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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哲鲁仇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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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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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乌江北源

一、

我的家,在乌江北源边一个叫阿迪嘎的地方。阿迪嘎是以彝族阿迪家(汉姓罗)的家支姓取的地名。阿迪嘎寨子,有一百多户人家,基本以阿迪家为主。后来插进了一些其他家支,比如我们阿哲家,另外还有十来户汉族。

阿迪嘎地势狭长,西高东低,是典型的山间冲子。在寨子南边的大山下,有一口波光闪闪的龙井,老家的房子在寨子中间,离龙井不到三百米。农闲的时候,一些操着云南口音的猪贩子或牛贩子,以及一些扛着弓弩、挎着芦笙路过的苗族人,常常会前来井边歇脚,抽烟,吃晌午(一般是拌用燕麦或苞谷磨的炒面吃)。

在我的记忆里,这口龙井不仅淌着清粼粼的水,还流淌着白花花的鱼。大人们常会告诫孩子们说,龙井里的鱼是龙王的鸡,不能随便捉来吃。有一次,我因跟着别人,在龙井边抓了几条白条鱼回来,被母亲用竹条一顿好打,从此不敢再犯。

从阿迪嘎龙井里流出来的水,自西向东,流经可乐、赫章、七星关,然后流进六冲河,再汇入乌江。前几年,这口龙井被省有关部门定名为乌江北源,是乌江北部源头的发源地。

阿迪嘎冲子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古时候的一家彝族土司,就曾在这里建了一个叫“则启嘎”的粮栈(彝语则启嘎就是囤积粮食的地方,以保障军用为主),这个粮栈保障着方圆百里地的兵将粮食供给。

乌江北源冲子有两条,呈“丁”字形相接,主冲自西向东直插而下,分冲由南向北穿过寨子,拐个弯后再从一个叫“下马亭”的地方和主冲相接,呈弯弓状,寨子里的一百多户人家就居住在弯弓里。

冲子下通可乐上连威宁,是可乐猪远贩云南宣威的通道,也是历代历朝商贾和兵家上云南下四川的必经之地。寨子里的老年人们说,孔明打孟获的时候从这里经过,李文学的义军从这里经过,平军暴动的时候从这里经过,到后来的红二六军团也是从这里经过的。而遗憾的是,民国平军暴动经过那次,因暴动军丁误会,把我们阿哲家的红板壁房付之一炬。父亲告诉我,那栋被烧毁的红板壁房,建于光绪初年,七柱两楼,红墙碧瓦,是当时十里八乡绝无仅有的豪宅。

那次变故,二十三岁的爷爷若不是身手敏捷,从后面的楼上跳下逃脱,我们这支水西阿哲家的嫡亲血脉,就真的要魂归祖地、香火无续了。

二、

母亲和父亲是五五年结婚的,那年,母亲刚好十九岁。母亲一共生养了七个孩子,四女三男,夭折两个女孩。生我那年,是丙午年,母亲刚好三十。我是母亲的第三个孩子,按存活数算,是老二,生于五八年的大姐因经不住饥饿和病痛的折磨,在她两岁半的时候,便早早归去了。

母亲很会持家,她甚至悄悄地在南面的山林里开垦出来一些荒地,然后再悄悄种上一些玉米瓜豆,以贴补食粮的不足。

那时候,乌江北源井口四周的山上,林木茂盛,合抱粗的古树满山皆是,加之人们都是统一劳作早出晚归,没有人会发现母亲偷偷种的瓜豆,或许,这正是“天无绝人之路”的又一释义了吧?也或许,这也是上天对勤劳母亲的一种奖励。

后来,虽然取消了集体食堂,但实行的是集体统一劳动、按劳分配的工分制。到秋收分粮食的时候,人们就凭所挣工分的多少,从集体保管室分取粮食,劳动力多的人家温饱是不成问题的,而缺少劳动力的人家,吃不饱穿不暖是司空见惯的事。

那时候的母亲很辛苦,背上背着笨拙的我(听母亲说,小时候的我很胖,两岁半了还不能走路),手里牵着大哥,还要跟上生产队长号角的节奏。

集体制的时候,生产队长的威信是绝对的,人们对生产队长的害怕,就像是耗子惧怕着猫。出工落后了被扣工分和点名批评是家常便饭,运气差的时候,还会被臭骂一顿。那时候的人们,几乎都是顶着星星出,背着月亮归。早晨要是晚起了几分钟,别说洗一把脸,就连衣服和鞋也要边跑边穿。那时候的生产队长和民兵连长,就是人们的一层天,哨子或牛角一吹响,满寨子常常被搅得鸡飞狗跳,也热火朝天。

三弟出生那年,是六九年,母亲患上了严重的类风湿,之后再也不能下地干活挣工分了。按说,没有工分就分不到粮食,一家老小的吃饭就没着落,然而,我们一家却从来没挨饿受冻过。每到秋收分粮,在区粮管所工作的父亲,就要向生产队交纳一定数额的钱来折抵工分,到秋收的时候,便可分得十几箩苞谷和三五箩洋芋,一家人可以勉强度日。

寨子里有好几户人家,他们既缺劳力又没钱来抵工分,一到四五月的青黄不接时,几乎是吃了上顿无下顿,境况很是糟糕。和那些人家相比,我们家过的是幸福日子了。每当逢年过节和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就会做出白花花的米饭和香喷喷的腊肉来吃,当然,这得要感谢在粮食部门工作的父亲,和会当家的母亲。

过年的时候,寨子里的很多人家,就会用石磨把玉米拉成米粒状,然后骗孩子说那就是大米。一些人家,家里来了不得不招待的客人,也只能用筷子叼一丁点猪油,在锅底里抹一圈,不油不淡地煮一锅酸菜洋芋,就算是油汤了。也有人家用核桃仁捣碎来炒汤,甚至还有用漆籽油炒汤的,不过我们没吃过。漆籽油是从漆树籽里榨的,呈蜡状。听母亲说,用漆籽油炒出来的汤没有核桃仁炒的汤香。特别是在寒冬腊月里,漆籽油炒的汤冷却得快,吃的时候最容易敷一层白膜在嘴上。

记得有一年正月,三叔的内弟来三叔家做客。一天中午,母亲打发我和哥哥去请这位舅舅吃饭,我们在寨子里的小学门前找到了正在那里津津有味地看打篮球的他。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依照母亲的吩咐,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摆,踮起脚附着他的耳朵小声说:“舅舅,我妈妈叫你去我们家吃米饭和猪嘎嘎……”

米饭和猪肉,以现在的条件来说,是那么的稀松平常,而在那个时代,这些食物真的很稀奇。那时候的我们,总是巴望着大年三十快一点到来,甚至巴不得经常有亲戚上门。

母亲待客是分层次的。一般人来,吃家常便饭;沾亲带故的来,就舀点猪油炒一锅酸菜洋芋汤。只有当最亲的客人到来,或者父亲从单位回来时,母亲才会闷米煮肉来吃。那时候的人们似乎都很抠门,其实这也不奇怪,毕竟那时候的生活条件太差、太艰苦!听母亲说,我们寨子还好些,在其他周边的寨子里,就饿死了不少人。

五七、八年那会儿,寨子里还统一组织去挖罗汉树根和厥草根,然后放在大石碓里打淀粉吃。母亲说,厥草根淀粉是那个时候最好吃的美食了,只是吃多了就会便秘。那些年,山坡上的罗汉树根和厥草根,几乎被人们挖光刨尽,于是,人们又想到了用玉米芯来打淀粉……

我们家有一只半大人高的碗柜是常年锁着的,碗柜经常装着半布袋米和十来把挂面,以及一些吃剩的猪肉。这个柜子,锁着的是我们家最高档的食物,一般情况下不会轻易拿出来吃。那时候的猪肉真的很香,一家煮肉满寨子都能闻到,哪像现在的饲料猪肉,就是把它挂在鼻子尖上也闻不到香味!

那时候,母亲把锁碗柜的钥匙拴在腰带上,看得很紧。当母亲在外面的菜园子里打理,而恰好我们放学回来要钥匙开门时,母亲就会把锁碗柜的钥匙解下,再把开门的钥匙给我们。偶尔,母亲也会记不得解下碗柜钥匙,只要被我们逮着这样的机会,碗柜里的猪肉就一定会少掉几片。

那时候,别说是那油渍渍的猪肉和喷喷香的大米饭了,就是偶尔吃到一顿瘦得皮包骨头的老母猪肉,人们也会高兴得喜笑颜开。说真的,那种香味,能叫人回味一辈子。

记得在我八岁那年的腊月二十六,队上杀了几头老得不能下崽的母猪,然后在生产队的晒房(收集粮食烘干保管的房子)前支起几只大铁锅炖煮,那个香味像长了翅膀,把整个阿迪嘎寨子飘得满满的。那天,满寨子的小孩子们高兴得不停不休,一会儿玩老鹰抓小鸡,一会儿玩打死救活。

当大人们端着锅盆来排队分肉时,在队长和民兵排长威严的吼叫声中,孩子们不敢围拢去,只能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紧紧地盯着那几只白浪翻腾的大锅,一个个悄悄地吞咽着口水。那次分来的老母猪肉,我们一家人吃得很香。以现在的眼光看来,那是什么猪肉啊,除了厚厚的猪皮以外几乎没有什么肉,却被当成美味嚼得“吱吱”作响。

那次,母亲心还有不甘地说“要不是那个分肉汤的副队长偏心,肯从锅边舀几勺油星子多点的汤给我们,猪肉会更香……”

三、

父亲是三八年生的,比母亲小两岁。那些年,身为初中生的父亲,算是山寨里最有文化的人了。父亲的初中是在县城念的,因为患了眼疾没念毕业,要不,父亲也许会去更远的地方,那么,有没有我们这家人就难说了。

父亲有一台红旗牌的收音机,套着板栗色的牛皮套,很漂亮。听母亲说,买这台收音机,父亲花了一百七十五元。在那个年代,别说是花一百七十五元买的收音机,就是用二三十元买来的物件,也绝对会是奢侈品。这台收音机是父亲的最爱,从单位回来就背着来,回单位去时就背着走。

每当夜晚来临,只要父亲回来,《红灯记》《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这些京剧唱段,就会从我们家的窗户里飞出去,一直肆无忌惮地在寨子里飘荡着。

对于京剧,父亲虽然喜欢听,但我来从没听到过他哼唱半句,我倒因此而学会了不少。只是那时候的汉语水平差,对于那些唱词也只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而正是那些叫人一知半解的京剧唱段,陪伴了我的童年,也丰富了我的童年。

记得有一年的大年初一,父亲把收音机挂在我的脖子上,然后带着我和弟弟去队里的保管室前看荡秋千。保管室前有两棵大核桃树,人们在两棵树中间架起了秋千,人很多。看到我们过去,孩子们便呼啦一下围过来……

那时候的寨子里,也就是父亲的这台收音机,所以很新奇。后来没几年,父亲又给母亲添了台蜜蜂牌缝纫机,这一举动,又叫寨子里的人们羡慕了好几年。说实话,在那个年代,父亲绝对是寨子里的头面人物!

寨子里的几家汉族几乎都会彝语。在寨子里,那些汉族孩子和我们一样,满口的都是彝语。不像现在,一个有着上千年历史一百多户彝族的阿迪嘎寨子,很多小孩都讲不了彝语!

记得那时有一家姓敖的汉族,平常在自己家里也用彝语交流,不知道底细的外人甚至会误认为他们家也是彝族。其实这也不奇怪,在我们这个寨子里,彝族人口毕竟占了绝大多数。读小学的时候,我和很多孩子都不会讲汉语,上课的老师也只好用彝语教学了。

因为不懂汉语,我的小学几乎是迷迷糊糊地混过来的,毕竟课本上的汉字老师也不能全部用彝语表达。

不过也有几件事一直让我记忆犹新,一是喊打倒走资派的口号,二是给被反动派杀害的红军干部开追悼会。

那位红军是红二、六军团的一位排长,他的遗骸被安葬在寨子后一个松柏苍翠的山坡上,这应该算是阿迪嘎这地方的人们,给这位红军排长的一个安慰了吧!

阿迪嘎这地方,也许是因为山太青水太秀吧,加之交通便利,要不在古夜郎时期,夜郎王糯克博就不会在这里修建祠堂,从而叫骑马经过的人下马步行;后汉的孔明也不会把孟获追从这里经过,立下了一块叫人们已经找不着的指路碑;清朝李文学的义军也不会打此路过,还让敖姓那几家汉族的祖人差点命丧黄泉;乌撒王病亡的王子也不会安灵于此,让寨子里的一代代妇女们不敢从祠堂上方走过;当然,我们阿哲家的红板壁房也不会被烧掉,从而几乎叫爷爷无处安身!就是那位红军排长,也不会被毗邻汉族寨子里的两个反动分子杀害……

四、

生于此长于此的我,对这个地方还是情有独钟的。那时候,乌江北源的龙井,水真的很清,清得能数得清水里白条鱼的鱼鳍上的纹路。那时候的水量也远比现在大,急急流动的水,就算远在寨子那头,也能听见“哗哗”的水流声。

七五年那会儿,大队在龙井边盖了五间土墙房,接着把学校从寨子深处迁了过来。寨子深处原来的那学校,是阿迪家一位国民党的乡长修的,解放后被没收充了公,这幢楼房变成了乡公所。再后来乡公所搬走了,阿迪嘎寨子里的这幢青瓦白墙的楼房,从此便成了临近几个寨子里的孩子们上学的地方。

学校搬过来后,乌江北源龙井边一下子热闹了很多。每天除了学校里传出的朗朗书声外,不时还有孩子们打水战和外寨子的孩子们抓着白条鱼的惊呼声。我们虽然羡慕,但还是不敢去抓,因为害怕被母亲知道后挨骂挨打。

每到过年的时候,寨子里的人们不论男女老少,都会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或打鸡毛弹,或荡秋千,或听老年人摆龙门阵。而最有吸引力的要数荡绳秋了。

绳秋是用几十年龄的老山藤做的,每逢年节,人们就会从山林里砍来一把粗细的老山藤,再砍来几棵竹子破成篾条,挽成两个圈套在粗大的横树杆上,或直接在平地上架起两组木叉搭上横梁,套上两个篾圈并固定好间距,然后在篾圈上拴上老山藤,在山藤下方卡上一副用细山藤扎成的脚架,这绳秋千就算做成了。

绳秋可以一人单荡,也可以双人合荡,当然了,最吸人眼球的是男女合荡了!那种景象,女子的忸怩和男子的搞怪,常常会叫人忍俊不住,开怀敞笑。不过这种情形,一般只会出现在年轻夫妇和有表亲关系的青年男女间。通常情况下,大部分人家的父母,是不会轻易容许自己家的女孩出演主角的。

在乌江北源边的阿迪嘎寨子,荡秋千是有其独有的文化内涵的,一般人丁兴旺的人家不会立秋千。但凡立秋千人家,都是少儿缺女的人户,而之所以逢年过节时立秋千,意在获得人们的祝福,从而改变儿女稀少的现状。

在那个生育开放的年代,生不起孩子或者子嗣稀薄的人家,往往是被人们瞧不起的。有机会立秋千,这部分人会争先恐后,或单立或合立,人们也很愿意前来凑热闹。

秋千荡起来的时候,荡秋人就会用彝语大声吟颂祝词:正月立秋千,秋千荡起来。秋千荡啊荡,荡上九重天。彝人的先祖,就住在天上。天上有福绿,还有寿和喜。今天我们去,一起求回来!正月立秋千,秋千荡起来。立秋千之家,多子又多女。他家的姑娘,个个貌如花。他家的儿子,个个壮如牛。福禄和寿喜,他家样样全!正月立秋千,秋千荡起来。立秋千之家,秋千荡起来。妖魔和鬼怪,全部荡出去。彝人的秋千,是这样荡的。彝人的礼节,是这样行的……

而当荡秋千的人高声吟诵到:“踢争斗,踢不睦,踢大病大痛!”时,人们便会应声附和,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喔嚯”声,被秋千送到了云天;那一声接一声的“喔嚯”声,也把立秋千人家的脸吆喝得如盛开的花朵。

五、

七六年那年,大舅还没满六十,却已经老得要拄着拐杖走路。每逢乡里开会,戴着羊毡帽的大舅和寨子里其他几位老人,就会一拐一歪地背着柴禾去乡里交,然后老老实实地蹬着接受人们的批斗。

大舅家本来不是阿迪嘎寨子的人,只因民国时期,外公在这边买有一些土地,大舅被分过来耕种,由此也分来了一顶沉重的富农帽子,直压得大舅一家人直不起腰来。

相较其他四类分子,大舅算是幸运的。有一次寨子里开批斗大会,会场就设在乌江北源边新修的学校操场里。

那天,随着大会主持人的一声吆喝,一位女老人被民兵们像老鹰抓鸡似的提进会场扔丢在地上跪着。接着,肩挎步木枪的民兵连长,手里拿着一枚玉米芯和一条细麻索走过来,只见他把胡萝卜似的玉米芯塞进那位女老人的耳心里,熟练地裹耳郭扎上细麻索,然后用脚踩在老人的背上双手使劲地勒,直勒得那位老人哭天喊地,几次昏死过去……

用玉米芯塞在耳朵里整治人,是我迄今为止看到过的最严酷的体罚活例,时至今日仍历历在目,不能忘记。当然,见证过这一幕的,除了阿迪嘎满寨子的老少人们,还有那日夜哗哗流淌的乌江北源之水。

那时候的医疗条件也很差,记得是一九七八年的一个夜晚,排行老六的妹妹突发急病,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牙齿紧紧地咬着,嘴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后来才知道,那个不幸的妹妹染的是惊风。其实,惊风于现代医学来说,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但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很多疾病对当时的那些赤脚医生来说,都是疑难杂症,都是束手无策的。

那一晚,被送到乡卫生所的妹妹再也没能醒来。不幸的妹妹没能被抱回家,而是被安放在乌江北源龙井边的一间破瓦房里,那是已经撤销了的大队养猪场留下来的厕所。妹妹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和母亲守在旁边,没有害怕,只有止不住的泪水和着乌江北源的水在流淌。

我不时摸一下她的脸揉一下她的手,希望她能突然醒来。那年,妹妹刚进五岁。母亲一直坐在旁边的地上哭着、诉着,嘶哑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当父亲和堂叔用一个木匣子抬着妹妹走时,奶奶制止了欲要跟着去的我们。奶奶说,小孩子和年轻人是不能为夭折的人送葬的,我们只好看着父亲和堂叔抬着装着妹妹的木匣子慢慢远去。

那天,母亲的哭声伴着龙井里“哗哗”的水流声,在乌江北源的上空久久地回响着。

六、

八零年的年底,老家实行“包产到户”,队里把土地分给了人们,人们不用再被号角声赶着去上工,也不会被生产队长和民兵连长臭骂了。

那一年,人们不仅分了土地,还分了山林以及牲畜。也就是那年,我去了山外的中学念初中。

人们的粮食越来越多,杀的年猪也越来越肥。渐渐地,母亲不再给那只碗柜上锁,装大米的布袋也慢慢地换成了合抱粗的木缸。

寨子里年轻人们的穿作逐渐洋气起来,喇叭裤西装和高跟鞋替代了对襟衣和小裙裤,有些年轻人甚至买了自行车,收录机……人们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

在乌江北源边,有户唐姓人家率先开起了小卖部,原来紧俏的烟酒等物资不再紧俏,只要你兜里有钱,要多少就能买到多少。乌江北源边渐渐闹热起来,喝酒醉的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那时候,人们的生产劳动是以家庭为单位的,而在劳累之余,人们常常会跑来小卖部打酒喝。不愿占人便宜却也不愿给别人占便宜的人,常常乘着无人,快速地摸出三两角钱,打个二三两一口吞了就急急离开。一些好占便宜却又囊中羞涩的人,常常会乘着别人打酒,有意凑上前来搭讪,想乘机喝上几口解馋。

逢年过节的时候,人们很少再荡秋千,那些提着收录机跳着迪斯科的年轻人,渐渐牵走了人们的眼球。父亲的收音机和着生产队保管室前的秋千,也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着。

七、

八三年,父母给大哥娶了媳妇。大嫂是一百里外的亲戚家的女儿,是我的爷爷和她的爷爷为了续接老亲而订下的娃娃亲。

把嫂子娶过来后,家里一下增加了个劳力,父母自然非常高兴。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家里添了劳力,按说田应该是好种了。母亲和嫂子的关系,开始的时候处的很好,母亲逢人就夸,或许是因为嫂子不服夸吧,母亲和嫂子就经常拌起了口舌。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的田是好种了,毕竟是多了个劳力,但年就不一定好过了。有一年腊月,嫂子因为和母亲怄气,悄悄地坐上客车回去了娘家。那个年,父亲的收音机依旧在窗台上高声唱着,但一家人其实都没过好。

终于有一天,父亲叫来几位叔叔给大哥分家,于是,在一个黄道吉日里,大哥带着一家三口分锅立灶去了。

后来,我在外乡参加了工作,于是,父母给我定下的娃娃就被提上了议事日程。我本来是一直反对这桩婚事的,毕竟对方和我是三代内的旁系血亲关系,但因抵挡不住母亲的以死相逼,我终于被迫接受了父母的安排。接着,我便走上了漫长的离婚之路。

终于在结婚后的第三个年头,我冲破重重困难,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离婚证书。为此,父母和我的关系僵到极致,直到我再婚有了孩子,我和父母的关系才得以缓和。在那个年代,但凡寨子里年轻人的婚姻,都是父母包办的,也大都是姑表亲,偶尔也有姨表亲等。

那时候,什么婚姻自由,禁止近亲结婚,在乌江北源边的这个彝家寨子里,所有这些法律条文,不过是几句写在纸上的空话而已,是没有效用的。

在老人们的思想里,婚姻维系着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脸面,它始终平衡着一种微妙却又实实在在的社会关系,当然由不得年轻人的随心所欲,而把千百年来的规矩给破坏掉。好在三弟和两个妹妹的婚姻,是他们自己做的主。

八、

前不久,堂弟来了一趟县城,他说乌江北源旁的土地,大部分已被规划成了苹果基地。堂弟还说,他和大哥都签了土地流转合同,那些土地也全栽上了果树,只待来年开花、结果了。

2019年2月9日于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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