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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爱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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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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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者

小马说,让我试试吧。他下了河,小心地趟了过去。原来,河水既不像老牛说的那样浅,也没有松鼠说的那么深……讲完《小马过河》,他问择远,故事告诉我们一个什么道理呢?儿子说,做什么事都要尝试过了才清楚。这时,窗外余晖渐渐褪去,暮色弥漫开来,南浦大桥上的车流构成一幕流动的繁华。又一日接近尾声,与往日不同,又无甚不同。

此前,这个久远的故事以小学语文课文的形式,尘封于他的童年记忆里。他翻出它,缘于儿子对一堂篮球体验课的反应。他满以为这个安排会让他雀跃、兴奋,可是,儿子皱眉,嘟嘴,手掰紧门框不出门,明显不乐意。到了教室门口,还在用可怜巴巴的哭腔争取打退堂鼓:爸爸,可不可以不去上课啊?他很干脆地说着不行,硬起心肠把儿子拉到了教练面前。

这堂课后,他同妻子有过一次小讨论。妻子说,儿子才五岁,第一次在陌生的环境里上课,要按照教练指令完成各种动作,错了得挨批,重来,刚开始有些不适甚至排斥,也算正常。别只说儿子胆小,好比你吧,不管好坏,这一步走出来了,到现在不还是各种怕?

他哑然,他以为他只是讲故事的人,如何成了寓言里的小马?回想起来,那匹小马的确让他走神了。那一刻,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城市正呈现出令人迷恋的色调,他的脑子里却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八百多公里外的家乡小城。在很多个周末,他一次次盘算着回到她的身边。那些人和物,乡音和噪音,一切都将按照原来熟稔的方式向他热切地靠拢,令人心安。

说起来,他的前东家天生顶着一块好招牌,又以传媒集团的名义,拥有了日渐庞大的员工数量和产业,在红土地上积累下不薄的声誉。这对一名粗通文墨的离岗青年教师来说,无疑有着难以抵挡的诱惑。因为一场糟糕的面试,他刚刚错失了留在省城做公务员的机会,暂时委身于洪都北大道96号的一间办公室里。重返家乡吃回头草还是继续漂泊,这个问题始终如乌云一般,每日盘旋于他头顶驱散不走。焦躁忧心中,风儿不经意间就飘来了,落水的人捞到了浮木,那家他神往已久的单位发出了招考公告。报了名,等待考试,他一遍遍在记录本上写下新单位的名称:××日报,犹如思春的青年男女在心底默念对方的名字,以为借此就可痴梦成真。事实上,此时他仍未恋爱,但他至今认为,这段甜蜜而焦灼的等待过程,炽热浓烈足可媲美他对恋情的向往。终于,他看到了面试考官脸上的笑,那不是敷衍的表情。2003年7月23日,那个去新东家报到的日子,他永远记住了。

后来,一个城郊农家女孩成了他的妻子。作为三个子女中的老大,她憋足了劲,想为家中挣得一些脸面,又因为家境,不得不接受梦想不断被修改缩水的事实。等到进了城,她脸上带着笑,客气地跟身边的同事打招呼,闲时安静地看手头的书。但一粒石子突然就丢入池塘,惊扰到她。上级主管部门来人问,刘老师,有同事反映你经常打麻将赌博,有这回事吗,我们要核实。她错愕,辩解,毕竟她此时连麻将牌都认不全。最终,她躲过了这次子虚乌有的中伤,事后想辨清暗箭从哪个角落射出,终毫无头绪,沮丧作罢。

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她对丈夫说过这个话后,很快就找来了复习备考的书,这与她面对盆里待洗衣服和厨房抹布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她的优势借此开始凸显放大,对那些枯燥冗长的专业词条,她总是兴致盎然,方法得当,像个耐心的妈妈,把怀中哭闹不听话的儿女照料打扮得顺从可爱。她的丈夫替她去司法局领法律职业资格证书,顺便得知了妻子是全市年度最高分得主的消息。

有了这次堪称神勇的经历的铺垫,更大的野心从冬眠中被唤醒,她收到了一所知名财经高校的全日制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她的丈夫为此犯了难,不出意外,她将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两人生孩子的计划也得再次延后。然后,以后呢?可是,一想到那支没来由的冷箭,他立时就决定了。他骑上电瓶车,到一个个办公室取得支持,打包被褥衣服办理托运,陪妻子报名入学。两年在铁轨上、电话中一日日飞快刷去,儿子出世了。等到孩子稍大些,周末,借着一张张车票,一家三口在异乡共同度过短暂的两日时光。儿子随他,慢热,羞于公开表达亲昵和不舍。在虹桥高铁站的巨大穹顶下,他甚至忘了跟妈妈道别,就急匆匆地催促爸爸进站,快走啊,回家!他的妈妈在后面急切地喊,昕宝,昕宝,跟妈妈说再见,没得到回应。她的眼神黯淡下来,挥动的手无力放下,转身拭泪,瘦瘦的背影汇入穿梭的人流,不见了。

你到底来不来?我失眠越来越多,都快抑郁了。很多个深夜,他的妻子打来电话,直奔主题。他无法回答,沉默。不觉间,他在这家单位待过了十几个年头,听说或探访过太多窘迫的境遇,对体制之外的种种风险始终抱有警惕之心。每至年尾和开春,他一边浏览着那些天南海北的春运新闻,一边为自己的无须流浪奔波而感到庆幸。要他谋划离开体制的庇护,无异于刨根拔树,重新移栽它处,枯枝碎叶将掉落一地。他思量过自己的难处,又隐隐觉得这是对妻子的不公。这些两地分居的日日夜夜,他在家乡小城熟悉的环境里,热闹多于独处,而妻子那边的种种不易,无须细问也能想象。两相比较,他明白,一句“辛苦了”根本不足以抵消那些他未能亲见的心酸和委屈。

那么,就去提吧。

他选择在这年的阳历年尾,说出了折磨他已久的秘密,只因为担心拖至来年,胆怯和不舍又将让他陷入循环往复的泥沼之中无法起身。拿到那张盖有鲜红印章的纸,他像一个不小心喝多的酒鬼,看不真切眼前的字。在回程的夜行火车上,他一遍遍翻看着柏瑞尔·马卡姆的《夜航西飞》:如果你必须离开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有过往的地方,要尽你所能决绝地离开,永远不要回头。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更好,它们已经消亡了。而未来藏在迷雾之中,隔着距离,叫人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车厢里,乘客三三两两在交谈,他们是外出包活的工头,是已在异乡购房安家的超市小老板,是去流水线做工的青年男女,他们都是从乡土走向远方的出走者,唯一的庇护从来都只来自自己的一双手。这么想着,他睡着了,一路无梦。

《出走者》,首发于《江西日报.井冈山》2020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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