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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爱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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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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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新天

这座城市,庞大似无边际,喧嚣昼夜不息,城内多高楼,多车流,多传奇,多争斗,多欲望,街面走过衣着光鲜又满腹心事的人群。烦了累了,掂量过荷包和时间后,去离得稍近些的江浙皖,躲上三两日清净,也不过是从一种疲累到另一种疲累。

五一假期,我的妹夫问我,七座商务车已定好,一起去淳安千岛湖吧?我没去,只让择远随他外公舅舅一同去了。返程,妹夫遇上大塞车,导航提示的三个多小时车程,足足走了十多个小时。深夜到我家楼下时,大人小孩已睡得东倒西歪,人困的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其实,在妹夫邀约前,我原想着,放假前这日下班后赶火车,夕发朝至,一早可到赣中新余。与等在站外的同学哑兵,到常去的城北那家粉店,吃一碗肉丝腌粉。兴尽回村,闲逛,闲扯,再去离村不远的芦茅沟山庄小住。山庄有干净的空房间,供客留宿。推门开窗,四面都是山,听风,看树,尝果,阅读,行走,发呆,三两日在此,比待城里过的踏实。只可惜,错过买票,浪费了一番好兴致。

计划作罢,有些空落。潜意识里想为这次小缺憾做个修补,我给山庄主人胡小根打电话,问他疫情影响:舅,水库上情况怎样了,来玩的客人多些了么?这么多年来,我没改过口,一直把芦茅沟叫作水库,舅舅和周边的村民也这么叫。至于山庄这个新名称,只作为乡村休闲的符号,流传于外来游客的口中。

三十多年前,我的儿时,我们还把芦茅沟水库叫作垱湾。枯水时期,河床大片裸露。牛在山上吃草,各种游戏在垱湾上演。打梭总是玩不厌。空地上,攻方将一根粗细适中的木梭抛起,拿一根更粗的长木棒用力击打出去,有几分像打棒球。木梭和木棒取材于老茶树,质地韧实,不易折断开裂。我常做守方,看到木梭带着风声飞来,呼呼呼,赶紧往它落下的方向跑去,用衣服或帽子去接。来不及时,跳起来赤手便去接。木梭打在身上红肿生疼,忍了痛,抓紧,用力向攻方所画的“城”扔回去。玩的兴起,无人注意,牛已泅水到了对面的老禁山,正趴在水边慵懒地看着我们。这时天色渐晚,人人心急,年纪最大的憨子水性好,不慌不忙地脱了衣服,游过去,把牛赶下水。他跟在牛身后,抓紧牛尾巴用力一扯,脚往牛身一蹬,牛群炸开,乖乖游回。到家中,煤油灯已点起,母亲在炒菜,锅与铲咔嚓咔嚓。我抓一把蓬松的干芦棘塞进灶膛,噗,火苗蹿起。母亲说,火笑了,家里要来客。

作为我的童年秘境,芦茅沟是我的欢乐场,我把它藏在心底最深处,封牢。贫寒岁月里,它给了我等同于母亲的另一种安慰。我穿哥哥换下来的旧衣服,去学校时总有几分别扭。但在芦茅沟的山林间、垱湾里,我忘了这些,玩打梭、滚铁环、出阵,摘野柿子、毛栗、覆盆子,烦忧全无。我人生最早获得的那些神秘印象,多从芦茅沟和它周边而来。我们把牛赶入风车甸山谷,成群的猫头鹰被惊,冲天飞起,羽毛四散飘落。我至今不明白,那么矮的小树丛,怎么藏住了如此众多的大鸟?我去找走丢的牛,在狐狸岩的杂木丛里,遇到了一株鲜艳而巨大的野花,令人胆战心惊——我疑心它是大人们夏夜闲聊时提起过的猪婆花。按照他们的说法,谁遇上它,谁就会丢了性命。心神慌乱的我不敢对任何人说起,把秘密保守到了今天。

青云家境好,不用放牛,他比我早入中学后,还常来芦茅沟找伴玩,只是次数越来越少。我从他口中第一次知道,睡觉的地方除了村里人叫的“困间”“瞌间”外,还可以叫作“寝室”或者“宿舍”。耐根猫嘴学会了几句新老师教的“英格丽斯”,一边说着古得摸宁,三克油喂里麻雀,一边模仿做出与人握手的滑稽动作。不知何时,身边一起去山里放牛的大孩子慢慢变少了,成长不知不觉间来临。要读中学了,我暂时放下手中的牛绳,有了第一次远离。

芦茅沟也开始变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纸合同将千亩山林水面打包,我的舅舅成了它的新主人。亲戚们担心他“吃不烂”——周围十里八乡的人,把芦茅沟的几百亩水面看作一口野塘,视山为自家林地,随时取用。夜间,山对面的莲港人来了,撒下粘网,几十上百斤鱼背回去,家里就有了荤腥吃。一早拿去卖了,还可换几个零用钱。胆大的人,日间就来砍柴,砍树。咚,咚,咚,等你循着声音找去,人已离开,地上只留下树桩木屑。

我的舅舅无奈用上了笨办法。我们作为他的亲外甥,都是参与者。夜巡时,不可打手电筒,不能交谈,放轻脚步,摸黑走,这是他给我们交代的规矩,让人平添几分紧张。夜色浓重,山林静默,树影婆娑,有大鱼突然跃起,哗啦拨动水面,搅得人心里一激灵。我走在两个哥哥的中间,不怕,安心的很,还想看一看偷鱼贼的真面目,终没有如愿。小根舅说,看来派出所去村里发通告,还是起了作用的。现在回头想想,震慑是一方面,农村青壮年越来越多外出打工也是主因。总之,偷盗事件渐少,山上的树、水里的鱼可以安心的长了。

做“山大王”,我的舅舅确是不二人选。他本就一直从事苗木种、售,水杉、泡桐、湿地松、女贞,油茶,经手的苗木不计其数,大坑、邓家、浒水、步桥,很多村里有他的育苗田,帮工的农妇都叫他胡老板。他常年夹着个包奔来走去,信息极灵通,似乎没有他谈不成的生意。就这么一年年做下去,赚了钱,也丝毫不见他有阔起来的迹象,还是住砖瓦房,骑自行车。有好事者问起,他总是带着笑摇摇头,说,赚的还不够种子化肥钱。

我后来知道了一个词语:反哺。小根舅育苗赚来的钱,很多都流向了芦茅沟的山林水面里。机器声响,进山的路被填平,拓宽。他请来几十号帮工,发工钱,管饭,常年在山里忙着开路,种树,建房,饲养鸡鸭鱼猪。他拉起线,在屋顶架上广播喇叭,放《东方红》等老歌,很有点战天斗地搞开发的火热。眼见得山里路越来越宽,各色果树、观赏树越来越多,我的二姨却忧心她的弟弟:都扔水库里了,哪看得到一分钱收入?她的弟弟回答,要是亏了,就当作以后养老的地方。

但我的舅舅显然不只为“玩票”,他是彻头彻尾的高效行动派。当我回头再看他当年的所作所为时,我惊讶地发现,他其实是个心思缜密、深谋远虑的高段位乡村棋手,大地山水是他的棋盘。他似乎有意与城市保持距离,从不怀疑田野山林对自己的回报会打折扣。虽然他基本绝迹于城市生意圈里人的玩乐应酬场合,但房地产开发渐热时,仍有众多头脑活络的生意人找来,劝说他成为他们的投资合伙人,承诺丰厚的回报会远大于他侍弄的山林水面和田土。我舅舅对此的回应是以他女儿的单字为名,注册成立了一家园林公司,转型做起了绿化园林项目。至此,他骑行多年的一辆摩托车才正式退役,取而代之的是花两三万块买回的一辆轻便拖斗小货车,自己兼司机。有一次,天下着雨,他见我在郊区等公交车,就把我捎回了在市委大楼的办公室。坐在车上,颠簸不舒适,我想起了我身边一位开着奥迪张口借两百块加油买烟的朋友。

我从来没有跟我的舅舅好好聊上一场,他总是轻描淡写,不诉苦,不炫耀。但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其实并不难,那些山、水、树就是他的作品,满眼绿意让人愉悦,心生敬佩。路人见了,啧啧称赞,说,谁种的这么多树,真有眼光。我出城往北,去下村、水北、鹄山,上新公路两旁的一排排白杨树、香橼树绵延几十里,七八年下来已经成材。往东去水西、罗坊,以及经新欧公路去欧里,沿途种下的树也是密密麻麻,长势良好。不难想象,在晨曦和夕阳的映照下,我的舅舅行驶在乡间公路上,眼前掠过这些高大齐整的大树,就像是将军在检阅巡视自己列队迎候的士兵,那感觉该是何等的豪迈惬意。电话中,我的舅舅讲起香橼树香橼酒的用途功效,讲起他打造了全国不多见的几千亩香橼树种植基地,讲起省林科院的五名专家已闻讯来作考察。只有谈树,你才能感觉到他无意间流露的野心。

芦茅沟就像是个养在山里的小姑娘,在我舅舅的万分宠爱和精心装扮下,少了野气,多了秀气。稍隔上一些时日去看,她又添了新衣裳。路面硬化、停车场、林荫小道、登山步道、游船、风雨桥、酒窖、饭店、烧烤棚、客房、钓鱼小屋、休闲自行车,硬件一直没停,东西一样一样添置起来。孔雀、豪猪、鸵鸟、豚鼠,狐狸,各色稀奇动物陆续来安家。连片的桑葚、枇杷、杨梅、蜜橘、柿子、柚子已挂果多年,滩地种着西瓜南瓜,坡上黄瓜豆角满架,漫山红遍,四季有果。五年前,芦茅沟完成热身,加入乡村休闲旅游的阵营。至此,我的舅舅终于将捏在手里二十多年的一枚棋子落定,满盘皆活。他如一支乡村乐队的指挥,将山风、水韵、果香纯熟地合奏成一首绿色协奏曲,引得城里的客人驾车四十多里来了。掏二十元门票钱,便可在此赏景品果,惬意地待上一整天。逢双休节假日,进山的人大增,车辆绵延几公里,塞满了山路两侧,等候上菜的食客急不可耐地守在厨师锅灶旁。朋友圈里,当我的朋友们说着如何在山庄度过开心充实的半天一天时,我总是发自内心地为他们、为芦茅沟点赞。

我去芦茅沟,在半路上或到后,才打电话给我的舅舅,他常待在山庄。若不在,不用等太久也会赶到。大门口换了一些年轻的生面孔在卖门票,说着普通话,听不懂我的方言。游客来了,欢迎的锣鼓响起,有时还有舞狮表演。在本市的乡村休闲旅游同业中,他的这种迎客方式是独一份,饱含淳朴。而芦茅沟得天独厚的好山好水好名字,更是引人生羡。我的舅舅懂得兜售风景,市摄影家协会组织来采风,他全程陪同,那些美轮美奂的照片摆在眼前,让人惊叹山中换了新天。疫情稳定后,他立即着手布置全市医护人员免费进山游览,一场“抗疫典型”家庭游山庄云直播吸人眼球,网络购票刷码过闸机也已启用。而开通公交线路、开发果酒果茶,则是他下一计划的紧要一步。

我已有一年多的时间未去探访我的童年秘境,对我来说,这是一次稍显漫长的间隔。闲时,我在芦茅沟八百多公里外一座无山的城市,借着网络和屏幕,贪婪地捕捉她的信息,借以窥见故园的影踪。当我回味这份儿时的美好时,幸福和幸运感满溢——只因为,芦茅沟,我迄今最为盛大的欢乐场,仍在以另一种形式,延续和见证家人携游、恋人相见、同学聚会等人间种种欢聚,为我记忆的闸门刷上了一道防锈剂。推开,又见青山绿水带笑颜,一切鲜亮如昨日,驱散我远离故土的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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