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年,五月二十六,是安葬母亲的日子。
傍晚时分,母亲的墓砌好了,人们在忙着收拾工具……
看着母亲的墓静静地立在那里,想着墓里孤零零的母亲,心里难免悲凉,人为什么总是逃离不开生老病死的魔咒?
传说中人是不会死的,所以每到太阳出来的时候,人们总会把家里一个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背到院坝里晒太阳。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代代年轻人渐渐变老,人世间的老年人越来越多。每到太阳出来,年轻的人们哪怕从早背到晚也背不完,人们不得不派出一个叫启补洛色的狗到天上传话,希望上天能让天下的老人会死,以此来减轻年轻人的负担。当上天问及世间人们的意愿时,启补洛色说:年老的会死,年轻的会死,小孩子会死……于是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会死了,而那个叫启补洛色的狗,也因此被人们赌咒去吃屎了。可以说那个违背人们愿意的启补洛色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生老病死这个自然法则,却不会因了人们的意愿而有所改变。
人的生死犹如种子之发芽、开花结果,直至成熟腐朽脱落而化去,怪不得许多老人自称老朽、老妪,这其中不难看出,人们其实早就窥破了“天机”,千百年来并坦然面对着。尽管我母亲不懂主流(汉)文化, 当然也就说不来那些代表主流文化的文词,但她老人家能够熟练适时地用洛比(彝族谚语)道出很多富有哲理的名句警言,比如什么“太阳落山前,热得灼人心;老人离世前,语言伤人心……”是的,父亲走后,母亲总是给我这样说:“唉,怪不得你父亲要走,这段时间他说话做事总是很伤人,古言说‘太阳落山前,热得灼人心;老人离世前,语言伤人心’,原来他是故意这样说的,是为了让活着的人生气,从而不去想他为他伤心啊!”每当母亲这样说的时候很平静,但我深深地明白着,其实母亲很怀念父亲的。
父亲去世已经过去两个清明节了,而时不时的我总是会想起他,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母亲也一样,尽管在我父亲去世前她们彼此间有些磕磕绊绊,但当母亲在我面前叨念那些谚语的时候,我知道,那是母亲在用她的方式怀念着父亲。
母亲和父亲是上世纪的五十年代结的婚。其实我也没过问过父母们的具体结婚时间,不过从母亲时不时的叨念中,我知道我曾经有位属鸡的大姐夭折了,是1957年出生的。母亲说她出嫁的时候本来是要坐轿子的,但那时候的政策不允许,才改为骑马。母亲打小抽烟,母亲出嫁的时候外公还陪奁给了她一把水烟壶,铜的,很精致。这只铜水烟壶很有些历史,烟壶盖上印有繁体的“汉口、陈广泰、天启”等字样,不过因时年久远,那“天启”俩字已经看的不是很清楚了。
母亲一共生养了七个孩子,后来又因病失去了一个生于1974年的妹妹,最终存活下来大哥、我、弟弟和两个妹妹。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会儿,正是全国范围内的大困难时期,听说那会儿饿死了很多人;我们五兄妹是幸运的,父亲在粮食部门上班,母亲又会操持家务,从小到大我们五兄妹从来没有受冻挨饿过。说实话,那个年代在我们寨子里,大冬天打着赤脚的孩子多了去了。
是1975年那会儿吧,父亲给母亲买了台蜜蜂牌缝纫机,寨子里很多年轻人都来找母亲做衣服裤子。尽管母亲不认识一个汉字,但母亲心灵手巧,只要是她看见过的衣裤就能做出来。也是因为这样吧,寨子里的很多人都对母亲很尊重。那个时候穿制服是很奢侈的,就因为我们经常有制服穿吧,比如锥子裤、中山装,甚至当时很流行的劳动布工作服等,这着实让寨子里的人们羡慕不少。
渐渐地我们在长大,时代的帆船也摆渡到了“包产到户”的历史时段。生产队晒坝里玩耍的孩子们越来越少了,人们可能都沉浸在初初“包产到户”的喜悦中吧。那时候母亲都给我们分有任务,比如放学回来后谁去捡粪,谁去打柴,谁去割猪草等等。假若放学了谁稍有拖挨不按时回来,母亲就会站在房前的路上等着。
后来我去区政府所在地中学念书了,虽然住在父亲那儿,但每个周末我还是要回去帮忙料理家务的。大概是我每个星期只能回来两天的缘故吧,母亲对我越来越好了,她不再像原来那样骂我(其实之前我也很少被母亲骂的,被骂得最多的是大哥和三弟)。有一次周末回去,在吃晚饭的时候,发现母亲递给我的饭里埋着几片油增增的腊肉,我有些惊诧,母亲用眼神制止我声张并示意我去僻静处吃。
母亲患有类风湿,身体历来不好,听母亲说是属鸡(1969年)那年生三弟患上的。由于脚手不利索,多年以来母亲已不能下厨做饭,父亲在的时候是父亲在照顾着她,父亲走了后我把母亲接来和我住。其实母亲最不愿意和我住了,她说城里除了房子就是房子,见不到个认识的人也找不到去处,下楼也不方便。其实母亲最闲不住了,她在父亲的单位住的十多年里,因为父亲的单位分有一小块地,她总是不分白日夜晚地在那块地里忙碌着,种出些葱葱蒜蒜瓜瓜菜菜来吃,吃不了就拿到街上去卖,为这事父亲和她吵过很多次,但母亲是个脾性执拗的人,父亲的反对并没有起到多少作用。
……
刚离开母亲的墓地,迎面走来了位七十多岁的女老人,我们彼此认识,“听说你母亲过世了,我特意来看看。唉,人老了,该走就走吧……只是你们的这一声‘妈’只能喊到今天了!”
听了这句话,我不由鼻子一阵发酸,眼泪禁不住在眼眶打转。是啊,母亲走了,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妈”喊了。
我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母亲临终前的模样,尽管她已不能说话,但我们弟兄姊妹时不时的都会去她的床边喊几声“妈”,或摸摸她的脸、手,用各自的方式表达对她的不舍。
“你母亲大我两岁,应该是八十一了!”那老人又说道,“其实你母亲是有福气的,六月生五月走,老话说‘有福之人六月生,无福之人六月亡’,她真有福气!”我强忍着心底的酸痛,朝老人礼貌地“嗯”了声,急忙转身,不让她看见我眼眶里流下来的泪。
西边的天空里飘着几朵白云。或许,那不是白云,那是一群仙鹤,它们正驮载着母亲飞向祖灵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