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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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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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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白

他不知道自己在土地里刨了多久的地。

一双黝黑枯槁的手,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动作。也不知翻出了多少只蚯蚓,将它们收拢收拢丢进篓子里。又将土坑边的杂草连同矮小的那几棵菜苗给拔了。收整收整放进篓子里。

一会儿土坑边露出个圆圆的小脑袋,一愣一愣地看着小虫子们在土坑里翻滚;一会儿又在那拢好的大白菜旁伸出只小肥爪,抓着菜叶上的大白肥虫,无所畏惧地将它们堆进小土坑里,眼瞅着虫子要爬出土坑的边缘了,便又将它们提溜进土坑里,“呵呵哈哈”,乐个不停。

他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汗渍结了厚厚一层白霜,晕染在他的黑色短衬衫上面。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仿佛一副泼墨山水画,高的那头是山,矮的那边是河,水从山中缓缓流出,几经流转,复又顺着衣服的缝合线回了山中,九曲回肠,很有一番“意趣”。

小孙儿早已在草地上玩累了,躺在草丛中,双手托腮,数着爷爷背上的群山河流,两双脚丫子光秃秃的,摇来晃去,很是不安分,随着自己点头数数的动作,一荡一荡,好不惬意。

日头已经向西倾斜了,映红了大背山西头的那片白杨林。家家炊烟袅袅娜娜,蜿蜒着向九重天庭迂回上升,仿佛不久将要抵达天宫般悠然自得。忽而一阵风吹过,散开了那浓浓的柴火气息,飘来的是饭菜的香味儿。小儿累极困极饿极。一脸苦大仇深样,逡巡着向田地里那个佝偻的老人而去。

“爷爷,爷爷,天黑了,咱该回家了。”小孩软软糯糯的声音自老人的腿边想起,老人停下来动作,看了眼声音来源的方向。那是个小豆丁,不及他的膝盖高,黑晶晶的眼睛眨巴眨巴,再嘟起他红润的小嘴唇,那就是一副委屈巴巴的小可怜样儿。饶是心肠再冷硬的人,看到这样一个小可爱委屈伤心的样子都会软下心肠来,再俯下身来细细听他诉说他的委屈吧。

可老人偏偏板着张脸,一脸的严肃丝毫不像个慈祥的老者,愣怔地看着小孩精彩丰富的表情,扯了扯嘴角,口唇裂开了条缝似是要说些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

小孩儿低下头来,扯住了老人的袖管,直直往田外拉。老人不由分说跟上前去,心里不住捣鼓着。“这娃儿咋回事儿呢?怎么乱拉人呢。”

“娃儿啊,你这是要干啥呀?”眼瞅着自己要被着小娃娃拉到田埂上了,老人连忙止住步子。小孩见拉不动了,又转过头来,皱着小眉毛,蹙紧小嘴巴,似是憋了一口气,但就是不说话。脸憋得越来越红,眼睛中也含了一泡眼泪,将落不落,煞是可怜。老人一见这阵势立马察觉出不对来。

“小孩,你爸妈呢?你咋不回家?”焦急地脸上浮现一丝无措,目光游移在小孩的脸上,只见那泪珠终是裹挟着小孩的委屈,扑簌簌滚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孩子的脚尖,那圆润白皙的脚丫子早已在泥土里翻滚了几圈,如今已是泥污的藏身之所。孩子也不出声,泪水汹涌,也不知道谁给了他这么大的委屈,让人看着直心疼。

老人此时缓缓蹲下身来,抚了抚孩子的发顶,那微微翘起的一角鬓发在风中飘荡着,随着孩子的抽泣起伏不定。老人又按了按,终是见它不再翘着了,他才缓缓吐了口气。

小孩的眼睛已被泪水糊住了,看不清老人的动作,他轻轻靠在老人的怀中,揉了揉眼睛,将面上的涕泪一股脑抹在了老人的衣服上。老人无奈,又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后背,顺了顺气。

“你说你这小娃,哭也没个缘由,看见我就哭?我有那么吓人?”老人摘下草帽,顺势坐下。一把将孩子捋过来,摁坐在旁边的田埂上。太阳已经收回了它最后一丝余温,圆盘似的月亮早已挂上天幕的一角。

见小孩还在抽泣着,老人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哄。依稀记得脑海中有个人语气温柔,轻轻哄着怀中抽泣不止的孩子。

老人指着山头的方向,嘴里喃喃道“那里啊,是我的家,一间木头盖成的小屋子,周围的围墙是用石头堆砌成的,庭院里种着棵梨树,春天里啊,那花簇拥着开满枝头,可美了。”老人板正的脸出现了一丝裂痕,露出点慈祥的颜色来。

小孩听得入迷,他还未曾听到过老人说过那么多的话,如今听他如此一番描述,竟也觉得神奇起来,也忘记了哭泣。

“咳,你见过开满枝头的梨花白吗?那真的很美啊。”语气轻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亲昵,仿佛那是他的爱人一般。

小孩没有说话,害怕打断老人的回忆。

“那时我母亲也喜欢那花,很喜欢。父亲和我就会摘几朵别在耳朵后面,逗乐母亲。那是母亲最喜爱的花,她最喜欢梨花白,梨花白啊……”

老人颠三倒四的话语并没有使他的讲述有丝毫的阻滞,似乎他的记忆开了个口子,往事纷纷往外涌。而他的叙述并没有使这段故事模糊变样。

“爷爷,你讲过好多回了,可是咱家并没有梨树啊?”小孩一脸迷茫。

“你不知道,我家大院里就有,那棵树是我父亲为我母亲种下的,母亲是一个温柔的人,她最喜欢的就是梨花,常常一个人看着梨花发呆,面色温柔。”老人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母亲,面色也如他所说一般变得柔和。

“爷爷,我饿了,爷爷回家吧。”小孩子的耐心是最不经消磨的。不一会儿,他就已经和老辈人的故事脱了节。

“哎,我说过吗,梨花白能酿酒,醇香无比,我还偷偷喝过呢。”老人并不理会孩子的苦恼,只一味讲述着,也不管有没有听众。自顾自讲得起劲。

小娃娃靠坐在老人的身边,打着哈欠,看着夜色已经布满整个村子。不觉有些害怕起来,紧紧靠着老人,也不在听他自言自语。

正当老人又再次讲起院子里的梨花白时,远处一个高大的青年人快步走了过来。小娃一头子猛扎进那人怀中。大声哭泣着含糊地叫着“爸爸,爸爸”。

来人一把搂住儿子,又向老人走去,拉住了老人的手,哽咽着出声,“爸,天黑了该回家了”。

老人一脸茫然,丝毫未觉异常,只是来人叫他爸爸,着实让他吃惊。

“我不是你爸爸,我还是个孩子呢,哪儿来的孩子,我也有母亲和父亲呢,我要回家了,再不回家,我母亲该担心了。”

老人不顾眼前青年人的阻拦,直直往远处的山头走去。暗黑的夜色中只有路灯在孤独地照明,似是在给那个孤独的背影一些安慰。

青年抱着自己的孩子,紧紧跟在父亲的身后。不紧不慢,看着老人佝偻着身子,蹒跚地走在山路上,心里泛上一丝酸涩。小路并不平稳,老人家的步子却很沉稳,一步一步走得艰难但却让身后的人感到安心。老人就这么走了一路,四周的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住了这三人的身影。前方只有微弱的灯光,那是青年发现父亲总是喜欢夜间出来寻家时安上的。他不知道自己这么跟了他多少年。每当夜深人静,家里的锁被拉开,狗儿叫唤,门被打开之时。他就得起身跟着出去,寒来暑往,老人从未缺席,而他也从不敢轻心。

这段日子以来,老人更是喜欢来寻那老宅,那棵梨树了。

青年抱着孩子,怀中的孩子早已睡熟。前面的老人还在行进着,约莫过了半刻中,老人停下了脚步,在一处较为空阔的地面上转来转去,嘴里喃喃“不见了”“不见了”。

青年人知道他是在说那房子不见了,那房子早就随着那场地震消失了,连同房子和梨树一同离开的还有他父亲的父母,就是他的祖父母。那时他父亲外出求学,正好避开了那场灾难。那时父亲很痛苦,但他表现得一如平常,从未有过过激的行为。人们都以为父亲是个从容且冷漠的人,连家人逝去都可以如此淡定。那时父亲并未辩驳过什么,他什么都不曾说过。照常学习,生活。可这一场疾病让他将心底的伤痛彻底揭开暴露在阳光之下。折磨着他,让他不得安宁,让他不得共享天伦,安度晚年。

此时青年的眼中早已泪迹斑斑,他不敢眨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把父亲弄丢了。他怕他会再回不来。

老人静静蹲坐在那方土地之上,脸上的悲痛渐渐撕裂开来,一阵更大的孤寂席卷了他的神经。他再不言语。

青年缓步上前,拉住父亲的手。

“爸,回去了,咱们家就在山脚下,你抬头就能看到这个“家”。”

“明天再来吧,明天它就出现了。”

青年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父亲,走下山。此时村里的灯火早已照亮了整个黑夜,星光般熠熠生辉,并不见白日里的沉闷,热闹非凡。

青年也不知道自己走了这条路多少遍,牵拉过父亲的手多少次,那双枯槁粗糙的手上的老茧到底有多少,他只知道那些老茧总是隔着一层皮,阻挡着他感受父亲的温度。

可这回他察觉到父亲的手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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