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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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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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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儿雀

我的叔叔曾做得个老师。正规学校他进不去,是在那种小机构里教的数学。

 但他的本心爱了语文,只是资格不到。所以他有时在课前课后给那帮孩子念诗。有那些小报纸上的童诗,也有自己作的。

 我那时放学就去那边坐着。因为父母陪大姑去上边做手术了,我那段日子都借住在叔叔家。我在后角有张桌子,自己把作业摊出来写便好了。那群小孩子板板正正地听叔叔讲话,拿着手指在那里比划数字。我偶尔抬抬头看到叔叔在黑板上写字,严肃端正,仿佛他就是学校里的一名老师一样。可那时我已经分明地看到机构外的大字“启明辅导”了。

我们学校里的颜老师有话说过:不要想着课上不听去靠那些补习班,补习班是什么啊,是马后炮,那里的老师都是不专业的,你们还想靠啥?学的起来吗,学不起来的。所以要专注听讲,课上教的知识你们……

这样子一想,我又觉得虽然叔叔很有风范,但还是不及那些学校里的老师。我那时还年幼的心里已经给人分出等级来了,像超市里贴价标一样。顶头是老师,次之才是叔叔,最下是那些可见的乞讨者,可怜人。

再者,我与叔叔认识,这般看他讲课,就好像看他做饭,洗衣一样,也是没有什么威严感了。

于是我虽坐在这,想的都是回家的事。那时候就会开始感到心烦,烦这翻来覆去的加减为什么讲不完,烦那些小孩怎么就是学不会,还烦讲课的声音,明明都是马后炮不是吗。

我那时候有一股自大的味道。其一是我成绩好,脑子快,这种辅导的事在我眼里只落到差生头上。其二如我妈说的:散养惯了,以为自己主见很大了。

我妈还接着说:其实就小屁孩一个嘛。

我虽烦,倒还知道安静坐着。等到作业写个七七八八,我就转头去看外面红扑扑的天空的脸。曾经有个浪漫的说法说每天都是一个新生的太阳,但是我觉得不是的,我好像看出了太阳的年纪,那些光,红的,橙的,都是一般旧旧的颜色 。

这个时间点,便是到下课了。照例,叔叔都会吟一首诗。昨天是《春日奶奶》,前天是《熊先生》。我虽自诩为大孩子,但也会被它的趣味吸引去。叔叔的语调很特别,好像公园那个滑梯,一瞬就可以溜下来。他的语音也是瑕疵的,可贵在尽情尽意,投入非常,逗得全班咯咯地笑。

他读的诗里我最喜欢的是《小家儿雀》,叔叔说这是他的得意之作。

依稀记得几段:

 小家儿雀,你为何在我门前

 我是给了你什么恩惠吗

 你来我的门前舞蹈

 还是你落单了

 我帮你爬上高枝

 我帮你攀越山岗

 小家儿雀,我帮你送回你自己的家

 ……

 小家儿雀,你为何不去

 我是给了你什么恩惠吗

 叫你日夜为我舞,为我蹈

 ……

 小家儿雀,我的爸妈要送你回去

 我可问你自己的心意

 ……

有天下课后,叔叔没带我回家。而是带我去接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住的地方很偏,墙乌漆漆的,地上连板砖也没有。那个孩子从角落跑过来,嘻嘻笑着。是个女孩子,穿得脏兮兮的,头发也不长不短。跑过来扑到叔叔怀里。

她也叫着“叔叔”,黏黏腻腻的,搞得我像个生人。

叔叔叫她“豆豆”,又叫她“杨慧玲”更多的时候叫她“小家儿雀”。

这下,让我明白了《小家儿雀》是为谁而写了。

叔叔带她回家了。那个只有叔叔住,后来搭伙了个我的家。

我当时没搞懂这算不算得收养,因为小家儿雀至始至终没叫过他爸爸。后来想想,倒是一件让人深思的事了。

那次回家后,小家儿雀住一个房,我被插到叔叔房间里了。叔叔对她很上心,真的当了女儿来养。给她换新衣服,买书,买零食,带她出去玩,甚至给她买了一只小仓鼠。

我去问叔叔,她是谁。

叔叔说她的爸死了,妈跑了。

然后叔叔问我,那我们该不该帮帮她。

我不假思索的说该。仿佛得了莫大的责任。

晚上,我反复琢磨着这六个字“爸死了,妈跑了”。我想不出来,这样的人好像在天边。我没看过死亡,也没有被抛弃过,只是在电视上看见那些苦命的人,带着一脸尘灰,喂猪,喂鸡的过活。而现在,那样的孩子,就在我生活的地方,甚至就睡在我的隔壁。她过得是怎样子的生活呢?又是什么样的心境呢?

我急于问些什么。那个时候我认为我已经长大了,只是无凭无据的,难以自证。我像口袋一样迫切地想装下一切大人世界里的东西,好让我有足够的分量。所以我急于问些什么来填补脑海里的空白。

第二天我小心地凑近她,看她吃饭时砸吧砸吧的模样。她吃得很欢乐,全然没有拘束。一口面包,一口牛奶,像极一只啄食的小雀。

于是乎,我便问她了:你没有什么家人了吗?

 她停下了嘴巴,不带言语地看着我。

 我一警觉,是否讲错话了,于是又问:你在这里过得适应吗?

 她仍是不理我。

 我厚着脸最后问:你一直过得好吗?

我被她弃如空盘了,她仿佛只在意她的早餐。由是我再没机会去追问这些话了。

 小家儿雀上学了。她之前学过一段时间,断掉了,如今本该是四年级,却只勉强作了三年级的学生。

而我恍恍然已经是个初二的学生了。

一样的放学后,我在叔叔班上的桌子边又挤了一个人。她埋头去捣鼓她的拼图 。然后我提醒她是该做作业的。

 她恍然一般,从新书包里拿出作业。从此,我便没了那些嫌烦的时间,因为我总是自不自主地就想着去帮她辅导。

 几天的相处下来,我愈来愈觉得她像一只雀了,不单是吃相,更是性情。她很容易笑,逗一逗就如听到了宇宙的笑话一样笑个不听。嘻嘻哈哈的声音一直一直地充满了叔叔的小家。她会屁颠屁颠地跟在叔叔后面,待叔叔回身时,敏捷地把自己躲起来。又会画些稚嫩的画,急哄哄地在我们跟前展示。

 更要紧的是她喊我“哥哥”了,一发不可收拾,“哥哥,哥哥”地叫我。我每一循声过去,就是她那可爱的笑脸。我一面望着她可爱的脸一面又想见她那可怜的家境,心理像泛起了滚水。可她似没有心肺,仍“哥哥,哥哥”地喊我。她彻底地俘虏了我。我不但甘心给她讲作业了,还甘心给她梳头,甘心带小吃给她,也甘心带她出去,让她追着我叫“哥哥”,如同我真有一个货实的妹妹。

 那几天,我接到了电话,妈妈说那边手术好了,但是要住院,他们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下来。

 我自然是难过的。可我不曾有展露的习惯。我装模作样地应着好,心里已是波涛。

我从没离开父母那样久,尽管叔叔待我很好。可我终是睡在了不属于我的地方吧?我想回家,那一夜尤为强烈。

第二天是个周末,我浑浑噩噩地爬起来了。见到小家儿雀已经跟在叔叔后边忙活了。我站在墙后看他们,他们好像晨光一样,泛着健康快乐和活力的光泽。

 我真想走上去去问小家儿雀:你不会想念自己的爸妈吗?可我好像搅不进他们的快乐里,只能羡慕地望着。

 然后我就听到小家儿雀唱起歌来了:

 小家儿雀,你为何在我门前

 我是给了你什么恩惠吗

 你来我的门前舞蹈

 还是你落单了

 我帮你爬上高枝

 我帮你攀越山岗

 小家儿雀,我帮你送回你自己的家

 ……

 然后是叔叔他接着唱了:

 小家儿雀,你为何不去

 我是给了你什么恩惠吗

 叫你日夜为我舞,为我蹈

 ……

轻快的旋律敲打在耳边,我心刹那的悲伤竟如洪水决堤,泪水抑不住地掉下来了。

我默默地又钻回房间里去,这小小的家,哪里还差我一个呢?我晦暗的想法冒出线头,那小家儿雀为什么比我还快活呢?她死了爸,丢了妈,是该哭哭哀哀,缩缩瑟瑟的吧。

幸得我被叔叔发现了。他进来一怔,问起我的缘由。知我想家,便安慰我说爸妈很快就下来了。

我不哭了,我问他,杨慧玲是谁。

叔叔说:豆豆是之前米粉厂一个厂工的女儿,那个厂工得病死了。她的妈妈跟夫家有矛盾,所以带着豆豆出来住了。但是她妈妈不知为什么跑走了。因为那个厂工跟我认识,她妈妈也知道我,所以托我照顾。

叔叔又问我:那我们是不是要好好照顾她?

我点头,又点头。

那天我仿佛勘破了什么。我想起之前“帮她”的说法不对,是了,她的快乐有什么错误呢?她未必就是个可怜人。

 我的叔叔在这之前像一缕孤独的风,吹过来,吹过去。我上中学前还与他不亲,初次踏入他的家门,就闻出了独身的味道。我也向来可怜我的叔叔,尤其在他吟诵着心爱的诗时。可是,他也未必就是个可怜人。

那日后,我逐渐把小家儿雀当妹妹了,我叫她“妹妹”,只是有点害羞。

我喜欢看她穿好看的衣服,吃好吃的东西。我也喜欢听她唱歌,咿咿呀呀的,和着叔叔的语调,像铃铛和二胡。

后来,我得到了爸妈回来的喜讯,一整天,我都喜不自禁,我也和到这个歌声里:

  小家儿雀,我的爸妈要送你回去

  我可问你自己的心意

我并编着接下去了几句:

  你自是兴高采烈的吧

  你于我的恩惠已然还清

  回吧,回吧

  回去见那爱你的爸爸妈妈

我回去了,上初三,上高中,逐渐与叔叔和小家儿雀断了联系。四年后,我接到了小家儿雀离开的讯息。那是暮秋,黄叶簌簌地落下。

叔叔的意思是,她的妈妈既然要带她走,那便让她去吧。他说她的妈妈也从没亏待过她,只是那段日子确有困难。

我于情不想叫小家儿雀走,但是我没有立场。

那天我弃了课业,请了假,去叔叔家。小家儿雀坐在沙发中间,然后叔叔坐一头,她的妈妈坐一头。

我听了她妈妈一番的感激之词,眼里只有小家儿雀出落的越发美丽和恬静的脸。

我把小家儿雀招呼过来,悄悄地问她:你愿意留下还是离开。

她犹豫了很久,告诉我,她要妈妈。

哦,是远方传来的声音吗?它在我的脑海里念:

  我帮你爬上高枝

  我帮你攀越山岗

  小家儿雀,我帮你送回你自己的家

哦,小家儿雀,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你在你的地方也一定长大了。我祝福你,也同祝福你一般祝福我的叔叔,我的爸妈,我的相识和不相识。我祝福你们安康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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