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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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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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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路通向远方

“那里可以到哪里去?”

一只黝黑的、肥硕而短小的食指,指着那一头。

一头稀疏着的,干燥而枯黄的头发随着那颗圆盘似的脸,微微摇晃。

一双眼睛,干净透亮,仿佛含着一汪清泉泛着清辉,清润、明朗,映着碧海魅影。不自觉陷入幽深丛林之中,沿着那条看不尽的小路逡巡着,不愿离开。

“不能去哦,里面住着鬼婆婆,专门吃小孩子的心脏哦”一双枯槁瘦削的手,指了指小孩的左胸,又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鬼婆婆?那是谁?”小孩张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婆婆一开一合的双唇,颤巍巍地,似是风中翻飞的落叶,泛着素白又似有缀着些深暗的青紫。

“那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妖鬼,青面獠牙,张着血盆大口,正好可以将一个你吃进肚腹中去。”老人绘声绘色,比着一些怪异的动作,不时幽幽森森地发出几声怪叫。

“‘呜哇’,一口,你就再也吃不了糖葫芦了。”

“可,可是小孩子的心那么小,她怎么够吃?”小孩的眼睛似乎更亮了,闪闪的,看得老婆婆有些心虚。

“嗯”她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咳,你这小娃娃,你说嫩芽菜菜好吃还是老菜帮子好吃?是鲜嫩多汁的玉米好吃还是熟透老硬的玉米好吃?你昨天吃的烤乳鸽好吃吗?”

她眯着一双残旧的双眼,耷拉着眼皮,偷偷打量着小孩的神色。见她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悄悄松了一口气。

“是吧?嗯。”好似说服了小姑娘也说服了自己似。满脸的褶皱又加深了几许。

“那,那,我要是偷偷去看看她会不会被她抓了?我要是把我的糖葫芦给她,她就不会吃我了?”

老婆婆扶额叹了口气,“孩子啊,你想想要是把肉和糖葫芦放到大黄跟前,它会先选择吃什么?”老婆婆故作神秘,一脸的真诚机智犹如一个现身说法的老师。

“吃肉啊,大黄最喜欢吃肉了。”小孩有些委屈,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圆润的脚趾头露在阳光下,不似同龄小孩们干净洁白的样子。似是从沙土地里刨出来的小土豆。泥土嵌入指甲盖里,将窄窄的一条白线染成了天然的泥土色。

老婆婆这下也不知该怎么收场了。看着小孩失望的神情有些无奈。

“那,我要是学会了绝世神功,能不能打败她,让她不再吃小孩?”小女孩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仿佛乌云下破空而出的星辰,极亮,亮得让老婆婆的眼睛有片刻失神。

“我长大了就可以了是吗?”

小孩犹不死心,仿佛将问题问到底她就能避开一切危险,成为勇士到达丛林深处打败恶魔解救公主了一般。

老婆婆牵起了小女孩的手。“哈哈”笑出声。

“是啊,等你长大了,你就可以打败那老妖婆了。”

低矮的睫毛似乎遮住了眼睛,小孩看不清婆婆的神色,疑惑地看着她,继而又满心欢喜地握住婆婆的手。

此时夕阳的余辉仍残留在大地之上,一大一小,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在这烫人的光晕下渐渐远去。

丛林深处的那条路还在蔓延着,随着日暮的消散,消失在夜色中,深不可见。


        ……


祖孙俩还未抵达家门口,便听到大黄撕心裂肺的狂叫声,似乎有什么人扼住了它的咽喉,“呜呜”“咽咽”悲怆异常。

那是通向村口的唯一一条大路,约莫有一辆马车那么宽。平常少有人走这条大路,就是去镇上时,村里人都喜欢爬山,因为爬山更快些。蜿蜿蜒蜒的山路翻越两个山头趟过条窄窄长长的小溪就接到了这条大路的另一头上,那上面铺着沥青,平平整整的,有村里那条路的两倍宽。村里人都喜欢走这样的路。他们说,这路走多了,腿脚都利索了。笑咧着大嘴来来回回走上那么两三回,精神都变好了。

此时村里这头的路上来个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男的高高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女的穿着蓝色碎花连衣裙,长长的头发卷曲着散在肩头。站在这破落的村里,说不出的怪异,村里人大多都没见过这样斯文整洁人呢,据说这是城里人的打扮,于是大家伙簇拥着堆挤在村口张望着、推挤着,一睹为快。比过年时还要热闹。

祖孙俩被这阵势吓了一跳。推搡着的人群一拥而上,险些将他们俩推倒,幸好婆婆闪身将小女娃护在怀中,背过人群去,才险险避过。又抚了抚被吓着了的女娃。

老婆婆有些生气了,板着张脸,正想大声叫喊两句,人群倏尔划开了一条道,中间走来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那正是村长。

“哎,秀丽妹子啊,你要享福了。你家小清明的父母找来了,人家就在里面等着呢。快点进去吧。”老村长满脸堆笑,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捋了捋胡须,点着下巴,看了小女娃一眼。一脸的慈祥。

老婆婆一听这话怔住了,“父母?你咋知道呢?”她焦急地声音微微发颤,一双眼睛盈盈地闪着些泪光,似是被这话吓住了,一动不动。握住小女娃的手微微发紧,有些不知所措。

“哎,你怎么不动呢,这是好事啊?”看着她还是丝毫无动作,老村长也焦急,加重了语气。

“走吧,人家都等你们一下午了。”

老婆婆看了眼小女娃,见她茫然不知所谓的样子,有些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又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拄着拐的老人,佝偻着的背被仿佛更佝偻了。那大黄狗的嚎叫声还未停止,始终难么悲伤。于是老婆婆松开些牵着小女孩的手。缓缓蹲下身来,看着女娃的眼睛映着自己的倒影,那么老态龙钟,没有丝毫的生机,就像院子里早已枯死的那株迎春花。她的泪还是收住了没有掉落,默默地汇成了一条暗河,或许再无见天日的时候了。老婆婆伸手轻轻抚摸了孩子圆润但不光滑的面颊,像以前很多次那样,用她粗糙的老化的皮肤刮着她的脸。

“疼吗?”婆婆吞下悲伤,故作轻松地问。

“不疼啊,婆婆,你看我的脸皮是不是更厚了?”女娃稚嫩出声。参杂着小心翼翼的询问,她似乎能感受到婆婆此刻的异样。

“嗯,那就好,人生啊,到头来都是一样的,脸皮要厚些才不会疼。懂了吗”

小女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婆婆拉着往人群中走去。

       等见着来人,他们立刻站住了,不再往前,仔细打量着对方。

小女孩从未见过除村子外的其他人,他们是那么美好,与沾满泥灰的土路、破败的屋舍、老旧的家具……格格不入,女娃心里有些慌张,紧紧抓着婆婆的手,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这对年轻夫妻。

那年轻妇人在看见这个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眼睛,面部轮廓也极为相似的小女孩时,有瞬间失神,眼底涌上的悲伤瞬间化为泪水,扑簌簌往下落,晕开了她洁白的面颊,泛着粉红的色彩,像涂上了胭脂的白梨花,惹人怜惜。她极自然地叫着小女孩,仿佛她从未丢弃过她一般。一旁的年轻男人只是轻轻蹙了一下眉头,轻轻搂着哭得伤心的女人。脸上的悲伤虽没有用泪水来表现,但也足够令人唏嘘的。

这一幕发生在小清明的眼前,但她却没有丝毫的触动。只是紧紧依偎在婆婆的怀中。轻轻问她:“婆婆我饿了,我们什么时候做饭啊?”

婆婆静静地看着两人,没有出口说什么,只是覆在小清明头上的那只手有些微微发紧。她心里头有些烦躁。

“清明啊,你记得那个鬼婆婆吗?她啊,除了喜欢吃小孩子外,还专门喜欢偷小孩。你记得你为什么叫清明吗?”

“因为我是那天来到婆婆你身边的。”清明疑惑地说出口。

“嗯,没错,那天也是鬼婆婆出门寻小孩的日子,那天就偷了好多的小孩哇,也偷了你,你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吃了你吗?”老婆婆故作玄虚地摆了摆头。不等小女孩说话,又径自讲了起来。

“因为那天她偷了太多的小孩,吃撑了,吃不下了,吃得饱饱的也走不动路了,于是把你落在了车站里。我就是在那你发现你的。那时你还不是这样哩”说着还笑笑。

“小小一只,就像咱家那只大黄,你记得吧,它小的时候也是睁不开眼睛,整日里哼哼唧唧的,你就是那样的。”

“真的吗?真的吗?”听到小时候的自己小女孩有些激动了,以往问起婆婆她总是含含糊糊的。现在能听到自己之前的事情,她显然高兴坏了,都忘了屋子里还有两个陌生的人。

此时两个年轻人也被婆婆的故事吸引住了。呆愣愣地脸哭都忘了。

“是啊,哎,你看看”她指了指那对夫妻。

“你啊就是他们家丢失的娃娃了,现在得到了黄大仙的指引来寻你来了。你以后啊,就好好地跟着你爸爸妈妈生活吧,老婆子我啊也要享几天清闲日子喽。”

说罢拍了拍小女娃的肩膀,笑呵呵地摇摇头。

小女孩显然没想到这故事的转折如此突然,哭丧着脸看着婆婆,突然爆发出一阵令人心碎的哭喊声。

“我不走,你别不要我,婆婆,婆婆”,小女孩哭得声嘶力竭,死死抓住婆婆的袖子,恶狠狠地瞪着那对年轻夫妻。

“你们走,你们走,我不要离开,我不走”。

哭喊的声音冲破了着静谧的夜空,屋外的围观群众早已散去,此时这小小的村子在夜色的渲染下,更显幽暗。尤其当女孩无法用行动来阻止这一切变化时,夜早已沉睡。而她再困极累极之下也沉沉睡去。梦中还不时呜咽两声,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了一般。

老婆婆轻轻拍着女孩的背,缓缓将她放入床幔之中。复又转过身看向那对夫妻。

“你们跟我来吧。”

老婆婆带着犹自茫然着,面面相觑着的那对夫妻,走进了一间老旧的储物间,落满灰尘的箱子静静地放置在置物架上的一个角落里。烛光闪烁,人影晃动,老婆婆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又从怀中拿出来一把钥匙,打开了它。年轻女人在看到簇新的,仿佛时光丝毫没有给那件襁褓任何痕迹。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们亲自挑选的襁褓,百福图案显得有些傻气,很少会有年轻夫妻会给孩子选这种老旧的款式。他们的眼中不再是隐忍的伤感,而是叫嚣着破土而出的伤痛。那是他们积蓄了六年的悲伤。这六年里他们心里未曾有过片刻的欢愉。每当看着别人家的女儿在父母怀中撒娇时,他们便会想起那个小小的粉嫩的小女娃,想起清明节雨幕下的车站,想起在空旷的车站扯着嗓子嚎哭的小婴儿……现在正有一场伤痛与悔悟交织缠绵的情绪爆发在的这件襁褓面前。

“当初你们为何要丢弃小娃?现在又为何要来找回她?”老人平静地看着痛苦忏悔着的两人,没给他们丝毫的悲悯。

“因为当初生意失败,欠了一大笔债,那时我们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几时,孩子跟着我们没有明天,我们不想她刚出世就要和这个世界告别。”年轻男子哽咽出声,年轻女子早已哭得说不出话来了。抽搐着,擦拭着泪水。

“前年我们的生意好了起来,我们也不想让孩子流落在外,这六年我们确实一直愧对孩子,我们很想很想她。”

老婆婆沉默了一会,深深吐出一口气。

“当初你们放弃她虽说是为了孩子的一条生路,可你们想过没有孩子要是没被人捡到,或是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捡走了,你们就安心?比跟着自己还安心?你们是做父母的,这就是为孩子好?”老婆婆的语气始终平稳,不见任何情绪。

“你们要接走她我不反对,但我怕你们只是因为愧疚,想要弥补自己的过失,让自己的良心得到一丝安慰。这样的话,我如何放心?你们能做出那样的事,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老婆婆的语气愈见沉稳,可眼中流露的哀伤和担忧却更加浓郁了。

老婆婆就那样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手足无措,看着他们惊惶不安。

终于,还是摇摇头,轻轻吸了一口气,“你们要接走她就给我保证,保证不管以后生活或生意有多不容易都不再做出抛弃她的事情来,不然我不安心。”老婆婆严肃的面庞似是庙宇里的神佛,威严尽显,冷厉着目光似是穿透了他们的肉体,直抵魂灵。

“您放心,我们这回就是做这个打算来的,我们不会再做出当初的事情,我们真的很后悔,就算以后吃糠咽菜也不会放弃她了。老婆婆,你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不会忘记您的恩情的。”

女人平复着内心的汹涌的情绪,郑重地向老婆婆保证着。

“哎,你们走了后就不要带她回来这里了,我也不想再看见你们了,明天你们就走吧,趁着她还没醒就带她走。否则你们走不了了,她可是个倔脾气,固执地很。说不走就绝不会走。”

老婆婆的语气由悲伤转向欢愉。似乎只要提起这令人头疼的小女娃就有无限的温情在她的心底漾开。暖暖地,安人心。

两人目光复杂地看着烛光下映着慈祥的面庞的老婆婆,她的骄傲是那么明显,尽管那小孩才六岁。

黑夜沉沦在晨光的明媚之中。老婆婆靠着尚有余温的小被子,坐在小清明睡过的那个小小的凹陷处,软软的暖暖的。想起六年前,那个连眼睛都未完全睁开的小清明,只知道哭泣的小娃娃靠在老人僵硬的胸襟前,老人摇晃着小娃,小娃止住了哭声,睁开水汪汪的大眼睛,打量着婆婆的怪异表情。咕噜噜一转,黑溜溜的盈满泪光,像极了暗色天河之中闪烁着光辉的星辰,于是她也终于笑了起来。“清明,小清明,你要快快长大啊”。

她静静地靠坐着,枯槁的手抚上了左胸,那颗心跳动得不似平常那般平缓。随着一声声鸡鸣狗叫,村里的早晨才算开始。

……

不知过了多久,村子早已不再是落后贫穷的面貌。那条村民们不愿走的土路早已翻新,成了与外边那条沥青路一样的了,村民们也不再翻山越岭,不再像过去那样来来回回地在外边的那条沥青路上徘徊。

一个年轻的女人,走在这条陌生的路上,循着记忆的路线,找到了老婆婆的家。不过那里没有了房屋,只有一池荷塘,两棵老柳树静静地垂下枝条,拂过水面,立即有风吹开一池的涟漪,静卧在荷池中的睡莲,旋转着似是舞动的精灵。

女人的眼中盈满泪水。多少年了,一切都已经改变。

她寻到那座深山之中,那条路还在,林木深深,依稀是曾经的模样,她内心忽而燃起一簇火苗。循着小路往前走去,那是她央求了多少遍都没有得到满足的好奇;是她小心翼翼装进心间的一个英雄梦;是和婆婆一起数落过的神秘森林;是能找到婆婆的身影的唯一一个完整的记忆集合站。她走进林中,那是一片开满野花的原野,空旷地天地仿佛成了她眼球中的一个小点,足以装进自己的心房中,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那个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那么安详那么慈爱,那么喜欢骗小孩……

     “鬼婆婆,已经被你带走了啊。”

    一阵悲凉的风吹过,似是婆婆粗粒的嗓子喊着,“别去哦,里面有鬼婆婆,会吃小孩的心脏哦。”

    “所以,我长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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