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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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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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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是金

黄昏时分,村里的货郎六喜挑着扁担路过村头的杨柳树时,老王口里吊着根芦苇棒子,静静地坐在一颗大石头上。我看着他们年过半百却早已白发满头如雪,皱纹堆满脸颊,严肃而悲凉,一阵风吹过,打乱一河的静谧。


我为采风来到这个市里大肆宣扬改革先进模范村。看到眼前颇特别的一幕,我心下好奇,便上前询问,想套套近乎,可老王只是瞥了眼我,悠悠转了方向。于是我看向一旁走来的货郎六喜。殷殷看着他。


“想听故事,可以,得先买点东西。”


我轻轻一笑,这套路我熟啊,听点故事,正好可以交稿子。我心里高兴但面上不显。


“可以啊,大爷,您讲,我听。”


老王50岁了,是西斜村的“黄金单身汉”。


他年轻时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文化人”,读过中学,会算数也会写文章,长得高大英俊,也能言会道。一张巧舌如簧的嘴虏获了十里八村无数少女的芳心。那时谁也没有想过老王50岁了也还是个单身汉。


在村里人看来,这似乎有些无法理解,然而也无从理解甚至更不愿理解。


大约是在三十年前吧,村里还没修上公路,那时的路在今日看来真真算不上是路,蜿蜒盘曲的泥泞小道绕着群山,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一会儿又消失在山林中,着实像是小娃娃玩捉迷藏时不小心刮蹭出来的痕迹。要是个外乡人来走这路十有八九会迷失方向。最难以忍受的还是雨天,这儿的天似乎比别处的要低洼些,一下雨就像是全天上的水都顺溜到西斜村了,淹得旱田成了水田,院子成了泳池。家也越搬越往上,都快搬到山顶去了,可还是没有什么用,雨下得似乎越来越多了,而村民们也一直在搬家。直到现在村里头修上了公路,修好了水道。路变得又长又干净,而河道也能装的下泼天的雨水。村里人脸上的笑也越来越多了。不过那时的人们除了童稚时有些许欢乐,一辈子也就是临了终了有些隐隐的松脱。似乎这一辈子都是在受磨难,村里人都信这个的,不管有多穷,家家户户都挂着张佛像,形态各异,村里人也不懂,只要是光着个头的,点上几个戒疤的,也不管点了几个,就都是佛祖。每到初一十五,家家虔心参拜,袅袅香烟熏得人连连咳嗽,但也没人因为呛咳就不上香的,甚至还觉得那是佛祖显灵了,呛鼻的味道就是佛祖的考验,你能忍多久就代表着你能受到多少福泽。有天大的好处咧。


而老王那是也才二十岁,到隔壁村里上过学,也出过这几个连成片的村子。到镇上做会计,因为识字,人也机灵,能言善辩,且还会来事儿,颇得领导重用,因而常有机会到市里省里各处转悠。那时村里村外的小姑娘各个都想嫁给他,甚至经常有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村口的大柳树下等他,不过最常等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打扮得如同自己一般的小姑娘,相顾两相厌,常常是一群群撞衫少女们泼辣豪爽地骂街景象,渐渐地村口的这块方圆之地变成了姑娘们的交友场所。


“不过”,六喜提溜了一下花生袋子,搓着手拿了几颗花生,又拈了拈红皮,

“卡嘣”花生似乎打到了他的牙齿,他也混不在意,“嚓嚓”嚼碎了咽下。又猛灌了口啤酒。我看着实在是焦急啊,正想催催他,他“啧啧”两声慢条斯理接着讲了起来。


“变故发生在那一年呢?”六喜,拍了拍头,低低出声“他二十三岁吧。”


那三年的老王,可谓是风头无两。一场变故仿佛将他一生的运气都给提前用光了。用那时候的老人们最喜欢挂在嘴边的老话说就是“因果循环,前世因后世果”。仿佛一切都是宿命的,人力无能改变。


之后的老王,真的变了一个人,像是将所有的的筋骨、肉体、灵魂和精神都统统放入炉灶中,淬炼了一番。“我见过这种人,但那是在历经磨难后,将自己变得更加坚毅勇敢,仿佛披坚执锐,无坚不摧的战神。可老王……”


六喜又喝了口啤酒,拿起货架上的扇子,“呼呼”扇起风来。重重叹了口气,又开始娓娓道来,这回他将老王的故事一口气讲完了,没有丝毫停顿,就像是在心里磨练来好几次那般顺滑。


二十三岁的老王,收到了领导的任命书,即刻就要到市里工作,那时的他很是开心,开心到用了一个月的薪水买了几大包糖果,让六喜代他给村里人发喜糖。自己则是连夜坐上了大巴,忙着赴任。


六喜回到西斜村,给每家每户发了好些糖果,就连隔壁的东斜村,南斜村还有北斜村都发了,还没发完。六喜是真的为他高兴啊。连喝了两天的小酒。


这个月里村里都洋溢着一种欢喜的氛围,村里要出现第一个“城里人”了,村里人都骄傲且自豪。


隔壁的村里人都十分羡慕西斜村,出了个有出息的人。


那时候,老王是西斜村所有人的骄傲,也成了村民们教育自己孩子的榜样、模范。

“我就挑着货担游走于各村子之间,每遇上个人,我都跟他炫耀老王是我们村的骄傲啊,他还是我的铁哥们啊,我们多少年兄弟了,哈哈。”


村民们对于这种渺茫之中开出的希望都是持着一种比希望本身更具希望的心情看待着这种独特的“异象”。他们总是期待别人优秀异常、出挑异常,可总是期待别人的好,会给他们怎样的变化呢?人总是喜欢且享受被别人恭维、羡慕、尊敬着。但那种来自于别人的尊荣,他们又想沾一丝光,分得一杯羹的劣根性委实会成为别人的枷锁。


“我没想到,他也如此脆弱,不过换做是我,我也不知我还能不能活着,或许也只有他才能做到吧。”六喜悲伤的眼睛始终没有移开那颗老柳树的方向。


半年后,老王回到了这个村子,这回村里不像以往的任何一次。以前他们见到老王时,总是满脸春风,热情似火。而此刻,他们都像见到老鼠一般嫌恶地看着他,甚至曾经追着要嫁给他的小姑娘们也都低头窃窃私语,似乎此刻她们又是同一阵营的了。不过这回她们似乎将自己架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斜眼睨着卑微地跪伏在地的老王,眼里是藏不住得鄙夷和不屑。家长们不再在孩子面前提曾经要他们成为的那个风光无两的人了。而村里的路还是泥泞破败的,污水流了满地,而老王就跪坐在里面,残缺右手仿佛地狱来的怪兽,将眼前的明净少年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沾满泥灰和各种污迹的衣服,此时好不了街上乞丐们褴褛破落得似门帘一般的衣物几分。而他仿佛未有所觉,任凭着那些顽劣的小孩子随意丢掷石子泥块。六喜快步上前,呵斥那些没礼貌,没教养的小孩。


“我那时心疼极了,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曾经说要修好这村里的小路,贯通东西河道的人啊。骄傲且明媚,我知道他所有的抱负都是以西斜村为起点的。他比任何人都要努力,他就是我们村的一个‘另类’,明亮得让人刺目,乐观得与这个沉闷破败的村子格格不入。那时我们是一个班的,他就坐在我前头。满间教室,聊天的聊天,打毛衣的打毛衣,睡觉得睡觉,就他一人是认真听课的。我看着他一步步从村里走出去,一步步从零开始做到可以成为全村甚至全镇的希望……可他消失了,就像我曾经害怕他被这个满是污泥的村子同化一般。他似乎真的成为了这个村子里的人了。”六喜终于将满腔的愤懑都化作泪水,融化了他对全村人趋利避害、势利且冷漠无情的的本性的幽怨。


老王自那以后很少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六喜找过他无数次,问询过他无数遍,可老王什么话也不说,仿佛今生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似的。


“他从此不再说话了,沉默着始终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六喜拭去泪水,又狂饮一口啤酒。


从老王去市里的三个月后,便有一些污言秽语从镇上传来,说老王做了一件错事,给人民带来了灾难,他是罪人,他要赎罪。


“我怎么会相信?我知道老王,他不可能会是这样的人,可村民们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六喜浓郁的悲伤怎么都化不开。我听着有些难受。


六喜始终没能知道老王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一天,市里来了一个青年人,他要求见老王。


六喜被隔断在屋子外,只听到断断续续地呜咽声和老王嘶哑粗糙的声音传来,听不清,偶尔几个词有些生硬且突兀。


“说话”“制止”“对抗”“悬崖”“浮水”……


“哎,他就是自我束缚自我折磨才能活着了,我听了那个年轻人的讲述,才知道故事的始末。”六喜仿佛净空一切,又似还是无法放下,那些曾经的美好。


市里的工作,忙碌且充实,老王每天充满干劲。于是乎他成了科里最先进,最积极的优秀骨干,才一个月,他便深得领导赏识。


故事的转折来得让人猝不及防。那天老王出外勤,坐着大巴车,大巴上坐满了人,有老人、妇女婴孩,也有像他这般的年轻人,他和同事坐在第二排的位置,老王本就喜欢交友谈天,那天也不例外,正当他们谈得热火朝天之际。突然一阵喧哗打破了一车的平静,车也忽然刹住车。车里一小伙子手持约莫六寸长的水果刀,“噗嗤”插入了邻座一小姑娘的肚子上。那小伙就在老王的旁边,他们之间仅隔一个过道。而那一幕发生得太过于突然,老王来不及做反应,就被撂倒在地,似乎是因为没有趁手的武器,因而只能用肉躯之力,意识到自己的刀还插在小女孩的肚子上,于是他猛力拔出水果刀,那血线当即渗入她的身前的每一寸布料,瞬间成为了一个血人。所有人当即捂住了嘴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就怕这凶神恶煞注意到自己。全车没有人敢与这名凶恶暴力的少年对抗,老王醒过神来,用力扣住小伙的脚踝,企图将他拉倒,但少年警觉性太高,力气也出奇地大,猛然一个抬脚就将他再次踹到在地。掏出沾满鲜血的水果刀便向老王刺去,小王险险避过。未敢有丝毫松懈。小伙儿狠狠咬牙,再次提刀便向老王刺去,老王猛然跪伏企图避开,可车内的空间太过狭小,老王这一避让便让小伙夺得先机,老王转了头,看向司机,用尽他仅存的力气说着三个字:

“开车门”

而司机这会儿早已经吓傻了,他怕,自己也会向老王那样受到暴徒的攻击,于是什么也没做。


老王有些绝望了。可他并不想放弃。


小伙凶残的邪魅微笑浮上嘴角,他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刀上的血水。猛地狠狠踹了老王的小腿,甚至能听到腿骨断裂声响。他的头撞击在地时,早已有些神志不清了。暴徒见老王早已如待宰的羔羊再无反抗的能力,于是桀桀笑了起来。猛然将刀刺入老王的肚子中,穿透老王覆着肚子的右手,想抽出来时,却被老王已经穿刺得右手紧紧反手握住。扭转的伤口斜斜裂开一道六寸长的口子,锋利的刀锋早已将他右手的筋脉绞断了。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此时已经没有了丝毫知觉,但是还是死死抓住凶器。


“哼,你不是要下车吗?让你下!”


少年粗暴地托起老王的身体,狠狠甩出车窗。


车内还是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车不一会儿又发动了起来,这是这回它却不是沿着大路行驶,而是直直坠入悬崖。

仿佛少年的怪笑声还在耳畔。老王只是睁着一只眼睛看着似蝴蝶般落入花海一般,坠入深渊的大巴。

……

听到这儿我的心情有些复杂,这一车子的人,都太过冷漠,极端的利己有时也是一种毁灭,所以所谓“因果轮回”一说,有时是有道理的。而老王现在的行为却有些让我难以释怀。他放不开,忘不了,他没法办眼睁睁看着人性在自私的深渊中毁灭,所以自我折磨着!


我无法想象一个曾站在风之颠,云之端的人是经历了什么样的打击才会变得如此……似乎不在意人世间的种种,甘心做命运的奴隶,虔诚地接受所有的折磨……有些病态地自我磋磨,似乎只有这样超乎人的肉体和精神的打压才会让他在沉重的枷锁下获得喘息的机会,而这枷锁本也是他自己给予自己的命运以万钧之力。


所以他永远都是跪伏于沙漠中的那只骆驼。


“哎,这辈子或许就这样了。他50了,不知还能不能有下一个30年。他都快沉默一辈子了。可还在坚持着,我难过啊,终于我将我心里最重的包袱打开了。我也就安心了,我怕我没了,世间就真的再无一人懂他的坚持了。”


我静默地听完他的讲述,我知道我该说些什么,但我着实不敢轻举妄动,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语言可以抚平这三十年来这个佝偻了身子,花白了额发的老人,他甚至还不算老年人,可他眼角眉梢的沧桑确是这个年龄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老人们所没有的。


我知道这个小故事最多也就能引起人们一声小小的唏嘘罢了。但故事中的他们确是走过了人生该是最最璀璨的年华。然而他们的喟叹却也无关痛痒,这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一切都将成为一抔黄土,埋葬他们的青春,我们的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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