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平凡而又荒诞的故事,男女主人公就叫:他和她……
“难道说,世界上还真会有这样的求婚者?”
那天,她去郊外工厂看望几个小姐妹,回来已经很晚了。
一路上,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小姐妹们天真无邪的欢笑声、戏谑声,是对爱情的憧憬?理想的探求?还是心中秘密的互相坦露?就像一股春风鼓荡着姑娘的心。
不巧的却是天低垂下来,春雾蒙蒙,就好像马上要下雨似地,连空气也显得湿漉漉的,她只得加快踩动她那崭新的天蓝色十八寸凤凰牌女式自行车,一个劲地往前飞。白色的连衣裙,在绿色的田野里奔驰,就像低低地掠过一只洁白的海燕。
突然,她发现远远地,好像有人骑着车子,在后面跟踪自己。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和她保持一段距离。在这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郊外大道上,她慌了,连头也不敢回,把车子踩得风快。
可是,偏偏这一天就像撞上鬼一样,只听得咯嗒一声,车上的链条断了!
还没等她醒悟过来,又听得叮铃铃一阵紧响,后面的那辆车子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眼前站着一个个儿高高的青年,戴着鸭舌帽,穿着一件油腻腻的工作服。
她几乎吓懵了,连嗓子都变了调:“你要干什么?”
他凝视了她一会,就好像全没听见她的声音似的,只是闷闷地说了声:“我看见你的车坏了!”
说着,他咔嚓一声锁上自己的车子——就好像怕她骑上他的车逃走似的。而且,就好像他晓得她的车要坏似的,像变戏法一样,从身上掏出工具板头、凿子、老虎钳……埋头给她修起车来。
这时,天全黑了。远处城里的灯光,也好像在天边眨着惊奇恐惧的眼光似的。在这荒郊野外,只有她和他,她紧张得两手不断地绞着手帕,放在嘴里狠命地咬。
还好,只断了一节链条!不一会,他就修好了。
她慌忙接过车,胆怯地说了声:“谢谢!”就想跨上车子飞快地逃掉。
可是,他却站在车前不动,冷静地说:“等一等!”
恐惧顿时又抓住了她的心:“你还要干什么?”
“可以跟你交个朋友吗?”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啊——就像兜头一记闷棍,几乎把她敲得昏了过去。好半天,才哆嗦着牙齿挤出了声:“可是,我、我不认识你!”
“我可以自己介绍。”说着,他掏出工作证递给她。
她凑着云缝里漏出的一丝微微的星光,打开工作证一瞧:县建筑公司。啊,是他?想起来了。在她们县银行后院,正在新建的一幢宿舍工地上,不时发现有一个人,常到她们办公大厅附近转游,注意地盯着她看。可那时,她压根儿不把这当作回事。对,是他!原来,他早就对她怀着坏主意。
她又羞又怕,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她真想骂他……可是,此时此刻,望着眼前这又高又大黑幢幢像一樽铁塔似的黑影,她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身不由己地向他伸出了吓得哆嗦着的手。
他握住了她的手。可奇怪的是,从他那粗糙、有力、坚硬、滚热的大手掌里,她感到有一种颤抖的热流,像电似的触住了她的全身。
这时,天飘起了毛毛细雨,他奇迹似的从身后车上取出了一件粉红色的雨衣,递给她:“可以让我送送你吗?”
“不,不用!”
她怎么也不能让自己从这悸梦似的感觉中清醒过来,只是一股劲地想从这里逃了开去。
“既然是朋友,就该送送你!”
声音仍然是低沉的,像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说着,也不等她同意,就跨上车,像护卫似的慢慢地跟在她旁边。
她不敢骑快,也不敢骑慢,更不敢回头看。一颗心就像悬在嗓子眼上,脚下的路无疑就成了上绞场。天!真不晓得他还会干出什么来?
幸亏到了。
眼前高大的居民宿舍楼,家家窗口上一片灯光辉煌,他在不远的一颗柳树下,停住了车:“好,我不能再送了。”
她迟疑了片刻,就好像突然才明白过来似的,真想放声大哭一场。蓦地,甩下雨衣,逃也似地冲进了自己的家。
这一夜,她没有睡。
第二天上班,他穿戴得衣冠楚楚,骑着车子来到了办公大厅。她看到了,连她自己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她想站起来离开这里,却像有人把她拖住似的,身不由己地红着脸,低垂着眼帘,轻声地、颤颤打了个招呼:
“今天,休息?”
“嗯。”温文尔雅的,竟像个知识分子。
“坐一会去么?”
“不要紧吧!”
“嗯。”她满脸羞涩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走进银行办公大厅那长长的围廊,坐在她的办公桌旁边。她起身要给他倒开水,他急忙阻止说:“你忙吧,我坐一会儿就走!”
她抱歉地笑笑,又坐到办公桌前,埋下头去。
“忙吗?”他没话找话。
“嗯。”她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她那牙雕玉镂般秀丽动人的尖下巴。
说着,他拣起她搁在办公桌角上的一本英语课本,不无惊讶地说:“你业余时间还学英语?真用功!”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学着玩,你也喜欢吗?”
他摇摇头:“有时为了查点机械技术方面资料什么的也看点。”
这时,她才敢大胆地抬起眼睛,把他仔细地打量一番。原来他也还这样俊昂、潇洒、文雅,高高的个儿,宽宽的肩膀,一身式样时新,深蓝色微型喇叭衣裤,一头浓浓的又密又细的天然黑发,两道修剪的长短得当的鬓发,配着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一双炯炯有神,含蓄深情的眼睛,就好像不管什么款式的衣裳,穿在他的身上,总显得那么熨贴合身,天衣无缝,洒脱大方,浑身透出一股机灵儒雅的王子风度。
真帅!
可是,他怎么又会和昨晚那个高大、粗鲁的“怪人”联在一起呢?想到昨晚那叫人恐惧的一幕,她不免有些后怕,却不禁呆呆地望着他怔在那里。
于是乎沉默。整个办公大厅,众目睽睽,发出窃窃私语,轻轻的笑声。不晓得是谁,突然扑哧一声,接着,咯咯咯一阵忍俊不住清脆欢快的笑声,把她从凝呆中惊醒过来,顿时满脸飞红,腮如桃花,羞得连头也不敢抬。
可是,他却异常镇静,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笑着说:“我走了,下次再来玩!”说着,洒脱地跨上车走了。
她望着他那翩翩而去的背影,仿佛觉得这一切都好像在梦里发生一样,直到现在还怀疑,这一切会不会都是真的?想到昨晚那种传说般的奇遇,她不禁又气又惊又好笑,难道说,世界上还真会有这样奇异的求婚者?可更奇怪的是,连她自己也不晓得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向领导汇报?
“可是,这能全怪他吗?”
他,二十七岁,一个小小的没有名气的县集体建筑公司机修车间的钳工,工资四级,六十块外加补贴。
每天,上班,下班。从车间到家里,他总是走着这一段刚铺上水泥的,幽静、弯弯曲曲的小巷。可以说,闭上眼也数得清路两旁,那几棵廖廖可指的梧桐树上多少桠杈,和几块门牌。
另外,就像所有这样古老而又偏僻的小县城一样,除了那样一条从东到西,或从南到北,集中全城所有商店和唯一的一家影剧院的大街外,这里没有文化宫,没有俱乐部,没有舞厅,没有溜冰场,没有一块供青年人学习、会聚、游戏的地方。连全县唯一的一个灯光球场,现在,也堆满了建筑用的沙、砖、水泥、石灰……
每当夜幕轻轻地降临在这古老而又幽静的山城时,年青人们三三俩俩地,沿着这唯一的一条华灯初放,从上到下,不消二十分钟就能走个来回的闹街,慢慢地溜达着、溜达着……渡过了一个个酷暑的夏夜,又迎来一个个如梦的春宵。
人,活着,好像就是为了这样的工作,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工作活着?
到时侯,人们给你介绍一个对象。然后,就是认识、结婚、孩子、家庭,没有理想、没有热情、没有爱!
难道人,就不应该有自己的追求、爱情,和理想?
好像有人曾经这样说过:只有自己栽的果子,才甜;只有自己追求的爱,才幸福。也许好像,这,仅仅只在于渲耀自己?其实,有追求,才会有爱;有爱,更会使人奋斗不歇,这确是一条万世颠扑不破的真理!不是吗?
于是,他,和他们这一群,不相信命运的生活的“宠儿”,就想尝试一下自己去撑握“丘比特”手中的箭。
他们留意着每一个曾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机会;他们想方设法创造出每一个和“爱情天使”接触的可能;甚至,每每利用自己到各厂矿企业单位,造房修屋的工作之便,三五结群的到各个车间溜达、转游。那怕为此而招来大婶大嫂们的叽笑,姑娘们的白眼,门房老头的警告,也在所不措。好像他们活该只能给她们建造一幢幢漂亮广坦的新厂房、新宿舍,就不能为自己寻找爱情的鹊桥似的。
可是,要寻找一个理想的爱情,又谈何容易呢?
经历了千难万辛,他终于认识了几个姑娘。其中一位,也是大集体,可谓旗鼓相当,门当户对。平平常常的相貌,不高不低的身材,一幅冷冷淡淡的眼光。每次,他去找她,她总是摆着一幅冷漠的神色,你说,她听。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每次他去,她都好像有干不完的活,好像他来了,而她显得更忙。就好像爱情就是肯或不肯。就好像等待她的就是同意、结婚;然后,她给你洗衣、烧饭、生孩子、操持家务,你做她的模范丈夫,她做你的贤惠妻子。两阵对敌,相持一个多月,没有热情,没有烈火,也不晓得她心里究竟同意了没有?就好像同意也可以,不同意也行。
终于,有一天,他正为她们厂锅炉房,一个近五十米高的砖砌烟囱上,安装避雷针。为了避免意外,他只身攀登云霄。正巧,她休息,从集体宿舍的后窗上看见了他。只见直插半空的烟囱顶上,人影变得那么小,随着云朵在阳光里直摇晃。旁边的女伴告诉她,那人就是他,她不禁吓得捂着苍白的脸,惊叫了一声:“啊……”
后来,她问他:“那人就是你?”
“嗯!”
“你怎么不换个工作?”
他苦笑了笑:“那怎么行呢,总得有人干呗!”
“那也不一定非你不可!”
“我年青,怎么好意思让人家上?”
就这样吹了。他想想,好像也不怎么“那个”……
另一位,活泼的像只小鸟,小巧、灵珑、美丽、年轻。每次不等他打电话,她已经打来了:有电影票吗?晚上录像室放什么片子?我们那里晚上跳舞,你去吗?有新磁带吗?我的照片洗好没有?我要拿去放大!我新托人买来块进口料子,挺高级,该做什么?连衣裙?琵琶裙?无领衫?你看我该穿什么合适?就好像这就是她的全部生活,和她的爱!
有时,他问她:“你爱我什么?”
“听话!”
“还有呢?”
“相貌儿帅!”
“再呢?”
“哎哟,爱就是爱呗,还要这么多为什么干吗呀!嘻嘻,还有么,我觉得你就像个大哥哥!”
他不禁悲哀地笑了笑,不是么,她只十九岁,还不够晚婚年龄呢,他在她的眼里,不更像个大哥哥吗?
但是,更叫人苦脑的不是爱情的失败,而是随着而来的讽言冷语。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心,太活了。要求,太高了。世界上那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一个人怎么只能光追求美呢?只要人好就好了。其实,美的人,心都是高傲的、自私的、骄气的、靠不住的。就好像,世界上心好的人,都应该是丑的;而人美的人,心都是坏的。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什么内在美外在美统一和谐的人,谁这样做,无疑是一种痴心妄想罢了。
于是,人们就开始背地里议论他,冷淡他。好像他就是洪水猛兽,他就像六月的火炉,腊月的冰棱。人们不敢再给他介绍了。姑娘们远远地看着他,就客气地微笑着,礼貌地走开去。
可是,这一切,又能全怪他吗?
现在,一切的一切,他都不去管它了,他豁出去了!爱情,本身就叫人勇敢,他自己为什么要怯阵呢?
但担忧的却是,直到现在,他还不理解她的心思,摸不透她的意图,不晓得她心里究竟又是怎么想的?每次他去,虽然都得到她热情的接待,可从她那羞涩的笑脸里,总使人觉得透出一股礼貌、客气、矜持,和一颗不可捉摸的姑娘们高傲的心。而且,每次等他离开时,她从末发出,那怕是仅仅出于一种友好的邀请。诸如:拜拜,下次再来玩!或,明天还来玩吗?这样纯粹的客套话。每次,都得他想方设法,为自己和她接触创造条件,这又该多难啊!难道说,她也像所有美的姑娘那样,压根儿就瞧不起自己?难道说,所有美的姑娘,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充满着自私、骄傲、冷酷?难道说,世界上,真的不存在什么真善美?不会有什么纯洁的爱?难道,人,真的不应该有什么自己的理想、追求和爱情?……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谜?
“其实,姑娘也有姑娘的难处……”
从小,她就是个出名的“小美人儿”,长大了,又是个生活的“幸运儿”。
在家里,她是幺妹,父母视如掌上明珠。当哥哥姐姐们都走上“光辉的道路”,上山下乡,奔赴天涯海角的时候,她却留在城里,父母身边,免受了一场“风雨”摧残。分配的工作,又理想,又干净,又轻松,又光彩,哥哥姐姐们戏谑地称她为“财主美人”。到后来,哥哥姐姐们,终于,又像大雁南飞,叶落归根,纷纷从四处回到城里。于是,她更加心安理得。每天听到的都是赞美词、逢迎话;看到的都是笑脸、殷勤、羡慕。仿佛摆在她面前的,都是鲜花、阳光、春天;仿佛属于她的,只能是幸福、爱情和美好。就好像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为她而按排;就好像,像她这样的人,寻找的伴侣,起码应该是军官、大学生、高干子弟、技术员……人帅,相貌儿好,有靠山,条件高,品德高尚,受人尊重,受人仰慕。
爱美,大概是人的天性。谁不希望自己有个理想的伴侣?每个姑娘,都喜欢有一个“英俊的王子”来向自己献殷勤。可是,要在生活中,遇上个“十全十美”的人,又谈何容易呢?
单位里热心的大嫂胖大姐,曾经给她介绍了一个来自远方的青年军官,正连级,三十二岁,高高的个子,黧黑的脸,有着一双十分沉着、冷静、坚定、锐利的眼睛。他很小心、很体贴、很殷勤地陪着她看电影,逛马路,听音乐。
过了几天,他回部队了,给胖大姐写来一封长长的信。说是,他对她很满意,只要她同意,他准备马上给部队领导写申请报告,要求下次探亲回家结婚。
胖大姐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地把信塞给她,要她表态。
她竟不禁怔在那里了!她爱他吗?连她自己也糊涂起来。也许,这就是爱?或者,姑娘本来就应该这样,才算得“郎才女貌”?找一个地位比自己高的,由别人介绍,就像百货大楼上满柜色彩缤粉的商品,让人挑;或是,你也成为其中的一员,随着人流,评价、选择,然后就是,挑、挑、挑;然后,就是结婚、家庭、孩子……
“结婚?……”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想到马上就有一个陌生的脸孔,要向自己扑来,她不禁有些害怕起来。
不过,胖大姐必竟是个热情的、真诚的、好心的人,她劝她说:“也许,你觉得他年纪大了点吧?那不要紧,大姐想办法再给你找一个!”
她摇摇头。
有一次,在朋友家里。她认识了某县委副书记的儿子,一个回家过春节的大学生。一张白净、细嫩、漂亮的脸孔,一双滴溜溜四处转的黑亮的眼珠子,说起话来,嗓音尖细,指手划脚。整个房间,就好像只听见他一个人在说,只看见他一个人的身影在转。每回,他都驾着“铃木”,倒挎着进口汽枪,拎着“大三洋”,挂着高级彩色照相机去看她。就好像,他就是八十年代青年人典型的“模特儿”;就好像,随着他,现代生活的影子,才挤进了这个窄窄的、闭塞的、愚昧落后的乡间小县城。
每回,他都围在她的身边,喋喋不休地说,只要她愿意,只要她肯嫁给他;他爸爸是兼管组织部的实权派,他妈妈在外贸公司,是实力派。房子、家具、进口货、外汇,要什么有什么,都可以先准备起来。当然,房子可以给两套,她们家哥哥嫂子三代同堂,太该改善改善了。就好像,他是个爱神的大亨,丘比特的箭,都已归入他的囊中,他爱怎么射,就怎么射!
每回,他看着她,那贪婪的眼光,盯在她的身上,喃喃的翻动着那两片血红的,充满着诱惑力的薄嘴唇,就好像在说:
“我要吻你!我要吻你!”
她不禁羞愧的低下了头。
当然,也许这就是现代青年人时髦的爱情。但不晓得为什么?她好像也并不喜欢这样的爱。
或许,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十全十美的人,那漂亮、温存、高尚的“白马王子”,只不过是人们心中一种意愿罢了。可周围的人,并不因为她屡遭失败而泄气,亲戚、朋友、七姨、八姑,都被无声地动员起来了。就好像一个无形的铁桶似的,围着她团团转。就好像,她是天上月,众星捧着她,浮云载着她,终将有那么一天,她会驰进她的皇宫,承受着她的银辉露泽。
而现在,追求她的,却是一个又脏又累,极普通极平凡的四级钳工,这可能吗?要是让人们晓得她和他来往,交朋友、谈恋爱,这还不闹翻了天!世俗的议论,人们的白眼,小姐妹们的劝说……这一切的一切,一瞬间,就会像旋风一样包围了她,想到这些,她,一个姑娘儿家家的怎能不畏而怯步呢?
说真的,其实,姑娘的心,并不是一湖未解冻的冰,只不过是姑娘儿也有姑娘儿的难处。
“但是,他并非灰心……”
他的朋友老K说:“爱情贵于真诚。只要真诚,金石开口,铁树开花!”
老K的爱人也在针织厂。一个挡车工,一个搞机修,日夜相陪,形影不离。机器铿锵,唱不尽的是情歌;彩线万缕,姑娘纤细的手里,织不完的是绵绵情丝。
当然,他是成功的。
当厨师的小D,抖着崭新的、料子昂贵的西装裤,不无得意地说:“爱情,是磁铁。不是她来沾上你,而是你要吸住她!对姑娘要有吸引力,可是你有什么?铃木?大三洋?索尼?照相机?跳舞?溜冰?……我的傻哥,要迷住人家,首先得武装自己,把自己变成强大的地吸力,就像人离不开地球一样!要是我,哼……”
每天,都会有人求他,他当然也就成了不是地吸力的地吸力!也许他觉得爱情,也像他手中油腻腻的锅铲、菜碟,不过是另外一种以物换物的交易罢了。
可是,真诚,吸引力,也许并非只有这么一种简单的解说?
每天,连他自己也觉察不出他在变、变、变……
跳舞,他本来就会一点儿,探戈、伦巴、迪斯科……也许学起来也并不那么难。至于嗓子,他本来就是个出色的男中音,最适合唱“送你一支玫瑰花”,“花中的月夜,静悄悄”……只是由于工作忙,荒疏了,现在正是它焕发青春的时候。
于是,每天他都刻意留心自己的一举一动,不让那烫着微型波浪式的卷发上,留下一丝铁屑;不让那线条显明的喇叭裤,有着一点细微的皱纹。于是,在车间的角落里,铿锵的车床旁,响起了轻轻的歌声,浏利轻快的口哨声;在宿舍的楼板上,饭厅的水泥走廊里,响起了嘣嘣、嘣嚓嚓踢踏舞般清脆的节奏。
跳、跳、跳,唱、唱、唱……
其实,这本是一种青年人交流心声的进行曲,可是,又在什么时候起,把它变成了一种手段呢?
他在努力寻找每一个能接近她的机会,一个接一个地主动去创造有可能向她表示爱慕的种种场合,借书、送磁带、拍照、跳舞、唱歌,甚至郊游……
每一次,她发现他在场,总是高高地昂起她那洁白的象牙般美丽的脖子,脸颊鲜红,活泼地扇动着黑黑的长睫毛,明丽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深不可测。
是笑?是爱?是拒绝?是淡漠?它,总能颤抖似地拨动着,年青人心灵深处爱的琴弦!
当第一次,在家庭舞会上,一间窄窄的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床被拆掉,家具靠边站,椅子迭成了墙,“大三洋”被高高地搁在沙发上,播放着撩拨人心,绯则缠绵的舞曲。人们在四周站着、靠着、挤着、笑着、嚷着,紧紧地围住中间小小的一圈——一个只容得三四对伴侣的舞池,仿佛就像围着他或她们,工作后,全部生命的青春、热血、欢乐和活力;那舞曲、那欢乐、那笑声、那飞旋的步伐,仿佛渲染着每一颗年青的心灵。
他大胆地邀请她跳舞。她却不禁迟疑地犹豫起来,轻轻地说:“我不会!”
“我也一样,刚学。”他坚持着。
终于,她笑着站了起来,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微微地搂着她的腰,轻轻地跳进了舞池。
他望着她的眼睛:“人家都说你跳得不错,果然,比我好。”
“瞎说!”她把含笑的眼睛望着远处。
“你常参加舞会吗?”
她迟疑着,摇摇头:“你呢?”
他也摇摇头:“真可惜,这样的舞会很少举行,单位里又不准跳,我们这样一个县城却连一个跳舞的公共场所也没有。其实,年青人跳跳舞又有什么不好?听说,外国人还把跳舞当作一种煅练身体的运动呢。”
她注意地瞥了他一眼,灿然一笑。
“听说,他们这里每个周末都有这样的家庭舞会,以后,我能来请你参加吗?”
“为什么?”
“因为,“他迟疑着,注意地盯着她的眼睛,然而,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喜、欢、你!”
她脸微微一红,慢慢地避开去。
渐渐地渐渐地,他和她之间的接触频繁了,感情自然了,在她那秀丽好看的嘴唇上,永远挂着真诚的笑容。就好像,那轻松、欢快、优雅的步伐,变成了一曲曲和谐的共鸣;就好像,那浏亮优美的歌喉里,响起了共同的心声;就好像,那强烈鲜明的节奏,拨动了年青人沸腾的脉搏。
每一次,他轻轻地搂抱着她那纤细的腰肢,飞快地旋转着、旋转着,恍惚之间,就好像那年青英俊的王子拥抱着纯洁美丽的小天鹅,在这自由幸福的天地里尽情翱翔。
每一次,他从她那温柔、深情、妩媚的眼光里,那鲜红如霞的脸颊里,那甜甜的笑容里,得到了勇气和鼓励……
“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她问。
“可以让我说真心话吗?”
“嗯。”
“你真美!”
“你真坏,下次不跟你跳了!”
“不,真的,我觉得,今天,你穿这件玫瑰红的连衣裙,使你更美了!”
“是么,我还不敢穿呢。”
“为什么?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美,假若像埃丝美拉达、卡尔曼、思嘉的美,是一种粗犷、娇艳、外露的美的话,那你就是属于那种自然、秀丽、内在的美。像你这样的人,穿这种淡雅俏丽的衣裳,更会使你显出一种朴素、大方、庄重的美。”
她不无娇羞地深情地,瞟了他一眼。
他脸一红,急切地说:“真的!其实,现在的年青人,又有多少人真正懂得美?大多数都是不分好歹,只管赶时髦,拼命往自己身上打扮,以为这就是美。其实,有的本来就已经够漂亮的了,可是她越打扮,却越显得她艳俗平庸;有的本来还可以,可她一打扮,反而显得更加丑了、笨了!你说是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脉脉含情地盯着他的眼睛,轻声地说:“其实,美有什么好?你越打扮的好看,人家就越会反对。”
“那是他们不懂得美!其实,一个人讲究美有什么不好,生活中谁不爱美?爱美的花,爱美的衣服,爱美的家具,爱美的房子,爱美的一切!一个人在工作之余,把自己搞得美些,把生活搞得美些,究竟又有什么不好呢?只不过,世界上真正美的人不多罢了。”
“为什么?”
“因为,她,又要外在美,又要内在美。”
“这样的人,世界上能有吗?”
“为什么会没有?”他忘情地,几乎用一种火辣辣的眼光,盯住她的眼睛说:“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鲜润的嘴唇微微一动,眼睛久久地凝视在他的脸上。他感到,握在他手里的那纤细的小手,在剧烈地颤抖。霎时间,他的心就像喝醉了酒似的,仿佛停住了跳动,久久地凝视着、凝视着……
突然,手一松,她无力地挣脱了他的胳膊,他急忙扶住她:“不舒服?”
“不,”她羞涩地,低低地说“累了。”
但是,他不累!
因为,他看到了希望。就好像,世界上一切的一切,都在为他增添光彩。车间里,那马达的轰鸣,闪烁的孤光,飞溅的铁花,也在为他欢唱;就好像,生活中的道路都变短了,就连这简陋、固执、令人窒息的小小县城,也变得可爱起来。连他自己也觉察出他在变,以往的一切意识都在变。他,变得更加现实起来,忙碌起来;他,学会了精巧地按排自己每一分钟的工余时间;他,失去了以往对车间里一些技术革新的热恋;他,把几份图纸深深地锁进工具箱的底层;他,更热衷于每一个珍贵的家庭舞会……
当然,这无疑地引来了新的诽谤、议论;领导的指责;好心人的规劝;同事们的讽言冷语……
可这一切的一切,和爱情比,哪,又算得了什么?爱情和工作,难道一定应该是互相排拆,水火不相容吗?马克思不是也有伟大的爱情吗?谁能说,等他有了爱情以后,她会不支持他的工作?他的理想?他的追求?谁又能肯定说,这就不是伟大的爱情?因为,他深信马克思和燕妮之间伟大的爱情,决不仅仅是因为马克思的伟大!
“想不到,她,却成了
众人‘围攻’的目标……”
得到消息,胖大姐立刻庄重地跟她谈了几次。
“真真想不到,你会这样傻!他有什么条件?他那点配得上你?你怎么会爱上这号人?大姐再不济,随便怎么捞捞,也要比他强!我看你趁早不要再和他谈了!啊?”
(她的小姐妹阿G,也神秘地告诉她:他,已经谈过好几个了,都因为条件太差,人家又和他吹了!)
“我和他,还只是朋友!“她也不无几次这样辨护过。
可胖大姐说:“外国的一个什么老头子作家说过,男女之间除了爱情,不存在友谊;现在的年青人,那个不是朋友、朋友,其实早就……”
胖大姐是六六届货真价实的高中毕业生,她当然晓得托尔斯泰、莎士比亚、但丁。可她却不防她也会说出这种庸俗的话,不禁红了脸,低着头喃喃地说:
“真的,我们之间没……”
“我不信!是不是他死乞白赖地缠着你,你自己不好意思开口?那大姐跟你说去!”
“不不,真的,不……”
“咳,你啊!我真不懂,究竟是什么让他迷住了你的心?因为,他帅?漂亮吗?”
帅?漂亮吗?似乎是,似乎也不是。其实,一般男女之间最初的爱慕,大都不是由于帅,漂亮吗?谁又能相信一个人倒偏会爱“丑八怪”!
或是因为他聪明、机灵、温雅?每当她让他轻轻地搂着腰,在那柔和、温暖、乳黄色的,梦一样的灯光里,随着那节奏鲜明、强烈、有力的舞曲,尽情地旋转着、旋转着……一霎间,仿佛感到天地间、世界上,只剩下她和他,再也听不见周围那刺耳的尖笑,疯狂的音乐节奏。她脉脉含情地望着他那潇洒的舞步,柔软的黑发,英俊的脸庞,明亮的眼睛,梭角分明的嘴唇,仿佛在向她作无声的肯求,温柔的表白:
“我爱你!我爱你!……”
心中不禁为之颤颤一震,像一股强大的电流通过她的全身。使她第一次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可抗拒的渴望、温暖、爱慕、冀求……
也许,这就是爱!这就是她日思夜想,冥冥追寻中不得甚解,却实实在在可以感觉得到的那种爱!
他爱她!他了解她!她和他在一起,她觉得,心里好像多了一份温暖,多了一丝牵挂!
难道这真是她要追求的那份爱?
但,人们就好像不承认它的价值,不承认她的思考似的,七大姐八大姑,好心的朋友、同学、同事,接踵而来。做长辈的当然有资格可以教训她:
“乖面孔,呆肚肠!”,“鬼迷心窍!”
就连领导——当然不是干涉,而是随意谈谈心。不也谆谆地告诫她:要慎重,要关心自己的前途罗,其实,靠这样找朋友,能有好吗?你了解他吗?家庭、生活、政治面目、思想状态等等……
于是,不管走到那里,街上、食堂、上班、宿舍,甚至连平时常去的图书馆,她,似乎都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目光注视的焦点:惋惜、同情、好奇、猜测。就好像,她明天真的要和他结婚似的;就好像,她犯了她们的什么“天条”,该受罚获罪似的,舆论就像一块无形的巨大的铁板,夹得她透不过气来。
家里更是闹翻了天。
妈妈势如大敌当前,冲锋临阵,摔得碗碟叮当响。当然,爸爸是能够理解自己的女儿的,保持沉默。但那可怕的沉默,不也可以理解为不支持和不同意吗?俩个哥哥,不动声色,一个抱着两条胳膊,靠在写字台上,如有所思;一个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色彩绚丽的“电影画报”。不屑于?不干涉?还是怎么的?
“你热昏了头!”
终于,妈妈解了围兜,往桌子上一甩,来了。这是第一句。
发昏?不就是因为和一个不惹眼,油腻腻的四级钳工交朋友,有来往吗?这又犯了什么罪?要是我和他恋爱、结婚,那又该怎么样?大胆的念头,大胆的勇气,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从哪里冒了出来!
“你就不替家里人想想?”
想什么?还不是家里为你分配,为你工作化了多少心血,哥哥姐姐们为你作出了多少牺牲,你就这样报答人家?你这样做对得起谁?等等,等等。不是么,至今家里还只住着两间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平屋,厨房搁在走廊上。一个哥哥找了个对象,就因为没有房子结不了婚;一个哥哥刚从外地调回来,在一家大集体小工厂当清道夫。当然,这一切都得想办法、寻门路。可是,这一切,就都该当作她应该找个有地位、条件高的对象的理由?就应该天经地义,心甘意愿地,让她把自己当成商品一样去等价交换、出卖?难道她就不应该有她自己的感情、灵魂、美好的心愿?就不应该有她的爱?她自己的追求?
“你也不想想后果?”
后果吗,当然有。被人瞧不起,被人闲话,被人揶揄。他的家里,她也曾去过一趟。一幢还不算怎么破旧的自己的老式楼房,一个慈祥的老母亲,一个可爱的挺热呼机灵的弟弟。没有靠山,没有关系,没有后门。如果结婚,无疑她就得跟所有生活在这样环境里的常人一样,从此,住在这拥挤简陋的房间里,去钻充满着烟雾、煤气、霉味重重的厨房间,卷起两只油渍渍的袖子,煎、炒、煮、烹。就得天不亮,一手高高地挎着小菜篮,一手紧紧地捏住钞票,拥挤着、尖叫着,去买一斤半斤带着一半骨头的条肉,或蹂烂了的青菜捆,老成筋的豆荚黄瓜儿。就得抱着婴儿,这祖国未来的花朵,求奶奶告菩萨,三天二头去坐托儿所的冷板凳。就得星期天排着长长的队伍,去买两张三十排三十号的影剧票……
够了,够了,生活不就是这些吗?可是,人为了这些,就应该放弃追求、理想、爱?就应该把自己变成麻木的,没有感情的,冷血的木乃伊?捧着自己的心和灵魂,去寻找人间的地位、条件、金钱、关系?难道人生一世,就只是为了这些?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
当然,他们晓得,他们的女儿是八十年代的姑娘,她不会掉泪,更不会去上吊!
她烦躁地冲进自己的小屋,疲惫地倒在床上,用被单蒙住自己的头,只是用“砰”地一声摔上门,来表示她内心的那点抗争和可怜的挣扎。
也许,他们是对的。其实,人应该现实一点,感情算得了什么,难道为了他,而把父母、亲戚、朋友、领导、同学,一切都丢掉?犯得着吗?更可况她和他,又没有确立明确的关系。
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不是么,她的一个女同学,不久前,刚嫁给某商业局长的儿子,就顺利地从乡下小饭馆,调进了县城照相馆;还有她的一个小姐妹,不就是因为答应和房管所所长的儿子交朋友,连亲戚也沾了光,分房有了门路吗?在她的四周,有的人,不就是仅仅为了高攀,为了找到一个有地位、条件好的对象,却不惜挖苦心思找门路,千方百计打扮自己,奴颜婢膝地逢迎人家吗?只不过,她命好。就好像,生活中的一切都用不着她自己操心策划似的,一切都会是走运的,幸福的,就是只要她不用自己的意志、感情、色彩去做自己的事!就好像,命里她就会有好房子住,有个好地位的丈夫,有个条件高的家庭,受人尊敬,受人羡慕,一切都会自己送上门来,而她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这,无疑是自讨苦吃!
也许,人的感情本来就是脆弱的,而物质是永恒的,没有爱情的爱情也会产生感情,自己不该“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被他一时的感情蒙骗住。
是的,她羡慕电影里、小说里、诗歌里,那些敢于冲破社会传统习俗,冲破生活的牢笼,向往自由,向往光明,向往纯洁爱情的青年姑娘们。因为,他们和她们的追求,最后一定是胜利的、幸福的、完美的、崇高的。可她是她,她的生活不是电影、小说、诗歌,处处充满着诗情画意,说不定,她就得为这一时的感情冲动,戴上一辈子生活沉重的枷锁,精神的镣铐,这,后果……
她不禁惊恐地睁大了眼,盯着头顶那低矮的灰暗色的旧天花板,长长的睫毛下,露出痛苦思索的眼光。就好像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现在才醒过来似的,那颗刚被青春的血液炙热了的滚烫的心,又动摇起来,开始冷漠了。
(有人说,生活是教课书。这,不愧为是一句伟大的格言!)
终于,她认输了,同意和他停止往来。于是,一切的一切都归于风平浪静,恢复常态。妈妈为她特意做了碗可口美味的鸡汤面;哥哥给她送来了一盒最新的,时代流行曲磁带;当然,这是理所应该的。因为,生活本来就应该为那些能给大家都带来幸福的幸运儿格外效劳的。于是,生活又给她带来了欢笑和鲜花,不管她走到哪里,投向她的眼光,充满了羡慕、赞美……
“谁晓得,一夜之间,老母鸡
变鸭,他竟成了‘侨眷’!”
这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意料之中,又好像全在意料之外,他自己倒并不觉得怎样。
可是,他的一帮朋友哥儿们却不依不饶了。
“妈的!财迷、权迷、势迷!纯粹是一帮势利眼,不识货!”老K晃着一双肉鼓鼓的膀子,不无忿慨地说。
“这有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哪有财迷不贪财?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来个以毒攻毒,以牙还牙,把她们征服?”小D眨着狡黠的眼睛,得意地摇头晃脑说。
“以毒攻毒,以牙还牙?”从何谈起!他不禁疑惑地摇了摇头。
“哈,真是贵人多忘事!可惜你又不是贵人,却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老华侨,百万富翁,信!”
“老华侨,百万富翁,信?”
他的家,就住在城内东大街上那有名的“贫民窟”。但你不能小看这“贫民窟”,东大街可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解放前,这里军阀、学者、大官、豪富、强盗、匪首、小偷、暗娼……三教九流,无所不有。街两旁到处是货栈客店,鼓乐喧天,南来北往,人集如云,到如今还是虎死威犹在,处处可以看见铜门兽环、雕栋画梁的青砖大宅,幽深的天井,如泣如诉的小巷,白亮亮的石板街心。只不过树倒猢狲散,一朝天子一朝臣。东大街的居民们,搬的搬,迁的迁,几进几出,解放后,烟消云散,东大街却成了工人、小市民们几代同堂,咫尺蜗居的“贫民窟”。
但东大街的居民们,解放前,最多的还是走南闯北,漂洋过海,经商耍艺,出外谋生。据说,被强拉硬逼去台湾充当军夫炮灰,和下南洋经商耍艺的人,少说也有半轮船!几十年过去了,其中不泛生出了许多商贾大亨、名流伟人。
俗话说:树高千尺,叶落归根。到如今回国探亲,祭祖拜坟,访故会友,父寻子,子找母,夫聚妻,兄觅弟的,比比皆是。信函、电报、汇款、货单,有如雪片般飞来。被冷落、遗弃多年的东大街,又热闹起来了,难道说还能恢复往昔的繁荣?
那一天,居委会的H阿姨,拿着一只雪白的,贴有外国邮票的特大号信封,来寻访他妈。再三询问他家,解放前,可曾在一个叫太平巷十五号的门墙里住过?她的丈夫可叫A?并且,反复说明,这是一个旅居海外三十多年,现已拥有资产上千万的大富翁、大老板,在寻找他解放前失散的亲哥哥。如他的亲哥哥,或他亲哥哥的家属子女还活着的话,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回归故里,以聚骨肉之情,以了乡思之苦!
可是,这事和他,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父亲是叫A,他的家也曾在太平巷十五号门墙里住过。据他妈的回忆,他父亲在世时,恍惚也好像说起过,曾有个胞弟解放前被国民党军队拉夫,一走不知去向。可他父亲的胞弟,那个他从未得以见过一面的亲叔叔,早已在战争中作了炮灰,沦为异乡孤鬼,怎么又能死而复生,去了国外?而且,直到这时才来找?难道天下的事情真有这么巧?
他不禁疑惑地望着小D发了呆。
“啊哟,我的傻哥,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天底下同名同姓的固然有,可那有同名同姓,又住同个墙门同条巷的?你亲叔叔作了炮灰,难道不会死里逃生,辗转国外,艰苦创业,运转时来?中国的小说,电影上的故事,不就是这样的吗?得,照我看,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错不了,你就是那个老华侨的亲侄子,百万富翁的小‘侨眷’!”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哪又怕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说不定,时来运转,真是你傻哥洪星高照的大好时光呐!”
“可人家也不见得会这么傻?”
“喝,俗话说旁观者清,当事者迷,天底下就有那么些势利眼,财迷心窍,愿意上当受骗!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到时候,不管是真是假,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热饭,上了床,还不是你的老婆!”
就连老K也迷乎着眼睛,不无矜持地说:“其实,生活中本来就存在着许多偶然、必然的因素。偶然的不一定失败,必然的不一定成功;成功的不一定幸福,失败的不一定痛苦;关键在于决心,幸福来自追求。一个人,为什么只是去考虑有不有其事?是不是其人?而不去考虑如何把偶然变成必然,把侥幸化成幸福?既然命运之神,已经来扣响你的大门,为什么把自己变成懦夫?”
“可是爱呢?难道我们追求的就是这样的爱?”
“其实,爱,本无所谓有和没有,关健在于创造,只要成功了,爱也就存在了!”
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也许,这一切都是对的?也许,生活中本来就是这样充满着惩罚、讽刺、和恶作剧?他原以为凭着自己的意志、毅力,能改变生活的航程,冲破命运的牢笼;凭他的真挚、赤诚,能感动爱情的女神,征服一颗姑娘纯洁的心!可谁晓得生活偏偏和他开了个不小的玩笑,把他撞得头破血流。也许,这一切真的都是自己错了?他为什么要墨守成规,作茧自缚?也许,世上的所谓“金玉良缘”、“天造地合”无不是只有目的,不计手段?也许,爱情本来就是使人勇敢,有第一次,为什么就不能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为什么要相信八斗的命,决满不了一升之类的鬼话?虽然,他永远也不会成为那种举臂一振,应者如云的仁人志士,英雄好汉,可他也决不会成为懦夫、逃兵!他是一个堂堂正正,有血有肉的男子汉,血管里流着的是青年人的热血,他爱她,只要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于是乎,他首肯了,默认了;于是乎,摇身一变,一夜之间,老母鸡变鸭,他似乎真得成了个不是侨眷的“侨眷”了!
铃木?三洋?录象机?……
没有?那怕什么!哥儿们凑。老K一声不响,捧来了彩电、录象机;小D啪啪啪地开来了铃木、外带三洋收录机;阿E唰地一声,甩下一迭崭新的“大团结”……嘿,不就是几个臭钱,几件洋货吗?这算得了什么?只要用得上,哥儿们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别叫人家把咱兄弟们给看扁了!更何况,这几年,随着改革,工资也有了增加,储蓄卡上少不了四位数,还存着干吗?得奖?生利?学老母鸡下蛋?笑话!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倾巢而出,全副武装。小D不是说了么,偷鸡还得蚀把米,何况,是为了爱,为了“偷”一颗姑娘的心!
装不像?出洋相?
奇谈!原来只要有钱,他骑上摩托车,在大街小巷风驰电闪般穿行,也是这么神气、这么舒坦、这么活龙活现;只要有钱,他登“醉仙楼”、上“西餐馆”、进“咖啡店”,也是这么受人艳羡、受人仰慕、被人奉如上宾……
而更为使人觉得惊讶、凑巧、有趣的是,县侨务办公室,那个瘦筋巴巴的小老头、上传下达的小干事,不想竟是她父亲!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用说,小老头闻风而动,公私兼顾,亲自拿着盖有大红印章的介绍信,登门拜访,查对核实。原来,这是真的!原来,这东大街,果然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这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小小“贫民窟”却出了个百万富翁的大“侨眷”!他不晓得,这究竟应该算是他的失职,还是他的失策?
一瞬间,春风又绿江南岸。
“他家是侨眷”!“他家有个百万富翁的亲叔叔”!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整个小县城。就连日理万机,德高望重,忙得从无暇顾盼东大街的臣民百姓们的县长大人、县委书记,以及大大小小的镇长、主任、局长、派出所所长,和多如牛毛的什么环球贸易中心、跨国公司的经理先生老板们,也纷纷从百忙中,或打电话,或亲自登门拜访这被人遗忘的荒漠中的绿洲,以示关怀、慰问。询问有不有什么困难?建议是不是马上换个墙门?这简陋的楼房,破烂的街道,太不附合八十年代的水平了,大大地有损中国人的形象。万一他爸爸的弟弟,豪富国外的大董事长、百万富翁,回归故里,探亲访友,那他们这些当干部的父母官,又如何对得起江东父老?海外骄子?
当然,临了,免不了要拜托他或他家里人,能不能询问一下他那爸爸的弟弟,豪富国外的大董事长、百万富翁,梓桑乡里,投资开发,捐款馈赠,造福于民?大至建厂办学,铺路造桥,小至扶贫济穷,捐赠彩电、冰箱、洗衣机……
这时候,他无疑成了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明灯、花中的魁斗、人中的王子,吐口唾液也能变成金,跺跺脚也能闹地震。这时候,不用说区区一个姑娘一个她,就是他要天上的月亮,海中的龙肝,也会有人摘给他!
可是,这一切,难道真的都是因为一夜之间,老母鸡变鸭,他竟成了“侨眷”之故?
“这对她来说无疑就象一场灾难,临了临了,她
竟不晓得这,究竟该算是喜剧?还是悲剧?”
等她得知消息时,事情早已闹得满城风雨。要不是小姐妹阿G偷偷跑来告诉她,她还蒙在鼓里。经阿G这么那样的一学说,不禁呆住了:这是怎么啦?难道天底下还真会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事?
望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临走时,阿G可是一腔真心诚意地告诫她:
“我可告你噢,不要说事先没告诉过你,这肯定是假的!听人说,他叔叔几十年前早就死了,怎么啦,现在又活了?天底下,哪能有这样的便宜事,死而复生,见他们的大头鬼去吧!骗谁呢?这里边肯定有阴谋!听说他那个铁哥儿们叫老K的,就是个大阴谋家,号称赛诸葛小神仙,专出这号臭棋,他自个儿的老婆就是靠这样拐蒙哄骗搞到手的!”
是啊,这事谁会信呢?就连她也觉得这事太离谱了。好端端的一个小工人,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百万富翁”的侨眷!简直就像是在听天方夜谭、阿里巴巴的故事。打死也没人信啊!
更何况,就算是真的吧,哪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和他之间已经完了。就好像皇母娘娘下凡,法海和尚再世,在牛郎织女之间划了一条银河,在白仙子娘娘头上镇了一座宝塔,可望而不可及。世俗的偏见,就像一把利剑,深深地剌进她的胸膛,她的心已经死了。
如果说,仅仅因为他是“百万富翁”的亲侄儿,海外侨眷,就认为她会和他重新言归于好,重修秦晋之盟,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让人贻笑大方吗?
那她还是她吗?
可谁知生活,竟偏偏给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就像“白雪公主”里,皇后娘娘手中的那张魔镜,说变就变!还不待她明白怎么回事?全家人,包括她爸她妈她哥她姐,七大姨八大姑,凡是能沾点亲,带点故的亲朋好友,世交旧邻。连日来,不约而同,简直可以说是前赴后继,登门造访,明示暗劝,轮番进攻,对这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句话一个意思,就是希望她能放弃前嫌,不要太计较个人得失,和他握手言和,重结并蒂之莲!
生活么,不就是这样的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人家不会说什么的啦。关键的关键,是要抓住眼前的这个大好机遇。如果她拒绝,那无疑就是有失众望,辜负了大家的一番美意,虽说不上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可闹不好也会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喔。七嘴八舌的,大有一番不攻破罗马城夺回雅典女神,决不善罢甘休似的!
就连单位里的胖大姐,那位曾一心一意,力挽狂涛,要阻止她干傻事,曾表示这辈子不给她找个如意郎君、白马王子、郎财女貌对象,决不收兵的善心观世音菩萨。这回也是见风就是雨,来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大转变。忙不颠地抖着她那两个由于生育,显得更加丰满的大奶子,跑来一本正经地说:
“哎哟,这就好了!也许,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有情人终成眷属吧?你想想,如果你俩没缘,能发生这样的奇迹吗?啊,真得是郎才女貌,珠连壁合,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就像是天上掉馅饼要砸在你头上,你就是想躲也躲不开呀!再说,他不就是你心中的白马王子吗?难道说,这不正是个天赐良缘的好机会?你还犹豫什么啊?”
临了,胖大姐还神神秘秘的,掏心掏肺地告诉她:“听说,他还想着你?”
这对她来说,无疑就像是晴天遭雷击,开船遇着顶头风,打的她不知所以然。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她成什么了?嫌贫爱富的金牡丹?出尔反尔的当代女陈世美?恍惚之间,她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她们商场里的货物,柜台上的商品,随她们论斤卖,或者干脆就地批发!原来在她们眼里,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爱,一颗小小的心灵简直冰到了极点。
自以为能摸透自己女儿心思的她老爸,此时,用不经意的但却不容置疑的口气,谆谆开导她说:“其实啊,你的难处,爸也晓得,可是这算什么呢?人,谁不为自己着想啊?这是不可违背的客观规律,天经地义的事!人家爱说说,自己走自己的路。做人么,就应该学会机灵点,这就叫一通百通,以不变应万变。不能太认死理喔!”
“那你们也信?”她不无幽幽地顶了一句。
“哈,这还假的了!你忘了你爸是干什么的?嗯,就是专门负责接待侨胞,招商引资工作的么,是真是假,老爸还看不出来?那封信,你老爸我可是亲自考证过的喔!”
当然罗,她妈,那就更不用说了,在这小小的县城里,也算得上是个见多识广,精明能干的女中豪杰,人中龙凤了。此时不失时机地插上来,豪迈地对女儿说:
“你啊,就放一千一万个心,你爸的眼光还错的了?老话说,大人走过的桥,比你小孩走过的路还长,大人食过的盐,比你小孩食过的饭还多。现在看来,我觉得这人还真不错,听说,事情都这样了,他还扬言非你不娶,看来,他对你还是蛮真心的罗!”
“可是我和他,本来就没什么!”想起她妈当初那副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就来气,恨恨地顶了她一句。
“可是他心里只有你!”不想她妈毫不松口的马上回敬了她一句,还不无心痛地睨了她一眼,说:“你啊,就是个死心眼!”
当然罗,在父母眼里,儿女永远是长不大的小孩!可人的心,一个人的感情,爱,难道也能像小孩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可以变的?他们看上的倒底是他这个人?还是他那个远在海外,可望而不可及的富豪侨胞叔叔?
假若说,生活像一架风水磨盘,可以把人们的思想、良知、感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一切的一切都转换洗濯得这么彻底、这么世俗、这么干净的话。那她的尊严、爱情、心灵,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也非得重新放进这生活的风水轮盘中去,这么彻底、这么干净地进行一次洗濯、沉淀、改造不可?以求其脱胎换骨,改变自己一生的命运,换取自己一世的幸福?
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么严峻、这么世俗,这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人生的真谛?只是她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没有及时领悟罢了。
不是么,其实,从她和他自打第一次交往起,除了跳舞,唱流行歌曲,穿时新服装,不也就是玩玩照相机,听听“8080”大三洋,大谈其谈什么空泛无聊的美和不美……还不也是把这当作友谊的媒介,爱情的象征?把物质的享受,搂搂抱抱,唧唧我我当作自己的理想、爱情和追求?现在看来不也是显得那么庸俗、无聊、世俗,这又有什么崇高、伟大、风雅而言呢?
难道说,这一切真的都是她的错?
难道说,这一切都该推倒重新来过?
难道说,这一次(如果上一次挫折,她多多少少还有点心犹不甘的话),她确确实实应该,就好像他们和她们所说的那样,让自己头脑好好清醒清醒,从虚无飘渺的太幻世界之中,回到坚实的大地上来。重新认识生活,认识自己,认识什么是她要追求的爱?仰或是说什么才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理想?
隐约之中,她不无怨恨地感到,自己最近所遭遇的这一切的一切波折、变故、打击,无不都是因他和他那个所谓的“百万富翁”侨胞叔叔造成的!为了爱,为了达到他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一意孤行,难道这也就是他追求的爱和幸福?
想着想着,她的心反而好像有些安定下来,痛定思痛,她觉得不管事情是真是假,是福逃不掉,是祸躲不过,要来的它总是要来的,那就倒不如让它早一点来。她甚至考虑,自己该不该主动去找他,把事情说清楚?
想不到那一天,很快就来了。
而是在她那瘦筋巴巴、精明干练的老爸,及胖大姐的亲自陪同下进了门。一家人忙开了锅。让座、泡茶、递烟、削苹果。妈妈的脸上笑开了花。就好像进来的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追求她女儿的未来准女婿,而是一个左脚踏金,右脚踩银的财神菩萨。仿佛只要他一开口,掉下来的准是个金元宝;只要他一抬手,没准手里就多了个金苹果。
老爸倒是挺镇定。客气地接过他递来的烟,客气地给客人点上火,客气地敬着用他刚从集市上买来,还撒发着乡野清鲜芬芳新茶叶香的好茶。仿佛这一切都是那么地应该,那么地当然,那么地顺理成章,从容不迫,自然而然地发展。就好像今天接待的,就是他日常接待过众多的海外归侨,港澳同胞中一个,足以显示出他的宽宏大量,胸有成竹,和做老爸的尊严。
就好像从前发生过的,和今后即将发生的一切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眼前他所关心的只是如何做好接待一个海外归侨亲属的工作,以便能引来更多的投资,梓桑乡里,和完成县侨办交给他的任务似的。
还是胖大姐先开了口,打破了这热闹中的尴尬:“好了好了,一切应该过去的,都已过去了,一切该来的都来了,我的工作总算圆满完成了,我也该走了,往后可都看你们自己的啦!啊?”
这一切,他都显得那么从容不迫地应酬着,不卑不亢,脸上挂满谦和的笑意,却没有常人那种小人得志就猖狂的疯狂劲。就好像这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稀松便常,他还是他。他和她之间,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龃龉,存在过什么介蒂。海外归侨,天下掉下来的横财,那都是身外之物,根本不值一提,更不用说什么会不会影响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了。
仿佛他真的成了那个挥金如土,谈笑间,千亿外资万贯家财滚滚而来的谦谦君子。只要他一开口,什么投资开发,修桥铺路,兴厂办学,都不在话下。
直说得她父亲,那个瘦筋巴巴的县侨办干事唯唯喏喏,点头哈腰,连连称是,恨不得此时此刻自己身上就能长出翅膀来,飘洋过海,去拜会拜会那位素昧平生,却大名鼎鼎的海外归侨,千万富翁。
她妈妈更不用说了。俗话说,丈母娘见女婿,奶水嗒嗒滴。虽说碍于情面,脸上还是一幅踌躇满志,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死猪不怕开水汤的样子,心里却是恨不得女儿今晚就能嫁过去,怕得就是夜长梦多,闹到最后,落了个鸡飞蛋打!
可是她心里,却是透着一股子别扭,总觉得这一切好像在做梦一样,眼前的他,就像一个高高在上,躲在云里雾里的白马王子,时近时远,似真似假,忽显忽隐,总是显得不那么真实那么确切。一个晚上,甚至她不晓得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又和自己说了些什么,甚至在她妈的连推带攘下,自己又是怎么送他出门的。
恍惚之间,她觉得自己就好像完全成了个机器人,一切都是那么机械地说话,机械地思维,机械地行动。就连后来她和他一起上街,逛商店,下舞池,进影院,听音乐(当然,这是她妈下的死命令),她也觉得伴在他身边的那个她,只不过是她的一具空壳躯体而已,而她的心,她的灵魂,还远飞在九霄云天之外。
原来心里准备的责疑,忧虑,一下子却不晓得从何说起?
可他却还是那么地一往情深,还是那么地体贴入微,温柔地搂抱着她轻轻地在舞池里,旋转着、旋转着……
仿佛他要用他那一腔充满春青活力的热血,他那一双宽阔博大的臂膀,伴随着头顶五彩绚丽,耀眼眩目的灯光,四周悠扬舒展,迷人动听的乐曲,来充实她那具虚无飘浮,恍惚不定的躯壳,唤醒她那颗高傲冷漠,麻木不仁的灵魂似的,硬要把她从迷迷惘惘的虚幻中拉回到坚硬的大地上来。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终于,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
就好像晓得她不会回答似的。他轻轻地近乎自语自答地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太出格,太自以为是了吧?其实……”他犹豫片刻,渐乎断然决然地说,“我这样做,主要是想和你多接近接近,给自己创造一个机会!”
“那你意思,你叔叔……”
她那双湖一样的眼睛,开始亮了一下,又奇怪地望着他,就好像是在看一个从太空中来的外星人。
他却深情地看着她,仿佛从她脸上读懂了她的心思,眼里顿时露出一丝不宜人觉察,狡黠调皮,又像是自我解嘲,又像是故弄玄虚地说:“我晓得这一切,其实瞒不了你,可是世界上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你说假时假也真,你说真时真也假,本无一个定数,可是,爱,一个人的爱,你能说它也会有真有假?”
她心里不禁“喀顿”了一下,握在他掌里的小手微微地感到了一点热气。
“可是你就不想想后果?”终于,她开了口。“这样的事,会有好的结局吗?这样得到的爱,也会幸福吗?”
像是被她的话所鼓舞,他微微有些激动起来,如有所思地,又不无激昂的轻声说:
“是啊,后果?可这和一个人的爱,一个人的幸福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是只有片刻的拥有,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接着,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又好像是在问自己地说:
“其实,什么是爱?什么是幸福?不就是能和一个自己真正相爱的人,一颗和自己心心相印的心,相拥相伴,那不就是爱,不就是幸福吗?为了这样的爱,这样的幸福,一个人那怕是牺牲自己,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其实,我这样做,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你明明白白晓得我的心!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也敢闯!”
这就是爱?这就是幸福?这就是他的爱的自白书?
他的话,顿时就像一支强心剂,剌进了她那颗本已脆弱迷惘的心灵,身子不禁微微有些颤抖起来。仿佛觉得面前就好像亮起了一道耀眼的曙光,拨开了重重迷雾,好像自己又回到了自我,渐渐地有了感觉。只是觉得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了,太不可思议了。也许他说的对,爱,是要付出代价的。可是,难道说,为了爱,真的就应该来一个破釜沉舟,孤注一掷,鱼死网破?哪怕是只有那片刻的拥有,虚幻的剌激,无果的欢愉?就是落得个身败名裂也在所不辞?
这样做值得吗?
“那你也不考虑人家的处境?”她想起自己这几天来所受的委屈,不免有些幽怨的说。
他顿了顿,就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为了爱,我豁出去了!”
此时此刻的她,还真说不出对他是怨?是恨?还是担心?心里乱七八糟的,凭空又多了一份惆怅。仿佛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这么多天来心里积蓄的对他的不满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冥冥之中,只好像觉得自己是否真得应该好好静下心来,重新认识一下他,重新认识一下这个发生在自己身边本不应该发生的奇异的故事?
也许他真得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好,也不像人家说的那么坏,甚至,她忽然奇怪地发现,自己好像对他这种古怪的勇气,大胆的追求,怎么也还有了那么丁点莫明其妙的好感?难道说,真的应了小姐妹阿G说的那句老话:
“只要心中爱,不怕烂干菜?!”
“而最后的结果,想不到,还真
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原来,他的叔叔,那个传说中旅居海外拥有万千家资的豪富、大董事长、海外华侨,真的没死。
随着家信的频繁来往,真的带着他的夫人,跨洋过海,衣锦荣归地回到了他那阔别将近半个世记的小县城,回到了他梦萦魂绕的太平巷十五号门墙。可惜的只不过是,他的叔叔并非像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富有,命运也不像人们所猜测的那样充满传奇。就像所有当年被抓走去台湾的大陆老兵一样,到了晚年,也是孤苦一人,四处迁徒,流离失所。最后,终于拿着他那笔唯一的抚恤金,和几个同乡在菲律宾购买了一小块香蕉园,定居下来。
他那带来的所谓夫人,说穿了,也就是和他们几个同乡共同居在一起的当地土著,一个矮矮胖胖,带着明显亚热带特征的菲律宾普通妇女。经过多年的辛勤耕作,虽说薄有积蓄,可跟人们所传说中的万千大富翁,还不相差十万八千里!
这一次,历经艰辛,碾转反复终于回到了老家,见到了亲人,免不了对着老嫂子一番唏嘘憾慨,相对而泣。接下来,自然而然不外乎的,就是拜坟祭祖,探亲会友,观光游览,赞叹一番家乡日新月异的巨大变化。
当然罗,这一切都是在她父亲,那个瘦筋巴巴,精明能干的县侨办干事,亲自陪同接待下进行的。因为,即然兴学办厂,引进外资的希望泡了汤,那应有的礼貌,接待的规格,还是不能少的,这可关系到对海外华侨的待遇,国家的威望。之于县里镇上那帮日理万机的头头脑脑们的接待陪同么,当然该免的就免了罗,难道还能让当领导的亲自来丢人现眼?
临了,当他叔叔得知自己的亲侄儿,正和这位近几日来一直陪同自己游览观光的政府领导的千金,在交朋友搞恋爱时,感激之余,非免有一番表示。拿出一条足足有半斤重的金项链,一定要麻烦他转交给他女儿。一来以表他这几天来所受到盛情款待的感谢之情,二来也希望自己的亲侄儿能早日喜结良缘。
这一举动,不啻又像一颗重磅炸弹落在了她的家里。
她妈头一个作出了剧烈反映,看也不看地,把金项链往桌子上一摔,悻悻地说:“这算什么?他们把我女儿当什么啦,啊,还想交朋友,门也没有!”还扬言要告他。
她父亲当然有理由一言不发,经过这几天来的接触,他明察秋毫,观如洞火。至于告状么,那本不是他家的一贯作风。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倒是她(连他也不晓得这是为了什么?难道说,真是日从西出,海水倒流,仰或是她改了心,观世音菩萨再世?),不仅没有怨天恨地,甩手而去。反而就好像没有事发生过似的;就好像他叔叔,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百万富翁”,那个不是“百万富翁”的百万富翁华侨叔叔,也就是她的亲叔叔!不仅不顾家人的激烈反对,亲朋好友的极力劝阻,每天陪他,一起上街逛商场,一起探亲访友,一起游览名胜古迹。而且,还亲自上街买菜下厨,为他们做一些丰盛可口的家乡小菜,风味小吃,盛情款待。喜得他那飘洋过海,小少离家老大回,早已不晓家乡菜为何味的华侨叔叔,搔腮抓耳,泪流满面,连连打揖作躬,恭喜老嫂子有福,寻得这位知书达礼,心灵手巧,人世间难有的好姑娘作媳妇;夸奖亲侄儿,有眼力,几世修来的福气,找来这样美丽贤惠的好老婆!连连叮嘱他,要好好待人家,爱她一辈子,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番心意喔!
弄得他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难道说,物极必反,真像老K说的那样,女人的心,九月的天,说翻脸就翻脸。莫不是自己这一闹,造成既成事实,搞得她下不来台,因恨生仇,故意使出来的杀手锏?有朝一日,等他那“百万富翁”华侨叔叔一走,她再找他秋后算帐,到时候,后悔都找不到北!
但不管怎么说,她这一来,又惹得这小小的县城风风雨雨,说什么的都有。就连她再贴心的小姐妹阿G,都猜不透她是怎么想的:
“你疯了你!难道说,你还跟他来真的?你这不是害了自己吗?往后你还怎么见人啊!”
她妈,那更不用说啦,早气得一佛跳脚,二佛出世,几次三番要冲上门去寻衅闹事,都被她爸拉住:
“要相信自己的女儿,她不会干傻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这样做也是箭在弩上,不得不发。这不证明我们的女儿,宽宏大量,有身份有教养吗?”
可心里也不禁发毛犯嘀咕:是不是自己这回真的弄错了?这么明摆着的事,难道女儿连真假好孬也看不出来,还直往火坑里跳?莫不是弄假成真,女儿真的有了这份心思?哪自己不是做了桩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拆兵的卖买!
说归说,做归做。一连十余天,她还就是这样顶着满城的风言风语,和家人亲朋好友们的责难疑惑,没有表态,没有承诺,却是一心一意,无微不至的,和他的家人们一起,照顾款待好他那“百万富翁”华侨叔叔的这一次,也许是他毕身最后一次回归故里,探亲访友的难忘历程。直至送他们上车,乘飞机,返回海外那个曾日夜相依为命,风雨飘摇的菲律宾橡胶园老家。
望着头顶耀眼眩目的云海中,渐渐消逝的飞机,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却悬了起来。呆呆地望着她那张镇定如是,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美丽脸庞,一双湖一样深不可测的眼睛,心里有很多疑虑和话要问,可嗫嚅了半天,最终,仅仅只说出了“谢谢”两个字。
她却淡淡的,仿佛猜透他心思地说:“你们也许都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是不是太傻了?”像是回答他,又好像是把多天来的压抑心情,现在终于能吐出来似的,她长长的嘘了一口气地说:
“你想,你叔叔,一个飘泊海外几十年的老华侨,好不容易千里迢迢回国一趟,难道说,你能让他在难堪,失望中离去?再说,我年轻,就算是给长辈们多做一点小事,也算不了什么啊!”
他的心不禁为之一动,想不到原来她是这样想的!想不到她竟还有如此让人难以置信、宽大豁然的胸襟!由不得肃然敬佩起来。思前想后,两厢对照,更显得他做事孟浪鲁莽,不计后果,不考虑人家姑娘的处境,盲目行事,非免显得太小家子气,太猥琐形秽了!
这一次,要不是她帮忙,自己几乎下不了台!一番自责自怨之后,痛定思痛,他情不自禁的,喃喃地说:
“你心里真的不怪我吗?”
“为什么?”不晓得她是明知故问,还是有的放矢。
他脸上顿时有些火辣辣的发烫:“也许前几天的事,我真得不应该那样做!”
“是吗?”
她似乎也感到了他的真诚,不禁抬了一下她那被浓浓的睫毛盖住的眼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易人觉察的淡淡的笑容,像是自我反思,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其实,这几天,我也明白了许多。也许你说的对,爱,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幸福不会自己找上门来。不管生活是真是假,是假是真,但对一个人的爱不应该有假,为了这份爱,这份幸福,一个人应该大胆,勇敢地去追求!因为,这样得到的爱和幸福,才会是真实的、永恒的、刻骨铭心的,值得一个人一辈子拥有!不过,”她迟疑片段,眼里瞬时闪过一丝姑娘们所有的那种狡黠,而又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的眼光,像是在问自己,又好像是在考他似的说:
“不过这样的爱,只有靠两颗心灵的撞击,才会发出火花,靠你的那套办法能行吗?”
说着,就好像不用他回答似的,轻轻地跨上她那辆天蓝色十八寸凤凰牌女式自行车,飞快地消逝在远处的春光里。把他孤冷冷地丢在他和她第一次相遇的那个路口,迷迷惘惘,混混沌沌,激烈地思考着: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还有一丝希望?那这一回,他倒底是该追?还是不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