,活成了一个圆融而练达的灵魂摆渡人。
花鼓山黄花岭,视野开阔,眼前的道路村庄和田野山川一览无余如一幅长卷,这里隔着浒水村十余里,是我姨父的新家。立于岭上环顾四周,大地苍茫,我目睹过它以深沉无言的姿态接纳了我的诸多亲人。我愿意相信,他们在另一个维度里得到新生,重又团聚,祖先们为每一个后辈的投奔而庆生祝福。那里或有着另一番欢愉的场景,要知道,即使经受了困窘和病痛,在这么多年这么多次的梦境里,我的母亲却从未示我以愁苦面容,她总是安静怡然地看着我,笑吟吟地抚摸我的头。我明白,她是以此要我放下心来,对她少些牵挂,我据此认定她在那头的日子舒心而畅快,全无世人的苦楚和无奈。
由此,我心释然,下得山来,投入这滚滚尘世的沸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