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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於阿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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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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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架

阿於阿默

1

“今天又是一个干架的好日子。”四叔手持长剑,直指夕阳。

西山之上,红扑扑的太阳,半脑袋嵌进山中。尚未来得及躲藏的半边红脸,被四叔的长剑指着,也在迅速下沉。晚霞是鲜红的,大地好像也变得鲜红了。晚风吹过青翠的玉米地,绿色波浪随风漾动。

太阳尚未全然沉浸于西山,东山之上那洁净的圆盘,早已探出头。

“你敢指着太阳,但你敢指月亮吗?”小猛子扭扭嘴,睃眼看往东山之顶。

四叔故作迷茫,仰头看着被四周群山托起的天空:“哪里有月亮?”

“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小猛子朝着月亮轻轻甩了甩头。

“没看到!”四叔脸上带着邪魅微笑。

我都搞不懂了,月亮有钢钵口一般大,就挂在苏家大箐最高峰的青松顶上,平时眼神犀利的四叔,怎么就看不见了呢?

昨天晚放学一起回来,路过杨家竹林,四叔眼尖,一眼看见垃圾堆里有半截修长的铁片。连忙跳进垃圾堆,拉扯出来,高举着朝我们炫耀。我们也恶狗扑食一般跑进垃圾堆,弯着腰仔细翻找,希望找到什么宝贝。翻找很久,我捡得一只胶底鞋的鞋底,小猛子捡得半截红头绳。别的孩子也在翻找,终究也是一无所获,两手弄得脏兮兮的。

四叔捡得的铁片,看样子像是自行车后轮上的部件,两指宽,插在地上比膝盖还高。带回家中,找来锤子将铁片敲直,一端磨出尖刃,另一头破布裹着,红毛线捆紧当做手柄,成了一把宝剑。

四叔今天也带着宝剑,站在小营盘顶上,指着天边的晚霞,指着西山落日。小猛子问他敢不敢指月亮,四叔仰着脑袋东张西望,愣是没看到月亮。小猛子有些着急,扽了扽四叔的衣袖,指着苏家箐顶上挂在青松树梢的圆盘:“看到没有,月亮在松树枝上。”

“你敢指月亮!”四叔突然得意起来,摆动着手指,不断在小猛子跟前摇晃,“月亮要馘你耳朵的。”

小猛子连忙收起手,紧紧捏着刚刚指过月亮的手指。四叔不断地起哄,说小猛子晚上睡着后,月亮会把它的耳朵馘下来。小猛子眼里噙着泪,抽了抽鼻涕,茫然地站着。

“天上的月亮有两个。”我安慰着小猛子,“一个是圆的,一个是弯的。会馘耳朵的是弯月亮,今天这个月亮是圆的,不会馘耳朵。”

“这是真的吗?”小猛子的泪花还在眼眶里,流露着无限的希望。

“这个月亮我指过。”我凑近小猛子,压扁耳朵让他仔细观察,“你看我的耳朵上,一个刀口都没有。”

小猛子将信将疑,仔细翻看我的耳朵。确认我耳朵上的确没有伤痕,这才放心丢开我的耳朵。四叔还想哄笑,却因一阵晚风,我们都静了下来,竖起耳朵认真倾听。

山风吹来霞光褪尽后的温暖,也吹来一个女人断断续续的呼唤。不远处的小山包上,是另外一个寨子的地盘,小猛子家就住在那个寨子,站在寨子门前高声呼喊的,是小猛子的母亲。

“小猛子,快回家来吃饭了。”

声音随风飘荡,随风起伏,传至我们耳中,如波浪一般似有若无。四叔手持长剑,微微闭上眼睛,剑身随着微风缓缓晃动,也像指挥棒一样跟着小猛子母亲的声音节奏起伏着。

“我妈喊我了!”小猛子看了看我和四叔,“我要回家吃饭了。”

“天黑后,要去魏家坟找油渣打架,去不去?”四叔问。

“晚上大人不准我出来!”小猛子有些为难。

“意思是不去了?”四叔原本微笑着的脸开始阴沉下来。

见四叔面色不悦,小猛子不敢说话。两手紧紧捏着衣角,神色慌张,难以适从。四叔死死盯着他,就等他给个准确答案。小猛子陷入两难,一时间无话可说。

“不去算了,我就不信离了黄萝卜还就不成席了?”四叔有些生气,“就算没有你,我们两个也照样可以把油渣打个半死。”

“多一个人,把握要大一点。”我突然想起四叔和油渣打架,被按在地上挣扎困难的样子,“油渣身体像水牛一样壮,单挑的话,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油渣是留过几个一年级的,年龄比我们大很多,长得十分壮实。语文老师提着他,使他双脚离地,也得费一番力气。四叔就是爱打架,但和油炸扭在一起,很快就被按到地上。我胆子比较小,打架下不了狠手,也帮不上什么忙。按照我的想法,四叔和我,再加上小猛子,三个打一个,应该有胜算。这段时间学校里打架都流行单挑,三对一又不太符合规矩。

“我打架从来不兴单挑。”四叔再次抬起自制长剑,做出杀猪的架势,“你负责按住她,我一刀搞他个对穿对过。”

四叔举剑的姿势,冰冷的言语,使我后背酥麻,一阵心悸。脑海里满是寒冬腊月里寨子上杀猪的场景。杀年猪都是四五个壮汉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将年猪按在厚实的长桌上,就待屠夫操刀。

我敢肯定,魏家坟上也没有杀猪的长桌,到时候正要按住油渣,还要挑选一个平躺的地埂。等等,油渣会乖乖让我按住吗?他若是挣扎起来,我肯定是按不住的。他应该不会乖乖让我按下去吧,或许他只需要翻一个身,我就被他轻松按在下面去了。

满脑子幻想着今晚打架的场景,耳畔又传来小猛子母亲那飘荡在空中似有若无的声音。小猛子看了看四叔,像是在征求意见。

“去吧去吧!”四叔有些不耐烦。

话音未落,小猛子迈开步子,小包车进山路一般,一摇一摆地朝着他们的寨子跑去。转眼工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看见他奔跑时绊动的玉米杆,在晚风中稀碎摇摆着。看着小猛子消逝的背影,四叔放声吼着:“以后有人欺负你别来找我,我是不会帮你打架的。”

稀唰摇摆着的玉米杆随着小猛子奔跑的轨迹,渐渐消失。没有回头应声,小猛子埋头奔跑,像是在逃命。看着小猛子奔跑的方向,四叔咬了咬牙,低声抱怨着:“胆小鬼,连打个架都不敢。”

“小猛子不在,今晚这一架肯定干不成了?”我有些想打退堂鼓。

“我们两个,照样能把油渣干翻。”

“要不今天就算了,改天好好擂他一顿。”此时的我已经心生怯意。

“还不都是为了给你出气?”四叔好像有些生气,“这件事因你而起,是你和油渣约定今晚要去打架。若是今晚不去把油渣收拾服帖,以后他会说你胆小,经常欺负你。”

“那真要去擂他一顿?”我又开始动摇了。

“蛮改改地擂他一顿!”

“能不能不动刀子?”我看了看四叔手中长剑,“整死人要被老师揪着耳朵提起来的。”

“只要他乖乖让我们打一顿,我就不动刀子。”四叔承诺。

悬着的心稍微安稳下来,期待着这次打架四叔不动刀子。开始动手之前,我会悄悄给油渣说,乖乖让我们打一顿,这事就算过去了。这应该算是一种商量,也算是一种警告吧!我会开门见山告诉他,只要不还手,保证他什么事也没有。要是他敢反抗,被四叔一剑捅死,我可不负责任。

油渣应该会听劝的,毕竟我们平时关系还算可以。这次打完架,和好之后,也会和以前一样是好朋友。

太阳落山之后,世界变得越发朦胧。借着清朗的月光,能看得见远处群山若隐若现的轮廓。成片的玉米地,浓密地覆盖着整个村庄,若不是溪水潺潺,竟不知玉米丛中还有一条蜿蜒着的小溪。

从小营盘下来,很快就到小溪边。入夜后的溪流,声音更加清脆。玉米地里的蛐蛐叫声也很热闹,和汩汩溪流一唱一和,悦耳动听。

月光朗朗,小溪水泛着清光,随着流淌的节奏微微晃动。和小溪相互交织的小路,也变得格外明朗,能看清路上硌石的大小。

“你和油渣是怎么惹起来的。”四叔问我。

他的声音不大,被溪流和风声掩盖着,不是十分清楚。

“哦,对!”我胡乱回答着。

“我问你你和油渣是怎么惹起来的?”四叔提高嗓音大声问。

2

我和油渣的矛盾,是在中午放学时发生的。当然,也可能是早上。毕竟,我开始讨厌他,从早读课那会儿就开始了。

早读课是用来赶作业的,这是我们班的学风。我挎着书包走进教室,来得比我早的学生正在埋头赶抄作业。这才猛然想起,昨天回家就去割猪草,老师安排的作业竟和以往一样被抛之脑后。

我也将和以往一样,找学习委员借作业来抄。学习委员是个长着白皙肌肤的女孩子,父亲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班上像她一样成绩好的倒也有几个,但偶尔也会做错题,照搬照抄把握不大。

早读课抄作业的同学十分勤奋,一个个低埋着头,双眼游走于别人的作业和自己作业之间。学习委员坐在中间组最前排的位置,愣愣地注视着空荡荡的桌子。

走到学习委员跟前,我从书包里摸出铁皮文具盒,费了一番力气才抠开。文具盒里除了铅笔和小刀,还有两颗大白兔奶糖和两毛钱。轻轻拈起一颗糖,递给学习委员。她牙齿很白,微笑的样子,有着奶糖一般的香甜。白嫩的小手伸进桌箱,很快摸出作业本递给我。这作业本似乎早已从书包里摸了出来,故意为我准备好的。

拿到作业本,小心翼翼夹在胳肢窝下,准备关上文具盒。

“呔!”耳边突然响起炸雷一般吼声。

被吓了一哆嗦,连手里的文具盒也跟着颤跳起来。扭头往后看,油渣紧贴我身后站着,伸长了脖子,䀦着一双黄牛眼,紧盯着我手中敞开的文具盒:“哟,我看见了,文具盒里有两毛钱。”

连忙扣上文具盒,狠狠地瞅了他一眼。为了表示我的愤怒和威胁,我还狠狠咬着下嘴唇,尽可能把眼睛睁得最大。

油渣并不在意,猥琐一笑:“你把剩下一颗糖借给我,我明天还你两颗。”

这是个不错的生意,一天就翻倍了。但油渣平时借东西很少归还,让我有些迟疑。

“谁不还谁是我儿子。”

“明天早上这个时候不还给你两颗糖,我就是你儿子。”油渣信誓旦旦保证。

想了半晌,我把仅剩的一颗糖交给油渣。

从我手中接过糖果,油渣嘿嘿地笑着,嘴角开始流淌着口水。仔细打量一番,油渣把糖递给学习委员:“拿你的作业借我抄一下。”

“已经借给他了!”学习委员伸着下巴指了指我。她伸下巴的样子也很好看,我尝试着学了几次,总觉得很别扭,不似她那么自然。

“没事,那我和他一起抄。”油渣连忙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

油渣的作业本皱巴巴的,像一朵花。封面只剩下一小绺,吊在本子上,一摇一摆,不稳当。将作业本放在桌子上,手掌压在本子上,熨了一下,作业本封面已被搓了下来。再熨一次,第一页又被厚重的手掌刮了下来。

扯掉第一页,最后一页也跟着掉了下来。油渣轻轻将掉下来的作业纸折叠成方形纸板,递到我面前:“送你一张纸,抵刚才的糖,干不干?”

“不干。”我正在忙着抄作业,没时间和他啰嗦。

“你不干,我还舍不得给你呢!”油渣将纸板揣进裤兜里,“今天放学我就去和高年级的同学发牌九赌纸,说不定能赢回来几十张,甚至一百张都可能,到时候你求我我也不给你。”

我没工夫理睬油渣,一心想着早点把作业写完,一旦上课铃响,就要交给学习委员了。油渣也拿着半个皱出鲜花一般形状的作业本,坐到我旁边。他的铅笔只有半截手指的长度,秃秃的,没有削尖。写了几个字,铅笔芯已经看不见。油渣并没给我借小刀,只是塞进嘴里咬了一下,继续书写,连同口水一起写在作业本上。

上课铃响起,我已经完全抄完。见我收起作业本,只抄了几个字的油渣也把本子收起来,准备和我一起交给学习委员。

“你抄完了?”我问。

“没有。”油渣摇了摇头,收起那半截铅笔。

“没抄完你敢交给老师?”

“我这个本子已经破了,连名字都没有。”油渣摇着作业本在我眼前晃荡着,沾沾自喜,“反正老师也不知道是谁的作业。”

上课的钟声是交作业的信号。不管是独立完成的,像我一样借来抄的,还是像油渣一样借来没抄完的,都要交给学习委员。油渣收起自己那油渣一般的作业本,也顺便收起我和学习委员的作业本。按照作业本的干净程度,学习委员的放在最上面,我的放在中间,油渣的放在最下面,一股脑塞在学习委员跟前。

交作业的太多,长着雪白脸蛋的学习委员忙着整理乱糟糟的作业,完全没注意到油渣只交了半本作业。

几乎是在学习委员整理好全部作业的同时,老师也进了教室。没追究同学作业上交情况,就开始给我们上新课。

从开始上课,一直喋喋不休讲到下课,我还是半句话也没听进去。这一天,我的心里总是装着一件事。总觉得我又被油渣骗了,借给他的糖,估计成了小猫种鱼。

我决定反悔了。下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油渣,让他把糖还给我。

终于熬到下课铃响,连忙跑到油渣身边:“我要打翻包!”

“打什么翻包?”

“我要你现在就还我的糖。”我直接告诉油渣,“原本是想要两颗的,现在我让你,给我一颗就行了。”

“都给你说了,明天给你两颗,不给我就是你儿子。”

这么大的儿子,我要来干什么?万一这小子明天没糖还给我,只是叫我一声爹,那我不是白白赔了一颗糖?不行,当不当爹不重要,我就要我的糖。

“我不要儿子,我就要糖。”

“明天哪个不还,他就是狗日的!”

“你是狗日的猪日的不关我的事,我就要你现在还我的糖。”

一直咄咄相逼,油渣最终耍起了无赖:“你若是明天要,我一次性给你两颗糖,如果今天非要我拿出来,别说糖,连一张纸我也不给你。”

油渣从裤兜里摸出从本子上撕下来的纸板,在我面前显摆显摆。看样子,估计是想用一张纸先稳住我反悔后的纠缠。

“最迟今天中午放学之前给我。”眼见油渣的确拿不出糖,我做了个让步。

“要是还不上呢?”油渣问。

“中午放学之前,你要是还不上,你是知道的哈!”

我感觉我的言语中带着些许威胁。就凭我说话时深沉地点了点头,紧捏着小拳头,油渣应该猜得出来,那是他还糖的最后期限。若是不还,因此产生的严重后果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什么?我也不知道!

到了规定的时限,若是油渣真的不还给我,我也无计可施。总不能打他一顿吧!他长得牯牛一般强壮,我也打不过他。虽说油渣经常留级,被大家认为是憨包,但再憨也不可能乖乖站着让我打一顿。

不管怎样,既然是规定了时间,但愿油渣能记住我定下的期限,在中午放学时把糖还给我。之所以临时反悔,除了基于对油渣的不信任,也是因为我现在突然想吃糖了。油渣拿不出糖,我只能重新去买一毛钱的自己吃。

抠开文具盒,取出那一张崭新的两角钞票,径直走出教室。

转过破旧的二层瓦房教学楼,找个荆棘刺下的小洞钻出去。洞口很小,背着书包的学生不太喜欢从这里钻来钻去,容易挂着书包。每个课间从这里钻出来,都能看到一群学生紧紧围在一起。

这里是张老妈妈卖东西的地方。两张长凳托起一块竹篾编制的炕笆,炕笆上摆着各种零食和文具。一角钱一杯的新鲜瓜子、一角钱三颗的大白兔奶糖、两角钱一本的作业本、两角钱一只的铅笔,最贵的文具盒,只需要一元钱就能买到。摊主是个女老人,高年级的学生叫她张老妈妈,我们也跟着这样叫。至于是她姓张,还是嫁给了姓张的人,并不知晓,也没去关心。

往日里身上没钱,我们总是和别的学生一样,下课就过来,紧紧围着小摊。也不买东西,双手插在裤兜里,挤进最靠前的一排,傻傻地站着。很多孩子和我一样,不偷东西,不买东西,但就要挤进去站着。偶尔伸手擦一擦鼻涕,继续将两手插进低垂的裤兜里。偶尔后面的同学挤得紧,还要不耐烦地甩一甩身子,转身朝着推搡自己的学生翻个白眼。看见要好的朋友来买东西,便会立刻变得欣喜起来,焦急地期待着张老妈妈快点收下钱。我们一般都会跟着来买东西的人一起挤出来,贴上去表示友好。关系要好的同学,也会分一小点给我们尝鲜。

今天倒是不用这样当守嘴狗。从红棘林下钻出来,就试探着往人群中挤。同学们围得很严实,朝着缝隙里挤了几次,还是挤不进去。

“买东西!”我站在人群后面喊着。

声音不是很大,但却被很多人听见。纷纷扭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张老妈妈也连忙用手势剥开人群:“让开让开,后面有人要来买东西。”

她的声音不大,但却很有作用。很快,拥挤的人群散开一个足够我钻进去的缝隙。侧身沿着缝隙挤进去,站在摊位最前面。众目睽睽之下,隔着小摊把两角崭新的纸币递给张老妈妈。

“你想买啥子?”张老妈妈面带慈善神情问我。

“买糖!”我说。

张老妈妈憋足一口气,缓缓欠起身子,一只粗糙的手伸进装糖的包装袋里,顺手一抓就是六颗糖:“两角钱都买糖吗?”

“只买一角的!”我微微摇了摇头。

张老妈妈抖了抖手,其中三颗从手中滑落,捏着仅有的三颗糖递给我。

“这个多少钱?”我指着糖果旁边的修长的空心米花。

“一角钱一根。”张老妈妈朝我递来三颗糖,淡然地回答着我的问题。

“不要糖了。”我指着空心米花,“我要这个。”

张老妈妈回手将三颗糖丢进袋子里,抽出一根米花,与找回的一毛钱一并递给我。接过米花和零钱,轻轻侧身,又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离开。

刚从人群中挤出来,闻着米花扑鼻的香味,口中忍不住冒出清涎。正要狠狠咬一口,突然感觉有人从后面斜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还没回头,耳边已传来一个谄媚的声音:“拿给我咬一口。”

扭头看去,油渣一手搭在我肩上,脑袋靠在另一边的肩膀上,两眼直勾勾盯着我手中的米花,一脸坏笑。

“不给!”我狠狠咬下一大口,一边咀嚼,一边摇头。

油渣搭着我的肩膀,走了好长一段距离。

“你还记得不,有一次我们帮庙子上的老人扛包谷草,我帮你说好话你才得饼干吃的。”

“记得。”我又狠狠咬了一大口米花,含糊着口齿,“又不是我一个人得吃,你和小猛子也每人得一块嘞嘛!”

见我手中的米花越来越少,油渣有点着急,忙着想法和我套近乎。

“你还记得不,有一次我偷来两个苹果,都分一个给你吃的。”

“记得!”在油渣的提示下,我也回忆起那件事,“第二天你就给我借走一角钱,现在都还没还给我。你不说我还差点记不起来了,快还钱!”

“你分一点给我吃,我明天就还给你。”

“你欠我的糖都还没还呢!”

油渣喋喋不休讨好我,我没理会,自顾自咬着手中空心米花。没多大一会儿功夫,米花只有扳指一般的大小。

“最后这一小点点分给我吃嘛!”油渣找不到让我心软的借口,可怜巴巴哀求着。

我将最后一点米花塞进嘴中,平摊着双手:“没得了。”

油渣有些沮丧,蔫蔫儿地转身,嘴里嘀咕着:“你好好给我记住。今天你不够意思,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欠你的钱,欠你的糖,你想都嫑想。”

油渣这话似乎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每个字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敢不还,我就告老师。”我威胁着。

告老师,应该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有杀伤力的威胁了。只要有人在老师那里告状,被告人是油渣,老师都会揪着他耳朵,把他提到黑板前站一节课。若是有人火上浇油,老师还会将手中书本当做惩罚工具,劈头盖脸打下去。

“有本事别告老师,放学后在学校门口等着。”

等着就等着,我才不怕呢!在学校里只要有人敢欺负我,四叔都会帮我出头的。若是胜算较大,小猛子也会站在我们的阵营。油渣和别人打架从来不拉帮结派,站着身材优势,敢和六年级的学生单挑。我和四叔,再加上小猛子,三个打一个,我才不怕呢!

油渣走去好远,又踅身回来:“我不是怕你,我今天放学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是够胆,正好今天晚上有月亮,在魏家坟等着。”

3

入夜后,圆盘高挂,远山进水,好像清晰了,又好像朦胧了。顺着溪流往下走,预计二十分钟就能到达魏家坟。

“你听到没有?”四叔突然停了下来。

难道是闹鬼吗?我也跟着停了下来,不敢喘息,竖起耳朵静听着。除了溪流汩汩,也就只有风吹玉米林的唰唰作响了。

“你听到别的声音啦?”我蹑脚靠近四叔,不敢喘大气。

“我好像听到别的声音了。”四叔侧着脸,将一只耳朵伸向声音的源头。

看着四叔神秘的神情,我似乎感受到四周变得寂静了。突然变得很不自在,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像是有一只无形的爪子正在挠着。小手不自觉地抓住四叔衣角,越抓越紧。

“你抓我的衣裳搞啥子?”四叔甩了甩身子。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依旧死死抓紧四叔的衣袖,就怕他突然开跑,我跟不上。

“你看!”四叔突然指着前方,“是不是有两个黑影。”

顺着四叔所指方向,我眯着眼睛,还真看见两个似人非人的黑影朝着我们靠近。这一刻,我感觉到我的心跳的厉害,胸口不停地颤动。

四叔也没敢说话,伸长脖子,眯眼注视着前方渐渐靠近的黑影。时不时甩了甩身子,想把我的手甩开,看架势,随时准备着逃跑。

若是跑起来,我自然是跑不过四叔的。毕竟是比我大一岁,骨头要坚硬许多,跑起来能带起一阵风。我有齁包病,逃命一般的奔跑,跑不上三五步,喉咙里叽里咕噜,喘不过气来。

黑影越来越近,隐约能听见两个男人在说话。

“听到了,听到了!”我有些兴奋。

“我也听到了。”四叔把我的手甩开,“肯定不是鬼,应该是曹家寨子上的人,这个声音很熟悉。”

揣测出前方的黑影不是鬼魅,我感觉自己的胆子突然变得大了起来:“就算是鬼,也不用怕,你不是带着宝剑的嘛!”

“就是!”四叔将肩上扛着的宝剑放下来,“宝剑是神仙才用的,可以斩杀一切妖魔鬼怪。”

“快把宝剑拔出来吧!”我提议,“对面来的如果是鬼,给它一剑。”

四叔解开裹着宝剑的衣裳,取出宝剑,别在腰间。刀尖塞进裤子里,比膝盖还要长,还有半截露在外面。四叔极力将剑柄夹在胳肢窝下,披上外衣,依然能看见那一只肩膀高高隆起。

很快,两个年轻男人与我们相遇。

“你们两个小娃儿半夜三更在这里搞啥子?”其中一个男人问。

“去游玩。”四叔低声说。

“怕是要去逗小姑娘吧!”男人嘲笑着。

“要你才逗姑娘。”四叔随口回复。

两个男人看着我和四叔,一阵哄笑,又问我们要去哪里。

“去魏家坟!”我低声回复着。

“劝你们别去了。”一个男人带着告诫的口吻,“那边有人打架,怕你们被踩死了不得人负责。”

“我们就是去打架的。”我突然很想卖弄。

四叔连忙扽了扽我的衣袖,纠正我的说法:“我们就是特意去看别人打架的。”

男人说,刚刚也有很多人在魏家坟晒月亮,特别热闹。也不知什么原因,两个男人突然打起架来,提着刀子噼里啪啦就是乱砍。其中一个手指都被砍掉了,到处找都没找着。现在双方回去叫人去了,看今天的架势,待会儿估计要砍死几个摆在那里。

听男人描述,我脑海里尽是砍架的画面。我好像也亲眼看见了手指被砍刀砍断的样子,那个男人捏着血淋淋的秃手臂,在草丛中寻找自己的手指。

想到这些,不由得浑身发麻,四肢酥软,站立不稳。

两个男人威胁一番,规劝几句,便走了。留下我和四叔站在小溪边的路上,逡巡徘徊。四周还是那么安静,流水声,蛐蛐声,微风吹过玉米地的声音,有些急促,有些浮躁。

眼看魏家坟就在不远处,就此踅身回去,也不划算。但我此时已经不打算去魏家坟了,大人们打架太吓人。就怕去了正巧遇到打架,四叔身上又带着宝剑,人家会以为我们也是去帮忙的,连我们一并收拾了。

“马上就到魏家坟了,现在回去,不划算。”四叔也陷入犹豫。

“我有点怕,我们还是别去了吧!”我感觉到我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四叔不想转身,但似乎也有些许害怕,想了许久,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先去看一下,如果人多,我们就躲在远处看。就待一分钟,一分钟我们就回来。”

“说好了,最多一分钟。”

“绝对不会超过一分钟。”四叔保证着。

一分钟是多久?我问四叔,他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反正不会有一节课那么长。

转个弯,魏家坟就在眼前了。这个坟包包上经常有人玩耍,看不出坟墓的样子,倒像是个平坦的小山包,铺着厚实柔软的草甸。坟墓周边被人刨了几个盗洞,现在都还没被填上。

距离坟包包不远的地方,是一片刺巴林。我和四叔决定躲在刺巴林旁边偷看,如果待会儿打起来,我们从这里逃跑也方便点。

弓着腰,缓缓靠近刺巴林。

“嗨,快过来!”刺巴林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靠近一看,一团黑影躲在刺巴林下,不断朝着我们招手。再靠近一看,竟是我们的同学油渣。

我和四叔摸索着来到油渣身边,油渣摸出几颗糖,分给四叔两颗,也给我两颗。

“你躲在这里做啥子?”四叔和我异口同声。

“别讲话,快蹲下来。”油渣压低声音,连连招手让我们蹲下来。

捏着两颗糖,我对油渣的痛恨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估计,四叔也是和我一样。今晚来魏家坟,本来是要和油渣打架的。看到油渣的那一刻,又把这件正事给忘了。

“你一个人躲在这里搞哪样?”四叔低声问。

“今天真是干架的好日子,太糯得很!”

“啥子?”四叔满脸疑惑。

油渣说,刚才魏家坟上有人打架,比看电影都还精彩。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砍架。”油渣说,“现在想起,都觉得肉麻。”

“那我们以后要做好朋友,不能打架。”我借机说。

“那是当然。”油渣补充着,“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那好吧!拉个勾,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伸出小拇指,弯成肉勾。

“我们没有恩怨!”油渣茫然地看着我。月光照着他那张疑惑的脸,平静而可爱。

“今天你说有本事来魏家坟。”我突然想起今天早上的约定。

油渣微微笑了笑,看了看我手中的糖果。半晌才说:“我是喊你来魏家坟,把欠你的糖还给你。”

一旁的四叔从胳肢窝下抽出长长的宝剑,抱怨着:“早晓得这样,我就不用带武器来了,我这是癞疙宝背马刀,窾天阔地。”

“你这也不是马刀呀!”油渣看了看四叔手中的宝剑。

“对,不是马刀!”我凭着自己认知指示着,“这是宝剑。”

“那应该叫癞疙宝背宝剑,窾天阔地。”油渣补充着。

“我又不是癞疙宝,你才是癞疙宝呢!”四叔朝油渣瘪了瘪嘴。

三人面面相觑,忍不住笑出声来。

恬淡的月光下,我撕开大白兔奶糖的包装纸,一股奶糖的香味扑鼻而来。晚风吹过,奶糖香味四散而去,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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