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想去打听两个人。一个叫云恒,店下人,是个老单身,个子矮瘦,秃顶,脚微跛,皮肤晒成铁锈色,说话有些结巴,带着扁担勾绳经过邓家村,去山上砍柴。只要不是雨天,就能看到他,似乎他家的灶膛一直等着他去填满。有时他担柴回来,时候尚早,在田里干活的村里人老远就喊,云恒云恒,看看这天色,到了几点?云恒真就放下柴担,抬脸看天,不作迟疑地报出一个数字。有人不信,拿着表去对,最后说,硬是有这么准,就差个几分钟。也有人干活累了,想找乐:云恒云恒,唱个歌。云恒从不拒绝,张口就唱,东方红,太阳升。只能唱那么三五句,多了,他记不住。
还有一个卖吃食的女人,从武郎村来,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上下收拾的清爽,挑着一担箩篱进村,一头装着包子,一头装着麻花,里层的透明塑料布油光锃亮,外头再用白纱布裹了薄棉胎盖住,挡落灰,也防热气散掉。卖包子哦,换麻花哦,喊声不紧不慢,拖出长长的尾音。声音传来,我的玩伴立时四散回家,找父母扒米要钱。到了人多处,见到细伢子,她停下脚步,歇一肩,叫卖也更勤,脸上的笑像是来走亲戚的客。终于,做妈的经不住儿女的纠缠哭闹,一边嗔怪着,一边从裤腰口袋摸出几张毛票,或是用斗量来几升米,堵住了好吃鬼的嘴。日头升高了些,她抽出汗巾擦汗,加快了脚步——两箩篱包子麻花在一两个村卖不完,她得多赶几个村。
通常,卖包子麻花的女人不在我家门前停留,她知道我家吃饭的人多,那么多个碗等着装满,哪来多余的米去换这些精细的吃食。但隔壁邻居田英舍得,回回都拿米去换。有时她掰半个包子分我,白糖芝麻馅,细细咬上一口,松软津甜,越吃越饿。看我贪吃,田英劝我的母亲:发女,细伢的好吃,莫舍不得,也去换几个。田英的话,让我暗暗妒忌做她儿女的受宠。她的女儿众英外嫁后,家里就养着一个独子秋平,男人恒生又是村里数得上的勤快人,大年初一都要扛锄头下田。这样的人家,自然不会亏待了儿子的嘴——想吃就有吃,村里人都叫秋平罐的嘴巴。吃饭时,我跟秋平端着碗蹲塘边,夹一片菜扔水里,比谁家的菜放油多。无一例外,他家的油花总是要比我家多出几圈。考入镇中学后,离家二十里,秋平受不了学校的吃住和管束,又想家,勉强读过十天半个月后,吵着要再回村小学重上五年级。田英心疼儿子,竟也同意了,秋平成了我同学中独一个主动要求留级的人。
砍柴人和卖包子麻花的女人,他们的村庄离我的村庄都不远。店下村与邓家村之间,只隔着一片田野一条小河,走几分钟就到了,隐隐听得到对面的猪狗叫、鸡打鸣,还有细伢子挨打后的哭嚎声。邓家人要出村赶集进城,坐乡村客车,都从店下经过。武郎村稍远些,但也不过六七里,离我二姐嫁过去的北宅村很近。就这么几步路,要打听两个人,其实太容易,花不了几分钟。我只需在回邓家时顺道拐个弯,到店下、武郎找那些稍稍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递上几支烟,难得见到有生人进村的他们,会很乐意与我交谈,一切谜底都会为我揭开。或者,我图方便,还可以找个熟人打电话去问上几句。事实上,我的初中同学周流球就跟砍柴人同村,我有几次冒出了找周流球问问的念头。他的电话号码就在那本毕业聚会纪念簿里,等着我去拨打,但至今我没有去完成这件简单的小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邓家村的外来人也不少,手艺人、走亲戚的客、摇拨浪鼓的货郎、乡村乐手、唱瞎子戏的夫妻,他们大多只每年来一回,或是来过一次后就不再来了。只有砍柴人和卖包子麻花的女人,年年月月都来,为村庄增添几分轻松的热闹滋味。他们或许认识我的父母,但我作为华恒家六个儿女中的老幺,他们绝没可能记住这个时常沉默的细伢子的名字和面孔。既然彼此毫无关联无牵无挂,连在他们引起的热闹面前,我也只是个远远站着的旁观者,为何他们的面孔和声音仍顽固地留存于我的印象中,比那些曾经与我朝夕相处的人还要清晰?我甚至期待着能在梦境里唤出他们,再听一听村里人粗俗却毫无恶意的调笑,还有那充满诱惑的包子麻花叫卖声。或许,睡梦中的我还会为此吧唧嘴巴,流出一嘴涎水。醒来,在微笑中怅然回味。
从蒙童入学起的前十几年,大人们不断催促着那个赤脚小子发狠用功,以求早日洗脚上田,穿上皮鞋投奔城市,家里还为他考入师范学校置办了酒席。他怀着庆幸启程时,尚不懂得回望,对身后的村庄没有丝毫留恋,他即将铺展开的所有人生图景只与城市有关。等他走的足够久足够远,在长江入海口的这座城市停下脚步,他在频频回头中,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天真。他的身后空空荡荡,他的父母长睡在茶山背,他的兄嫂和侄儿女分居各地,再也无人为他捎来村庄的消息。实际上,一个只生活着老人、病人和孩子的村庄,也不会有多少消息产生。此时,这个可怜的中年人彻底弄丢了他的村庄和过去。他失去父母多年,名下没有田土,连当年从父母手中抓阄分得的两间老屋,也在乡村整治中瞬间被扒拉干净,留下一地荒草和一个积水坑。他的三哥特意请假回村,目睹了庇护自己多年的容身之所在机械下轰然倒地,忍着心痛给弟弟发去了那些老旧物件最后的影像。他瞬间被击中,在地铁最后一节车厢的角落转过身去,低头掩饰心头的脆弱。
岁月静好,这是至真至情的期许,它曾经悄无声息地来过我的世界。那时,我得到不多,失去很少,富足从未现身,贫穷常来袭扰,但那些最重要的拥有一直都在,我却对此浑然不觉,无心停留。等它换了一种面孔时,我已无力挽回。一切都在变,当年不愿离家的秋平,如今干着需要频频远行的营生,他和他的大货车行程动辄以数千公里计,足迹遍布云南、广西的国境线一侧。不出车时,秋平有时来找我,我扔一包烟过去,在烟雾缭绕中,听他讲那些惊险或轻松的旅途故事,也掺杂几句对家事的抱怨。岁月教会我坚强和乐观,也赠予我心虚和胆怯,我迟疑着,拖延着,不敢去打听故人的消息。我能打听到他们的什么呢?无非是关于生,或者死,活着与远行。三十多年的尘封中,关于砍柴人和卖包子麻花的女人,我只愿意想象时光温情的一面:打单身多年的砍柴人肯吃苦,如果运气好,可能娶了亲,有了后;卖包子麻花的女人如此勤快,应该能为子女后代多赚下几个家业,天伦之乐是她举手可得的回报。而关于岁月对我们的侵袭和掠夺,比如衰老、病痛、意外和死亡,我们无力抵挡,我只希望它来的慢些,再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